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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23节

作者:阿堵 字数:28793 更新:2021-12-28 19:46:06

    花自落忙道“子归你别介意,三水哥就是这个脾气。”

    仆从们早已退下去,子归知道罗淼说这话,那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点点头“罗大哥,虽然我们使不上多大劲儿,不过,若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直说。”

    罗淼闷了片刻,突然迸出一个字“钱。”

    子归微愣,随即笑了“没问题”

    花自落也笑“我们还真是缺钱得紧。子归你既然做了公主,别的没有,钱大概是有的。”望着女孩儿明媚的笑容,不禁倒出一句心里话,“子归,其实,其实,看到你在西京过得好好的,我心里觉得,你没有留在楚州,也许不是坏事总之,看到你不但活着,还过得很好,我觉得,挺高兴的”

    罗淼继续绷着一张脸,杵在旁边不出声。

    女孩儿十分感动,静静站一会儿,最后用了轻快的语调道“我这就去张罗钱的事。”一面把小歌小曲叫过来,“罗大哥,自落,这两个是我身边的人,你们叫上花二叔,在府里随便逛逛。这两天也不要着急,就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拜见完太师和小侯爷的当天,花有信三人就走了。这一趟耽误时间太长,着急回去。三件信物中,宁愨留下了前两件,第三件属花家传家宝,自须还给花有信。赐了一面理方司镶金牙牌给他们,就是粱永会见了也不敢怠慢;同时叫外卫所在东边指定专人负责,与关外义军保持联络,互通消息。

    三人牵了宜宁公主赠送的好马,背了公主殿下急切间张罗的千两黄金,在西京城郊与三兄妹告别。

    子归道“花二叔、罗大哥、自落,路上小心”明知这一分手,很有可能就是生离死别,泪水聚在眼眶里,强忍着不掉下来。

    “子归你也多保重”

    花有信看侄儿模样,很有几分儿女情长。干脆站开一步,和子周旁边说话。

    罗淼走到子释面前,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子释一个字都懒得说。在这么一个立场不同关系微妙的知情人面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是自己的事、对方的事、众人的事、义军的事、朝廷的事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件都透着无奈与惨淡,不如不说。

    罗淼细看他两眼比起当年,更高挑些,成熟些,也更漂亮了。那天乍一重逢,顶着伯爵头衔的他满身清逸富贵,说不出的陌生。可是,几天相处下来,此刻面对,落在眼里的感觉,却比从前那弱不经风的印象还要单薄许多,似乎真的不定什么时候就吹散了晒化了与此同时,浑身上下又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硬气,一种隐忍不发的冰寒冷冽,就跟三九天刚下过大雪,裹在软绵绵雪褥里头冰锥子似的。而这又冷又硬的冰锥子,竟似不是要扎别人,反是扎自己

    他想问“那姓傅的跟你是什么关系”“听说你天天忙着抄书,抄那个有什么用”“顾长生到底为了什么没跟你在一起”“你心里还有没有惦记着他”他不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但是,终究还是一句也没问。他还记得从前他多么爱笑,爱说话,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气死。而现在

    该走了,罗淼忽然觉得不能这么一句话也不留。冲口而出的是“子释看到你还活着,我觉得,我觉得很高兴。”

    子释猛的抬头,灿然一笑“三水兄,多保重”

    结果,罗三水同学走出五十里还在想“他后来不是一直叫我“罗兄”么怎么又变回“三水兄”了”

    晚上,傅大人来了。不管子释一脸冷淡,自顾自把引荐花二侠三位拜见太师和小侯爷的经过汇报了一遍。最后笑道“我才知道,你那个弟弟,不光有把快刀,还有一张利嘴呢。在太师面前一二三四头头是道,放眼朝廷,可没几个人有这般口才胆色。也是,不看看谁教出来的我觉着,太师的意思,挺赏识他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头,只怕要调他去策府司也说不定”

    子释低头写字,不搭腔。

    傅楚卿瞧了一阵,看见素笺上一行行摇曳生姿,想起春宫图册的配诗来,霎时里浑身滋溜溜潮热难耐。抬眼觑他神色,隔着桌案都觉清冷逼人,那股热浪又哗啦啦全退了下去。

    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往砚台里滴水磨墨。傅大人手劲足力道巧,磨得又细又匀,颇得意。撩起眼皮看对面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停下来想想,道“你心里其实不大乐意子周这样做,对不对”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跟着子释称呼双胞胎。

    子释笔下顿了顿,接着干手里的活儿,随口道“不乐意又能怎样这世上,不乐意也没办法的事多了去了。”

    “有什么事能叫你不乐意也没办法你说给我听啊,我替你想办法。”

    子释“啪”一声拿过案上的青玉笔架,搁下笔,抬起头“好比我不乐意瞧见傅大人你,你替我想想办法看。”

    “你”做柔情似水状,“小免,我待你怎样,难道你还不明白”

    “傅大人别这么叫,李免消受不起。”

    傅楚卿扬起一边眉毛“席远怀叫得,我叫不得”

    “没错,他叫得,你叫不得。”

    傅楚卿有点恼火“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席远怀那点龌龊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呢他也不过是个人面兽心伪君子,满脸道貌岸然,一肚子”接下来顺口就要说句“男盗女娼”,忽然意识到不但不符合语境,也唐突了心上人,住口。

    子释冷笑“他席远怀若是人面兽心伪君子,那你傅楚卿又是什么”

    傅大人一时词穷。瞧他模样,恐怕真的心情很不好。担心他郁积成疾,又觉得自己怎么想怎么委屈,指着自己鼻子反问“我”一咬牙,“好我承认,我傅楚卿是衣冠禽兽真小人。我这真小人,可不知比那伪君子强出多少是谁费尽心思为你求医求药是谁拉下脸皮托人替你找书是谁上窜下跳在皇帝跟前帮你圆场是谁把你的事时时放在心上天天挂在心头”

    子释彻底无语。极品啊哪里有墙过来借我扶一下

    轻哼一声“傅大人不是禽兽不如吗这么快就升级了”

    傅楚卿吓一跳“皇上也真是连这个都跟你讲。”

    子释心道岂止说这个,皇帝还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傅楚卿感到他消气不少,谄媚道,“你没害我穿帮罢那可是欺君之罪”看他不说话,走过去搂在怀里“我就知道,你不会说的”

    子释什么都不想说了。真累骨骼皮肉好似要一截一截一块一块掉下地去。放任意识陷入模糊,仿佛听见傅楚卿在耳边道“你不是要找人修地库藏书,我安排替皇上建“鸾章苑”的宫廷掌案帮忙可好你看,你的事,哪一桩我没有心心念念给你想着”

    四月,天气日益暖和,子释增加了一些外出活动。

    应酬交际一律不参加,他的偶尔外出,都是去南山“普照寺”会晤归元长老。

    不错,就是昔日彤城积翠山云华寺的方丈归元长老。

    归元长老方外高人,洞察先机,在西戎兵过江伊始,已经遣散弟子,独自云游。他早年就曾渴望入蜀游历,借此机缘进了蜀州,挂单在蜀中名刹“普照寺”里,每年春天离寺,入冬归来。除夕日普照寺的师傅们按例入宫做新春祈福佛事,长老是得道高僧,自然应邀参与。就是在这一年新春佛事上,子释兄妹认出了这位故人。

    因年迈体衰,归元长老决定停止外出游历,留在寺中钻研佛学典籍。正月里三兄妹前去探望,子释听说此事,正中下怀,集贤阁总目中佛学部分的补齐检校工作,当场就被委托给了归元长老及普照寺有志于此的师傅们。

    归元长老不单是得道高僧,也是一位涉猎广博的大学问家。普照寺清幽宁静,又有这样一位足以忘年的良师益友、同乡故人,自从天气转暖,子释每到旬休之日,只要没有别的任务,必定往南山上跑。

    他这里热衷于外出,只辛苦了傅大人。但凡得空便亲自充当贴身护卫,实在没空,也要在常驻府中的侍卫之外加派心腹跟着。对于这位理方司巡检郎大人光临普照寺,归元长老的原话是“施主心中戾气太重,正该常来佛门圣地化解一番。老衲观施主面相,与我佛门大有缘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傅楚卿觉得这老和尚简直像苍蝇一样讨厌,却也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受着。

    四月二十这天,黄昏从普照寺出来,看子释兴致不错,傅楚卿道“我陪你到嘉熙楼吃晚饭吧。”

    “不去。”

    “出来前我跟味娘说了,咱们不回去吃饭。”

    “哼。”

    傅楚卿放软调子“今天子周和子归到韩府去了,何必回去折腾底下人偶尔换换口味,尝尝看有什么关系总吃那么少,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好。”

    嘉熙酒楼本是理方司在城里的秘密据点,为了吸引客源,很是招揽了几位名厨。虽说蜀菜多辛辣,却也并非没有清淡佳肴。傅楚卿提前早有交代,六个碟子端上来,看着漂亮,闻着鲜香。子释尝一口,觉得还不错,埋头用心吃饭。

    傅楚卿知道他挑嘴挑得厉害,这顿饭可说用足了心思。一边心旷神怡看他吃相,一边卖弄临时恶补的美食知识“这个是豆瓣春笋、这个是陈皮豆花”蜀菜名字起得朴素,一听即知用料口味。这几道不怎么辣的素菜,比之江南习惯,仍然稍显厚重,不过其特色之处亦在此子释想下回也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这时傅楚卿把较远处一个碟子挪过来“这蜜汁釀桃泥是甜的,应该也不坏”

    子释刚要伸筷子,又停住。轻轻挑起盘沿儿上装饰的青瓜片乍看之下以为一片挨着一片,排成鱼鳞状,被他这么挑起来,才看出原来青瓜只有一边切开了,另一边连刀未断,留出的余地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每一片都呈半透明状,薄得跟纸似的,挑在筷子尖上,简直就是一串翡翠掐丝白玉花瓣儿。

    “这刀工”子释抬头,“菜都挺好吃。不过,我想见见这位改刀的师傅。”

    第〇六三章 不让须眉

    嘉熙酒楼后厨改刀大工鲁长庚师傅有句口头禅“人啊,就是个命啊”他两天之内从改刀的帮厨升为掌勺大厨之一,怎么琢磨怎么透着玄妙,最后对人对己都是这句话“人啊,就是个命啊”

    昨天晚饭时分,有一桌雅间贵客突然指名要见自己。心下奇怪饭菜合意与否,顶多跟掌柜说说厨师,没听说过要见改刀的。进去打躬作揖,正要抬头,就听一个声音道“师傅免礼,不知师傅尊姓大名”那把嗓音,那叫一个好听让人一面想起滑溜溜的嫩豆腐花儿,一面想起脆生生的鲜白菜心儿,又绵软又清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说话的带着点儿乡音呢

    “小人姓鲁,”鲁师傅态度格外恭敬起来,“贱名叫做长庚。”一句话说完,身子也站直了,对面的贵客正冲自己微笑。啊呀这是谁家的公子,生得这叫一个好就像,就像对了,就像银灿灿的嫩豆腐花儿,水灵灵的鲜白菜心儿

    旁边有人道“鲁长庚,这位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大人。”

    这才发现说话的是与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平级的傅大人,赶忙正式行礼。却听傅大人道“不用啰嗦了。李大人问你什么话,好生答着。”鲁长庚点头称是,心说我的娘啊,原来这位就是被他们传得跟神仙似的什么什么春风兰台令大人。这块豆腐,可得是天河水磨金银豆做出来的豆腐;这颗白菜,那也是五色土浇云瓶水种出来的白菜哪

    子释心想鲁长庚,名字真好。问“听鲁师傅说话,是越州人氏”

    “是,小人籍贯缭城。”忍不住试探道,“敢问公子”

    “嗯,咱俩算是邻居,我打彤城来的。”那串青瓜片被他单独放在空盘子里,端起来对鲁长庚道,“冒昧把你请来,是因为我看这切片的刀法有点眼熟跟从前“醉乡深处”一位葛师傅的手艺不相上下。开始我以为切的是“鱼鳞刀”,仔细看看又不像”

    鲁长庚惊喜交加“公子果然是行家。彤城“醉乡深处”的葛思才,人称葛三刀,是我同门师兄。他跟我都练鱼鳞刀、槐叶刀、金针刀、蓑衣刀,就剖片来说,葛师兄喜用鱼鳞,我比较偏爱槐叶。”

    “原来如此。”子释点头,“江南菜刀工以鱼鳞、槐叶二法剖片,金针法切丝,蓑衣法拉花。鱼鳞刀似连实断,槐叶刀断中带连不管哪一种,剖片的入门规矩,都要求一根中号青瓜至少切出八百个片儿”傅楚卿在一边想这不跟暗器功夫一样么鲁长庚后厨干了好几年,早知道有这本事,不如叫他练一门暗器调到前边跑堂呢

    鲁长庚听了子释的话,腰也直了,脸也红了,眼也亮了,声也大了“公子不但是行家,还是里手哇难得,难得”

    江南菜风味清淡,工序繁琐,讲究极多,而西京又是本地人和北方人占了主流,费力不讨好,所以没什么市场。鲁师傅刀工精湛,也就是做到改刀大工而已。一根青瓜切八百片还是四百片,一般人瞧不出来,也不在乎。但是他对自己的手艺深感骄傲自豪,即使无人喝彩,也丝毫不曾马虎,一个人寂寞而又自得的摆弄着。如今终于来了一位懂行识货的,心中那份喜悦激动,平生也就出师娶亲、逃进蜀州几件幸事堪可一比。

    子释笑道“我只会吃,又不会弄,哪里能叫里手。”

    “会吃就好就是要会吃”鲁长庚搓着手,“要不公子尝尝小人手艺”

    “今天已经饱了,改日吧。”看对方一张脸马上耷拉下去,子释转口,“那就麻烦鲁师傅做两样出得快不占地儿的小菜,我先解解馋。”

    鲁长庚满面笑容颠着步子出去,不过两刻钟,送上来一个盘子,一个盅子。傅楚卿探出脑袋看看盘子里是些凉拌青瓜片,摆成扇形,抽缝叠角无不丝缕清晰,层层铺排出的花纹就像画上去似的;盅子里清亮亮半碗汤,浮着一大朵白菊花,千重素瓣攒心盛放,竟瞧不出拿什么做的。

    子释赞叹道“这“怜芳草”和“赏秋白”同时出来,可见用刀用到炉火纯青了。” 知道傅楚卿不明白,侧头解释“古人有词云“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把青瓜以各种刀法搭配切片,摆作罗裙扇面,故名“怜芳草”。至于“赏秋白”,名字就不必说了,清高汤里那朵菊花,其实是拿蒸豆腐切出来的。”

    傅大人受宠若惊,连连点头。点了几下,才看到人家早把脸转过去了,正一副惺惺相惜的表情等着做菜之人的首肯。

    鲁长庚却只说了一句“公子请尝尝看。”神态语气充满期待和自信。

    子释先夹了一筷子青瓜送进嘴里。咽下去,不忙说话,又喝了一口汤。微眯着眼回味片刻,才慢慢道“汁勾得不薄不厚,汤吊得不浊不腥有这么一位高手在这西京城里,我竟然今天才知道。鲁师傅,我要是隔三岔五的来,就吃个青瓜白菜豆腐,又麻烦又卖不起价,你家掌柜会不会有意见啊”

    “他敢”傅楚卿总算等到自己出场亮相的机会了,“把你们颜掌柜叫来,明天就让你做掌勺”

    接下来子释这头吃着,鲁长庚便在一旁相陪。偶尔交谈两句,点到即止。仿佛多年故交,别有一种融洽默契。

    最后李大人管鲁师傅讨了个食盒,把一盅子“赏秋白”打包带回家当宵夜,直到上车都笑微微的。坐在车里也没闲着,随手翻看从归元长老处借回来的几本书。傅楚卿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伸直了腿让他枕着“别瞧了,灯火晃得厉害,一会儿就头晕。”

    不看就不看。子释从善如流,闭了眼养神。

    傅楚卿觉得他最近心情好不少。开口说话的时候、笑的时候明显比原来多虽然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对别人,但偶尔也会对自己。开始傅大人很高兴,以为他终于渐渐想通,肯接受自己了。咂摸许多天才认清事实他从前心情不好,多少跟自己还有点关系。现在心情好了,不管是想通了什么问题,还是因为什么缘故,只怕多半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边儿,半分关系也没有。

    他如今送穿的就穿,给吃的就吃,表达意见不超过一次,遇到反对立马放弃我是想要他听话,可不是这种听话。他这样毫不在乎绝不计较,听话得叫人郁闷。更可气的是,为了那些破书,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你心疼他体贴他,替他出钱出力想办法,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比这会儿舒舒服服躺在我腿上,他心里边,我傅某人就等于一枕头,随便换了谁来,枕头还是枕头

    傅楚卿一边把禄山之爪往怀中人衣襟里伸,一边郁卒无比“我这是图什么啊我”

    一顿饭吃的时间超出预料,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弟弟妹妹早已回来,照例在院子里等着。子释下了车,捧过李章手里的食盒,迫不及待道“子周、子归,快跟我来,给你们看点好东西”

    子归道“大哥,待会儿再看好不好我们,我们有事跟你讲。”

    嗯仔细一瞧,双胞胎脸色异乎寻常的凝重。把食盒递回给李章“那去书房说吧。”

    三兄妹前后脚往书房走,傅楚卿抬腿就跟了上来。子释停下脚步,看他一眼,又看看弟妹。双胞胎互相对个眼色,没说话。子释于是也不说话。四个人一起进了书房。

    都坐下了,子周看子归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于是道“大哥,今天我们去看外祖父外祖母,大姨母和宁三少也去了。”那声“三表哥”,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闲聊的时候,宁三少又扯出要子归嫁给他的话题,我们岔开几次,长辈们说着说着却当起真来。后来”

    子归截住他“这段我来说吧。后来吃了午饭,外祖母和大姨母单独叫我到后堂,问我的意思。我说,”傲然一笑,“我说,家中二位兄长,文能齐家治国,武能守土安邦。我谢子归的意中人,不求文武双全,至少也得有其中一桩本事。外祖母和大姨母听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子周上个月从收藏司调到策府司,进入最高权力中枢,职务还是司文郎,实权可大大不一样。子释的兰台令虽属学术性职务,紫宸殿侍讲却是皇帝特聘顾问。这么说来,“齐家治国、守土安邦”八个字,也不算太夸张。至于兰台令大人的花边八卦,不过一些风流韵事,无伤大雅。

    子释瞅着妹妹,简直都能想象这丫头当时的表情语气。暗忖要是韩老夫人和宁夫人认可了丫头自己的意思,这事儿不就暂时了结了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这时子周道“下午,大姨母说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宁三少大概知道了子归那番言语,蔫蔫的跟着。我们在丽阳宫坐不多会儿,皇上就来了。”只要得知干女儿进宫看干妈,这位干爹是一定要来凑热闹的,回回不落。不过干爹至今都表现得很称职,兴致勃勃的凑热闹,慷慨大方的派零用钱,没整出别的妖蛾子。

    子释听得皇上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问题肯定出在皇帝身上了。想不出到底是多严重的后果,从双胞胎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严重到无法可施。不过这俩如今淡定功夫越练越好,就是自己这当大哥的,也没那么容易看出深浅还是等他们说完吧。

    “开始都挺平常,话说到中间,宁三少突然冲出来跪到皇上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皇上做主,把宜宁公主许配给他。那副模样,恨不得当场就要上吊抹脖子”说到这,双胞胎想起当时情状,露出愤恨鄙夷神色。子释斜眼瞟了瞟傅楚卿,傅大人没由来一阵心虚“你、你看我做什么,宁三少可没找过我”

    “啊,没什么。”子释淡淡道,“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世上,厚道的人各有各的厚道,无耻的人原来都是一样无耻。”面向双胞胎,“皇帝自己喜欢做戏,也喜欢看别人做戏。宁三少这一唱戏,他铁定要赶着装月老扮红娘,演一出瞎眼乱点鸳鸯谱。宁三少这招借水行舟,使得很地道啊。”看双胞胎点头,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起勇气问,“咱们是不是等着皇帝赐婚的圣旨上门就行了”

    子归知道大哥着急了,忙道“不是这样的,大哥,你听我说。皇上是说要赐婚来着,当时娘娘、大姨母、子周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就跟皇上说,说皇上曾亲口赞我“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所以,我不能辜负皇上期许,要做流芳千古的巾帼英雄”

    “啊”大事不妙子释额头开始冒汗。

    “嗯,我对皇上说,眼下外敌当前,有志者正该尽忠报国。我谢子归身为忠良之后,累受皇恩优宠,又习得一身武艺,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若能从军杀敌,以我公主身份,定能鼓舞士气,扬名朝野,成就吾皇圣朝一段千秋佳话。然后我又提起那些“替父从军”、“娘子军抗敌”的故事,无不脍炙人口,令后人神往追思”

    子释扶住脑袋完了这丫头,这招“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效果定是出乎意料的好啊。赐婚哪有公主上阵杀敌刺激万岁爷指不定脑子热成啥样呢

    打断她“皇帝同意了是不是子归,你你可知君无戏言哪怕皇帝完全是做戏,只要他自己不反口,底下人可实实在在要当真的啊”还想说什么,看见妹妹郑重的表情,噎住。

    妹妹此举,确乎是不得已的好办法。然而看似为了一时无奈哄皇帝,其实只怕是她压在心底的真正想法,故此才会一触即发,做戏成真。

    当大哥的话音刚落,傅楚卿已然接口“我想个法子,叫皇上收回成命。”冲子归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花拳绣腿玩玩也罢了,去前方打仗,开什么玩笑你要真去打仗了,你大哥还不得担心死”

    双胞胎瞪着他不说话。

    子释摇头“傅楚卿,这是我们兄妹的事,你不要插手。”

    一旦他把傅大人三字换成自己名字,那就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傅楚卿张张嘴“你”颓然叹口气。

    子归慢慢走到子释面前,蹲下身,就像从前每次跟大哥撒娇,说心里话一样“大哥,对不起。我当时一下子冒出这个主意,什么也没想就说出口了。皇上同意之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心里一点也不后悔。”

    子释沉默着。轻轻摸着她的发辫,最后道“只是太辛苦了”

    “我明白其实,大哥,上回送走花二侠他们,我就一直在想,能不能做点什么。”

    仰头望着子释“大哥,其实,我一直都很难受,很难受这么一天一天混日子,应付这个,周旋那个,人人装作听不见看不着,等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好消息坏消息。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比方宁家表哥,他要再这么死缠烂打,我怕自己不定什么时候会心头火起一刀杀了他”

    子释拍拍子归的头。在西京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侯爵之家公主生涯,端的委屈了妹妹。她天赋自高,际遇又和一般女孩大不相同,确如她自己所言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偏赶上这么个时代,只有上战场打仗一条路太残酷太辛苦的一条路

    “大哥,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我不愿离开大哥和子周,但是”

    “大哥明白了。大哥不拦你。”子释对着妹妹微笑。过一会儿,转向弟弟“不如你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我留在这里。我们说好了。”

    所谓“我们说好了”,那就是双胞胎已经达成一致,不用大哥操心了。

    子释心中悲悯又欣慰终于不用管了,也管不着了。

    子周补充道“我们说好了,总要有一个留下来陪大哥。况且,我也想在策府司试一试。大哥,我和子归一样,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大哥别担心,我们不会乱来的,我们只是,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大哥曾经说,这一池浑水,咱们没本事澄清,就不能下手去搅。可是如今”

    语声有些发涩,却又渐渐转为决然“如今,咱们已然拖到了池底。身处其间,又怎么可能袖手坐视圣人知其不可,犹能为之,眼下的情形,未必到这份上。悬崖绝壁可另辟蹊径,死水沉潭能别开生面世事难料,不动手做做看,又怎么知道”

    子归在旁边点头。

    双胞胎憋屈这许久,迟早要爆发,皇帝赐婚不过是个引子。子释把一双弟妹瞧了半晌,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曾经满心依赖自己的弟妹,如今不但会走,也会飞了。摔了跟头折了翅膀,都得靠他们自己爬起来。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便由得他们头角峥嵘放手一搏吧。今后的事,且看造化。至于眼前,自己想做的事,已须竭尽全力。

    忽然敲着桌面,吟起诗来

    “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天子非常赐颜色,江山岂止重须眉

    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

    忽闻战鼓边声起,自是红妆梳洗日。

    玉尺银刀铁甲裁,征尘千里卸环钗。

    手把长缨降魔杵,心在水天明镜台。

    ”

    傅楚卿看着眼前三兄妹,明明同在一个屋子里,却产生了遥不可及的幻觉,好似天上地下两个世界。他想这一家子,都是疯子。

    忠毅伯为义妹宜宁公主出征所作的诗歌,借了市井流传的句子随口吟出,事后由义弟襄武侯纸笔记录,很快众口传诵。待到过了端阳节,公主殿下率五千西京子弟兵奔赴峡北关前线,儿郎们一路高唱的,就是这首西京子归行。

    宜宁公主出征,满城百姓跟着皇帝和迟妃娘娘,一直送到城外。

    所有仪式结束,士兵整装待发。子归蓦地勒马回身,停在两位兄长面前。手里鞭子却指着傅楚卿“我大哥容你一天,我和子周便容你一天。傅大人,你好自为之罢”不待其他人有所反应,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赵琚在车上看见,大笑。等傅大人过来忠于职守,皇帝赞叹道“朕这个公主,真有女将军的样子”

    傅楚卿不自在了片刻,这会儿完全恢复如常“陛下洪福齐天公主殿下马到成功”

    赵琚忽问“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宁阗”

    宁阗御前请求赐婚,结果被子归弄成了公主从军杀敌,差点当场昏倒。回家闷了几天,竟然闷出一身血性,立意要跟上战场,把他爷爷和他爹惹急了,干脆软禁起来。

    傅楚卿回复皇帝“陛下,宁三少爷被统领圈在家里不让出门呢”

    赵琚一路打着哈哈,吩咐起驾,陪同诸人也随驾返回。

    因了子归最后回身一句话,离愁别绪都给打散了。子释在心中为妹妹祈祷,情绪却十分安定。回到家,一口气忙活到深夜,才熄灯睡下。府里侍卫男仆,追随公主殿下奔赴沙场的,差不多去了大半。除开少数傅楚卿特意派遣的帮手,其余均属自愿。令人意外的是,李文李章留下了,反是李歌李曲两个丫头,跟着她们的小姐卸下红妆换武妆,一块儿上了前线。

    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热情纯洁的灵魂包括自己的妹妹,上战场去了。

    太多事,经不得细想。好在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子释端起床头的安神汤,仰头灌下肚,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〇六四章 清浊一渠

    过了几天,某日午后,傅大人领着宫廷掌案齐德元齐大师到兰台司实地勘察,讨论修缮扩建书库事宜。尹富文也被子释请来做参谋。

    论建筑,齐德元是宗师;论书籍保存,却是尹老板经验丰富。考虑到未来有可能遭遇的劫难,还须兼有良好的保密防盗等功能。这方面身为理方司巡检郎的傅大人倒帮得上忙。三人都是本行专家,强强联手,又有皇帝大财主负责掏腰包,子释只管空口白话提要求。兰台司一干手下除了暗自不平的王宗翰和因公主出征而伤心失意的元觺麟全冒星星眼,翰林院几个兄弟部门羡慕得口水直流。

    自从去年李子释升格成李大人,那四十八张雕版手迹就烙在了尹老板心上。花丛艳历书样是三兄妹身世大白之前送进宫的。本来说好活字套印诗句,待到付梓之时,不独尹富文自己,就连排字的工人都觉得手稿上的书法配着画面实在锦上添花,不忍舍弃。尹老板一时利欲熏心,瞒着子释,改用雕版刻了手迹。

    等到听说子释要做官,皇帝口谕已经传到富文堂,指明要求字画保持原样不变。尹富文几次三番开不了口,又知道臣子上奏专用工整小楷,索性隐瞒到底。直到子释养病期间替他完稿,羞惭愧疚之余,渐渐没有脸皮上门。不久又听说了李大人和傅大人的传言,更加没胆子上门。好在因为兰台令的工作关系,两家下人来回跑得勤快,聊慰他满腹相思之苦。

    三月里子释差人请他商量编印花丛艳历续册,尹老板知道事情彻底穿了帮,悬着的心反而放下来,集中精力认错赔不是。得知兰台司要建书库,立意将功补过,自然死心贴力帮忙。

    几个人当中,需要子释招呼的只有齐德元。一路殷勤陪同,勘察完毕,衷心致谢“齐大师这么忙,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工夫,真是过意不去”

    傅楚卿道“齐大师最近不忙了。南山那边的新宫苑都停了。”

    子释和尹富文均觉诧异。齐德元道“傅大人说的是。宫里传来旨意,南山别苑暂停修建,工匠和民夫都放回家了。”说着,有点困惑的看向傅楚卿,“请问傅大人知道什么时候复工么虽然停工不是坏事,大伙儿回家过日子,还不用服兵役,可这没个准信的吊着,心里边不踏实哪。在籍的工匠还好,那些民夫一放回去,没准就跑了”

    朝廷四处征兵抓夫,没完没了,愈演愈烈,很多人为避兵役徭役,举家逃往西南深山野林。饶是理方司都卫司联合基层政府不断严抓狠打,也禁不住这股狂潮。

    傅楚卿道“跑了就跑了,到时候再抓新的。”邪兮兮一笑,“反正也不是秘密,齐大师是自己人,知道也无妨。皇上最近忙得很。一来么,忙着参欢喜禅,练锁精功。”说到这,心照不宣看了子释和尹富文二人一眼。

    富文堂呈上去的花丛艳历续册,是一部寓教于乐的阴阳双修宝典,集审美与实用功能于一体。为了达到较高的学术水平,子释甚至不惜脸面登门请教对密宗禅学颇有研究的归元长老。幸亏长老乃一等一通达之人,倾囊相授,并不曾笑话他。在子释的预想中,希望这部书至少让皇帝陛下消停一年半载,别再拿春宫来烦自己。

    对上傅大人眼神,尹老板陪笑。子释脸不变色听傅楚卿往下讲。

    “二来么,泰王殿下引荐了一位炼丹的道长,据说这位道长所炼丹药,长生不老虽然未必,益寿延年却曾有目共睹。皇上很感兴趣,现在一天当中倒有半天琢磨这个。总管大人说,万岁爷只怕好长时日想不起来要出宫,干脆把南山别苑暂且停下,省点银子留着过年。”说完,又看了子释一眼。

    论忠心耿耿,再没有人比得上内侍总管安宸。凡是皇上看重的人,都会得到安总管亲切关照,所以子释和安宸可说十分熟络。安总管似乎相当欣赏年轻的兰台令,迎进送出之际往往说几句体己话。

    也就是三月初三鸾章苑宴会后不久,两人随口聊起南山宫苑形貌之胜,安宸道了句实话“过于劳民伤财。”子释半开玩笑半认真“多给皇上安排些室内娱乐,直接把南山别苑工程停下,等万岁爷想起来再说。”当时安宸楞了好一会儿,最后笑道“什么事情,到了李大人这里,怎么就觉着一下子容易了呢”

    子释想,看样子,安总管竟然真的采纳自己建议,假传圣旨停了宫室修建。不论总管大人是出于什么立场和心思,事情本身已经功德无量。原来万岁爷正一边参禅一边炼丹呢,果然忙碌。永享声色,青春不老,皇帝的最高追求不外乎如此。只是,泰王殿下从前不是这么会拍马屁的人啊

    他向来懒得搭理这些,脑子省一点是一点,留着干正事。然而傅楚卿后头那个眼色却激起了某根敏锐神经难道说,前方刚稳当一点儿,这帮窝里斗的就要上新戏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烦恶厌倦,强忍着送走齐德元,打发走尹老板和傅大人,回来继续工作。

    正好李章送饭进来子释早上起得晚,午饭自然也吃得晚,一口也吃不下去,就这么在桌上搁了半天。等到回家前想起,不愿让人发现,倒了又实在可惜,刚犹豫片刻,恰被文章二人抓个正着,唠叨一路。

    第二天下午,又到吃饭时分,李文李章一个铺碟安箸,一个端菜摆饭,那架势,不监督他吃完誓不罢休。子释一边觉着好笑,一边低头看今天的菜色,不禁惊讶的“咦”了一声。

    李文站直身子,仿佛宣布什么重大捷报似的,喜孜孜道“从今儿开始,鲁长庚师傅正式成为咱们府里的专用厨师了”

    八月初的一天,子释从兰台司回家,子周竟然还没有回来。最近兄弟俩比着赛的加班,子释有点担忧莫非前方又有了新动向

    虽然傅大人再三保证公主殿下人身安全,但妹妹身在前线,他对时局的关心程度大幅提高,哪怕弟弟不说,也隔几天问一问。子归并不曾额外差人送信回来,做兄长的只能从战报中了解宏观情况,无法知晓具体细节。

    宜宁公主上战场这件事,当初朝野轰动,广为传颂。不过肯把此事当真的,除了子释兄妹,就是皇帝陛下和广大西京群众了。若掐头去尾,朝里各位大人和上流社会的老爷们,多数将之看作一个噱头。等着公主殿下过足了瘾做足了样子,发现打仗不是那么好玩,一两个月工夫自然会回来。眼看三个月过去,杳无消息,这事便慢慢冷下来了。偶尔有子弟跟去峡北关的人家,暗自后悔着急。

    吃过饭,子释照例往阁楼开晚班随着书籍资料越来越多,原先的书房不够用,便将东宅后院阁楼辟出来做了大少爷的工作室。子周调到策府司后,日益忙碌,文章二人代替他给大少爷当帮手,夜夜领着府里一帮子经过训练的仆人抄书。

    楼上楼下安安静静,只听见轻微的纸页翻动之声。

    正当全体干得投入的时候,二少爷进来了。直奔上楼,“咣当”一声推开门“大哥”

    子释正翻书,手一抖,差点掉地上。嗔道“子周,多亏我没拿笔,否则这孤本就叫你毁了”抬头看见弟弟脸色苍白,眼睛发红,嘴唇微微哆嗦,既似悲伤又似愤怒。心倏的往下沉 “怎么了”撑着桌面站起来,“是不是子归”

    子周摇头。

    不是子归。那就好。

    重新坐下,对李文道“阿文,给二少爷倒杯茶。”转向弟弟,“什么事,慢慢讲。”能叫如今的司文郎这样失态,虽然并非妹妹的事,恐怕也超乎想象的严重。

    “大哥。”子周握着拳头,似乎在等心情平静一些才能开口。李文李章看这情形,准备退下去,却听二少爷道“阿文阿章先别走。我怕,我怕大哥听了,会受不了”

    不等子释开口,李章已经道“既然不是小姐的事二少爷若怕大少爷受不了,不如不要说。”

    子周一愣。半晌道“说的也是”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这阿章,忠心过分了。子释瞪他一眼,叫住弟弟“不许走,把话说完。他们两个也一块儿听。”一面支起下巴,想会有什么事,让子周觉得,光叫我听一听就能受不了

    子周回身“其实,不说出来,我受不了。”略加停顿,理理思路,道,“大哥、阿文、阿章,你们都知道,去年入冬前,西戎人清理出最后一段雍蜀官道,兵临仙阆关下。但是定远将军也完成了仙阆关损毁部分的修复工程,并且加筑了更为稳固的防御工事。”

    三位听众点点头。封兰关尚未失守之时,大批新丁遣往北方,为的就是赶在西戎人打通道路前边,完成防御工事修筑工程。三人知道是知道,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从这么远讲起。

    “之后北边陆续传来好消息,虽无大胜,但对方屡次进攻未果,我方累计歼灭敌军无数。”子周语速越来越慢,“我今天才知道,歼灭的哪里是什么敌军,都是都是被西戎人驱赶着清理道路的普通百姓啊”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般继续“数万百姓为西戎人清道开路,搬运崩塌的山石。当塞道的石头慢慢减少,那最后半里,已经在机弩火器射程之内。关内守将命令全体射杀,穿甲箭和霹雳弹飞蝗一般撒下去,很快尸体堆得比两边的乱石还高西戎人不停的驱赶百姓上前,先清理尸体,再清理石头,往往尸体拖走多少,马上就填满多少双方都像疯了一样,这边赶,那边杀,百姓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哀嚎惨呼声传遍群山,回音直到关内数里都能听见

    “百姓死光了,西戎人又把投降的锦夏士兵送了上来。因为怕他们逃跑叛变,根本没有给像样的铠甲和兵器,比普通百姓好不了多少,一样送死。这些人,这些人”

    子周不知道该怎样做出评价。他以为自己无法对投降者寄予同情,话到嘴边才发现,更难面对的,原来是屠杀本身这场敌我双方精诚合作成就的完美屠杀,洒下漫天遍野淋漓鲜血,模糊了心中界线。

    沉默许久,最后轻轻道“这样的战争,前后打了几个月。谁也不知道,那段两丈宽半里长的官道上,留下了多少无辜冤魂”

    忽然“啪”的一声,一本书被子释碰落地面。

    声音不大,却吓得四个人同时一惊。子释弯腰去捡,带动桌上烛焰明暗飘摇,整个阁楼都似乎晃动起来,叫人心神不定。还是李文最先稳住,发觉大少爷弓着身子,指尖探了几下也没把书拾起来,两步冲过去,一手拿书,一手扶住少爷。子释抓着他胳膊缓缓坐正,长吁一口气“想必,定远将军那里,把这些,都算作军功报了上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子周同样长吁一口气,才回答大哥的问题“北边催要火器弓弩的折子一道紧着一道,京畿锐健营的库存早已调空。兵部张罗不过来,跟太师请示能不能从禁卫军或都卫司挪点儿。两边统领谁都不愿意,太师也不敢抽走京里的军械,就拖着没办。兵部有定远将军的人,为这事和都卫司方统领过不去。方统领与理方司外卫所的杜大人私交甚笃,早知道北边内情,双方越吵越凶,结果就给抖了出来”

    外卫所在蜀州各重镇均布有眼线爪牙,自然知道仙阆关怎么打的胜仗。不过官场上的惯例,这种事彼此过得去就行,没必要特地到上司面前揭发邀功。就连宁愨,也没打算汇报给自己老爹。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抖出来,直叫宁书源气得跺脚掀桌,连带把儿子一顿好训。

    子释靠在椅背上,只觉眼前一片猩红,许多早已忘却的场景几乎都被勾了出来。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要想这些,不要想这些双手在脸上反复搓两把,将思绪调整过来“这么说现在危险的,反而是北边。仙阆关经营时日有限,远不如峡北关稳固。蜀北地形虽然同样险峻,到西京的距离却要短得多”

    “嗯。”子周点头,“我也这么想。打算明天跟太师说说。”

    子释愣愣的坐了好一会儿,道“说说又怎么样呢”

    “总比不说强。”子周挺直脊背,“大哥,今天我一直很难过。可是,我想来想去,再如何难过,也不可能反对仙阆关守军的做法。这才是最叫我难过的地方”

    子释抬头看着弟弟年轻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带有狠绝意味的痛苦那是历经心灵折磨之后终于做出抉择的表情。

    他听见子周说“大哥,你从前说过的许多话,我如今都懂了。眼下的朝廷,上至皇上太师,下至狱卒小吏,近至宗室亲王,远至前线将官,几乎皆蝇营狗苟于自身利益。即使端正廉洁如席大人,独善其身之外,自以为激浊扬清,于大局并无补裨。真正该做的事,没有人做。该做的事要动手做起来,更是倍加艰辛。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想当亡国奴。就为这一点,我愿意竭尽全力。哪怕哪怕只是让最后的结局晚一些来临,对活着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幸事

    “大哥,我知道,蜀州内的百姓是人,蜀州外的百姓也是人。可是现在,蜀州外已经成了西戎的百姓,蜀州内还是锦夏的百姓。西戎不把自己的百姓当人,怎能指望锦夏把西戎的百姓当人我既身在蜀州之内,做着锦夏的臣子,蜀州外的百姓顾不了总得尽我所能,顾一顾蜀州内的百姓”

    从第二天开始,兄弟俩陷入空前忙碌。

    和绝大部分麻木愚蠢的睁眼瞎不同,他们都看得见头顶密布的阴云,一天比一天浓黑厚重。子释争分夺秒,只求在某个时刻到来之前,尽可能多的完成手头工作。其余的,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

    子周毫无保留,为太师出谋划策腾挪周转。他不要面子,不拉关系,不拍马屁,不搞虚头,一切以在现实条件下追求最佳成效为目标,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就目的而言,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所追求的根本利益和太师是一致的,因而至少暂时表现出来的状况,是司文郎大人高度忠于太师和皇上。

    宁书源毕竟算得枭雄之流,至少可以共患难。随着局势渐渐危急,太师的胸襟度量也变大了。知道子周这种人能干又正直,最该好好利用,颇容忍他的直来直去特立独行。即使不一定采纳,有什么事往往也愿意听听这位年轻司文郎的意见。

    兰台司书库建设已接近收尾阶段。子释除了监督施工,开始领着下属没日没夜的清点整理各类书籍图册,预备入库,那套不加班的理论早被他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凡是肯留下来加班的,除了免费供应美味宵夜,还另有额外津贴。

    中秋节前夕,兰台令大人给下属发放节日补贴每人两颗上等南珠,指甲盖大小,粉色底子带着彩虹晕圈。在场都是识货之人,这样一颗珠子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况且大家拿的都一样,显然是整串上头拆下来的除了宫里,哪儿还有这等货色

    王宗翰迟疑道“子释,你不是把皇上赏赐的东西拿来了吧”

    被问的人笑笑“本想换成现银,一来惹眼,二来不合算,况且最近现银也不容易弄了,干脆这么直接分给大家。你们都知道怎么做最好,我放心。接下来还要继续辛苦大伙儿,这点酬劳不算什么。我是把兰台司当成自个儿书库了,你们说我痴也好,疯也好,我只想把这些书好好存下来”

    中秋这天,宫中大宴群臣。今年财政紧张,没钱弄太大的花样,又赶上连日阴雨,别说太阳月亮,连透亮点的天色都好久不见。幸亏赵琚参禅炼丹都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惦记看灯赏月这些庸俗的娱乐活动了,最后内务府和礼部决定办场宴会了事。

    子托病不去,子周和傅楚卿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只得去了。

    是日,专用于宫中宴饮的璇玑殿内,御膳珍筵连席排开,金罍玉觞满倾流泻。君臣共饮,和乐融融。

    皇帝下首右边是太师和几位元老,左边是泰王、定王、泰王世子及其他宗亲。百官于大殿两侧分部门按品级对坐。东边右相领秘书省、尚书省、中书省及礼户吏兵刑工六部官僚,西边左相领御史台及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钦天监等司部人员,另有理方司、内廷侍卫的头头脑脑们侍立于四周。上下和睦,济济一堂。

    佳节盛宴,既非典礼亦非祭祀,要的是轻松愉快。况且皇帝陛下性喜游乐,宴席开始之后,各种歌舞杂戏便陆续上演助兴。其间更有云中道长献上费尽心血炼就的一瓶“九霄萃仙丹”,定王殿下呈上别出心裁排练的一支“百禽朝凤舞”,令万岁喜悦开怀,赞不绝口。

    所有可能影响人心稳定的消息,都被截断在策府司,既不往上报,也不往外传。在座众人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当不存在,跟着圣上一起放开怀抱,尽情欢乐。

    宴会进行到后来,气氛渐渐轻松自在。群臣有的转战各席,拼酒斗杯;有的借机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有的则脱身出去,躲进侧殿透气歇息。各处宫娥内侍服务周到有礼,滴水不漏,只见热闹,不觉混乱。

    子释搭眼一瞧,子周竟被叫到太师席上去了,与几位统领及秘书副丞、兵部尚书等陪着太师说话。这样子想早点开溜回去是不可能了。再一转头,恰好看见隔了两桌的席远怀,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如今满朝上下,再没有比这个人更令自己郁闷的了。人生种种无奈都好说,唯独碰上刚正耿直远怀兄,一心一意要逼自己做圣人,实在束手无策,只得敬而远之。怕他冲动之下找过来说话,子释端起酒杯,遥遥相敬。低头抿一口,抬首扬眉,送过去一个带着温度和湿度的微笑。果然,席大人扭转头,忿然隐忍,再不看这边。

    他这里光顾着戏弄席远怀,没留意对面礼部席上有双眼睛,正一样带着温度和湿度聚焦过来。

    放下酒杯,忽然有些鄙夷前一刻的自己。在这烂泥塘大酱缸里待久了,人会不知不觉堕落。而李子释与别人的不同,不过是尚且可以清醒的堕落。顿时再也待不下去,只想马上离开,一头扎进家中阁楼,扎进那些发黄的故纸堆中,寻得短暂的安宁。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听到旁边王宗翰叫自己。回过神来,只见他满脸担忧“子释,你是不是不舒服”

    轻轻摇头。

    王宗翰又看看他,拈了两片花生酥放他面前“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宫里做的,味道自然不差尝一口吧。”

    子释苦笑。王宗翰不知道,打去年冬天风寒好了之后,自己就添了个无法启齿的新毛病只要一吃花生,必定胃疼,从此家里便断了这东西。此刻瞅着面前又薄又脆的花生酥,明知道吃了就难受,手却不听使唤伸出去,恍恍惚惚捏起一片送到嘴边。刚咽下两口,上腹胃脘深处一阵抽痛,剩下半片“啪”的落回盘子里。

    王宗翰一直瞧着他,见到这般模样,慌了手脚“子释,怎么了”

    “不要紧其实,唉,”子释勉强笑道,“大概过去吃多了,最近一吃就胃疼。偏偏看见了又忍不住”

    王宗翰搀住他“怪我”

    “哪能怪王兄是我自己嘴馋真有好些日子没吃了,”呵呵两声,“没办法,就好这一口胃疼虽然难受,你叫我看见了不吃没准更难受”

    周围几人问要不要找太医,子释摇摇头。今天这样的日子,傅楚卿在大殿外忙保卫工作。子周隔得远,那边正热闹,也没法留意自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恰好身后小内侍过来,便道替自己找个清静地方歇息片刻。他经常出入宫廷,安宸这些手下都认得他。刚拐到侧殿,王宗翰却又追了上来“我,我不放心,陪你一会儿。”

    子释有心拒绝,无奈胃里绵绵不断的抽搐一阵狠过一阵,只好随他。没走几步,竟然头昏眼花,腰腿发软,心中顿时警觉。然而浑身无力,任由那领路的内侍和王宗翰扶着自己,也不知到了哪处隔间夹室,躺在了榻上。意识朦朦胧胧,却因为胃部清晰的疼痛牵扯着,始终保持了一丝清醒。把方才经过在心中过滤一遍,问题只可能出在王宗翰身上。他哪来如此色胆手段这可真没想到

    隐约感觉那内侍出去了,王宗翰却没有一点动静。

    奇怪。难道是自己多虑了子释闭着眼,正疑惑间,听见一阵轻微脚步声响,有人进来了。来人似乎有些吃惊,“嗯”了一声,低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张大人,大人亲口答应过不会害他”是王宗翰畏缩的声音。

    “那当然。嘿嘿我爱他还来不及,哪能害他我知道你心里也喜欢他,可惜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对不对别说你,他连傅楚卿都没给过好脸色谁知道姓傅的用了什么阴险招数将人霸在手里明月还得彩云追哪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你这番替我牵线搭桥,你爹爹那里我自然会关照”

    听这声音有点印象。子释打开一线眼帘,来的果然是熟人礼部侍郎张庭兰。此人乃秘书副丞张宪博之子,宁三少酒肉知交,算是赤诚的外戚党。肚子里颇有点墨水,刚被任命为本轮秋试科场提调,属于主考副主考之外最重要的职位。

    不,仅仅如此,他还没这个胆子打自己的主意。借着胃里烧灼的疼痛,打起精神,将平日不放在心上的一些信息翻找出来,静静思索

    “皇帝一边参欢喜禅,一边炼不死丹。炼丹的道士是泰王引荐的,参禅的书是自己弄的。不过听说定王殿下后来进贡了几个颇通双修之道的美女说起来,虽然大家都是外戚党,除了自家儿子,太师也相当倚重能干的秘书副丞。傅楚卿曾提及宁家几位少爷和定王殿下年纪相当,私交不错。而向来消沉的泰王殿下最近积极不少,背后多半有人鼓动。今天给自己领路的小内侍也不知收了他张庭兰多少好处这事儿安宸怕是知道的吧”

    两条线在脑海中逐渐成形定王、小侯爷宁愨、傅楚卿、自己;泰王、秘书副丞张宪博、内侍总管安宸、张庭兰。怪不得他敢对自己下手。是了,王宗翰父亲供职礼部,只怕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苦笑。他还真找对人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么凑巧攻中自己的死穴。

    心中无限悲哀。没有别的,只是厌倦。这些人,中毒太深,已成权势名利瘾君子。身处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你的心归于何处,别人看不见,也不关心。他们只看见你的脚站在哪里。忠毅伯襄武侯兄弟,先是钉上了“外戚党”的招牌,现在,毫无疑问,又添了“定王派”三字。

    眯眼瞅瞅张庭兰还是太浮躁了。三月三御前赛诗挑衅自己,就已经看出此人沉不住气,难当大任。于今两边斗得难解难分,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全局横生枝节,回头让他爹知道,还不得气死

    张庭兰连威逼带哄骗把王宗翰轰出去,乐颠颠走到榻前。

    看了一会儿,低声倾诉衷肠“丰不见腴,瘦不着骨,梅轻柳态,雪艳冰魂桃李春风兰台令啊李免,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了整一年,才等到这机会”目不转睛盯住那张皎洁素净的脸,十个指头直发痒。暗道美人软卧横陈,是先松冠带呢,还是先解衣襟

    子释盘算着且用言辞吓他一吓,实在不行就只好动粗了。外头内侍虽然多半已被收买,但只要惊动卫兵正准备睁眼,就听推门声响,有人疾步跨进来“张大人”

    居然是安宸。

    第〇六五章 同流必污

    张庭兰看见安宸进来,大惊。强作镇定“安总管。啊,兰台令大人不胜酒力,下官受翰林院同僚之托,在这儿照应照应。”

    安宸躬身道“大人辛苦了。请大人殿中宴饮侍君,兰台令大人便交给在下吧。”

    等张庭兰出去,子释眨眨眼,冲安宸咧嘴一笑。

    安总管夸张的拍着胸口“阿弥陀佛李大人,在下刚刚察觉底下有人不规矩,这要来晚一步,可如何得了”看子释摁着腹部没起来,皱眉道“我差人把袁正尹悄悄请过来可好”

    子释摇头“胃疼,老毛病。还有就是没力气,已经好些了,不碍事的。”喘口气,轻声道,“能不能,烦劳总管倒杯热水给我。”

    安宸点头出去,很快回转,端着茶盅送到子释面前。看他毫不犹豫喝下去,露出歉疚的笑容“竟让李大人在宫中遇上这等事,安宸百死莫辞其疚”

    子释放下杯子“还是请总管直呼我名字吧。”侧头望着安宸,“满朝都是大人,适才总管送走的,不也是一位大人我真的不喜欢“李大人”这三个字。”

    安宸为人谨慎,地位越高,实权越大,辞色间就越周到。在朝臣面前,一向礼下于人。子释从前也这么提过,他没当真。这会儿听他差点遇险的大事不说,捡着鸡毛蒜皮重提,心头一松,微笑道“那安宸便托大,称一声“子释”。”

    子释也笑“总管客气。”

    安宸端详一下他的脸色,似乎好转不少,点点头。坐下来沉吟片刻,道“正好眼前清静我有一件事,想听听子释怎么说。”

    “只怕辜负总管错爱。”子释嘴里应着客套话,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真诚。

    安宸声音压到极低“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皇上自己对炼丹没了兴致那些个仙丹灵药,都不吃最好。”

    子释有些意外,没想到总管大人问的是这个。

    安宸轻叹一声“泰王殿下引荐的那位云中道长,非常会说话,引得陛下深信不疑。炼丹的东西,都由内务府置办,你知道,内府银库钥匙虽然在我手里,造办采购到底是泰王这内务大臣说了算”

    子释明白了,总管大人担心仙丹里有什么特别的添加剂。原来最忠心的还是这一位。闭上眼稍加思量,慢慢道“一么,是有比炼丹更好玩更吸引皇上的事”

    两人一齐摇头。除了成仙,做人的种种花样差不多都让万岁爷玩遍了。况且这仙丹才炼出第一炉,正当方兴未艾,赵琚欢喜禅虽然参得入迷,可一天也没忘了炼丹这茬儿。

    “二么”子释笑笑,“有个笨办法,我姑妄言之,总管姑妄听之。依我看,咱们皇帝陛下是个讲求尽善尽美之人。衣食日用,须华瞻精致;文辞歌曲,须工丽奇巧;入耳要绕梁清音;入眼要赏心美景”睁眼看着安宸,“所以,若能设法叫皇上对所谓仙丹倒足胃口,哪怕炼丹人吹得再如何功效不凡,大概也吃不下去。”

    “这怎么能叫皇上倒足胃口呢”

    “据我所知,玄门丹鼎派,除了常用朱砂水银,也以其他药物辅佐。这里头好些东西,名目虽然雅致,真要追究实物,则颇为不堪。好比什么紫河车、龙涎香、望月砂、五灵脂诸如此类。进贡到皇上手里的,自是洁净圆溜金光灿灿一颗颗仙丹,不过”说到这,仿佛孩子恶作剧得逞般嘻嘻乐道,“丹炉就设在宫里不是中间程序想必无法窥探,但是,设法叫皇上撞见送进去的普通原料,以总管之能,多半不难”

    安宸琢磨琢磨,跟着他一块儿笑起来“嗯,值得一试。这么直接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正容道,“上回南山宫苑的事,后来皇上果然没再提起。唉,我安宸跟了皇上二十多年,你识得皇上不过一年,反倒不如你懂得皇上的心思呢”

    子释不笑了“总管过谦。总管不是想不到,总管只是一心为皇上着想,所以,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安宸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默然呆坐许久,长声叹息,讲起古来“皇上亲政前两年,我十五岁。家中不幸获罪,男丁一律斩首。家父想尽办法,求了国舅,将我瞒报一岁,得以进宫服侍皇上。”

    子释撑起胳膊靠坐在榻上,侧耳倾听。

    “中间那些曲折就不必说了。总之那时候年轻气盛,在宫里长了不少见识,逐渐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也曾对皇上颇有微词。少年孟浪,干过不少蠢事,全赖皇上包容,才苟全活到如今。多年后回想当初幼稚举动,竟似恨铁不成钢,呵

    “皇上他或者有这样那样不是的地方,待身边人可当真没话说。我也是宫里朝里看了这许多年,才算看明白从头到尾,肯揣着真心实意过日子的,还就只有这么一个。我这辈子,跟他是牢牢绑在一起了。他既一心一意相信我,我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但求尽心尽力服侍到底,令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

    说到这,忽然停下来,认真问子释,“你说,身为九五至尊,若连个平安快活都求不得,是不是太可怜了点”

    子释想世上最难求的,就是平安快活,与身份地位无关。而皇帝陛下在这方面天赋高得很,总管大人您是爱之深责之切了这话当然不能出口,只微叹道“好歹,皇上这些年,勉强平安快活过来了。”

    安宸仿佛想起很多往事,沉入回忆之中。良久,再叹一口气“子释,你那句话提醒了我不是想不到,只是没想过。我顺着皇上的意思办事办习惯了,有时候明知道不合适、不应当,不但想不出怎样阻止,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要阻止。自从看你御前应对,举重若轻,张弛有度,皇上反而很高兴,我这内侍总管自愧不如啊”

    呃子释作惶恐状“总管明察秋毫,下官无地自容。”

    安宸笑骂“你就是这点讨人爱又招人恨”

    子释陪笑。心道人在地狱待久了,离开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呢总管大人您日久生情情人眼里出西施,想不起来反对也正常。如今能想起来,那是明镜高悬福星高照,权当积阴德吧。

    眼下气氛正好,想起一事,问“皇上亲政之前,总管已然随侍御驾,想必知道家父任太傅的旧事皇上几次提起,总也不肯细说”

    安宸道“令尊做太傅是兴宁六年,我进宫是兴宁七年,详情无从知晓。不过,皇上那会儿十二三岁,正属最淘气的年纪,我猜只怕是开了什么过火的玩笑是了,有一回你出宫之后,皇上忽然提起令尊。”

    子释惊喜“皇上说什么”

    安宸站直身“皇上说“如今想来,那时候,也就李太傅真心为朕好。可惜朕不懂,生生把他气走了,叫他寒了心。”然后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明知他真心为朕好,多半还是会忍不住把他气走。唉。”结果,那整半天,皇上不时叹口气,后来便再没有提过。”

    子释不再追问。皇帝陛下有的是悟性,惜乎性格缺陷太明显小有情,大无情,又过分贪图享乐。落在李太傅眼里,那就是一天生荒淫无道的昏君胚子啊。当年把李太傅整寒心的玩笑到底是什么,安总管为尊者讳,即使知道也肯定不会说。子释也没有兴趣刨根究底了,对生不逢时遇人不淑的自个儿老爹由衷同情一把。

    望着眼前竭力替皇帝积德的大总管,预见到即将来临的宫廷斗争,再想起忙着救国救民的弟弟妹妹涌上心头的,是无能为力听天由命的无奈与懈怠。胃疼渐渐缓解,疲倦如潮水般袭来,身子重新歪了下去。

    安宸见他这样,忙道“子释你放心在这儿歇着,我去跟傅大人、谢大人打招呼。不过,傅大人那里”

    “我不会说。”

    “恐怕瞒不住。”

    “我什么也不知道。请总管看着办吧。”话音落下,人已坠入混沌之中。

    再醒来,身在马车里。车子轻轻摇晃,头有点晕。睁开眼,又闭上。晃悠悠晕乎乎的感觉好像乘船之前似乎刚做了一个关于乘船的梦,偏偏细节全不记得,只余一缕陶然伴着车儿忽悠忽悠。

    正惬意,身子被抱紧了。傅楚卿把他扶起来,脸色铁青“小免,谁给你下的“失魂散””

    子释直着眼睛摇头。心想“失魂散”,好没创意的名字

    中秋之后,兰台令大人的人身安全保卫工作明显加强。不但府中侍卫跟到衙署,巡检郎和司文郎更是轮班接他回家。子释埋首典籍,偶尔从浩繁卷帙中直起腰,无厘头一下这两人见了面基本互不理睬,他们是怎么交接的呢

    九月二十这天本是旬休,子释在衙署加班,几个骨干下属也都来帮忙。李文进来报二少爷在门外等着了,才意识到已过晚饭时分。其他人先走一步,王宗翰陪着他最后收拾妥当,同行离开。

    可怜的王公子从张庭兰找上门的那天起,就一直忍受着心灵的煎熬,中秋佳节几乎在五内俱焚的状态下度过。后来衙署重新见到子释,后者完全看不出异样,心中愧悔焦虑,又不敢明着打听,眼见憔悴了一大圈。

    与王宗翰门前别过,子释准备上车,顺口问“家里来还是衙里来”

    “衙里来。”

    也就是说弟弟同样加了一整天班。哥儿俩都成工作狂了。

    子周犹豫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说给大哥听“刚从衙里出来,看见好些理方司和都卫司士兵过去,说是国子监科场舞弊事发,正四处抓人。今年参加秋试的士子,可也太倒霉了”

    两年一轮春秋二试,举国大事,治安保密各方面工作都需要理方司的协助配合,所以最近傅楚卿颇忙碌。子周连着好些天来给大哥当保镖,虽然大哥从来不问,似乎仍然有必要交待一下另一位保镖的动向。至于背后还可能有些什么,并不在司文郎职权范围之内。况且,中秋节的事情,他也隐隐有所察觉。因此,这会儿感叹归感叹,对于傅大人的行动,实在没有理由多加评判,更无从干涉。

    子释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秋试最后一日。坐在车里,不由自主琢磨科场舞弊回回有,不过看谁比较倒霉。照子周的说法,这般大规模揭发追究,可好多年没听说了。不管是士子藏掖代笔,还是官员请托受贿,一旦暴露,不知要掉多少脑袋,毁多少前程

    突然猛敲壁板,叫温大停车。一面推开车窗,冲骑在马上的子周道“快帮我去截住一个人”附耳说出名字,略加思忖,又道“若是没截住,什么都别管,马上回家。若是截住了立刻雇车送到富文楼来,我这就去那儿等着,千万小心别惹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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