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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30节

作者:阿堵 字数:21495 更新:2021-12-28 19:46:12

    可恨他非要提前看得那么清楚,叫人作难。

    会有多少杀伐决断情非得已,又会有多少细枝末节无法顾及,最终累积成难以抹平的伤痕

    长生摇摇头不管了。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这一切快快结束,让他能不见的统统不见,该忘却的全部忘却。

    六月二十二,华荣靖北王派使者随同锦夏使节团启程返回西京,拜见皇帝陛下并正式订立和约誓书。为表诚意,锦夏正使大人尚书仆射李免自请为质,羁留靖北王营中。

    这边厢使团刚走,虞芒将军立刻带领精锐部队进驻广丰郡,开始夜以继日疏通岐山隧道。

    六月二十三,李文李章自仙阆镇出发,悄悄奔赴蜀东云头关。

    去请三小姐的任务,是文章二人和靖北王深入沟通交流后,主动请缨承担下来的。考虑到差人送信多有不便,而两位忠仆熟地形,能骑射,又拥有最具说服力的身份,他二人肯出马,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最省事不过。

    李文李章向子释辞行。他们的少爷斜乜着靖北王“你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这种事也肯替你干”

    王爷殿下却直接把二人推了出去“时间紧迫,阿文阿章速去速回,路上多加小心。”侧头对身边人道“都是懂道理的人,晓以大义即可。”

    子释翻个白眼“哼晓以大义”

    从此子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除此之外就剩下陪长生做运动。天塌下来当被盖,地陷进去做沙发,万事不操心。

    七月初三,隧道清理工程圆满结束,蜀北主力部队陆续完成转移。

    之前仙阆镇紧靠边关,属军事要塞,各项设施相对简陋,广丰郡衙署则要舒适豪华得多。长生深夜进屋,瞧见蜷在丝棉褥子锦被绣枕堆中的人,微叹一口气。

    大概中间觉着热,被子半边压在身下,半边搂在怀中。侧趴的姿势,面孔都埋里头,只有一把头发青缎子似地铺泻下来,无从裁剪。白罗里衫贴着身躯,秀挺的脊背线条在五色斑斓中起伏,好比彩霞里飘了一朵白云。

    按说子释几年养尊处优,养出一身细皮嫩肉,比之从前逃亡流浪时候,不知娇贵多少。偏偏长生心中印象,始终执拗的停留在往昔最惊艳最销魂处。见面之后,眼前人与梦中人迅速重合,五年分离恍若无存。只是每每抱住,会觉得比记忆中的分量轻了许多,也不知是因为自己功力见长,还是因为他日益消瘦。那绵软柔韧中一把纤纤玉骨,仿佛稍不小心就要折断。

    此刻,长生望着眼前一朵洁白无瑕悠悠停云,恍惚间竟不忍伸手碰触。

    淡极始知花更艳。

    惟其天然纯素,故衬得起无限繁华富贵,万丈锦绣红尘。背景越浓重,反而越见出逼人艳色。早在多年前颠沛流离生涯,仅仅片言只语举手投足间落下一个模糊的肖想,已然叫自己神魂颠倒。那日金戈铁马中平生头一回真正看见他芝兰摇曳,珠玉随身,一肩明月,两袖风流,心中竟不觉丝毫陌生,只道他本来就是这样。

    我早已知道,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他天生就该被细致滋养,小心呵护,怎样都不过分。

    可是我却始终未能做到

    如此安眠,也就剩下今夜而已。

    大军结集完毕,将立刻启程突袭包围西京。两天两夜的急行军结束,便是紧张的围攻逼降。接下来安定蜀州,返回顺京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前方多少困厄艰险等着,下一场舒适安稳的好梦又在哪里

    夜风吹动窗帘,带来些许凉意。酷暑时节,几重窗户都敞着,只拉上薄纱帘子挡风。又有蛙声虫鸣偶尔传来,更显得内外无边宁谧。

    长生的心也如这夜色一般柔软清凉,被轻风吹出层层褶皱。

    到底俯身抱起他,要把压在下边的被子抽出来盖好。

    “嗯”子释半睁着蒙眬睡眼,呆望住面前的人。等到重新躺平,大概终于看清了是谁,咕噜一句“长生”,抿着嘴笑笑。

    长生低头亲一下,直起腰,就见他已经再次合上了眼睛。舍不得就此入睡,干脆盘腿坐在他身边,准备用打坐练功来度过有意义的后半夜。

    正要入定,忽然睁眼,抄起床头茶盅,无声捏成四瓣,向窗外激射出去

    “噗噗”两声轻响,再没有声息。

    猛然纵身,提了弓箭弯刀,如轻烟落叶穿窗而出。百忙中还不忘回手隔空封了床上人的穴位,以免惊吓到他。

    刚至回廊,亲卫军副统领符干已经疾步跑过来“殿下”

    “有刺客。飞廉卫列阵,保护主宅”

    “是。”

    等他几个起落追到外院,飞廉亲卫自中宅层层向外排开,不过片刻,各处灯火齐燃,照得远近如同白昼。大伙儿这才看清,刺客已逃出数十丈之遥,竟是三个一模一样的黑影三人起先鱼贯逃窜,发觉身后灯火通明,立即分散往三个方向飞扑,去势迅疾,足不沾地,无疑均属一流高手。

    长生陡然顿住身形,停在屋顶。目光扫视半圈,把三个背影全部纳入视线。功力提升至极限,搭上三枝箭,缓缓拉开“弋阳”神弓。

    “到底哪一个才是呢”

    眨眼工夫,又远了十几丈。

    “没关系,总有一个是。哼来得真快啊”

    滔天之恨、万钧之力,一刹那凝聚收缩,汇集到勾弦的指尖。

    “好胆色”

    倏忽松手。箭枝瞬间离弦,以电光飞逝的速度划破如水夜色,流星般分别向三人奔去。

    正中背心,无一遗漏。

    不料那三人竟也剽悍异常,中箭受伤之后只略顿一顿,全速逃离,很快看不见身影。

    “跑不远。符干,带人追死活不论,哪怕翻遍每一块石头,也得给我搜出来”又叮嘱“小心他们有人接应。”

    一阵疲乏,心知方才竭尽全力,有点透支了。站房顶上想想,跳下来,进屋。

    床上人正睡得香甜。

    刚松开穴道,便蹭上来拖住了胳膊如今半夜惊醒,瞪大眼睛认人的次数,渐渐越来越少了

    夜风清凉依旧,送来几声虫鸣。

    长生什么都不再想,躺下,陪他睡觉。

    凌晨时分,傅楚卿寻到山腰一处洞穴。洞口仅半人高,挂满薜荔山藤。勉强提气纵入,小心不留下压折痕迹。爬进去一看,洞腹稍微宽敞,可坐可卧。“通”一声跌坐在地,反手往胸前拍下去,吐出一口淤血。

    “娘的这是什么邪门功夫,后劲这般厉害”

    从行囊中翻出瓶丹药,拔了塞子就往嘴里倒。此行亲自出马窥探敌情,傅统领可说做足了准备。跟着的下属虽然只有两名,却是心腹聂坤和另一个功夫极佳又可靠的好手。随身携带的暗器药物,无不属大内珍品。傅楚卿揉揉胸口,暗道幸亏自己深谋远虑,把内廷密库里寻出的一件“龙鳞甲”穿在身上,否则只怕要将性命交待在此地。饶是如此,那箭尖也入肉半寸有余,其中蕴含的浑厚内劲一波波散开,如逆水回流,震动五脏六腑。

    真没想到,对方功夫竟好成这样。

    夜里三个人费尽周折摸到内宅,才刚落脚偷窥两眼,便已暴露行迹,只得仓皇撤退,分散逃出。对方实力阵仗始料不及,傅楚卿又惊又怕,着急逃命,顾不上作过多反应。此刻前胸后背外创内伤一齐发作,才意识到不过几年,昔日青涩的毛头小子已经变得如此厉害。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现在却几乎成了瓮中之鳖。

    一时嫉恨交加,气息不稳,又是大口淤血。

    分散逃出之后,傅楚卿与两名下属在事前商定的会合地点碰头。那二人没有护甲在身,伤势严重得多。虽不致立即丧命,却成了拖累。敷药裹伤之际,傅大人心念急转,在两位忠心下属伤口上多抹了点别的。然后叫他们自行寻找隐秘处所躲藏,道是自己着急赶回西京复命,先行上路。

    这样算来,追兵暂时是引开了。等西戎人找到两具死尸,再转头搜寻,怎么着也得几个时辰。当务之急,须立刻运功疗伤,然后一鼓作气,离开此地。若非当初理方司与定远将军颜臻结怨太深,导致后者甫一投降便借西戎人之手将外卫所据点扫荡殆尽,说不定还能找着人接应。如今却只能中途想办法弄马匹代步,等进入锦夏控制区,一切好办。只不过,这会儿进出广丰郡的道路想必都已封死,唯有冒险翻越岐山,才是一条活路。

    心中做好打算,盘腿准备运功。

    这时候,才终于有空回味半夜里亲眼看见的那一幕。

    窗户外边须臾停顿,几眼闪过,傅楚卿什么都明白了。

    某些画面在脑中不受控制反复闪现他那副样子他们两个那副样子

    怒火中烧,五脏六腑震伤的疼痛尽数化作灼烈恨意,无论如何也没法入定。万千个念头上下翻转,一颗心被抛到半空,又跌落谷底,啪嗒摔成了碎片。

    “原来,他竟是竟是会旧情人来了”

    “哇”的又是一口淤血,内腑一阵剧痛。

    “见鬼,怎么可能伤得这么重”伸手揉几下,揉着揉着,越揉越慢,越揉越难过,几乎要抬不动胳膊。霎时里醒悟,这哪里是内伤,分明是是心伤啊傅楚卿终于发觉,自己那颗摔成碎片的心,被他狠狠踩了不知几脚,和着泥巴沙子陷进土里,捡都捡不起来。

    “枉我那样对他哈我那样对他哈哈”

    笑了几下,直觉告诉他身处险地,本能的收了声。两行浊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却仿佛全然不觉,只有心中一团怒火烧得浑身筋骨成了乌焦烂炭。

    这两年低声下气做牛做马,围着他团团转。不是不知道,他心里自有一朵云,傅某人不过脚下一滩泥。但傅楚卿拥有十分笃定的朴素智慧,他知道他飞不起来,注定只能踩着这滩烂泥过日子,因而不论对方如何打击忽视,始终充满自信,安心踏实。

    万万料不到,以为早散了的云,有一天会变成太阳月亮杀回来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头也不回的奔着人家去了,跟着人家跑了,一身泥点子甩得干干净净随着人家飞走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接上的头搭上的线呢是峡北关失守后从张承俊言辞里听出了蹊跷,还是在颜臻的劝降书里对上了暗号他究竟算计了多深多远,如此恰到好处,瞒天过海,把西京城里皇帝太师文武群臣统统卖个精光看这情形,他是连弟弟妹妹一块儿卖了也是,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可笑我时时守着护着,处处盯着看着,愣是一点端倪没瞧出来,哈狠啊”

    其实打从多年前初相遇,傅楚卿便见识了他有多狠。问题是,时间一长,只要看到他傅大人就禁不住腰酥腿软,光惦记着那些个诱人处柔弱处,捧手里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整天魂不守舍,以致忘记了他某一方面的真面目。在这个沉溺的过程中,因为过于自得其乐自我陶醉,渐渐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对方也慢慢感受到了同样的快乐和陶醉,尽管表面上不肯显露出来。

    所以,这一场打击,其悲惨猛烈程度,实际上远远超出傅大人自己的预料。

    当日米绍丞率使团回京,太师听罢副使大人原汁原味详细汇报,认真思考之后,决定鉴于此行成果斐然,所有出使人员官升一级。但同时考虑到稳定人心的需要,下令略去某些不够和谐而又无关紧要的细节。所以,对外宣称的双方会谈经过,是过滤后的和谐版本。傅楚卿、子周,包括皇帝一开始,知道的都是这个版本。

    随后聂坤向统领私下汇报,傅楚卿穷追不舍,问出校场相见细节,再结合后来的诡异情状,心里就像草把子着了火。琢磨大半夜,清早冲进宫,跟皇帝请求临时出差。

    赵琚本属性情中人,感动得不行,立时就要准假。想起和谈大事,又有些犹豫,却被傅统领一番花言巧语打动,以为和议已成定局,悄悄派人探一探爱卿消息,就算暴露,也没什么打紧,于是点头同意。皇帝陛下对于这桩充满了浪漫英雄主义色彩的冒险行动向往不已,很大方的答应保守这个仅限于君臣二人的秘密。

    没多久,皇帝陛下就知道自己的李爱卿原来是舍身饲虎去了,难过了一回,想起千里探班的傅爱卿,这才开始着急。旁敲侧击问太师“舅父,要是这么着那谢全一心以为只是护送使者及和约誓书,顺便迎回兄长,去了只怕会坏事吧不如换个人”

    宁书源眯眼沉吟片刻“不必。谢全此人,最重大义。就算他想不通,我看,李免应当也会劝服他。议和竟然能议到这一步,这个李免老夫总算没看错人”

    赵琚听见那句“李免也会劝服他”,放心了。谢全可以劝服,傅楚卿更不在话下。换个话题,跟太师说别的。

    傅楚卿离开西京,日夜兼程,明知道这般冒失莽撞毫无益处,整个人就像中了邪,非要亲眼看到他才得安生。

    结果

    他看到他一脸婬荡躺在旧情人的怀中

    试问天下还能有谁比他更加冷酷无情

    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恨不能仰天长啸。

    在这个平生未曾经历过的悲怆时刻,傅楚卿突然有了追忆往事的冲动。自从识得他以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头一回看清楚自己如何遭遇了命中的劫数,一步步沉沦到底,直至无可救药。可惜傅大人悟性终究有限,他看来看去,单把自己看成了债主,结果看出一肚子委屈不甘、怨愤嫉恨来。

    他想起自己如何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低头哈腰任他差遣;如何削尖脑袋挖空心思,百般殷勤讨他欢心。为了他,不惜撕破脸皮甩袖子动刀子,得罪多少同僚朋友为了他,连带小舅子小姨子一手罩住,甚至阳奉阴违跟上司周旋,天天踩着刀刃过活如此这般,搜肠刮肚哄他,伤筋动骨护他,掏心挖肺待他,到头来全部被他扔在地上,还要补几脚踩得稀烂

    傅楚卿越想越恨,越恨越想。想到最后,恨到极致,惯于自我拯救的本能自动将疯狂燃烧的恨意转成切实可行的报复方案,以避免心灵自焚的危险。

    收拾心情,冷笑。

    哼李免啊李免,你把我傅某人当什么这世上,哪怕是个屁放过去还闻个味儿听个响呢你嫌弃我是滩烂泥,你以为你自己滚一身泥浆跺跺脚就能撇得没影儿我便叫天下人都知道你李免贱货一个那什么来着是了,二三其德,人尽可夫,负恩背主,卖国求荣到时候,看你那老相好还肯不肯护着你,还能稀罕你几天你一心想和旧情人重做鸳鸯梦是吧我傅楚卿要让你们如了意,叫我把脑袋塞裤裆里当夜壶

    盘算一番,有了计较。运功入定,用心疗伤。

    一个周天结束,出了山洞。仔细观察四周动静,掏出钢丝飞索,专挑险仄隐蔽处落脚,手足并用,攀上山顶,辨明方向,向下飞纵。掠过一棵大树,借力而起,飘得稍微高了些,无意间瞥见山下某处旌旗蔽日,阵列如云,差点直接从半空跌落。

    停在树梢上,注目远眺。遥遥望见黑压压无数兵马往来,分明是大军正在结集

    傅楚卿惊得目瞪口呆什么时候西戎军队竟然无声无息到了岐山南面

    第〇八〇章 与君相知

    大清早,子释靠着被窝坐在床上,一脸兴致盎然,看当地站着的人如何披甲胄,着铁衣,配弓刀,整姿容。

    所谓艺高人胆大,长生仗着自己功力深厚,身手不凡,向来只穿最轻便的精钢锁子甲。腰腹间劲瘦挺拔,肩背处宽阔魁伟,一举手一投足,藏也藏不住的威风帅气,看得某人目不转睛,“咕咚”咽了口唾沫。

    呃纯欣赏,纯欣赏

    偷眼瞅瞅,他正用心往身上挂些零碎,没注意自己。

    再看两眼,忽然沮丧唉真叫人忌妒这辈子是别想了,有得欣赏就好莫名想起某些从前十分向往的经典情节来“但见一员大将杀出重围,身长八尺,姿颜雄伟,白马银枪所到之处,威不可当”

    窃笑毕,问“你的马什么颜色”

    “棕色。原来是匹枣红的,跟虞芒投缘,给他了。”

    棕色摇头。枣红色能好点,还给了下属。略带失望“怎么不是白的”

    “白的军中战马,多数是从关外带进来的,这些年也有不少凉州马和西戎马杂交的品种,以黄、棕、红居多,也有花的,白色黑色都少见”仿佛意识到什么,说话人侧过头,似笑非笑问,“我为什么要骑白马”

    “好看嘛你想,玄衣玄鞘、白马白翎,那该多好看”

    长生停下动作,走过来。心说这人成天都琢磨什么呢,要把这些不着边际匪夷所思的脑子省下来,不知得精成啥样。嘴里故意道“你敢嫌我不好看嗯”

    “那倒不是”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堵了回去。

    怕铠甲边缘鳞片刮到他,长生撑着床沿,伸长了脖子,小心往前探。

    凌晨时分,符干过来汇报搜寻结果,说是只找到两具尸体。过去辨认一番,其中一个恰是随他来过的武官,由此也证实了对方身份,却没能抓到预料中的那个人。恨不得就要亲自爬上岐山去扒开每一片树丛,翻遍每一块岩石,将那人寻出来食肉寝皮挫骨扬灰,可是

    万事俱备,大军出发在即。

    不但不能耽误,还要赶快。

    私情公义,恩怨是非,果然如他所料,无可奈何的选择迅速来临

    找到他的唇,缓缓覆上去。

    你要我想着公义与是非,不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那么,子释,我与你恰相反我才不要你去想什么公义和是非,我只要你把私情恩怨留给我。

    把你的私情与恩怨,统统留给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起那个人的名字。

    长生怀着无法言说的满腹酸楚,任凭自己沉溺在无限温润柔软的触感中。

    子释随着他前倾的姿势慢慢后仰,不知不觉失了重心。双手下意识抓一把,却只碰到胸前冰冷滑溜的铁衣鳞片。指甲划过去,带起一串拨动琴弦般清脆而低微的回响。那声音仿佛触动了某根隐秘的反射神经,如同低压电流从全身掠过,激起一阵无法控制的战栗。

    仰面倒在被褥上,揪着衣襟拼命喘息。

    心想大清早的真要命啊

    透过眼前朦胧雾气看他,一身戎装,满脸凝重,接个吻搞得像宣誓。真是闷骚到性感得不行哎呀,这可怎么办

    脑子里胡思乱想,眉梢眼角便不由得漏出撩人的意思来了。夜里嫌闷,里衣纽扣松了大半,这会儿一躺一揪,胸前成片肌肤顿时幻化为晨光跃动的湖面,叫人挪不开眼睛。

    长生望着那白晃晃一汪清亮纯净,忽然觉得如此近在咫尺,干脆一个猛子扎下去,凉爽又痛快,便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忘记了

    腰间铁甲刀鞘被骤然猛烈的动作带得叮当碰撞,理智瞬间回归不可以。不可以害他受伤,不可以让他疼痛。

    床上人衣衫半褪青丝散乱,胸膛起伏腰腿蜷曲,眯着眼红着脸,那样情难自禁不堪碰触,仿佛一个眼神都无法承受,令长生于此刻想起平生所见一切最美丽最脆弱的事物描着金银藤蔓的透明蝉翼纱,镂着暗叶明花的透雕水釉瓷,点着素心红烛的七彩琉璃灯诸如此类。足以引发最浓重的占有欲和保护欲,亦足以激起最强烈的破坏欲和毁灭欲。

    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凶狠又温柔。

    然而,入口过于甜蜜,竟至满腔苦涩余味。

    子释,告诉我。只有我知道你会这样,对不对只有我能让你这样,对不对再没有别人看见你这样,对不对

    今生今世,归我所属,由我护佑。

    缓缓俯下身,贴上去,悄声叮嘱“别乱动乱动的话,可能会受伤。”

    “喂”子释惊呼。冰凉的铠甲落到胸前,身子一颤,倒吸口气,顿时再发不出声音。

    被他这样压在下面,仿佛赋予了禁锢与保护、独占与专宠、惩罚与痛惜、约定与承诺具有无限阐释空间的多重意义。子释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处置。胸前冰冷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唯有体内一簇火苗顺着奇经八脉四处飞窜,浑身上下都在鸣笛报警,等着他来救火。

    长生轻轻托起他的腰。

    “子释,你喜欢我这样,是么”

    “嗯”

    “我也喜欢你这样”

    扭动“嗯”

    长生摁住他的腿“真的不能乱动让我来。”

    “不成你”

    “没关系。我有分寸来得及。”

    哪儿都不许自己动,子释紧张得连嗓子都憋住。偏偏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汹涌浪涛卷起身体腾空翻滚,内外动静两极相互撕扯的巨大张力逼得人几欲发狂。

    长生伏在他身上,以近乎残忍的冷静克制,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某项行动。

    子释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深入骨髓的伤痛。

    他无暇去思索这伤痛源自何方,只恨不能把自己熔成一池五色岩浆,填补天地山河所有裂缝

    子释摊在床上。一边喘气,一边歪着头看他继续之前的收拾整理工作。

    半晌,道“我还是留在这里等子归吧。”

    “不行”长生把他拉起来,递过衣裳,“这里自有人留守。子归若是到了,她愿意留下等着便等,她若愿意来追咱们那更好。你不说我的徒弟,叫我自己应付放心,她只要来了”

    “不光是这个。”子释预备穿衣服,胳膊压根儿抬不起来。瞪他“看你干的好事我才不跟你去,两天两夜五百里,到地方你就准备替我收尸罢”

    长生失笑,过来帮忙“明明连动都没让你动力气都上哪儿去了”

    子释恼了“你”

    长生知他不愿拖累自己,可是这种关键时刻,又有了夜里的突发事件,怎么敢让他离身转口劝道“没你说的那么吓人。虞芒在府衙仓房里找出一辆双轮马车,能拆能装,轻便结实,十分好用。我先带你过隧道,等到了那边就乘车。这一趟只围不打,交给虞芒最合适。速度要快的是士兵,我陪你慢一点无妨。你信不过马儿还信不过我么不会颠散你骨头的”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子释不再坚持。

    接下来的过程,干系重大,却也尴尬异常。其中多少残酷绝情、苍凉无奈、荒诞难堪,用什么衡量又用什么来消弭自己不在场有不在场的方便,在场有在场的好处,他既在前头挡着,且顺着他来吧。至于其余,多想无益。

    衣裳穿好,低着头由他替自己整理前襟,忽瞥见双手护腕三色花纹精致异常,奇道“这个好漂亮之前怎么没注意我看你一身行头,就属这个最漂亮。”

    长生顿了顿“不要只图其表。”

    子释伸手摸摸,十分感兴趣“这么说有特别的用处咯什么东西编的是不是刀枪不入那种能做衣服么”

    “刀枪不入天下哪有那种东西,也就是结实一点对了,给你拉车的两匹马,是虞芒亲自挑出来的,耐力定力一流。不过,颜色可都是狗屎黄。先说好了,你嫌不好看也没办法。”

    把里衣最上边一颗暗纽扣妥当“深红的是紫金,银灰的是天蚕丝,黑的”掌心托着角梳玉簪,“自己能行么我给你弄又嫌难看”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七月初六,黄昏。

    西京北面五十里坨丘脚下,京畿锐健营北方执明卫大营中。

    长生面前摊着地图,和虞芒及另外几个主要将领一起查看。

    天气依旧热得很。所幸坨丘独峰一座,尽管又矮又胖,却保持了蜀地山丘的共同优点水源丰富,植被茂密,过了正午便颇为凉爽。各营房依山水形势,暗合九宫八卦之数散列,而主将营房则位于中央。

    华荣靖北王的队伍清晨从天而降,锦夏士兵仓惶抵抗,全面溃败。

    锐健营乃西京外围防御体系最重要的部分,直属秘书省。士卒将领的成分和阶层都不低,觉悟自然也相对较高,打起来几乎没有犹豫。可惜猝不及防,军械缺乏,实力悬殊,战况从一开始便是一边倒的局面。靖北王方面的最终目的虽然是和平解 放,明显挡路的障碍却须尽快清除,何况还要保证隐秘性,下手便未留余地。大半天工夫,三万士兵杀得只剩数百,留着逼供带路。

    午后王爷亲自到达时,士兵们正在将尸体堆到旁边的山沟里,清理营房驻扎休整。为保密起见,暂时还不能大规模焚烧死尸。军医领着伙房班的人四处撒药粉,熏艾草,又架起锅煮青蒿荷叶,预防中暑和瘟疫。

    跟随靖北王而来的五万轻骑中,八千亲卫军留守,其余预备兵分三路,同时进袭,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拔除另外三面锐健营驻防部队,扼住西京与外界相连的一切水陆通道,实现逼降。

    长生指着地图给下属说明“东边孟章卫在龙门镇,西边监兵卫在盘曲关,南边陵光卫在南山口,各处屯兵二至五万不等。锦夏京畿全部兵力都在这里了。”

    虞芒嘟哝一句“夏人这些军队名字都好生奇怪。”

    “没什么可奇怪的,他们用的是四方守护神的名号青龙孟章、白虎监兵、朱雀陵光、玄武执明。”

    原来是自己学问不够,露怯了。虞芒有点脸红。王爷一直非常看重武将的文化素养,军中渐渐形成追求文武双全勤学上进的良好氛围,常常被拿来当正面榜样的虞大将军在这方面向来自强不息。

    “这三处锐健营所在地,西边地形最简单,只有盘曲关一条路,两侧深山野林,人迹罕至。咱们争取一万人马就要把它拿下并且守住。东边龙门镇谷水河,连着城里御连沟,实际是西京的水上门户。谷水河也是西京训练水兵的地方,所以,这里还驻扎着部分水师”

    “啊”几个将领惊讶。从东北杀过来的骑兵,对付水师,并没有把握。

    长生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放心。蜀州水师这些年忙着伺候锦夏皇帝水上游乐,几乎没怎么正经操练过。用于水战的重炮强弩原本就不多,还被抽调一空运到仙阆关,尽数送给了贲碣那疯子”

    想起路上自己近乎偏执的不肯主动提及有关西京防御的任何问题,他看似无意,闲聊中一字一句透出最有价值的信息。不小心说到当日仙阆关之屠,终于默然。那样生动的面孔现出刻板无神的表情,叫人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使早已预见到所有这些必经之痛,真正亲历,每一刻都如此难熬。

    父皇会派了出名残暴的贲碣来清理雍蜀官道,攻打仙阆关,背后推动者必是秘书令莫思予。

    莫先生惯为枭雄参谋,拿出的都是最具成效最显谋略的办法。用贲碣给自己打前锋,第一绝不至引起任何方面的疑心;第二能最大限度的消耗锦夏守军兵力;第三借机消耗父皇直系部队的力量;第四把铁血屠杀后施展怀柔手段的机会留给自己

    滴水不漏,在在都透出权谋的气息。

    长生想若换了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这样选择。那么,换了我自己呢倘若直接做决定,亲手去执行,我也不会这样选择。然而

    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怨,只沉默着不再说话。

    他不肯责备我。我无法责备莫先生。两个执行者,颜臻是需要优待的降将,而贲碣已然授首死亡。血染的事实无法改变,只能让它沉淀下去,息事宁人,直至忘却。回头审视整个过程,却难以面对心灵的拷问是不是一定必须是不是不可避免是不是真的无法预见

    是不是,当我的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还能毫不犹豫伸过去,把他拥入怀中

    是不是,纵使他装作浑不在意,我还要坚持将他锁在身旁,踩着尸骨前进

    拉回溜号的思绪,告诉自己这个等下再想。

    接着指示下属“锦夏水师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龙门镇水陆要塞,人口众多,龙门码头商旅往来,货物集散,既要歼灭敌人,又不能过分扰民,须好好动点脑筋。”

    一个将领问“那龙门镇总共多少人”

    “士兵也是三万,居民及往来行商近十万。”

    “万一夏人暴动”

    长生摇摇头“不至于。龙门镇民间富裕,锐健营在当地敲诈勒索,已成祸害。不过这事处理起来仍需慎重,虞芒,东边你得亲自跟着才行。至于南边,因为要守护皇帝南山行宫,兵力最为雄厚,却没有这些额外的顾忌。但须记着切勿贪功,只管混淆牵制敌人。等符敖他们前来会合后,攻下南山口即止,严禁向北多行一步。”

    稍加停顿,补充说明“否则与行宫或城内守军对上,陷入街巷战肉搏战,前边所有经营都将付诸东流。你们也见识了,蜀州地形气候,与中原和江南大大不同。西京形制更是异于一般都城,以山为屏,以河为沟,平坦处墙垣相连。城内房屋密集,街巷纵横,极其复杂。所以,最好的打法,就是根本不进去打。

    “出入西京,除了几处官道关卡,尚有几条偏僻小路,这些间道小路,图上已经一一标明凡是能封住的都要尽力封住。但封锁不是最终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叫西京城里的人不但跑不了,也不想跑”

    虞芒听着殿下成竹在胸逐条部署,心想这些都有那个人的功劳吧夏人官兵口供中得来的讯息,怎可能如此全面透彻这一趟殿下说是晚些来,实际不过慢了三个时辰。如此昼夜不停长途奔袭,那个人风一吹就会倒,太阳一晒就要化,这般跟着,也难怪殿下封了穴道直接从车里抱进屋军中一般将领,只听说殿下扣留了锦夏的使者,日夜审讯,哪知道

    如何对这个人这件事进行评判,虞大将军淳朴的情感观价值观实在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也正是基于这最淳朴的情感观和价值观,令他产生了一种兼有窥测仰慕与怜惜愧疚的微妙心理人家这样帮我们,抛家舍业,受累吃苦,不惜名声殿下对人好一点,不是很应该么

    长生当然不知道虞大将军居然分神琢磨这些,接着道“父皇诏书,我已经叫人抄了不少,你们都带些,每到一地,派专人负责宣读讲解,广为张贴,同时别忘了多多宣扬蜀北蜀东尽皆投降的消息”

    比起军事上围攻西京,及时瓦解蜀州民心士气更为重要。总的来说,靖北王这场心理战,采取了分时段推进,分地域对待,虚实相济,内外夹击的方针。

    和议伊始,快马将王爷指示送到蜀东统帅符亦将军手里。云头关下当即挂出免战牌,两国议和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传扬开去,很快军民皆知,人心浮动。锦夏守军将信将疑,派人向西京求证。官方反馈尚未到达,两个月来努力保持的紧张戒备状态已然自动松懈。这时候,曾经跟着已故太子符定在蜀州耗了好几个春秋,差不多升格为半个地头蛇的符敖将军,领着一支先遣部队悄悄绕过云头关,向西京南面潜进。

    而偷过岐山隧道,神鬼不知将西京包围的西戎军,则准备提前给京畿地区人民群众带去蜀北蜀东早已归降的好消息。反过来,当坨口关、盘曲关、龙门镇、南山口几处关隘要道全面封锁后,无论赵琚什么时候开门迎客,蜀北蜀东民众也将于第一时间收到西京归顺华荣的讯息

    夏日昼长。各方部署完毕,离天黑透还有一个时辰。几个将领整兵出发,降卒带路,连夜向东、南、西三方锐健营突袭。

    长生独自站在大厅里沉思。

    把前后环节四方布置在心中细想一遍,已是棋定收官,全盘在握,清流过处,透澈见底。

    唯独有一个地方,被自动定义为盘面禁点,水底暗礁,强迫自己暂且绕道而行。

    子释睡醒的时候,屋里一片昏暗。

    记忆中清晰的画面还是临近正午时分车窗外大片大片白日尘烟。等到接近坨口关,绿荫渐浓,路也渐趋平坦,越来越困,后边的事情便都不知道了。

    眼睛适应光线后,大致能看出室内摆设。

    有点闷。慢慢走到窗边,停顿片刻,才断然推开。不远处一抹长长的青灰色横在眼前,是堵墙。墙外半截堡垒于暮霭中伫立,告诉自己身处军营。

    很好。没有想象中最糟糕的场面。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些场面并未因看不见而不存在。围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尸体与鲜血的气息。天地间到处都是亡灵的黑色影子,子释知道,就在不久前,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

    也许因为提前做了过多的心理准备,这会儿对着一堵墙,多年前熟悉的记忆反而不由自主浮现出来,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给此时此地令人窒息的氛围配上了最恰当的画面,倒比亲眼确认更加鲜明生动。

    “还以为早忘了个干净,原来不过是积的灰稍微厚点而已。风一吹,雨一浇,统统现出原形”

    伸手便想关上窗户,隔断空气里无所不在的血腥味道。合到一半,又停下来“世上比这更残酷更恶心的不知多少,何尝没有经历过忍受过为什么单单受不了这个呢什么毛病啊”

    干脆重新打开,就在窗前站着。

    长生以为他没醒,一推门,被对面无声立着的黑影吓一跳,刀子差点出了鞘。

    “子释,这是做什么呢”招招手,门外亲卫提着灯过来,递给王爷。

    子释闻言转身,看见灯光里的他格外高大,脸上微带疑惑的笑容,分明与战争与死亡毫不相干。

    “没什么,吹吹风”

    “晚上凉,别这么站在风口吹。”长生回头交代卫兵一句什么,油灯挂在墙上,过来关窗。

    “子归还没来么”

    “嗯。”长生关好窗,握住他的手,转移话题,“自己摸摸,手指头冰人天气热更要小心着凉。”

    子释望着他,同样转移话题“头发怎么湿漉漉的还滴水”

    “附近有个池塘,下去洗了一把。”

    “有池塘啊那可好玩。”

    “可不是,会水的都在里头不肯上来你就别惦记了。”

    “我知道”

    “我叫他们送热水来肚子饿么”

    摇摇头。

    “那就先洗澡。”

    子释忍不住一笑。

    “你笑什么”

    “睡觉、吃饭、洗澡像不像等着挨宰的猪”

    “不像。本来就是。”

    子释便要挠他。正笑闹间,水送进来了。

    “你出去,我自己洗。”

    “我怕你掉里头淹死。”

    “切你这旱鸭子谁教会的啊”子释说着,试试水温,开始脱衣裳。

    “我说真的。一路上都没正经吃东西,热水一泡更没力气,多半进得去出不来。不信你试试。”

    “可是”

    “可是什么”

    子释手里捏着腰带,半抬起头,略带促狭,笑意浅浅“那你可得忍住。这种时候,我才不陪你胡闹”

    “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谁爱胡闹”长生一伸腿,踢开旁边脚踏,抱起他整个扔进浴桶里,“别玩了,好好洗。”

    子释于是听话,正正经经洗澡。长生在旁边给他添热水。

    桶里那个洗着洗着,声音低低的,没头没脑来一句“这许多年哪能一直忍着”

    长生一愣。却对上一双满含怜爱疼惜的眸子。除却遥远的过去母亲的目光,再没有被这样注视过,整个人顿时化了。

    “忙得很,哪有时间想这个。实在实在忍不住了,我、我就练功”

    原来绝世武功是这样练出来的。

    子释也不管自己一身水,默默站起来,就这么抱住他。

    长生自然而然回手搂住他的腰,同样默默站着。

    指尖无意中碰到后背上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之前始终不敢提及的一些话莫名的就能开口了“那时候怎么会伤成这样呢”

    “老爹要烧书斋,连同自己还有儿子闺女一起烧房梁烧断掉下来,正好一头砸背上多亏这一下,把我砸醒了。忽然就不想死了,拖着子周子归连滚带爬逃出来呵真是对老爹不住之至”

    “这样啊”

    过一会儿,长生似乎想起什么“亏得你后来还跟我编排你爹正室外室的风流韵事”

    “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照葫芦画瓢,扯什么嫡出庶出的谎”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终于,长生抽出胳膊,慢慢捧起他的头“你说你怎么会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那李阁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子释眉眼微微一挑“你呢你怎么会是西戎王的儿子那西戎王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说的也是我这儿子可把西戎王气死了。”

    子释不置可否。半晌,淡淡道“我这儿子李阁老若地下有知,只怕要气活过来。”

    长生紧紧搂着他,再次沉默。

    背德负亲,孤峰绝境。

    还有你跟我。

    你跟我。

    移山倒海,开天辟地。

    岂敢言悔

    子释想唉这下子,贴一块儿的两片狗皮膏药,终于粘成了同一块膏药的两面狗皮。

    第〇八一章 最难相守

    擦头发的时候,子释随口问“子周什么时候能到” 宛如拉家常。

    “约定庄令辰他们今晨辞别皇帝,出北安门。已经派人去接应了,速度再慢,明天怎的也能到这儿。”

    “等子周来了”往身上套衣裳,“就算不攻城,迟早要进去。多一分了解,多一分方便,也多一分把握。等子周来了,除非你能从这小子嘴里掏出西京城内布防详情,否则”

    吸气,抬头“否则,有个人,便须好好用上一用。”

    以自己对傅楚卿的了解,多半要跟着子周来。然而局面微妙,处境暧昧,皇帝和太师必定不敢让他也来。兄弟相见,师出有名,他傅统领凭什么掺一脚万一做出点有损两国情谊的事情,岂非大大的不妙等再往后,不管赵琚什么时候降,傅大人肯定会跟着降,因为自己还在这里。

    既然如此,何必等他来手掌实权的理方司统领,只要他愿意,直接开城门都做得到。

    “我想来想去,两相比较,后者竟似比前者还要来得容易些”

    长生断然截住“不行”

    “你听我说”

    “不行也不必。”

    “长生,这件事”

    “这件事,由我决定。”

    盯住他“你要我不能因小失大,我听你的。但是,你该明白,这已是我忍耐的极限。”一把将他拉过来,“听着,子释这个人,不准再提;这件事,也不准再想。我不是枭雄,经不起这样考验”

    长生想你这般逞强,只会让我难过,你知道么那个人比你以为的,更加难缠,你知道么我怕自己,忍到忍无可忍,会没法控制,你知道么

    可是,这一切,我又怎能让你知道

    大事节节推进,刻不容缓,只得暗中派出若干好手追踪,却至今没有确切下落。这一缕不散的阴魂,在我心头盘旋就好,迟早拿天罡地煞三昧真火五毒神水化个干净,再不能扰你分毫。

    子释还待要说什么,冷不丁被他一拉,忽的眼前一暗,双腿发软,霎时耳边蜂鸣不断,什么也想不起来。晕晕乎乎被他抱到床上,听见他硬梆梆道“这就是不好好吃饭的下场没事尽瞎琢磨,小心我下次直接敲昏你脑袋好了,准备吃饭。”

    饭菜送进来,长生要动手喂,子释摇摇头,打起精神坐直。

    他不许我操心,那便不操心罢。至少努力不让他额外替自己操心。拿起筷子,预备认真多吃点。

    锐健营是贵族兵种,官兵的日常享用,虽比不得京里同行,那也绝没有丝毫亏待。是以端上来的菜色居然颇为新鲜丰富。

    吃不两口,才咽下去的食物突然上涌,尽数吐在盘子里。

    “怎么了味道不对么”

    “咳不、不是”

    长生忙把水递过去,伸手轻探“胃疼了是不是”

    “没”子释有点茫然的答着。回想起刚刚下咽时毫无征兆不受控制的反应,一团阴影蓦地笼上心头,望着面前盘碗发呆。

    “药都吃完了,怎么办留在广丰郡就好了,不该连夜折腾的”

    长生这时才想起,早知道不如让庄令辰贯彻那个病危的谎言,子周势必带着灵丹妙药赶来。然而,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纠结心情,令自己忽略了这件事呢

    子释勉强冲他笑笑“大概睡多了,没什么胃口,一会儿就好”

    把其余菜肴都撤下去,单留着最清淡的两样,再接再厉。

    越紧张,越在意,越难受。一口饭还没咽尽,几乎扭头就吐了出来。子释有点着急,扒拉下第二口,端起杯子便往下灌水。

    “咳咳”这回更惨,饭没咽下去,水跟着反上来,呛得鼻涕眼泪一团接一团。胃部终于后知后觉给出回应,仿佛有只手在里头不停挤压。胸口憋闷,额角抽痛,耳膜嗡嗡响个不停

    这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受罪。

    长生扶住他肩膀,轻轻顺着后背“别急啊”

    子释缓过来,抱怨“你不是手脚挺快的嘛干嘛害我吐出来”

    听见这句蛮不讲理的迁怒,长生心里越发揪得厉害。强忍着不显露在脸上,慢慢道“封穴截脉,都是不得已的办法再说,最近有点过于频繁,能不用最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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