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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27节

作者:阿堵 字数:22627 更新:2021-12-28 19:46:10

    不必怨了。什么都不必怨了。

    不要问了。什么都不要问了。

    老天肯把他还给我就好。他肯认我就好。就像这样,在我怀里哭,叫我的名字就好。

    脸上表情忽地收敛,压低嗓音,语调森冷“倪俭”

    “殿、殿下”倪大将军推开门,神色赧然。

    “壁脚听了两回,还没听过瘾呢嗯”

    “这个殿下,该,该换药了”倪俭飞快的偷看一回,殿下眼圈还是红的,可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这么把脸一板,反倒更叫人心虚呢

    “不过一点皮肉伤,哪用换得那么勤快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我,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

    “殿下”倪俭低下头。心说还有什么可问的你老人家压根儿就毫无顾忌啊。是惟恐我们不知道吧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不应该是看上了人家公主么唉再说了,小情人会面,怎么搞得动刀动枪,一地淌血,打仗都没见这么吓人过

    真相与猜测差距太大,几乎超出倪大将军认知范围,直接导致他失去一贯敏锐的判断力,频频做出不经大脑的反应。除了忘记对王爷终身大事及时予以评价,还冒出认为英明神武靖北王忙着哄心上人必然降低功力,无法察觉有人偷听这种愚不可及的念头。

    忽记起自己确实有正事,忙道“是军师,军师叫我来,说使团里有两个人,自称是这位,呃,这位李大人的书僮,非要见殿下不可。”

    长生略加思量“既是书僮,便传进来罢。”

    文章二人进门先跪下“小人叩见王爷。”一面磕头,一面借机悄悄向前探看。这屋子怎么看都是主宅内室,为什么少爷会躺在这儿也不知少爷怎样了。对方到底是何用意,有何企图着实叫人揪心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听见字正腔圆的锦夏官话,两位忠仆暗松一口气。能直接和正主儿说上话,简直太好了。二人担心一整夜,终于按捺不住,鼓足勇气主动求见,没想到会出乎意料的顺利。

    “小人李文。”

    “小人李章。”

    “都姓李李氏文章,是吧”

    “啊,是。”李文心道这西戎王爷没事问这个干什么这么近距离一瞅,年轻得吓人,真没想到小心解释“我二人入了忠毅伯府的户籍,故此随了主人姓氏,蒙少爷赐名文章二字。”

    ““忠毅伯”听说,这是你家老主人的爵位”

    “是。”问题越来越奇怪了。敌方主帅,怎么会关心这个对方一副等待更多详情的样子,李文心思动得快据说当初老主人可是亲上城头指挥杀敌,跟西戎人当面交过手的。这西戎皇子不会是要算旧帐吧他又是打哪儿知道的

    正盘算着,就听李章昂然答道“回禀王爷,李府老主人,乃前翰林院大学士,一品太傅,彤城之战中以身殉城的李阁老李大人,皇上御赐“忠毅伯”。我家少爷,除了承袭老爷爵位,因文章出色,学识一流,敕命紫宸殿侍讲,为天子参谋。此次特由兰台令擢为尚书仆射,出使贵邦”

    起初李文吓一跳,听到后来明白了阿章是不想叫对方轻忽了少爷。受制于人,也只得铤而走险,至少不能弱了气势。唉,一到维护少爷的关键时刻,这小子胆子比谁都大。于是也直起腰身,抬起头来。

    “彤城之战”四字入耳,长生仿佛看见两个人的命运轮回旋转,在那一点碰撞相交,缠成一团乱麻。

    彤城之战。

    杀千刀的彤城之战。

    忽忆起当日城头旗杆下那个青衫飘举稳如磐石的身影,长生万分感谢上苍手下留情,没有让自己一时冲动,一箭射出去。

    又想起符定下令屠城之时,自己也曾有过闪念间的犹豫。若当时加以阻止,又会怎样

    只可惜,现在回想这些,除了证实命运之无稽残酷,已毫无用处。

    忠毅伯、紫宸殿侍讲、兰台令、尚书仆射他还真是不做官则已,一旦做官,上来就是天子参谋,皇帝心腹啊。

    不提防又想起之前听到的种种传言,长生觉得那一团乱麻直接勒在了脖子上。

    定定神。不管了。就算是一团乱麻,只要刀子够快,总能斩得断。哪怕磨刀磨久一点,既然老天把他送回我身边,多费些工夫又有什么关系

    瞧着面前二位忠仆,此等情形下还能进退有据,不卑不亢,足见主人平日熏染。忽问“你二人叫做“文章”既有文章,想必还有“道德””

    李章一拳打在棉花上,愣住。

    李文应道“这府里入了籍的,尚有两个丫头,唤作“歌曲”,两个厨娘,唤作“味道”。”

    长生听罢,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原来是文章歌曲味道”转口,“你俩非要见我,不放心你家少爷对不对”

    “是。少爷突然病倒”李文停了停,希望对方至少给自己二人一点暗示。少爷怎么会毫无由来说昏倒就昏倒,被王爷殿下直接从校场抱进了主帅内室这也太诡异了。等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等到。和李章悄悄对个眼色,不约而同想起上一回也是这么无端端重病不起,差点把命都送掉,心中疑惧不定,又担忧又害怕。

    “少爷突然病倒,我们把平日吃的药拿了来庄大人说军中大夫十分高明,这个自然。不过,不过,平日吃惯的总能派上用场”

    “你说平日吃惯的什么意思”

    李文望望李章。李章一向负责汤药,于是接道“少爷身子不是太好,大夫配了几味丹药,吩咐常年坚持服用,所以这趟也带了出来。不知,不知王爷可否许我二人在驿馆照看少爷总不能这么一直麻烦王爷和各位大人”

    长生不理会他最后两句,追问“身子不是太好你告诉我,怎么个不好法”

    文章二人愈加奇怪。李章经不住对方逼视,开始详细交待“也不算特别不好就是每逢春夏之交,秋冬之际,容易伤风着凉。前年冬天一场伤寒大损元气,越发小心保养。自那之后,便把“归经益中散”掺在饮食里,常日吃一点。不过最近一年来,脾胃不和症状越来越明显,饮食更加难调,吃多少“郁消和胃丸”也不见好利落可也不能不吃啊,吃了不见好,不吃肯定糟”

    李章说得认真,语气渐渐放松,倒好像平时跟李文等人唠家常一般,关切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吃不好饭倒罢了,最麻烦的,还是睡不好觉。失眠的毛病多少年了,一直靠缬草根煎水安神助眠。时间一长,不得不加大剂量。是药三分毒,大夫说,这草跟曼陀罗类似,用得太多,可能损伤记忆,甚至伤及心智。少爷干的活儿,那是天底下最费心力的事,大夫的意思,也不是不能喝,控制用量就好,少爷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差不多天天忙到半夜,就算睡着了也直做噩梦,总要快天亮才得一时安稳。赶上实在挺不住了,好说歹说劝着喝一碗,睡一宿权当补十几个晚上,简直就是,简直就是熬命哪这样苦这样累,一到白天还跟没事人似的,真不知,真不知”

    “啪嗒”一声,李章掉下泪来。嗓子眼儿噎住,说不下去了。

    文章二人一个讲得投入,一个听得恻然,都没注意对面王爷殿下差点陪着哭起来。

    长生待胸口阵阵抽痛过去,问“天天忙到半夜他都忙什么呢”

    “忙着抄书啊“集贤阁”烧得只剩下一沓子目录,少爷立志要补全所有缺失典籍”猛地意识到集贤阁里十万藏书是什么人烧的,李文立马住嘴。

    长生整个人都呆了。

    庄令辰一直在后头站着,听到这,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哥,你说你家少爷立志要补全集贤阁总目中所有缺失典籍,这怎么可能”

    想到少爷为保全典籍所下的功夫,自己却不慎失言漏给了敌人,李文急出满头大汗。然而对方已经发问,却又不能不答。不独庄大人,连王爷殿下都十分关注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干脆把心一横,侧身朝庄令辰施了一礼“回大人话,大人说的是。少爷也曾说过,光凭他自己,加上兰台司和其他愿意帮忙的人,不过图个皓首穷经,做多少是多少。这几年四处征集搜寻,誊抄辑录,校注整理,竟也恢复五六分旧观面貌”

    见庄大人一脸不敢置信,李文傲然道“我家少爷家学渊源,聪明颖悟,过目成诵,满腹经纶。年方十四,便已高中彤城春试案首,乃江南一地声名鹊起少年才子。入蜀之后,全凭往日记忆,校出十卷养正斋终稿诗礼会要,成为蜀州士子科考依据经典。以弱冠之龄出任翰林院兰台令,国子监祭酒陈孟珏陈阁老深为期许,连称其位得人。为补全缺失典籍,少爷竭尽心力,废寝忘食,两年之间有此成就,理所当然,大人又何必觉得不可思议”

    语调低沉下来“据说当初修订集贤阁总目,数百翰林学士费时近十年,方成概貌。我家少爷凭一己之力,不惜家财,多方求援,做到这个地步,无论换了谁,怕都不能够罢兰台司每一条书目,每一页卷册,都是少爷日积月累,呕心沥血整理出来的啊少爷说”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顾忌了。望一眼庄令辰,回身面向长生“少爷说,盛世治典,乱世救书。小人愚笨,不太懂其中的意思。王爷和大人都是有学问的人,想来一定明白”

    李文一番言辞,把庄军师震得目瞪口呆。望着床上沉睡的人,几句话浮上心头

    诗礼簪缨,芝兰玉树。盛世治典,乱世救书。

    如此耗尽心血,但为往圣继绝学。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长生才能重新开口“你们说,拿来一些丹药,药在哪里”

    “搁在外头了。”回话的却是庄令辰。正要退出去取,早有倪俭一溜烟奔到门外,捧着药箱子进来,双手递给李章。

    李章接过专用于随身携带的犀皮双层小药箱,冲倪将军鞠一躬。

    长生道“这里头都是什么怎么用”

    “白瓷瓶子里是“归经益中散”,每日晚饭拿这小银勺加一勺到饭食或者汤里即可。青瓷瓶子里是“郁消和胃丸”,每顿饭前吃一颗,胃疼的时候加倍。底下一层是晾干的缬草根”

    长生打断他“瓷瓶子留下,安神的药草就不必了。你二人这就搬过来,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李文李章还愣着没动,庄军师使个眼色,倪将军忙过来请两位小兄弟。等三人都出去,庄令辰试探道“殿下,锦夏使团其他的人殿下是不是先见一见,交待几句”

    “叫他们等着。”走到床边坐下,看子释没有醒的迹象,伸手在额头探探,才接着道,“后边所有的事,都等我跟他商量了再说。”

    “这”

    庄令辰眼看殿下没有更多指示,心里犹豫着下面的话要怎么讲。

    正准备开口,忽听殿下道“嘉时,这件事我从前陆续跟你们提过一些,因为时候不到,有些话没办法说得很清楚。本来还没想好,事到临头怎么跟你们几个说,这下也用不着说了。我只想要你明白,凡事皆有因果。我先认得了他,后来才可能认得你们。先有认得他的顾长生,才有后来你们认得的符生。至于最初他跟我为什么会认识怕只有天知道了。所以,拜托你跟他们几个都说说,不要因为这个胡思乱想,更不能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王爷竟然抛开上下之别,以字相称,郑重委托。庄军师当场跪下了,别的什么话都先压下去“是殿下放心。”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他跟我的事。是我擅自把它变成了大伙儿的事,变成了天下事。我以为”顿了顿,换个话题,“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身份,我们会等来这样一场重逢。如此一来,他跟我的事,再也绕不开天下事没办法,只好,”一声无奈轻笑,“也只好齐家治国平天下,一锅烩了。”

    庄令辰听到这,暗忖把惊世骇俗之事做得自然之极,靖北王本来就是这种人。而君临天下者,家事国事天下事,说到底,也本就是一回事。殿下要一锅烩,正煮到半生不熟,无论如何,先帮着添柴吧。

    嘴里问道“锦夏使团的人,总得找点事做,一直干晾着也不是办法”

    “你既身为军师,这种事就不要拿来麻烦我了。”

    呃点头称是,行礼告退。心想锦夏使团的人,便由军师亲自作陪,领着参观参观军营,交流交流国情,拖个天再说吧。

    长生拿起案头的白瓷瓶子,看看,又放下。再拿起青瓷瓶子,一样看看,又放下。军中只有外伤药物,多亏两个尽职的书僮,随身带着这些丹药。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夜里惊悸最厉害的时候,不得已封穴截脉,叫他彻底昏迷。转眼便担心血脉不畅麻痹伤身,才过片刻复又松开,如此煎熬了整个通宵,白天总算好转许多。这一番惊吓折腾,那安神的药草,决计不能再用,慢慢寻别的法子罢。其他什么散什么丹,醒来之后,总得设法叫他吃下去。

    “嗯”床上的人眼睑微微跳动,额角现出薄薄一层虚汗。取过手边巾帕轻轻擦拭,下意识的去解他颔下纽扣。

    轻薄柔软的白罗里衫,紧心交领内侧压着一排单翼盘扣,把脖颈护得严严实实。在紫罗外袍五彩如意纹镶边映衬下,那一抹洁白的内衣领口,连同玉雪般颜色的肌肤,充满了禁忌意味的诱惑。

    头上云簪金冠早已摘下,青丝堆了满枕。唯独这排纽扣,耗了几乎一天一夜,最终也未能解开。长生一刀捅得自己浑身是血都没觉得头晕,偏偏只要把手往他衣领处伸过去,立刻禁不住心慌目眩,总以半途而废收场。

    “咚咚”,有人小心翼翼敲门。

    “进来。”

    却是李文。手里捧着一叠衣裳“启禀王爷,我二人已经安顿在侧院,阿章正在熬粥,小人先送两件替换的衣裳过来”站着不动,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明说您是不是应该回避回避

    长生看一眼,皱眉“怎么又是紫的白的”

    王爷殿下尽问些出人意表的问题,不知不觉也习惯了。李文耐心解释“没有别的了,少爷出使而来,带的都是朝服。天气虽然炎热,不过少爷一向畏寒,两层罗纱正好。”

    “给我吧。”

    “王爷”到这份上,非问个清楚不可。这西戎王爷言语态度,竟比自己和阿章还要亲昵神气得多。你是西戎的王爷,可不是我李府的主子。李文脊背一挺,就要说话。

    “李文,看你模样,快二十了吧”

    咦

    “是,小人十九了。”

    “你知不知道,我当年认识你家少爷的时候,他才刚满十六岁。”

    啊

    “回头等你家少爷醒了,看他乐不乐意告诉你。给我吧,他不会怪你的。”

    李文蒙头转向退到门口,长生忽又将他叫住。

    “敢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眼前没有旁人,这个李文看起来比那个叫李章的书僮更活泛些,正是问话的好机会。

    “李文,你家少爷他”

    歇口气,再接再厉“他”

    那横在心头最在意的一句话,爬到舌根打个转儿,又和着血咽回肚子里。

    “没什么你去吧。”

    瞅瞅手中衣裳,心道怎的也得给他换下来。身上的早沾了汗水,湿气回侵,定然受寒。况且好几处地方染着血渍,更须及早清洗。

    要换衣裳,先得脱衣裳。

    入目素白艳紫,交相辉映。穿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尽的雅致蕴藉,别样风流。

    长生被李文提醒了,这梦中一样美丽的着装,原来只是朝服。

    该死的朝服。

    动作里不觉带出几分火气,仿佛只要脱下这身衣裳,就可以连同他的家世背景身份立场一起剥离。

    “啪”一声轻响,线绷纽断。余势不减,领口衣襟一并撕裂。

    正呆愣愣眼睛发直,一只手忽然搭上了自己手腕。

    “你放开。”他说。

    长生于是傻傻松开。

    “我自己来。”子释也不羞也不恼,只冷冷的,淡淡的道“别给我撕坏了,回头没法见人。”坐起身,慢慢解开腰间玉带,脱下紫罗外衣,露出贴身的白色单衫。

    “子释,我不是”长生知道他误会了,急欲辩解。然而眼看他把那华丽明艳之色一点点褪尽,把那黄金白玉七彩锦绣堆委在身下,心里明明急得要命,却如同着了魔似的,痴痴望着他,失去了言语行动的能力。

    专用来衬朝服外袍的内衣,式样相当保守。不用衣带,交领下长长一列袢丝单翼盘扣,直排到右衽尽头。解到最后一颗,质地垂感极佳的“素云罗”倏忽滑落,恍若坠地的白蝴蝶。

    小小圆圆的石头坠子静静贴在胸前,明珠般幽幽绽放光华。

    长生泪水夺眶而出,猛地一把将他搂住,用体温紧紧包裹“笨蛋想什么呢不过是换衣裳会着凉啊”嘴里说着会着凉,手上却丝毫不愿放开。那嵌在两人之间的小石头,如同心中种下一颗太阳,源源不断投射出温暖的光芒,融化了血肉灵魂,照亮了天地万物。

    他多么感激上苍及时把他送回身边,又多么庆幸自己始终未曾疑虑动摇。

    从这一刻起,什么都不用怕了

    许久许久,才拿起替换的里衣,笨拙的给他穿上。他不敢看他的脸,只顾低头跟那些繁密复杂的盘纽斗争。

    由下往上,一个接一个,扣到脖子附近,几乎就要虚脱。抖抖索索捏起那颗坠子,塞进领口,感觉他明显一震。下一刻,却忽然扭转脸,隐约似乎听得“哼”的一声。可惜若有若无,神情恍惚之际怎么也无法清晰捕捉。盼着他出声说点什么,等来的却是持续的寂然,再没有动静。

    直到那圆溜溜暖融融一颗滑进衣领,子释才蓦地想起居然忘了,脖子上还挂着它早知道可恨

    时时刻刻不曾离身,早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哪里想得起来要摘下怎料会被他撞个正着无穷怆然悲愤,满腔凛然气势,顿时莫名其妙变了味道。子释简直肚子都要气炸,恨不得一把扯下石头坠子砸死他,或者干脆拿绳圈直接当场勒死自己。

    问题是,已经被他看见了。

    无论做什么说什么

    都来不及了,撑不住了,装不下去了。

    国恨也好,家仇也好,这一刻,只剩下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于是那近日新仇往昔旧恨齐刷刷涌上心头,连本带利滚雪球般持续增长。子释气得头昏眼花之余,听见老天一声长叹这笔一塌糊涂超级烂帐,到底该怎么算

    第〇七四章 恩深不怨

    长生看看叠在一旁的紫色外衣,太刺眼,还是不要穿了。伸手拉过薄被裹住他,慢慢搂到怀里。

    “子释子释、子释、子释”他仿佛不打算停下来,持续确认着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直到怀中人开始不耐烦的挣扎,终于换了一句“子释,你也叫我一声,好不好你叫我一声,好让我知道,不是在做梦”

    “”

    “我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一开始,我不敢说后来,越来越越来越不敢”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仅仅一个倾诉的机会,如此来之不易。长生患得患失,语无伦次。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却只能吐出几个苍白干涩的词语,徒然焦虑。他隐隐约约又觉得,只要他肯听自己说话,那么所有前因后果过去未来都已明了,不必再费口舌。

    “哼”

    这一声却是清清楚楚进了耳朵。

    长生似乎从中得到鼓励,一下流畅起来“那天夜里,我中了大哥的暗算”

    猛然想起一个必须交代的重要前提,顿时住口。心中纠结交战,却明白这个世上最残酷的问题注定无法逃避。半晌,终于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往外挤“屠、屠城的命令,是大哥但是我我”头深深低下去,“子释我”

    怀抱中的身躯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

    长生吸口气“后来我好不容易逃出城,胡乱钻到山中,结果就遇见了你”收紧双臂,““顾”是我母亲的姓,她是个夏人。“长生”是母亲给我取的字。我告诉你的名字,并不算假。我跟大哥说不上和睦,却也没想到,他当真要置我于死地。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是不甘就这么死了

    “遇上你,还有子周和子归之后,好几次,我想要走好几次谁知”

    谁知迈步便成终身悔恨,回首认定今生所属。从此两只脚越拴越牢,一颗心再也找不回来。

    “我每天每夜都问自己怎么办”长生松开胳膊,捧起子释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子释,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每天每夜,每天每夜的问自己符生,你该怎么办”

    子释对上他的眼神,胸口陡然痛得揪成一团,无法思考。

    “我还什么都没有想好,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撕成两半,你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

    “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明白,原来自己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一直陪着你,看你笑,听你说话,让你开心可是,不管走到哪里,处处那么叫人难过。我想来想去,哪怕硬把你带回北方,哪怕跟你进入蜀州,又能躲到何处藏到几时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李子释会变成李免。但我已经知道,蜀州迟早逃不开西戎,顾长生迟早逃不开符生。我反反复复想了一路,总算想通了不把这天下收拾干净,又怎么可能有真正开心快乐的时候所以封兰关外,那天夜里,我偷偷的走了”

    听见封兰关的名字,子释倏忽回到那个晨曦中失去一缕青丝的茫然时刻。唯一的不同,是看见了此后绵绵无尽重重加深滴滴如血寸寸成灰的相思。

    原来,他用那样深的心思,不但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还发酵酿成了酒;不但把木头刻成了轻舟,还越过了万重山。

    “哼”

    “我躲在山上,看着你和子周子归进了关,忽然就后悔了我一边后悔,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后悔。我恨自己无能为力那时的我,以为只要够用心,够拼命,让自己足够强大,就什么都能做到。我光想着怎么快一点,做得好一点,早些收拾妥当了来找你。却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会害你这么难,这么难

    “昨天你不肯认我我、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宁可死在你面前,却丝毫不曾用心为你着想。我光顾着收拾了天下送给你,竟忘记了你也在这天下中。等我醒悟过来,已经伤到你了当年我无力顾惜,不得已瞒骗你,离开你。怎知今日枉我自认足以护持,竟然还是要勉强你,逼迫你”

    长生紧箍住面前的人,只盼着就这样把他揉进血脉“子释,事已至此,我不管、不管你是什么李阁老的儿子,也不管你是什么忠毅伯兰台令尚书仆射,更不管你是什么锦夏皇帝的使者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手。

    “你恨我吧。我就是世上最贪心,最自私的人”

    长生心中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残忍以死相逼,叫他从此无路可退。

    所倚仗的,不过是他对自己那份情。

    始知不负天下易,此生最难不负卿。

    子释被他勒得难受,鲜血的气息隐隐飘过,怕是恰好压在胸前创口上。

    冷不丁爆发“混蛋放开我没被你气死,先叫你憋死了”脑袋埋在他肩头,一句话带着鼻音,传到长生耳朵里,堪称天底下最美妙最销魂的乐章。

    “子释”长生猛地松开他,眼睛里挂着花,“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你不生气了”

    “哼”

    “饿不饿一整天没吃饭,胃该难受了”

    仿佛特地配合这句话似的,两下敲门声响过,李章不等屋里回应,直接推开门,捧着碗站在门口。

    “李章来得正好,端过来吧。”长生忽略他的无礼,接过碗,顺便说了声“多谢”。

    从白瓷瓶子里舀出一勺药粉,仔细拌在粥里“空着肚子,药丸先放着罢。”拌匀了,送到嘴边,“军中饮食简陋,凑合吃一口,回头我再给你找别的。”轻言细语,熟稔不拘,胜似至亲密友。

    虽然早有李文备了底子,李章仍然惊得两眼翻白。可惜他的少爷这会儿自顾不暇,没空注意他。

    之前一番拉拉扯扯,继而一通絮絮叨叨,子释心中那股火下去不少。不料此刻几句温存软语入耳,好比一阵和煦南风吹来,煽得火苗立马重新窜高几尺。本来就胃口全无,这一赌气,更加难以下咽。转过头,懒得理他。

    长生板起脸“你不肯吃,一定马上病倒。跟你来的那些大人们再见不到你,会怎么想就算我的人忍得住,万一他们自乱阵脚惹出什么事来”

    子释心里这个怄啊,简直怄得要死。也不知到底是怄他竟敢威胁自己,还是怄自己身体太不争气,抑或是怄跟着来的拖油瓶们毫无担当怄得要死吧,偏偏又死不了,咬牙咬得腮帮子疼。

    “子释,你听好了,你若当真病倒,我可不知会干出什么来。从前你不在身边,我不敢想,也看不见,那便罢了。现在,你若不能好好陪着我,我一定会疯掉。从前做每件事,我都仔细想了又想,才敢动手。但是现在你若不能好好看着我,我可不知道还能不能控制自己。你要是病了,我我就用最快的速度,杀进西京去找大夫,叫锦夏皇帝把皇宫里的灵丹妙药统统交出来,我”

    长生说得当了真,声音直发抖。那么久杳无音讯,全凭一股擎天信念支撑到底,忙碌奔波中,几个春夏秋冬恍如白驹过隙,没有余力也没有勇气做过多的想象描摹。等到真正见面,后怕情绪随着时间的缓冲一点点反噬上来,越来越强烈,终至惊恐过度,反比没见面时神经质得多。

    子释垂着眼睛盯住面前那碗粥,忽道“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吓唬我我死也好活也好,都管不着你靖北王殿下要杀谁,杀到哪儿去。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千万别污到我头上。”说着,悻悻抓过勺子喝一口,从鼻子里哼一声真能气死饿死倒好了

    一口粥才刚咽下,突然往上涌。有心压回去,却又呛着了,禁不住趴着床沿一边咳一边吐。谁知立马被他条件反射般封了穴位,只在胸口翻腾,狼狈得恼恨交加,又急又气,胃也跟着凑热闹疼起来,眼前金星闪闪,叠影重重,颓然软倒,不甘不愿的任由他伺候。

    长生替他擦拭干净,转身坐到床头,让他倚在怀中。掌心贴在胃脘处轻揉缓送,一面温言劝慰“不能吐。总共就这么一瓶子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多亏你两个书僮上心,辛辛苦苦替你带着这些丹药”见李章傻站在旁边,点头示意他过来帮忙。

    子释这才省悟李章还在屋里杵着,吃惊中兼有几分羞讪,火头顿时弱了。腹部一股暖流融融扩散,贪图安逸的身体第一时间辨认出了那久违的舒适安心,很没节操的自动放弃立场,渐渐向后蜷缩,软绵绵贴在他怀里。

    须臾,胃不疼了,头不晕了,肚子饿了。

    李章端着碗立在床侧,看王爷殿下轻车熟路,一边替自家少爷按摩顺气,一边还能腾出手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位置不高不低,动作不轻不重,节奏不快不慢,分量不多不少,一勺子接一勺子,半炷香工夫,喂下去大半碗。专业技能水平之高,令身为贴身长随且立志精益求精的李章同学感到了深刻的职业危机。不过因为太过惊讶,忙着胡思乱想,还来不及考虑自己可能下岗的严峻形势。

    长生瞅一眼碗里“差不多了,剩下的过会儿再喝。”对李章道,“就放桌上吧。”

    “那个一会儿该凉了。”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你去吧,辛苦了。”

    李章想等少爷亲自指示,未能如愿,有点失望。转个念头,干脆面向王爷“小人和阿文正在预备热水,过半个时辰送来可好”

    “很好。需要什么尽管找庄大人或者倪将军。”

    这边子释肚子填饱,脑子也好使了。

    从昨日乍见故人,到此刻渐趋平静,中间愤怒悲哀、惊恐伤痛,种种情绪大起大落,太过激烈,几度昏迷又转醒,几乎耗尽了体力精神。整个过程全凭直觉反应,随着心情跌荡起伏,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思考。直到这时,才勉强松懈下来,索性放倒身子,躺在他臂弯里,半眯起眼睛,慢慢往回咂摸。

    这一咂摸,便觉出不对劲了。一面由得他抓着自己的手掐掐捏捏,一面凉着调子,开始审问。

    “你早知道来的是我,对不对”

    “是。”长生看他整个人神情态度都变了模样,心中立时惴惴。刚要解释,已经被他拦住话头“问什么答什么,别给我东拉西扯混淆视听。”

    子释想一想,慢慢道“使者名字用的是李免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我我在峡北关见到了子归。”

    “果然。”

    “我认出了她,她没看见我”

    “吓一跳吧”子释仿佛笑了笑,“那丫头,是不是特神气”

    “是真神气,不知多少人看傻了眼。”长生禁不住也微笑,“我岂止吓一跳,吓蒙了都”

    “吓蒙了”子释眼神一冷,“你可知道,我在西京,乍闻峡北关失守,不知子归消息,心都吓了出来。”

    “子释”长生立即补救,“我一发现是子归,直接就放走了。然后找了好些人来打听,却总也问不明白,我、我”

    稍加犹豫,就此住口。那些道听途说、流言蜚语,那些焦虑恐慌、嫉恨懊悔,在这个往昔融洽默契逐渐回归的氛围里,实在没有重提的必要。

    子释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往下分辩,才道“再怎么问不明白,定远将军严臻,可是半年前刚和子周见过面的。”

    “这个他说了。”

    “四月十八靖北王符生攻占峡北关,六月十四锦夏使者李免抵达当真挑的好日子。难为你琢磨了近两个月,怪不得这一场好戏等着我。”头一句,子释好似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题;下一句,碎冰碴子薄刀片子漫天花雨般往下洒。

    长生冷汗都惊出来了“子释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自从见到子归,我就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看见那照会文书,才觉得来的是你我、我当时昏头昏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我不该那样吓你的,我”

    子释想好一个昏头昏脑,完全算无遗策哪。从见面到现在,你哪句话哪个动作没有借机造势,硬把我绑到河中间面前这个人,实在太过熟悉自己的软肋死穴,不必处心积虑,信手拈来,飞花摘叶,已经把李子释牢牢吃定。不由得想起当初他要离开,也是这般将自己弄得五迷三道,后知后觉,上了他的贼船恶当犹不自知。

    或者,这番重逢虽然意外,但二人今日局面,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套,备好了饵,种下了引,埋下了根。

    这样用心,叫你连怨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一股无法控制的悲凉之意从心底泛上来,越发显得身后的怀抱格外温暖。沉默许久,才发现纵使如此温暖的怀抱,仍然无法驱散胸中凝结的这团寒气。

    原来,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原来,也就不过如是而已。

    然而忍了几忍,终究忍不住出口追问“如果如果来的不是我,你预备怎么办”

    “我”不过是个未成事实的假设,长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思考,最后却只有一句“不知道”

    心底深处似乎对这个假设充满了畏惧,抱紧他,“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你就来了子释,幸亏你来了”

    子释心中无限酸楚。

    如今看来,恰是西京请和之议,阴错阳差,歪打正着,造就了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进一步说,若非自己推测过了头,顺势上场一探虚实,何至于生挨这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再退一步讲,此前他如有半分杂念,不肯及时收手,又谈什么出使求和恐怕只余得两军对垒中遥望,成王败寇下相见,此生再无这般相亲相近彼此诉说的机会。

    如此珍贵的最后一个机会。

    闲闲道“如果没有遇见子归,你本来怎么打算”

    “原先的打算先拿下峡北关,夺取太子兵符,顺利的话,连云头关一块儿占下来,然后把北边也换成我的人。待外围初定,就想办法去西京找你们”

    “你就这么笃定”子释抬起眼睛,倒瞅着头上那张脸,“我们仨一定会在西京老实待着过了这许多年,没准,”顿一顿,“没准,孩子都满地跑了呢”

    “胡说”长生被他逗笑了,满眼温柔哀伤,抱着他的头,“别瞎说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都记得,非要那样吓我气我说好了我去西京找你,你当然不能到处乱跑。再说,哪有许多年,一共才五年,比我自己预想的还要快你知不知道,这五年里,我做了多少事我一想到你也像我想你一样想着我,就一刻也停不下来我这样拼命,你还敢去找女人我知道你不会的”

    想起见到他之前如何方寸大乱,想起刚见面就把他气得吐血,想起他一夜惊悸不得好眠,想起那颗石头垂在他胸前,刺得自己双目流泪长生低头贴在他额上“我知道,你不会”

    子释静静听着。

    他听见他说“当然”,他说“才五年”,他说“我知道你不会”。

    如此自以为是,理直气壮。

    心中早已有了决裂的预感,身体贪恋着熟悉的温度,灵魂被理智强行冻结。本以为需要竭力克制的会是怨尤愤恨,谁知对话进行到此刻,望着他无可置疑的眼神和表情,种种不甘不平涣然冰释,忽然于瞬间真正认清了一个长期存在的隐性事实

    李子释与顾长生,从始至终,都隔着一条千年代沟。

    不独他,这时代所有人,包括子周和子归,李子释和他们之间,从来隔着这条千年代沟。一直以来,自己并非没有意识到,却盲目而自大的将这代沟两岸分出了上下前后,不由自主总以俯视的姿态,回首的姿态面对一切。

    子释想我看到了,自以为理解了,体谅了,却忘记了一个基本前提我已身处其中。

    这是一个关山阻隔,萍水飘零的时代。

    这是一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时代。

    这是一个义士不惜断头,忠臣愤而死节的时代。

    这是一个伯夷仍旧采薇,尾生依然抱柱的时代。

    这时代的许多人,不论好人、坏人、聪明人、愚蠢的人都比自己执着,比自己坚强。

    很多时候,没有为什么,只有必须坚持。

    且不论立场与追求,单说离别和等待。子释忽忆起当年从小姨娘那里听来的往事父亲新婚之后,上京赶考,这年却不知何故名落孙山。羁留京师两载,下一轮终于高中状元。才当了年余京官,家眷还在路上,已经外放去做凉州刺史。路遥地偏,前途难测,只得留人捎话,家眷暂寓京城。又是两年过去,父亲应召回京,一家才得团聚。当时犹属太平世道,从离别到重逢,母亲整整等了六年。

    幼时听过便忘,并未觉得有何特别难过之处。也许,是叙说者理所当然的语气,淡化了那过程中的孤寂恐惧、痛苦煎熬。总之,不管因为什么,对于离别和等待,这个世界,有着远比自己从容的态度,坚定的信念。

    五年,不过两轮科举,确实没什么。各方面综合考虑,他做出的是最优方案,最佳选择。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子释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最后一缕温柔,直至被广阔无边的悲悯哀伤浸没。

    就这样吧。

    没有怨,没有恨,没有谁欠谁。老天画完了这个圈,在终点完成对接碰撞,就此归于湮灭。

    对不起,我已失去力量继续向前。

    “长生。”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声清醒着叫自己的名字。长生心中激起千重波澜,却只轻颤着应了一声“嗯”。

    “我出使而来,无论如何,总得回去复命你看着安排安排,事情到了这一步,好歹做样子谈一谈。”子释坐起来,蹬上靴子,下了地。取过一旁叠着的外袍,抖开来,慢条斯理往身上穿,一面分心说话。

    声音虚无缥缈,大脑好像交给了另一个自己做主。

    “虽然有些意外来的是你,总比别人强。我回去以后,交了皇差,就设法把子周和子归悄悄带走,彻底离开西京朝廷。”

    子释穿好外袍,拿起玉带围在腰间,四顾寻找发簪头冠。

    长生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觉情形大大的不妙,糟糕到不能再糟糕,手足无措之下,横移两步挡在他面前,直接做了一堵墙。

    子释抬起头“看你峡北关夺权制胜的手段,放眼华荣锦夏,大概没几个抵得住罢你能兵不血刃诱降严臻,收买人心的怀柔功夫也很是到家。听说你之前刚平了东北华荣太子已死,靖北王一统天下,迟早的事。早知道我们兄妹大可不必在西京干耗着。”

    长生涩声道“你,你要去哪里”

    “既然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去哪里都行啊。”子释淡淡一笑,“还是要托你的福,可别搞砸了。”注目望着他,“能少杀几个人就少杀几个,千万记得别乱烧乱毁东西。”

    长生脑子里轰隆直响“子释你、你不陪我么为什么”

    “过去没有我陪,你不是一样干得挺好何必拉着我给你添乱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故意偏了脑袋,正好看见桌上放着自己的玉簪金冠,抬腿过去拿。

    长生一把拖住他,两只眼睛红得要出血“子释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对不对”

    子释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我不相信你顾长生,你自己想想,除了最初不便说明身世,我几曾有过不相信你的时候若非因为相信你,我何至于”

    子释想我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只不过,有些事,你已不必知道。

    “我过去相信你,现在相信你,也同样相信你保证的将来。所以我非带子周子归离开不可。”

    长生跨到他前面“那么,你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

    子释摇摇头,笑了“你从未做错什么,哪里需要原谅我只是嫌麻烦或者,十年二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也许你我之间,尚有相见的余地。现在么,实在太麻烦”

    长生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凄美的笑容,笑得自己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就像被人硬生生掰开心脏,剖肉剔骨,剜走了长在其中的珍珠。

    “你嫌麻烦我知道你怕麻烦,就想把麻烦都料理了才告诉你,谁知道”

    长生既痛且怒,脑中一片混乱,猛地揪住他脖子“你嫌麻烦我都不怕麻烦做成这样了,你还敢给我嫌麻烦你以为,我干什么非要做这么麻烦的事你以为,这么麻烦到底是谁害的你敢撇下我一个人收拾这烂摊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告诉你李子释,你休想”

    开始不讲道理了啊。子释无奈“长生,别这样”

    “当初要不是你救我,我死了就死了;要不是你”咬牙切齿,“要不是你勾搭我,我走了就走了;要不是你一路有事没事啰哩啰嗦,我符生杀人就杀人,打仗就打仗,夺权就夺权,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替天下人操心想当初你要入蜀,我便送你入蜀;你要救人,我便陪你救人;你不愿见血,我想尽办法,不让你见血;你不爱吃饭,我千方百计,不叫你挨饿,不叫你生病那么多日子,昼夜相伴,朝夕相对,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嗯莫非你都忘记了”

    抓住他的肩膀“李子释,你给我听着,我今天会自找这许多麻烦,哪一桩不是你害的“始知兵者是凶器”,是你教的;“体民之心,遂民之情”,是你教的;“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是你教的;“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是你教的;“益之而损,损之而益”,是你教的我问你,这许多圣人之言,权谋之道,哪一条不是你教的是你告诉我,一旦下场,就要竭尽心力,以图完胜。是你告诉我,人生苦海,最苦不过苦海迷途。你要我不再迷惘,努力奋斗;你要我斩妖除魔,普渡众生;你要我能杀而不嗜杀,强身而守心你现在,竟敢跟我说麻烦”

    子释完全傻了。

    半晌,嗫嚅道“啊我不过纸上谈兵,难为你活学活用”

    “纸上谈兵”长生把他狠狠揽过来,“哼这些都是纸上谈兵,那么有件事,总是你言传身教,身体力行,手把手教给我的”

    一手圈住他的腰,一手捧着他的头,往唇上重重压下去。慢慢放轻力度,变换方向来回辗转,叩开两排串珠编贝,缠住一瓣羽叶丁香,直到他色上胭脂目泛流光,意识朦胧软在自己怀中,长生好似咕咚掉落滚油锅里,从内到外都炸酥了。残存的一丝清明告诉自己别急,不能急

    恋恋不舍凑到耳边“你看,都是你教的,你忘了么子释,你害我再也没法抱别人,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么枉我为你死心塌地守身如玉,我可听说,你在西京到处拈花惹草招摇撞骗”

    “咣当”一声门被撞开,文章二人抬着大木桶出现。李章一脸严肃“王爷,小人们送水来了。”

    第〇七五章 焉得无悔

    长生就着最暧昧的姿势开口“放这儿吧。”看两位忠仆把桶搬进来,站立不动,道,“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李文李章对望一眼。

    李文盯着子释的背影,犹豫片刻,道“少爷,米大人他们不知少爷境况,都很担心刚才,聂大人找到我俩,问起少爷”

    长生立即抬头“你说的聂大人是谁这个院子守卫森严,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这个聂大人找到我俩的屋子,问了几句,很快就走了,我们也不清楚他怎么进来的”

    长生心中一动“这位聂大人,是不是昨天站在你们少爷身边,戴高筒乌纱帽那个”

    “是。”

    “原来是高手。”长生扬声叫道“倪俭”

    倪将军“嗖”一声出现在门口“殿下”

    “使节团里有个武官,姓聂,是个头头,功夫相当好,你悄悄缀着点儿。人家可是刚刚光临了咱们帅府。”

    “啊有这等事”

    “是偏院。主宅料他也不敢挨近。”

    “属下失职。”

    “我昨天就探出他功夫底细,忘了跟你说。”

    倪将军一眨眼没影了。

    文章二人心中惊惧,李文打定主意要讨少爷一句回话,硬着头皮重新开口“少爷,聂大人问”

    忽听少爷缓缓道“你这就去告诉他们,我水土不服,心慌胸闷,气短乏力,下不了床,军中大夫正看着,过两天自然会好。”停一停,仿佛思考什么,接着道,“烦米大人写封请安的折子差人送回去,就说就说“北或可意动,和谈有望”。其他所有事情,都等我好了再说。”

    “少爷”

    “去吧我自有分数,以后跟你们细讲。”

    “是。”二位忠仆再次对望一眼,终于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两人彼此倚靠,久久没有声息。

    这一打岔,两个人的恩怨不小心又回到家仇国恨,种种现实难题重新摆在面前。

    长生想还真是麻烦。没话找话“你这两个书僮,太不好糊弄果然仆肖主人形”

    没反应。

    桶里水正冒热气,低声道“现在洗好不好粘乎乎的早难受了吧”撩起他的头发,后颈凉湿一片。吃惊“怎么又出这许多冷汗是哪里不舒服”扶正了身子,却见他脸色蜡白,眼中毫无神采,只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子释,怎么了觉得哪儿难受”想要替他松开衣领,伸手去解纽扣。刚解了两颗,怀中人突然肩头僵硬,浑身颤栗,越来越厉害,竟至不能自已,连嘴唇都直打哆嗦。

    长生定睛细看,他那木然的表情,直如不认识自己。

    大慌“子释”立刻将掌心贴上印堂神庭,注入柔柔一缕内息护住元神,一面迅速回放刚才经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他这般失控。

    冷不丁记起文章二人进门前,自己似乎脑子一热喉头一松,把那个时时缠绕心间刻刻强自按捺的问题,以最糟糕的方式,问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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