子释听明白了。他这么说,只怕是现在这个身体渐渐快要承受不住。自己也知道,这些年健康情形每况愈下,精力一直处于透支边缘,却始终没往心里去。莫非太久不在乎,等到想在乎的时候,竟要来不及了么
撑着桌子,深深呼吸人生在世,岂能当真不吃饭
这时才发现,食物的味道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仿佛浸透了每一根反射神经,竟不知是从空气中飘来,还是自内心深处向外散发。万分鄙视自己,却又毫无办法。
直起腰,端起碗,跟自己卯上了。吃一口,吐一口,吐完了歇会儿,换一样接着吃。
“子释别这样”长生猛的把筷子抢下,眼睛通红,“别这样不要勉强,不想吃就不吃,想吃了再吃,等明天,”差点脱口说明天我带你去散步爬山看风景,走一走动一动就有胃口了,忽记起满山谷等着焚烧的死尸,硬生生中途改口,“明天我上山去采蘑菇摘莓果,你最喜欢的”
子释停下来想想“好。明天再吃。”端起杯子漱口,故作轻松,感叹着嘱咐,“今天太浪费了,明天我要补回来。”
“嗯,补回来。”长生让他躺下,“我在这儿陪你说话,困了就睡,好不好”
“唉能睡不能吃,这回连猪都不如了”
长生板起脸“猪不会说话。”
“哈”
东拉西扯,没多大工夫,子释睡着了。
长生坐在床前,看着他不见丝毫血色的脸,灯光下如同贴了一层水色透明釉,带着不真实的流动质感,清幽森冷,美丽得近乎诡异。那一双盼顾流光的眼睛闭上之后,周身所有生气也仿佛随之消失。
一颗心静静沉下去,冷下去
手背微凉。低头看时,蓄了满眶的泪水接连不断下落,在衣摆上染出一丛绝望之花。
想当初
离别的时候,以为最痛不过离别;
相思的时候,以为最苦不过相思;
重逢的时候,以为最怨重逢不得相认;
相认的时候,以为最恨相认不得相知;
相知的时候,以为最难相知不得相守;
相守的时候
相守之后才明白,世上最难是相守。
难相守。
怎相守
问过太多为什么,想过太多怎么办,长生已经提不起力气怨天尤人。命运无法相信,他人无法相信,万里征程,能够相信的,只剩下对方和自己。大浪淘沙,火炼真金,星光迷雾中,能够看清的,唯有彼此的心。
如果万一
甩甩脑袋,把即将萌芽的某些念头从心中抹去。所有的事情,走到眼前这一步,若无定海擎天信念,又怎能继续
不敢言悔。
贴到他胸口,轻轻说“子释,不怕。我会很快,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色浓重。
长生忽然侧耳皱眉,有人闯到了走廊
站起来,听见“叮当”兵刃交锋处一声清脆喝斥“说你们把锦夏使者李免关在哪里”
又坐下了,还是原先的姿势。
有人跟着奔上走廊,轻呼“小姐小姐别乱来啊小姐”
听得动静越来越大,长生几步过去拉开门,沉声道“子归,别吵”
所有声响骤然消失。
子归猛然转头,瞪住对面那人。拿刀的手渐渐不稳,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开始颤抖。
眼前少女一身轻便男装,英气勃发,明媚照人,几乎看不出当年稚嫩的影子,唯有眉眼轮廓依稀相似。
长生压低声音,放缓语调“子归,不要吵。”
“是你”字字艰难,“长生哥哥真的,是你”
“是我。”
“为什么会是你”
长生望着她“进来吧。”
一路无数心情反复,矛盾纠结,子归以为自已至少可以做到正面相对。谁知此刻这陌生而又熟悉的音容实实在在冲击过来,顿时失了理智。
曾经信任亲近如家人,满心依赖崇拜的兄长;曾经同甘共苦如手足,照顾庇护弟妹的兄长;曾经悉心指导如师父,传授武功绝技的兄长;曾经相知相爱如至亲守护陪伴大哥的兄长
不辞而别,杳无音讯。经年之后,这样出现在面前。
事到如今,他竟敢,这样出现在面前
子归柳眉一竖,扑上来提刀便砍。
纵使峡北关下已经见识过宜宁公主殿下身手气势,长生心中印象,还是当年那个聪慧可爱的妹妹更多些。这一刀劈过来,连退几步,下意识接应过招。往来腾挪数次,弹指敲在刀身上,一股暗劲震荡开去,子归拿捏不稳,钢刀脱手坠地。
长生一抄手接住刀柄,肃然道“子归,安静些。你大哥才刚睡着,好歹让他安稳多睡几个时辰。”
子归满眼含泪,直直瞪着他。
这时李文李章终于得空过来参见“殿下,我们把小姐接来了。”
“嗯。还有其他人没有”xz
“小姐的贴身丫鬟和几个侍卫被挡在外面了。”
“你俩去帮忙招呼招呼吧。”转身进门,“子归,你跟我进来。”
子归无声的张张嘴“大哥”所有怒火恨意因这两个字瞬间消弭,不由得怯怯跟进去。
站到床前瞧一眼,泪水刷的就下来了。
“大哥怎么瘦这许多,脸色这样难看”
长生低着头“是么子归,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大哥”
“一年零两个月”说出来,才意识到,上一次看见大哥,是十四个月前。
“或者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子周。”
“子周在哪里”
“他明天也该到了。”
仿佛察觉到什么,子释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长生俯下身,在耳边轻轻道“是子归。子归来了,这下放心了罢”
“子归”
“大哥是我我在这里”子归扑到床边,抓住子释的手,“大哥你、你生病了么”
“胡说什么呢难道大半夜的还不许人睡觉”子释说着便要起身,一下却没能撑起来。直到靠坐在长生怀中,才瞅着妹妹笑“真的是子归啊站起来给大哥看看好像又长高了呢。一直在等你,怎么才来”
“路上耽误了”
“看这满身的灰,跟个假小子似的一路奔波,累了吧”
子归忍着泪,默默摇头。
她想大哥连我为何耽误了都不提,只问累不累。
大哥,你知不知道
我听说议和使者竟然是你,日日提心吊胆,只恨乏术;阿文阿章突然出现,吓得我弓箭都掉在地上;他二人告诉我的消息,怎么想怎么不能相信。我在云头关城楼上坐了一整夜,才下定决心来见你无论如何,既然大哥在那里,我就一定要去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
走到半路,到处都是谣言,说议和成功的,京畿失守的,西京投降的什么都有,我折回去跑了半日,又停下来想了半日,发现心里最盼望的,还是要听大哥怎么说。
可是当我跟着阿文阿章赶到广丰郡,随同领路的西戎士兵穿过隧道,从岐山南面出来,遥望西京方向,心一下子冷得像冰一样
大哥,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好多事等你解释
然而,此时此刻,久别重逢,面对大哥苍白憔悴的面孔,温和关切的笑容,子归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子释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妹妹表情,兀自絮叨着“小歌小曲也跟你来了那可好。子周大概也快到了,你先歇歇,等他也来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眼前渐渐模糊,声音越来越低。一直以来,弟弟那头更操心的是心理健康,妹妹这头更忧虑的却是人身安全。此刻终于看见子归平安出现,短暂的亢奋状态过去,精力明显不济。什么家国恩怨个人心结,哪里还提得起劲头料理无论如何,来了就好。
子归感觉大哥冰凉的手一点点无力低垂,下意识的交到长生掌中,语声轻颤“大哥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有点累而已。昨天前天没睡好蜀州除了官道,就没有能走的路,真是”子释回应着妹妹,终于陷入昏沉。
长生抱着他,原本种种策略计较,考虑双胞胎到达之后如何劝服,这一刻,忽然失去了所有耐性。
将子释胳膊塞到薄被里,头也不抬“子归,有什么话,等明天子周到了,一块儿跟我说罢。”
一只手跟进被子,掌心贴到脐下,替他捂住丹田。接着道“只有一点,你记着,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别叫大哥再为你们操心。”
另一只手往下放,落到枕头上,结束谈话“去吧。”
子归看见大哥沉沉深眠,安憩在那一方小小的港湾里。不提防鼻子一酸,泪水满腮。
眼前这场景,明明从未目睹,却好似昔日重现。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此情此景大哥怎么想,已不必再问。
她一步步退到门口,望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喉头哽咽,咬牙质问“怎么能这样顾长生,你怎么能这样”
往昔岁月一幕幕从眼前闪现彤城、楚州、封兰关、西京逃亡、离别、认亲、打仗那月色下孤独的身影,那暗夜里惊悚的笑声,那繁华中无言的踯躅,那屈辱后绝望的抗争,那残阳下流淌的鲜血,那关楼前堆叠的尸身
因为这个人,一切,都失去了本来面目。过去、现在、未来,全部变得如此苦涩。
然而,多少怨与恨,却因他怀里那个人,尽数化作反噬心魔。
“你叫子周和我还能跟你说什么你叫我们跟你说什么”
子归陡然转身,在自己崩溃之前,狂奔而出。
七月初七早晨,最先得到的,是追击小组传回来的情报。
“我们按照殿下指示,一路往东,一路往南,结果南边这组发现了对方踪迹。要不是地形太复杂,又有人布疑阵,差点就抓住了”
“现在往哪儿逃了”
“之前在北边,后来又折向西边,他们几个怕是快追到盘曲关了。离西京越来越近,看那意思,竟像是要逃进城去”
“进城”算算时间,哪怕他这会儿已经进了城,也为之晚矣,无济于事。
哼如此胆色或者应该倒过来色胆,是太执着呢,还是太愚蠢
长生握住刀柄既然如此只怕你不来。来了就好。
紧接着,亲卫报庄大人、倪将军回来了。
长生问“有锦夏朝廷的人跟着没有”
传信的亲卫道“有。全捆着呢。统领说,本来夜里就该到,结果有人中途逃跑,追了一回,才耽误到现在。”
“中途逃跑”
“说是其中为头的那个十分警觉,走到坨口关发现方向不对,偷空抢了马匹就跑,到底让统领给抓了回来。干脆全绑死了”
长生揉揉额头这俩徒弟,本事好大。果然翅膀硬了子周被绑到这彻底落入敌手的锐健营,不知会是什么反应想到即将面对的会见,一时竟抬不动腿。
走进议事厅,庄令辰和倪俭行礼“殿下。”
锦夏方面其他随从都另外关着,二人单把小舅子大人请到此处等候王爷。虽然不愿过分得罪,但对方遭到捆绑看押后,一路喝骂不休,只好连嘴一并堵上。不敢让人家跪着当然,秘书侍郎大人膝盖硬得很,也不可能给蛮夷下跪于是便任由他气哼哼雄赳赳立在那里。
自从坨口关前逃跑未遂,子周心中又惊又恨。等到望见执明卫大营辕门外尽是西戎兵往来游弋,肝胆几乎都要爆裂。这是什么样的城府和手段伪装议和短短数日,已经瞒天过海兵临城下,叫西京糊里糊涂做了瓮中之鳖、釜中之鱼。
这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端的好阴险好狠毒好奸诈
他被惊骇愤怒冲昏了头脑,忘了去想对方何必多此一举,特地把自己骗到这里。见那传说中的靖北王进来,满眼睛都是血光瞪过去。
不料对面这死敌仇家居然一脸和气瞅着自己。
有点眼熟。
继续瞪。
“子周。”长生一伸手,把塞在他嘴里的布团扯出来。
声音也熟。
再继续瞪。
“你答应不乱跑,我便给你松绑。”
连说话的口气都这么熟
长生走近他,伸手去解绳子。
子周猛地后退,眼睛死死瞪住,满脸无法置信。嘴唇茫然动了动,嗓子却如同哑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长生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眉目俊朗,高大挺拔,个子都快赶上自己了。官服撕破了好几处,神气却骄傲得不得了。说来也怪,同样款式的衣裳,穿在哥哥身上满是风流,穿在弟弟身上就只觉肃重。
他心中记得的,还是那个少年老成的小书呆子。瞧见子周这副模样,有些感慨,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觉得想笑。
到底叹口气“子周,你听我说”
突然“哐当”声响,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子周转头,看清来人,大惊“子归”
子归抬腿往里,卫兵架刀阻拦,被她一带一卸,眼花缭乱间,已经夺走了兵刃。正要群起而上,瞧见屋里王爷摆手,又退下了。
子归往厅堂内扫一眼,径直走过去,“嗖嗖”两下,刀光闪动,子周身上绳索尽断。扔给他一把刀,轻哼“居然是被绑来的。丢人。”
听见这把脆嫩的声音,屋里屋外才确认是个姑娘。昨夜没和她打上交道的卫兵,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里窥探。
庄令辰和倪俭把她打量一番,心知这位定是小姨子了。如此近看,果然漂亮,也好不泼辣
子周却顾不上妹妹数落自己丢人,急问“子归,你怎么在这里”
“大哥叫我来阿文阿章送的信,我就来了。”
“大哥大哥在哪里”
“大哥病了。”
“病了大哥怎么会病了”
子归一夜辗转反侧,清早便跟着李文李章探看子释。另外那人不知去向,大哥却还没醒。只觉那张脸比起记忆中的印象,黯淡了不知多少,越瞧越怕,越瞧越慌。被子周这么一问,害怕与恐慌立刻化作满腔怨恨。
“哼”煞气横眉,刀锋一指,“你问他”
子周这时才从妹妹现身的惊愕回到第一个更大的惊愕。盯着面前那人,刹那间无数种情绪在心中翻搅,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爆炸,承受到极限,只觉再不发泄出来,那怒火恨意便要当场毁灭自己,狂吼一声,操刀猛劈。
长生疾退。无奈叹息这俩好一致的反应,果然是双胞胎一面偷空叮嘱“倪俭,你们别管。”脚下后退,手上招架,看似只守不攻,却渐渐压住子周气势。子归见状,瞅准空档加入战阵。二对一,斗得难解难分。
长生退到门边“出来打吧。正好看看这些年你俩长进多少。”
三人转战至厅外空地,一众亲卫要围拢来观摩,却被庄倪二人轰得远远的。庄令辰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家庭矛盾最忌讳外人掺乎,拉着倪俭躲到门后,假装不存在。
双胞胎这两年一个在中枢运筹帷幄,一个在前线拼打冲杀,敌我阵营立场的概念愈加泾渭分明。而最近几个月,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更是刻在心上的头号敌人。乍然直面,怎知眼前不共戴天大仇家,竟是昔日生死与共兄长伙伴背负曾经的家仇国恨而来,眼看又添上了新的国仇家恨。守护的土地,奋斗的事业,爱戴的亲人,牺牲的战友统统因之颠覆。感情上和理智上的双重打击,除了刀剑生死,似乎确实再没有第二种方式能够平息。
两人越打越恨,越恨越打,手底下渐渐急躁。
长生却越打越从容,越打越平和。打到后来,尽是喂招的路子,一举一动,清楚到位。明明看着不快,然而总能后发先至,恰到好处。
倪俭趴着门缝悄声感慨“看见没有言传身教,功夫这个东西,最要靠身教。殿下深得此中真意”
庄令辰轻笑“倪兄好福气,常得殿下身教”
“殿下指点我和手下孩儿们,哪有这般好耐性早掀翻不知几回了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又看了一会儿,倪俭奇道“咦,殿下翻来覆去,怎么就是那一套”
长生翻来覆去使的,正是当年入门时候,教给双胞胎的那套化腐朽为神奇的“伏虎刀法”。
三个人多年之后重新交手,做徒弟的再如何愤恨不甘,也挡不住感觉神经记忆的迅速回归。这一场架,但见人影带动光影,只闻刀声挟着风声,直打得情仇恩怨淋漓挥洒,酸甜苦辣五味翻腾。打得子周子归渐渐章法全无,不成套路,纯粹发泄。
忽然,子归跳出战圈,用尽全身力气,长刀脱手而出,“咚”一声贯入对面廊柱,半截刀身嗡嗡晃动。她默默抬起头,任凭泪水落入鬓发,无止无休。
子周愣了愣,红眼咬牙,和身而上,继续单挑。
长生见此情景,压住节奏应付,腾出工夫说话。
“子周、子归,今日种种果,皆有昨日种种因。当初彤城积翠山上,你二人若知道求救的是西戎人,恐怕再有善心,也未见得肯施以援手罢然而”叹口气,“一旦有了这个起头,后来的事,再也无法控制。我以为,上天这样安排,自有它的道理。否则,咱们几个一路走到封兰关,该死的次数,可实在太多了你们可曾想过,恰因了我们都没有死,这天下,可能少死多少人”
手上增加两分力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如你们想不到西戎靖北王是我,我又何尝料到,西京派出的议和使者,竟会是你们大哥这些都先不提,今天我只告诉你们一句话从见到子释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事情都跟他商量过。”
加重语气“我们为什么能来得这么快因为派人赴西京的同时,悄悄清理出了岐山隧道。这条隧道,本是从前锦夏皇帝在蜀北修筑的丰渠遗址。子周,你大哥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很久了,本想合适的时候告诉你。你用心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当啷”子周长刀掉在地上。子归早已猜出这因由,怔怔望着长生。
“这几年,我做了什么,你们很快会知道。你们两个做了什么,我都已经清楚。我认为,当必须选择的时候,你们做出的,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时至今日,围攻西京的若不是我,会是什么局面哪怕退一万步,没有顾长生,没有符生,蜀州,乃至整个大夏国,又会是什么局面我的出现,说到底,不过是给你俩,也给蜀州,了另外一种选择的可能。”
长生一回手,弯刀归鞘,直视着面前的少年“问题是,这一次,你们准备如何选择别的且不说,子周,我只问你,你要辅明君,明君在哪里你要济苍生,苍生又在哪里你们两个,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一定要让活着的人继续死去”
正要往下讲,却见李文从另一头急急跑过来。到得近前,也顾不上行礼“殿下小姐啊,二少爷”
“阿文什么事”
“少爷、少爷”
“子释怎么了”
“少爷和阿章,吵起来了”
第〇八二章 述而不作
原来只是吵架长生松口气,转身开步,问“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吵起来”
忽停口,回头,眼神语气皆近乎严厉“子周,见了你大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好生掂量着。你若敢说出什么叫他伤心难过的话来”顿一顿,“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直待那人走出几丈远,子周才反应过来,挥拳怒吼“你、你你凭什么”
长生站住,背对着他,冷冷道“你说我凭什么”
子周终于崩溃,一边嚎哭一边叫嚷“顾长生,你凭什么凭什么现在来说这种话我们天天苦等的时候你在哪里大哥生病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恶人欺上门来的时候,你在哪里子归和我跟人拼命的时候,你在哪里大哥奄奄一息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如今倒是来了,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是吧哼好厉害你这骗子强盗屠夫原来杀人的就是你毁家的就是你灭国的就是你你有本事放火屠城,有本事骗得我们救你信你,有本事打完东北来打蜀州你拿什么脸见我们兄妹拿什么脸见我大哥是谁害他伤心难过度日如年是谁害他担惊受怕呕心沥血是谁害他害他害他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切,罪魁祸首难道不就是你你说啊你说啊”
双胞胎一个无声的哭,一个怒吼着哭,远远近近的观众无不看得恻然生悲,于心不忍。长生折回来,瞧着两双泪汪汪的眼睛,满满当当的全是怨。忽然意识到,也许当年两个孩子对自己的依赖,大大超出最初的预料。
逃亡路上,在李子释、顾长生、双胞胎形成的稳定立体三角形结构中,三个基本点几乎都围绕一个中心转,难免有些忽略基本点之间的关系。这时候才发现,比起自己更倾向于爱屋及乌式的感情,两个孩子对顾长生的认可,纯粹因为他是靠得住的长生哥哥。
有些事,无法交待。然而,必须给一个交待。
“子周,子归,对不起。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竭尽全力,争取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我想,这也是子释他所希望的结局。”
等两人终于不再激动,柔声道“好好擦擦,别叫大哥看了担心。走,我们去瞧瞧,阿章怎么会和他最敬爱的大少爷吵起架来”
心想子归压根儿不骂我,见面直接提刀砍;子周除了提刀砍,骂我是骗子、强盗、屠夫骂得可真好;唯有他,偏装不认识,装不下去了,也只骂我混帐、混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仨脾气还跟从前一样。又想咦我什么时候也染上他这胡思乱想不着调的毛病了
这时李文边走边道“之前少爷没醒,我便去跟小歌小曲说些事情,阿章在房门外候着。待我再过去,阿章居然跪在地上,少爷绷着脸生闷气。问是怎么了,谁也不吭声,我想,不如来找殿下”
“阿章,还给我。”
“阿章先替少爷收着。少爷放心,一定丢不了。”
子释望着趴跪地下的忠仆,再次叹气“那你先起来。”李府仆人这等礼节罕见得很,颇有些不适应。
“少爷不答应,阿章便不起来。”李章叩首跪伏,拿出的是请罪的架势。
时间宝贵,子释与他拉锯半天,渐渐有点不耐烦。
沉了脸“阿章,还给我。我要干什么,心里自然有数。”
李章低着头待了一会儿,忽道“少爷,你心里是如何个有数法,阿章心里也有数。请恕阿章不能从命。”
“你”一向甚是欣赏他耿介朴实的脾性,这时候却恼火起来。只好端起架子“咱们家什么时候成了这规矩了主子的事,倒要底下人来决定莫非怪我平素太过纵容你们”
李章也不跟他客气“少爷言重,阿章不过做自己分内之事。少爷信不信,殿下和小姐若知道,一定也是这么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子释急道“阿章你到底听不听我话”随着这一句带了怒气压低嗓音的呵斥,上腹猛然绞痛。右手本来捏着笔管,“啪”的跌落,左手摁住疼痛部位,整个人不由自主伏在桌案上,弯成了煮熟的虾米。
李章听见那声“啪”,以为少爷气得拍了桌子。不敢抬头,紧着头皮,耸起肩膀,预备进行下一轮斗争。
长生推开门,入眼便是这一幕。
“子释”抢上前扶起他。原本脸上就不见血色,这会儿连嘴唇都是白的。仿佛睁眼看了看,随即合上,再没有反应。唯独一只手死死掐住自己胳膊,掌心全是冷汗。
除开刚见面的时候,这么些日子,从来没有疼成这副模样。长生也顾不得伤身不伤身,立刻往几处要穴下手,先止疼再说。过了一会儿,怀中人大概是不觉得那么疼了,手指慢慢松开,身子却像怕冷般向后蜷缩,额上汗津津的,全湿透了。
长生不敢住手,只是一点点减弱力道,带着内息缓缓揉按,一面轻轻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什么也别想嗯,就这样”终于看他昏睡过去。
抱到床上放妥,转身。
李章本已爬起来凑近前看少爷状况,王爷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扑通”又跪下了。
“阿章”长生脸色和声音一般阴晦。
“是,殿下。”再多的理由,再好的目的,出现的却是最糟糕的结果。李章心中万分懊悔愧疚,几乎不敢抬头。
子周和子归一直紧张的站在旁边,看子释睡得深沉,终于松口气,双双坐下。大哥胃疼最厉害的时候,以前不是没见过。双胞胎虽然担心,却比某人镇定不少。
正在审讯的那个样子实在太吓人,子归于是插嘴问“阿章,你长日跟着大少爷,什么事情把大少爷气成这样”
“殿下、二少爷、小姐,大少爷他他”李章说到这,憋了一肚子的担忧和委屈再也存不住,竟当场抽噎起来。一边抹眼睛一边诉说“早上大少爷一睁眼,突然想起要那本注了一半的正雅。等我端早饭进来,已经坐桌子前边写上了,左催右催也不肯吃饭。总算写完一段,我便盯着叫少爷好歹吃点儿。少爷答应着,刚拿起筷子,却说笔不好使,让换一根来”
长生忽道“注了一半的正雅,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当初定了要出使,少爷说别的书太累赘,拿了最薄的一部,是个留白的正雅抄本,预备路上抽空接着做注。后来一直也没顾上,便在行李箱中收着。这回接了小姐,从广丰郡往这儿来,阿文和我把要紧物事都拣出来随身携带,省得丢失,自然拿上了。至于笺注的事,打今年正月开始,陆陆续续做了二十多章”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他“阿章,这个我来说罢。”却是子周。
只见他先吸了口气,双手按住桌子,也不看任何人,缓缓道“正雅一书,自太祖删定后,原先的全本,民间几乎绝迹。集贤阁剩几本,凤栖十三年,都烧了。彤城李府书斋里,也曾有一本,天佑三年,同样烧了”
满屋子听众,皆从他平淡的语调中听出无限沉痛。长生想他这是特地要控诉我。
“大哥出任兰台令后,四处搜罗,找到的,尽是各家各版的洁本,不得已凭记忆把删改章节默了一份。又悄悄请翰林院几位资历最深的大学士勘误补漏,训诂集解,倒做出个极其精良的全本来。可惜没法声张,只能自己找地方收藏”
子释校定的全本正雅,除参与此项工作的几个学士中胆子大的留了抄本,尹富文帮忙藏了一册,再没有往外流传。这事若非要上纲上线,足以满门抄斩。多亏兰台令大人除了学问好,要靠山有靠山,要门路有门路,也算圆了几位狂热的知识分子一个梦。
“过年那几天稍微清闲,我在家里给大哥帮忙。有天不知怎么谈起“述而不作”的话来,大哥忽然发心说要“述”上一“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大哥当时得意神情,子周下意识的微微一笑,“此后便把一册留白的正雅抄本揣在身边,时不常抽空做两段笺注又不能明着让人看见,偷偷摸摸倒跟做贼似的”
他还要往下说,长生开口截住“我知道了。”望着一脸焦急的李章,“阿章,你接着讲。”
“是,殿下。少爷叫我去换笔,等我再回来,桌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一问,说是吃完请门外的侍卫大哥撤走了。我听着就不对,直追到伙房,恰巧东西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我一看,几乎什么都没动,最下边压着的盘子里吐了几口粥”李章抬起头,哽咽,“那粥里,都是都是,红红色的血丝要不是我多手翻了翻,哪里会知道我冲回来,就见少爷居然又写上了,只好抢了他的书,他便跟我急”
李章“咚咚”磕下头去“殿下求你,求你救救少爷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救他的少爷这是不要命了他不要命了啊”说到这,禁不住哭出声来。
长生愣了半晌,等恢复神志的时候,发现自己跌坐在床沿。慌忙向后伸手,抓到一只柔滑细瘦的腕子。脉门处虚浮微弱的颤动,仿佛随时可能于不知不觉中消失。
猛回头,看见他沉静的面孔如止水无波。
定定神,也不管子周子归在一边如何惊痛难当,道“阿章,书呢给我。”
李章从怀里掏出来,捧着递到王爷手上。
长生接过,不过薄薄几十页,封皮发黄,泛着蜡光,应当能够防水。内里纸张洁白绵软,又轻又韧他当然不认得,这是蜀地名产玉清竹纸。只觉那白纸上密密麻麻一行行黑色小字扎得手眼俱痛,赶紧合上,仔细卷好塞到袖子里。
再开口的时候,似乎看着文章二人,实际却是说给双胞胎“这地方,煞气血腥气太重”顿一顿,决然道,“一刻钟后,大军出发,向南三十里驻扎。两天之内,我要看见赵琚出城投降”掏出样东西交到子归手里,“我给你一千亲卫军,二百飞廉卫,别的都不用管,专负责中军帅营安全。子周,至于你”
回身把子释轻轻抱起来,趁着子周愣神之际,交到他手里“路上没法时刻顾着他,正好你俩在这里如果大哥醒了,叫阿文阿章来告诉我”
这时,子归才看清,自己拿着的,是个青铜兵符。
直到子归带着文章歌曲把营帐中诸事物安置妥当,在毛毡上又铺了两层丝棉褥子,子周还是不敢松手。好像只要一松手,大哥的身体就会迅速冷却下去。
什么时候,大哥瘦弱成这样
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
好轻。轻到仿佛抓不住托不稳,以致他一路始终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到地头才发现,手上的分量没多少,两条胳膊却重得像铁坨。
抬起头“子归怎么办”每当这种关键时刻,总是妹妹更有主张。
“此地离北安门不过二十里,谭先生就住在北城。但是刚刚路上听来的消息,说是东西两面锐健营,都已攻克,南边也已围住。这会儿,西京城里只怕是开了锅了无论如何,总得进了城,才好想办法”
听到北安门、锐健营、西京几个敏感词汇,子周突然想起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来得及去思考的某些问题。
议和的使团前脚出门,围攻的大军后脚便到了城下。
皇帝太子、满朝文武、全城百姓会乱成什么样出使的尚书仆射未归,秘书侍郎又跟着对方离城,本该在前线御敌的宜宁公主以探望家人为由凭空消失,迟早瞒不住
三兄妹在这场大变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叫西京和蜀州,叫天下人,叫后来人怎么想
眼见锦夏就要在面前成为历史,曾经为它苦苦奋斗的人,即将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子周于一瞬间血液冻结,感觉自己变得比抱着的大哥还要冷。
子归的声音继续响起“现在的情形皇帝不投降,就没法进城。否则,便只能强行攻城攻城必乱,乱必生危,到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可是进不了城,就没法找大夫,没法用药,没法休养大哥这个样子子周,你说还能怎么办怎么办”
思绪自恢弘遥远处拉回来。低头。手里抱着的,是此生最亲的人,是心中最重的人,也是他谢全谢子周这辈子亏欠最深的人。
“怎么办”长生忽从外边跨进来,走到子周面前,径直将人接过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着,盘腿坐下,把子释抱在怀里,双手拢在掌中暖着。
子周手里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怒气骤然上涌若不是因为你你你
长生看都不看他“都去歇着吧。可以到处走,不过会有人跟着。别糊里糊涂找人动手。真动起手来,自有人制得住你们。”
“哼”子周发了一会儿呆,挥拳跺脚,率先转身,出去了。
就在刚才,他忽然发现,对于某个问题,自己与对方,谁也没有资格指责谁。
“嗯”子释无意识的扭扭头是什么东西这么香那气息似乎从渺茫睡乡传来,须往好梦深处寻找。呢喃两声,准备继续沉眠。
“子释,别睡了吃饭了啊”
“嗯”
长生把碗往他鼻子底下再凑近些,看见两片玲珑鼻翼微微缩动,就差伸舌头流口水,纵使揣着满肚子担忧,也忍不住要笑。心想,便趁现在吧,糊里糊涂似醒非醒,什么乱七八糟都还想不起来,权且吃几口。
“来,吃饭。”
吃饭不是吃饭么,你亲什么亲哎
滑溜滑溜一团顺着喉咙下去,有点甜,有点酸,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味道,像奶酪,又好像不是奶酪居然吃不出来嗯,再让我尝尝
长生送下去一口,紧张的等着,生怕他吐出来。过一会儿,见没什么异样,才慢慢接着喂。饿了好几天,不敢让他多吃,估摸估摸分量,便住了手。
刚把碗放下,之前还睡意朦胧的人已经睁着眼睛问“是什么掺在奶酪里,这么好吃”
长生微笑“还是子归有办法。在向阳的陡坡上找了几株山药,加干酪熬成羹,又捣了几颗黑莓果拌里头知道么,香得伙房的人全流口水。吃了半辈子奶酪,没料到还能这样吃法”
山药安腑健脾,莓果止血敛创。都是就地取材对症下药的好东西。
“再给我来点儿。”
“一口。”
“小气鬼碗拿来,我自己吃。”
“只能一口。想吃也过一个时辰再说。”
“唔”下去了,果然只有一口。
这一口,虽然原因未必相同,两个人都有点儿意犹未尽。
长生忽松手,站起身“起来,我陪你出去走走。”
听他这么说,子释抬头。
“外边景色不错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往南挪了三十里。”
“啊我怎么不知道”这才注意到周遭隐约飘荡着野花青草的芬芳。
“哈,有些人睡着了只怕卖掉都不知道”长生饲养员当出成就感,心情颇好。
子释便要起身揍他。不料脚下虚乏无力,这一使劲,倒像是故意撒娇般,直接趴怀里了。
长生一把搂住“我怎么敢,有人要找我拼命的哪”
“这么说我好像看见子周”
“是。”长生见他不说话,笑笑,“你放心。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子归已经找我拼了两回,差不多该“竭”了。子周么伤敌一万,自伤八千,我看,这小子离“竭”也不远了”
“哈”子释终于失笑。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像出自自己之口。诡异啊诡异
长生望着他,猛然箍紧了,又慢慢松开,一只手贴在胃脘处。好半天,才轻轻道“还疼么真是吓死我了”
无数话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只剩得一句“子释,相信我。”
“不要胡思乱想,知道么我只要你相信我。”
子释低头嗯了一声。又觉得有点不够,道“今天早上”想想,问,“是今天早上吧”
连日晨昏颠倒,已经过得昼夜不分了。
长生摸摸他额头,想笑没笑出来“是。”
“今天早上,越睡越冷我想起床,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心里便十分着急,最后总算急醒了。饭还没开始吃,已经觉得难受,可是总不能不吃。后来阿章跟我拌嘴,我其实明白他是对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急得不行,竟然忍不住跟他斗气”
那一瞬间,生命流失的感觉如此真切,深深的眷恋狂涌而出,一种痛彻肺腑的不甘与不舍左右了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想留下什么,定在人间奔腾而逝的时间洪流中,永远屹立不倒。
握住他的手“平时不会这样的,偶尔着急生气才严重些。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会小心注意”抬起头,微笑,“你知道,真要我着急生气可也不太容易走吧,散步去。”
走到帐外,长生胳膊支着子释的腰,两人并肩站住。
大军驻扎在一块背靠山崖的平地。不远处小溪流淌,草丛中东一片西一片五颜六色的野花开得热闹。夕阳下山峰与晚霞相连,明媚而又柔和。
士兵们的军帐距离稍远,如众星拱月般护卫着主帅营帐,井然有序。对西京的合围已经形成,隐藏形迹再无必要,溪边许多人正在埋锅造饭,刷鬃饮马,看去既热烈且悠闲。
子释乍然置身如此情景,第一个感觉是参加大型野餐。
“这地方”此处已是西京城郊,无奈他属于资深宅男,即使出门也只往南山跑,并未来过。
“这地方是虞芒的探路先锋找的。不过”长生微侧了头,“帅营的位置,是子周和子归定的,我没管。”
子释四面看看,此地视野开阔,然而有险可据,有障可依。队列驻扎深合法度,帅营恰在扼要关键处。
叹气“你那哪叫不管你那叫胁迫。”
再叹气“还要多谢我配合得好。”
长生沉默片刻,道“假胁迫,可是真难过。你那才叫彻底不管连我一块儿胁迫上了。”转过脸,“这两天许多事情赶在一起,说是不管,其实都惦记着。心里太沉,身体先受不了了子释,你什么都明白,却又什么都放不下。放不下便放不下罢,偏要骗自己无所谓”
“我哪有”嘟囔半句,没下文了。
长生拉着他面向自己,表情严肃,郑重叮嘱“所以,我要你时刻记住相信我。天大的事也没有身体要紧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能都能,嗯,搞定懂吗”
子释望着对面这人,不由自主便点了头。
“你想做什么,我都知道。别着急,越着急越糟糕,你明白的,对吧”
听着耳边啰里啰嗦的絮叨,子释呆站半晌,想起那个“搞定”,自己刚才居然忘记笑话他。
有一点窘,有一点痴,有一点傻,又有一点乖。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得跟初恋一样,丢人呐
忽惊觉眼前一张放大的脸,吓坏了“喂”
长生居然也难得的没有笑话他,低声道“我是要告诉你,他们两个来了。”
第〇八三章 且看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