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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15节

作者:阿堵 字数:27462 更新:2021-12-28 19:46:00

    寂然饭毕。子归因为隔壁王家姐姐约了描绣样,撇下兄弟俩交流思想,串门去了。

    子周跟在子释后头,大哥捡碗他擦桌,大哥刷碗他洗锅。大哥还在洗手呢,他已经捧了毛巾在旁边候着。大哥刚坐下,他端着茶就送过来了,一边自我检讨“我没有子归冲得好,大哥凑合喝一口”

    唉竟逼得这楞头小子学会了溜须拍马子释又好笑又怜惜,接过茶放到桌上,叫他也坐下,斟酌着如何措辞。

    就在子周被大哥漫长的沉默弄得几乎要心慌的时候,子释开口了“子周,爹爹临终时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多少”

    子周一震,盯住子释“大哥”

    “告诉我,你还记得多少。”

    仿佛一下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惨烈的日子。赤焰飞腾,黑烟弥漫,父亲在自己眼前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球,母亲直挺挺悬在厅堂房梁上家中所有女眷,如幡旗林立,悬在房梁上子周脸色瞬间惨白,泪水“唰”的涌出来“大哥大哥”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十五岁的少年霎时变回那个十二岁的孩子。

    子释走过去抱住他肩头“大哥在这里。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心想这个疮疤迟早要揭开。三年了,当日那一幕,子归有幸没能看到,子周却是从头到尾始终清醒着的。现在他也长大了,长痛不如短痛,借此机会,说开了吧。

    拍着他的背,轻轻问“告诉大哥,你还记得多少”

    子周一边哽咽一边道“爹爹说说我们两个,不是李氏子孙大哥你你说我是收养的你、你说我是收、收养的呜呜”提到“收养”二字,伤心欲绝,跪倒在子释脚下,抱着他嚎啕大哭。子释想看样子当时是被那一巴掌打醒的,后边的话记得格外清楚。如此看来,之前爹爹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他多半没听着。

    慢慢把子周安抚下来,一句一句掰开了讲“你和子归,是我骨肉至亲。那时候迫不得已,你不要记恨大哥好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大哥总是为我们好”

    嗯,有这句话就够了。子释大感欣慰。

    “你俩刚来的时候,不过两岁我还记得那年春天,爹爹出门办事,去了个多月才回来。回来时是个半夜,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看见娘和小姨娘一人抱着一个小娃娃,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娘说这是弟弟和妹妹”

    子周睁大眼睛,听大哥讲关于自己和子归身世的隐秘往事。

    “家里平白多出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爹爹跟人说乃外室所出,以他老人家人品声望,这事儿好比平地一声雷啊整个彤城议论纷纷,但凡有点交情的都争着上门来看你俩。”子释笑起来。子周想想父亲的形象,也忍不住破涕为笑,揉着眼睛站起身。

    “我看那时候,就连娘都不见得知道真相,否则也不会偷偷难过。好些年之后,有一回我无意间听到她跟小姨娘聊天,才隐约猜着一点。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头绪,因为她们说得实在太隐晦。唯一听明白的是你俩是爹爹从京里悄悄带回去的。”

    望着子周“这件事,爹娘费尽心力遮瞒多年,背后必定有性命交关的因由。若不是西戎兵临城下,爹爹他死志已决,恐怕这辈子都不见得会说出来罢你非要去参加秋试,大哥心里担忧得很。真要进了官场,咱们两眼一抹黑,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牵扯出祸端来,你叫爹娘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子周垂下头“大哥”

    “你既怨我说了一句“收养”,那咱们索性抹了这句,当它不存在,不要再碰它,好不好”

    子周抬头,回望子释“当然好。在我心里,本来也没有它。”

    想起大哥站半天了,把椅子搬过来,拉他坐下。摸摸茶凉了,又重新冲一盅热的送到手边。

    子释瞅着弟弟。这孩子天性耿直端方,虽然跟着自己活泼许多,到底不脱持重本色。今天又哭又笑又拍马,五百年难遇一回,得抓紧机会享用。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悠悠闲闲啜口茶,一时天高云淡,气爽神清。道“你替我把“富文堂”的书样拿来,朱笔也拿来。趁着这会儿不困,看几页。”

    子周听从吩咐,伺候完毕,自己捧一本书在旁边陪着。

    子释校了两章书稿,眼睛发涩,停下歇息。转头看见弟弟一动不动坐着,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敲敲桌子“在哪儿神游呢”

    子周一惊。回神看着大哥,一副有话想说不敢说的模样。

    “这是什么表情有什么话开不了口”子释不乐意了。

    “大哥”

    “嗯。”

    “为什么为什么听了你的话之后,一想起秋试,我心里头心里头,痒得更厉害了”

    第〇三九章 为我所用

    长生正在遗憾岳铮能武能文可惜不会作诗,就听有人道“敢问殿下,这诗可不可以代作”

    咦定睛瞅去,是另外一组犁田两人中年纪轻些的那个。打量几眼,样子普通,神色却不复先前的惊慌,居然颇为镇定。于是问“你会作诗”

    “小人考过两回科举,奈何时运不济”

    能去应试,不管考没考上,肚子里多少有些真货。一介书生,这份胆色也不多见。长生看着他,仿佛看见猎物往陷阱里爬意外收获啊。

    “代作么倒也无妨。不过你横插一杠子,总得拿点彩头出来。”

    庄令辰偷觑对方一眼。这西戎二皇子真特别。非常特别。简直太特别了。就为这特别,大概有机会。一场要命的横祸,莫名其妙卷进来,但求能自力更生闯出去。须做得漂亮一些,就不知他好恶如何。左右是个死,权且搏一搏

    形势不容犹豫,当下朗声道“殿下要彩头,便是小人自己这颗脑袋罢。小人的诗若入不了殿下的耳,自然没什么好说,若是”指指并排跪着的另外七人,“若是殿下听着勉强能够入耳,还请殿下遵守诺言,放过无辜之人。至于小人自己”露出坚定的表情,“和这二位壮士一样,但凭殿下处置”心说但凭处置嘛,他肯花时间叫人作诗,那杀人的心想必是淡了的。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紧张而沉默的等待皇子殿下的决定。

    长生伸出一只手,接住几片下落的花瓣,看它们躺在自己掌心恬淡轻盈,美好柔弱。

    抬起头,却见满树满树洁白的李花于春风中纷纷扬扬,有如玉蝶碎雪漫天飞舞,竟是别样磅礴,无边壮丽。

    “便是如此罢。”放下手,盯住庄令辰“你敢出头往身上揽,想必有点真本事。我给你半刻钟,诗做得顺耳,好说。”语速慢下来,“若是做得不顺耳你们十颗脑袋,就埋这李花树下当肥料吧。”

    庄令辰在心底哼哼“顺耳不顺耳,还不是你说了算”

    忍不住抬眼看去。只见对方一身墨底金线盘龙如意纹衣衫,站在漫无边际雪涛花海之中,刹那间叫人觉出满目孤标傲世,浑身典丽肃杀。心头一凛此人糊弄不得。立时把那侥幸投机的心思尽数收起今日拿不出绝活儿,只怕真要在此地做了花肥。

    心头琢磨着,再看那几株李花,入眼一片圣洁庄严,不尽的苍凉凄艳。忽然想我庄令辰漂泊浪荡半生,一事无成,最后居然沦为阶下囚、亡国奴。今日能有此花为我送葬,也算不枉。整整衣襟,跪直身子,开口道“小人这首李花诗如下,请殿下指正

    仙姿偶伴走凡尘,

    颠倒生门入死门。

    猎猎明霞燃缟素,

    滔滔向日起纷纭。

    知君不重胭脂色,

    为我独留霜雪魂。

    幸得春风埋玉骨,

    何须铸铁损精神。”

    长生听了第一句,心里已经痛不可当。这毫无由来的几棵树、几个人,倒像是上天特地安排在这里等着自己似的。专在这里等着,提醒自己,鞭策自己,砥砺自己。及至听到第三联“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差一点泪水都逼了出来。

    庄令辰哪里知道,自己这几句诗正正好好砸中了皇子殿下的心事。脱口而出,念完就后悔冲动之下,只图痛快,太硬太直了,说不定惹出怒气提心吊胆望一望,却见对方一脸空洞茫然。大吃一惊,暗呼糟糕“该不会没听懂吧怎么说也是个异族人,知道几句圣人名言已经相当难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忐忑不安上下纠结之际,就听皇子殿下缓缓道““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果然是情真意切的好诗。难为你把这柔媚之姿写出一身风骨”

    庄令辰喜出望外他听懂了居然全听懂了点评很到位啊。顿时生出惺惺相惜知遇之感。猛地想起对方身份,大觉遗憾。又自我安慰这下不用掉脑袋了。也许,一群人都不用掉脑袋了。

    长生轻哼一声,接着往下说““春风埋玉骨”如此风流死法,也太便宜了你。”冲卫兵道“这三个,先押到库房关着,好好看住了。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转身抬腿,走了。

    作诗的还等着听众继续点评夸奖,忽然就断了茬。卫兵上来把倪俭和庄令辰也绑了,推搡着往前走。三人愣愣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都觉今日真正应了那句“颠倒生门入死门”。且不管如何颠倒,到了这个时候,心头俱是一松。不约而同想这年纪轻轻模样标致的西戎二皇子,当真特别

    长生两条腿自顾自往前走,一步步仿佛踩在刀尖上。脑子里来来回回就是五个字“春风埋玉骨春风埋玉骨春风埋玉骨”多少个日日夜夜用忙碌操劳压下去的相思,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那不可名状的恐惧担忧,叫他害怕得浑身打颤,几乎就要扑倒在地,痛哭失声。

    驻足立定。告诉自己不能这样。

    他在等我,我不能这样。

    回首阳光下几树李花如云如荼,似飞似坠。染出天地纯粹至美,绘出无穷烂漫生机。

    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摸摸刀柄,有点郁闷。

    这下子,一个也不能杀了。虽然不杀更划算,但是这“春风埋玉骨”,实在叫人心里头堵得慌哪真想杀几个人去去火。站了一会儿,仰头望望天哼“春风埋玉骨”是吧老天爷,你若胆敢给我春风埋玉骨,看我不还你一个秋风扫落叶哪怕,哪怕死了埋了烧了化了也得给我吐出来

    第二天午后,岳铮、倪俭、庄令辰被押到皇子殿下临时行邸。饿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又在辗转反侧中等候发落,三个人都有点儿萎顿。正所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当时一鼓作气,热血冲顶,英雄举动也做了,豪言壮语也说了,脑袋掉了也就掉了。这般拖着打熬一番,免不了就要揣测思量。骨头自然还是硬的,那股气势却没了。

    尤其庄令辰,本来就不想死。皇子殿下临走甩下一句“如此风流死法,也太便宜了你”,叫他很是惴惴。由此可知,自己那首诗,对方真是彻底听懂了。但是,顺耳不顺耳呢完全没底啊。

    长生面前桌上摆着几碟菜肴和四套碗筷。菜里头居然有熏肉风鸡,算是极难得的奢侈品了。倪俭忍不住就“咕咚”咽了口唾沫,被岳铮横一眼。知道他嫌自己丢人,心想“你瞪我干什么肚子饿了要吃饭,天经地义”

    “我有几句话,跟三位说说。说完了,好踏实吃饭。不管三位作何决定,这顿饭都是要请的。”长生站在三人对面,神情也平淡,语气也平淡,好似萍水相逢,君子论交。三个听众被他感染,不由得放松下来。

    “算起来,赵琚缩在蜀州,躲了差不多五年了。我大哥已经平定楚州,眼下正在封兰关围着。”

    三个听众愣了一愣,才想起赵琚是何许人也。因为这名字虽然天下尽知,但谁也不曾有机会把它当成一个名字叫出来,故此颇为陌生。

    “要说大夏国史上,朝廷曾数次偏安蜀州。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最后谁也没守住。”长生一边讲,一边很自然的就想起那个风采流动的身影,恍惚间似乎他就站在身后,正扬起嘴角笑嘻嘻的瞅着自己现炒现卖。

    “你们以为赵琚能撑几年”

    看三人不说话,长生继续道“父皇登基已有一年半,中原日趋安稳,四边指日宁靖。”略停一停,斩钉截铁,“这天下,已经注定不可能再姓赵,改姓符了”

    岳铮三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俘虏,这个认知其实早已备下,只不过心底里始终不愿接受,拒绝承认罢了。听对方如此清晰明确讲出来,脑中不论轻重,都挨了一锤子,呆在当场忘了反应。

    “大夏国悠悠数千年,自古以来就是各族共存并立。往近了说,北方柔然一族曾入主中土六十余年。咸锡朝景平年间,夺嫡登位的皇子宋霈,其母出自室韦族。你们锦夏昭烈帝的生母,听说也不是夏人我以为,时至今日,这夷夏之分,内外之别,非要追根究底,未免迂腐。”

    长生固然是翻炒某人的剩饭,然而听在对面三人耳朵里,只觉这西戎皇子渊博高深,不禁既惊且佩。

    “父皇自登基以来,习夏文,遵夏典,任夏臣,行夏制。戎夏一统,天下大同,指日可待。”说到这,长生加重语气“锦夏末日就在眼前,而我华荣帝国方兴未艾,前途无量。你们三位,若是觉着那国恨家仇没法放下,我也不勉强,吃了饭,就送三位上路。”

    一笑“上黄泉路。求仁得仁,想必无怨无悔。若是”把三个听众扫视一遍,用承诺般的郑重口吻慢慢道“三位若是觉着,有为之身不可辜负,愿意为天下早日太平尽一份心力,吃了饭,便请跟我上路。富贵功业,我符生没法许给你们,但是我保证,你们会有博取它的机会。”

    坐下来,拿起筷子“我没工夫在这里多耽搁。所以,劳驾三位吃完饭务必给个答复。不必拘礼,请坐吧。”

    岳铮和庄令辰还站着没动,倪俭左右看看,心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老实不客气在长生对面坐下,大大咧咧开吃。那两人也饿得狠了,见皇子殿下不端架子,毫无派头,干脆也坐下来吃饭。

    庄令辰吃着饭,脑子里却在不停的转“想我漂泊浪荡半生,一事无成,最后沦为阶下囚、亡国奴为什么老天偏要这个时候,才给我机会呢难道说,真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两轮科举皆不得中,孤家寡人,囊中如洗,做了俘虏没法赎身,才赶上这么一遭,遇上这么个主儿国恨家仇家仇说不上,国恨倒是有可锦夏朝也没给我庄某人什么好处啊”

    正自我说服呢,忽听旁边倪俭道“殿、殿下。”

    长生抬头“有话请讲。”

    “昨天那时候,如果,如果小岳不求情招供,你真的会连那八个人的脑袋一起砍了么”

    “会。”

    “啊”倪俭吃惊。他跟岳铮琢磨了半夜,越想越觉得对方在给自己二人下套。眼见这套已经拴上了脖子,只怕非跟着走不可了,心里终究不甘。他是个直性子,没留神就问出了口。听长生答得顺溜,有点将信将疑。看看对方神色,又绝不像掺假的样子,困惑了。

    长生心里觉着这直爽汉子挺可爱,和颜悦色的给他解释“你们两个若不肯招,便是顽固不化,罪无可恕。你俩做下的这事儿,性质恶劣,影响重大。怎么着也得同甲十人都砍了,才有杀一儆百的效果。”放下筷子,仿佛感叹一般,“虽说人才难得,但是求才纳贤者,要的是为我所用。不能为我所用,死不足惜。”

    庄令辰瞅瞅说话人和蔼的表情,骨头缝直冒凉气。忍不住悄悄伸手摸摸脖子要不是那姓岳的求饶求得及时,这颗脑袋当真就搬家了。

    那边岳铮也打个冷战,偏偏倪俭这粗神经,兀自往下追问“如果,如果我们投降,殿下岂不是就没法杀一儆百了”

    长生“哈”一声,实在憋不住笑起来。轻轻拍着桌子,边笑边道“倪大侠,你们肯投降,那是知错能改弃暗投明。我符生肯放过你们,那是不计前嫌宽宏大量。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哪里还用得着杀一儆百等着广纳贤才倒履相迎就行了哈哈”

    听在另外两个人耳朵里,只觉年轻的皇子殿下笑得朝气蓬勃,爽朗直率;笑得奸诈无比,诚恳万分。

    庄令辰忽然开口“殿下就不怕不怕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么”

    长生侧头看住他,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你要觉着自己是狼是虎也不妨试试。”站起来,“好了,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咱们准备动身上路”

    三人互相望望,庄令辰头一个拜倒“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岳铮和倪俭略一犹豫,也跟着拜了下去。

    永乾三年天佑六年四月,因青黄不接,粮草难济,久攻不下,军中积怨等原因,符定从封兰关撤退。分出一半兵力留守楚州,带着其他人回到顺京。

    军中级别较高的将领,基本都在京里安了家,家眷也多数接了过来。符杨在京畿设立了三处大营,作为驻军之所,计划周围再建一些村庄,用于安置军属。只是前两年灾荒闹得厉害,没顾上,普通士兵的家属基本都还留在枚里。

    西戎历来全民皆兵“家有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无众寡尽签为兵。”话是这么说,到了战场上,优胜劣汰,老弱病残自然先死,剩下的全是真正精兵强将。所以符杨手中总兵力虽然不到二十万,毫不夸张的讲,足以当百万之师。就人数而言,投降改编的夏人“忠勇军”比西戎骑兵要多得多。但在战斗力和胆气方面,十个未必顶得了人家一个,也就协助守卫地方震慑平民,或者派去修筑城池屯田种地。

    平楚大军回到京城,自有一番狂欢放纵。当年因为赵琚跑得快,銎阳守军抵抗并不激烈,所以城市破坏不算严重。东南和中原屯田见效,饥荒的危机慢慢过去,这座千年古城,两朝名都,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往日繁华。符定在楚州折腾了差不多三年,虽然最后以自己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心头那股火始终没撒尽。回到顺京花花世界,心情立时好转,一头扎进去,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六月到七月,正是收获的季节。长生领着手下视察到豫州睢县,停留两天,等来了一个人。

    “见过殿下。”秦夕进来的时候,身轻如叶,足下无尘。

    站在长生后边的倪俭不禁轻“咦”了一声。他自己功夫虽然不算绝顶高手,但是当了好些年捕头,眼光见识却是一流。一望即知,来人一身顶级轻功,属于打得过捉不住的飞贼典型。

    长生点点头“一会儿你们再互相认识。秦夕先坐下,把正事说了。”

    “是。”秦夕领命在下首坐了,道“上月底,我终于在离商山中找到了冯祚衍将军。他身边只跟着十几个下属,另有一些江湖人士护着,躲在山洞里。”

    “他怎么搞得这么惨”长生记得冯祚衍挺神气的样子。

    “被自己人暗算了。”

    原来自天佑三年秋天西戎军开始横扫楚州,也曾有一些锦夏官员和地方守军奋起抵抗。这些人失败之后,其中一部分不甘就此做亡国奴,纷纷展开游击战争。由于符定疯狂加大打击力度,抗戎斗争日益残酷,小股义军渐渐没了生存空间,只得逃进山区投靠冯祚衍冯将军的队伍一度壮大到十万余人。

    随着事业的发展,领导层的矛盾也浮出水面。义军将领,一部分来自官场,一部分来自江湖,共患难已经十分勉强,同享福简直痴人说梦。冯将军又一心要独掌大权,协调不力,自然激起不满情绪。义军声势很快下落,被符定追得只有四处逃窜的份儿。就在这时侯,几个官方手下合伙政变,背后给了冯祚衍一刀子。

    秦夕介绍完前情,道“去年秋天,义军因为急功近利,被大殿下打得惨败。冯将军收拾残兵,躲在深山修整,谁知手下起了异心,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如今躲得甚是隐蔽,防得也极为严密,我很是费了点儿周折,才寻到他们。遵照殿下吩咐,只说是东南义士,愿意资助楚州义军抗击西戎。他给我留了联络方式,约定重阳再会。”

    “嗯。”长生点头,又问,“你这趟去,见到白沙帮许帮主没有”

    秦夕摇摇头“没有。听说因为义军被打得太惨,许帮主不愿白白牺牲帮众性命,除了留出一些好手保护冯将军,其他人都转入地下了,大概想扬长避短”说到这,抬头看看长生。

    “那就是准备使用偷袭刺杀这些手段咯目前形势下,倒也不失为良策。”长生稍加思量,对秦夕道,“你下回去,看看冯祚衍那里是否可为。若不可为,不如直接联络许泠若。偷袭刺杀,这些手段虽然无损于整体,局部来讲还是很有效的。尤其用来拖延时机,最好不过。”

    秦夕想这哪里像是西戎皇子说出来的话,不知道的人,搞不好会以为他是锦夏的皇子。

    正好长生冲着几个手下笑一笑“咱们的最终目标我早已跟你们讲明白。其中最要紧的”悄悄握了握拳头,“最要紧的就是蜀州一定要留给我来打,可不能叫我大哥拔了头筹。”

    这样场合,单祁早被他找个由头派去干别的了。倒不是不相信单将军,实在是所谋之事所行之道有点儿惊世骇俗,得慢慢洗脑。

    在场四个听众一齐点头。二殿下挟平蜀之功,方能取得尊重强者的西戎诸将的认可,理直气壮去夺取皇位继承权。不过,最重要的是,只有二殿下攻打西京,才有可能在不伤及根本的前提下,结束锦夏一朝的命运,为天下保留一点元气。秦夕自不必说,另外三人和长生半年相处下来,心中也已经认定既然西戎一统天下已成定局,那么,只有面前这个人做了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才可能过得好些。

    长生满意的看看他们的表情,又问“符敖那里怎么说”

    “符将军说还要再想想。不过,他告诉我,因为大殿下屡不听令,皇上似乎发了脾气,大殿下终于决定暂时撤军,今年大概不会再动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京里逍遥好些日子了。”

    “符敖肯告诉你这些,那就不错。等我入冬回京,再去会会他。”

    正事商量完毕,长生才替四人介绍。最后道“今日好好歇一天,明儿另有任务。”都打发出去了。

    四人告辞出来,坐一块儿聊天。

    倪俭先把自己三人跟随殿下的掌故说了,秦夕一拍大腿“唉,可惜我竟不在精彩啊,跟说书演义似的。”

    庄令辰问“不知秦兄又是什么缘故”

    秦夕老脸一红“都是自己人,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是到屯田库房偷粮,让殿下逮着的。”

    倪俭嚷一嗓子“我说呢看你就是当贼的料啊”

    “咳,你们打东边来,不清楚。去年春天,屯田才开始。豫州雍州多数地方,就见不着几个活人。侥幸躲在山林里边的,也都快要饿死了。我听说朝廷预备设屯田的据点,运了种子来,就盘算着去踩踩点。若是顺利,便多带些人去偷。结果没想到,叫殿下抓个正着嘿”

    岳铮看看他,道“秦兄,大倪说你轻身功夫应当好得很。殿下虽然厉害,不见得能抓到你罢”

    秦夕搓搓手“唉,这事儿吧,那个,其实,我不是殿下抓住的。我是被殿下用箭射下来的。”回忆起当时流星赶月风驰电掣那一箭,堪堪擦着头皮插在发髻上,直接把自己吓得从树梢掉了下来,至今想起都冒冷汗。

    “我以为这回死定了,没想到殿下竟然给了我一袋粮食,叫我把躲着的饥民都请出来。说是一月之内自愿屯田的,朝廷发给种子口粮农具,免征田赋,既往不咎。一月之后来的,除了加征田赋,其他也一样。”

    庄令辰暗中点头。听闻豫雍等地饥民暴动,下场极为凄惨。想必当初殿下为了取信于民,花了不少脑筋。这偷粮的飞贼,倒成了送上门的样板。

    就听秦夕继续道“我回去跟人一说,大家都不信。可是又实在饿得慌,有几个豁出去跟我走了,果然像殿下所说,吃上了饭,种上了田,其他人这才敢出来。后来你们也知道了,我就跟着殿下办事,替他跑跑腿,传传信什么的。”

    第〇四〇章 后生可畏

    子释望着弟弟。小小少年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眼眸深处是两簇跳动的火苗。

    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怎的如此失策子周再如何稳重,终究才刚满了十五岁。对于未经世故青春少年而言,那些危险,那些秘密,那笼罩着杀机迷雾的往事,那伴随着惊险刺激的未来,统统都是挡不住的诱惑啊更何况,还与自己身世息息相关有谁能忍得住不去追究又有谁有资格阻止他去追究

    一时头大如斗。老爹怎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呢几乎不敢与弟弟对视,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道“你让我好好想想等我好好想想,过两天再说。”

    子周应一声,拿着书回自己房间去了。

    毕竟是乖孩子。即使心底的愿望再强烈,也要等待家长首肯。不叫不嚷,不吵不闹,不打冷战,更不会一甩门离家出走,叫你好看。

    惟其如此,更要慎重。

    子释苦笑。家长真难当。

    子归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大哥坐在窗边,桌上摆着书,手里拿着笔,眼睛却冲着窗外好半天没动。也不知往哪儿瞅,竟似没瞧见自己。想起在王家时心中没由来一阵难过,莫非竟是兄弟俩吵架了不成把大哥愁成这个样子站在院子里想一想,伸手折了几枝半开的朱槿,抱进去插在窗台上的白瓷美人觚里。

    子释这才看见她“回来了。”

    子归一边修剪枝叶,一边轻皱眉头“大哥,这花儿配这瓶儿,按说够漂亮了。我怎么老觉着不如从前你种在竹筒里的小红花好看呢”

    那段绝谷隐居时光,美好得令人不敢回忆。三兄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提起那些日子经历的细节了。

    “那种天然自在之美,可遇而不可求。我不过凑巧把它们搭配在了一起。眼下你手里的东西,美则美矣,人工雕琢痕迹都太明显人力如何能夺天工当然差点儿神韵”子释说起这些,就跟条件反射似的,自然把心思转了过来,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子归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托腮,听了片刻,忽道“大哥,我觉得你其实应该放心子周。”

    子释正说得兴起,闻言戛然而止。

    “我觉得,你可以放心子周。”子归认真重复,“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大哥总想着叫我们平安快乐。但是我觉得,大哥你心里,其实是不放心。我想我想,大哥应该相信子周”说得顺畅起来,“相信他懂得你的苦心,相信他的本事。还有,不妨也相信他的运气。”

    望着妹妹难得一见的郑重模样,子释楞了一会儿,慢慢扬起嘴角。

    妹妹这几句话,如风吹云散,日出雾敛,一下把他从多日阴霾中拉了出来。果然不关则已关心则乱,这一回竟是自己钻了牛角尖,陷在预设的困扰中不能自拔。心情顿时豁朗,开怀一笑“子归真的长大了。你说得对,我不应偏执,应该相信子周。”

    相信他的本事,也相信他的运气。

    不禁感叹只有青春年少,才说得出如此豪气干云的话语。自己却不敢对老天爷这样有信心。然而关于未来的希望,终不能以我之所谓必无,去推翻他们之所谓可有。初生牛犊,试飞雏鹰,自有属于他们的天地,我没有权力剥夺。

    不经意一个念头滑过是什么,让自己变得如许沧桑又或者,只不过打回了原形

    忽听子归接着道“大哥,还有就是,就是长生哥哥也许,也许被什么想不到的事情耽搁了。也没准,他已经到了西京,只是找不着咱们。就像相信子周一样,大哥,你要相信长生哥哥你要相信他相信他”

    子释在心里说“子归你停下,不要再说了,停下”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封住,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多久,终于镇定下来,暗暗苦笑这丫头,把自己的招数都学全了,竟不许人留疤提着软刀子上来,毫不留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也不怕她大哥会失血过多会痛死。少年生猛啊

    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子归。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我有点头疼,去躺一会儿。晚饭你们先吃,不用叫我。”

    子归含着泪唤了一声“大哥”哽住。呆呆目送那个清瘦孤独的背影迈进房门,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最近这一年多,有时候看着大哥,越来越觉得他就像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洒向人间万里清辉,自己独守无边寂寞。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也只能仰望着那个美丽身影,享受他赐予的淡淡光华。而他的寂寞,竟不能分担一丝一毫。

    子归只能一遍遍无声的问“长生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子释把自己一点点放倒在床上,胸前小小的石头坠子烙铁一般,仿佛要在心口烫出一个洞来。只好攥在手中,等着它渐渐冷却。

    曾经担心绳圈不够结实,打算换根丝线。摘下来察看一番,才发现细细一根绳索,居然坚韧异常,怎么也扯不断,于是复又戴上。

    将石头坠子握在掌心,指尖捏住一截绳圈来回捻动。心想真不知他拿什么做的,这般结实他就那样一去无踪,却把绞索缠上我的脖子可恨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太可恨

    还是要感谢子归,揭开伤疤,让自己不再回避早该面对的问题。子释敛敛心神,坐起来,决定暂时屏蔽部分神经,拿出理智,客观分析一下这个一天深似一天的疮疤。

    封兰关一别,很快要满两年。凭他本领,能有什么事情,误到两年毫无音讯已经来了,却找不到自己更不可能。他既生长銎阳,又具家世背景,这西京城里定有人情关系,去都卫司衙门一打听就能查到。何况因为“富文堂”的缘故,“江南李生”名头响得很。别人猜不出来,他却是一定能猜出来的。

    所以这个人,只怕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死了。

    不是忘了,就是死了。

    下意识的从案头碟子里拈出一颗花生。剥开来,褪去红衣,两粒白白胖胖花生仁托在掌中。瞧瞧这颗“忘了”又瞧瞧那颗“死了”

    先捏住这一颗,放到面前瞅着。

    心下自言自语“嗯,很有可能啊患难与共乱世情缘,来得快也来得狠。不过几番朝云暮雨金风玉露,散了也就散了。离了这个环境,还不就跟做了场梦似的好比两条直线机缘巧合汇聚交叉,之后各自回归自己的轨道忘了就忘了吧。天要下雨,人要变心,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了,从头到尾,他都仁至义尽,你又有什么不甘心不平衡的呢”

    准备往嘴里送,又停住。

    “可是”

    记忆的洪流猛然冲破闸门,瞬间扩展成一片温暖的海域,托着自己在碧水青天之间起伏。这么久牢牢控制着不敢轻易开启的往事,一旦放任,便再也无法收回。那海洋中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珠都投射出他的面孔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怀抱他的身影直到把自己彻底消融

    想起来了,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说“我要你永远记得这一刻。”

    他削下一缕青丝,在耳边承诺“我会去找你,等着我。”

    甩甩头,竭尽全力将自己从回忆中,用理智下结论这样一个顾长生,怎么可能会变心

    缓缓放回去,捏住另外一颗。

    “那么大概是死了吧”这念头刚浮出来,胸口便猛地被砸了一下。手一抖,两颗花生滚落地上,跌成四瓣。

    子释疼得弓起身子,大口大口喘气。

    理智却没有停止工作,继续转动“是人就会死。那么多人都死了,顾长生凭什么不能死平白无故冒出来,又莫名其妙不见了难不成,他才是穿越来的那个哈”

    可是难道真的死了么

    子释觉得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找不到任何借力之处。

    似乎那个理性的李子释正一脸嘲弄怜悯的看着这个脆弱的自己,一刀子捅到底如此简单的事实,你竟然拒绝接受莫非你倒宁肯他变心了真没出息,越混越回去了

    不。不。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了人要叫他生不如死,见了尸要叫他起死回生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脑子顿时变得清晰,眼前柳暗花明他没有来找我,我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找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哪怕碰碰运气呢在这西京城里,找找看

    心情和身体都渐渐放松,“通”一声仰面躺倒。伸手在额前擦一把,满脑门子冷汗。琢磨起找人的事情,突然想到“碰运气”三个字,心中一动,立刻趴到床沿,搜寻摔落地上的花生仁。原来就在床前待着呢。两颗花生摔成四瓣,两片朝上,两片朝下竟是个半阴半阳不吉不凶的平卦。

    呵苦笑。这年头,连老天爷也跟人打太极。

    天佑六年四月底,京兆明伦司相当于后世主管首都精神文明建设及教育的部门通知新录取的士子前去报到,又鼓励排名靠前的找人推举投考国子监。

    国子监乃锦夏朝国家精英人才储备机构,其师资代表了锦夏当代最高学术水平。每一轮通过春试的优秀士子,都可以在士绅名流的引荐下投考。考进去之后,即可得到重点定向的培养,再去参加秋试,自然有把握得多。

    只不过再好的初衷,风气一坏,难免跟着变质。如今的国子监,已经变成了有权有势有钱者拉关系走后门的沃土。表面上春试成绩好的士子均有机会,其实进去的都是高官富豪之家纨绔子弟。这些有后台有靠山的年轻公子哥儿们,成日下了学聚在一块儿,斗鸡走马,惹草拈花,呼啸而来,狂飙而去,几乎成了西京城里一大祸害。老百姓暗中流传“宁撞瘟生,莫招监生。”唯恐避之不及。

    名声坏成这样的国子监,子周自然是不屑去考的。何况还必须有推举者,通常都是官场上或士林中的名人,这一点也不具备可操作性。他只好埋头苦学孜孜耕耘,一个人默默辛勤努力。

    此前,大哥终于同意他参加秋试,兄弟俩击掌为誓,约法三章。

    第一只考这一次。考过了,设法留在西京;没考过,从此收心,另谋出路。

    第二这一次,大哥决不参与,全凭自己的本事和运气。

    第三在事情没有最终明朗之前,务必使用现在的名字和身份。

    “啪”四只手拍在一起,干脆利落。

    子释想就这样吧,交给老天去决定。看看弟弟,个头冲得几乎跟自己一样高了。因为坚持习武,体格匀称健硕,不出几年,必定长成独当一面男子汉。子归说得对,应该相信他的本事,相信他的运气。况且就算考上了,他年龄还不满十六岁,按照惯例,吏部铨选时顶多安排到一些清闲衙门见习,甚至可能根本不得入选转念又想,家里有个人在官场上,打听消息大概方便一点罢

    找人的事情,他并没有说给尹富文,而是托了邢掌柜。邢掌柜执掌“富文堂”生意,与官宦世家多有往来,传言逸事常能入耳。因此,子释很有策略的请他帮忙,打听原京籍人士中谁知道昔日顾家的下落。只说是故旧世交,过问一下,也算全了交情。八字还没一撇呢,光是下了这么个决定,摆了这么个姿态,已经仿佛有了某种寄托,心头翻搅的烦躁不安逐渐沉了下去。

    从此,子释每天只用心补校那十卷诗礼会要。虽然“养正斋”的终稿背过也抄过,毕竟过了好几年。手边又没有其他可供参考的资料,每一处地方,皆须聚精会神,细细回想,反复思量,确认无误。这事儿开了头,若中途歇工,重新起步更艰难,只得一章接一章不加停顿往下走。尽管他本是没情绪替子周备考,现在却是实在没力气管他。

    三月底第一卷校完,尹富文急急的雕版付印,恰在春试放榜前夕呈给了礼部。因为是当作贡品送上去的,不论用纸用墨,还是刻印装帧,无不精工细作,费尽心思。这类书皇帝陛下从来不喜欢,官员们都清楚得很,送到御前等于给自己找抽,于是只呈给了翰林院。翰林大人们书荒已久,拿到之后爱不释手,几个老头子为了先睹为快,差点打起来。看了第一卷,赶着催着要后边九卷。

    国舅爷宁书源向来爱面子装风雅,听说了这事,觉得是个显示朝廷文教繁荣的机会。上贡的又是蜀州本地书商,也是个增进本籍人士对朝廷感情的机会。这么一想,就指示以礼部的名义将“富文堂”大大嘉奖了一番。

    尹老板心花怒放之余,脑子也热了,胆子也肥了,领着仆从捧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子释。

    路上还想着怎么措辞叫他再快点儿,及至见着人,一不留神出口话就变了“怎么这样没精神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慢慢来,不要紧的”

    子释笔杆支着下巴“你以为我想啊好不容易沉渣泛起,不快点儿处理的话,要么忘了,要么乱套了,你大老板的贡品怎么办”又叹气,“悔不及起初时,贪心不足,拿人手短,替人卖命”他很长时间心情不好,更兼劳累疲倦,不自觉把平素温文尔雅的敷衍都丢开了,由着性子说话,带出些微火气来。

    尹富文听他把满肚子学问叫做“沉渣泛起”,失笑。待见他冲自己发牢骚,心肝儿一哆嗦,竟是又酸又甜酥得不行。恨不能立时就把面前这人搂到怀中,如此这般好生抚慰疼惜,不叫他受一丁点儿委屈。再开口,那声音可就腻得化不开了“快也好慢也好,随你怎样。只是别把自己累坏了。”

    子释一惊。察觉差点失守,立即弥补。笑笑“哪能随我。这活儿已经变成官家差事,拖不得了。你放心,就是这个速度,不会再慢。”

    这一笑,笑出十万八千里。

    尹老板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啊总算他老江湖处变不惊,稳住心神,恢复常态,道“我照你的意思,只说得了一套东边来的旧书作底子翻刻的。其实,这事儿真可说得上造福子孙,流芳百世奈何你却不肯留名。”心想这人真正天资高绝,颖悟夙成,偏偏极不愿显山露水,甘于平淡。

    “你知道,我并非刻意故作神秘,实在是嫌麻烦。”

    “知道知道。”尹富文连连点头。瞧着那张月下冰昙一般的脸,忽然觉得对方如此人才品性,自己居然有机会离得如此之近,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还想奢望什么呢还敢奢望什么呢心头一时平和欣慰,一时怅然若失。

    把子归叫出来,将那些补品一样样交代给她,又再三叮嘱她督着大哥不要过于劳累,这才婆婆妈妈的告辞了。

    子周因为跟大哥约法三章,这一回兄弟俩正正经经击掌为誓,可不能像前次那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想起只此一次机会,暗下决心要抓紧抓牢。又见大哥忙着挣钱,根本不过问自己备考的事,和春试前的谆谆教诲切切叮咛简直天壤之别,心里不由得就憋了一股气你不管我是吧,我偏要考出个样子来给你瞧瞧

    子释被妹妹劝过之后,弟弟这事便告一段落,心思没放在他身上,也就没注意到小孩儿被激出了青春逆反无穷斗志。每天照常吃饭、睡觉、工作。生活上的事情有子归打理,完全用不着操心。在他眼里,子周也是每天吃饭、睡觉、学习、练功,正常得不得了,哪知弟弟正咬牙攥拳要给自己好看。

    八月里的一天,子周独自跑去尹府求见尹富文,要借子释编著的那一大套科举应试宝典。尹老板听他说了原委,大乐,觉得这兄妹三个实在有意思。隐约明白子释为什么任由弟弟自生自灭,开始有点顾虑,恐借了书惹他不开心。然而和子周一番对答下来,顿感这少年不可小觑,定非池中之物。就算没人搭梯子,只怕也终将一飞冲天,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干脆叫他在“富文楼”里尽情浏览一番,凡是用得着的统统慷慨相借。

    九月十八一大早,子周背上包袱,里头是子归细心替他理好的笔墨砚台、干粮和日用品秋试不比寻常,得在国子监考房里待上整整三天不能出来,跟下狱没什么两样。

    子释和子归把他送到门口。当大哥的袖着双手“去吧,路上小心点。”轻描淡写仿若弟弟不过出门打趟酱油。

    望着大哥那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子周忽觉信心百倍。这场秋试,好像也就不过是打趟酱油那么简单而已。轻轻松松应了一声,转身开步,潇洒前行。子释心道咦这小子哪来那么足的底气狂得他,真视天下英雄如无物啊

    第〇四一章 君子爱财

    永乾三年天佑六年七月底,长生只带了秦夕、倪俭二人,稍作改装,悄悄前往青州苑城。

    继续视察屯田的任务,交给了岳铮和单祁。

    自从长生发现岳铮是一把统筹规划的好手,就让他在各个屯田据点逐步推行那套高效合作劳动方式。当时皇子殿下是这么说的“你只要干好了,有实效,两年之内,我废除同甲连坐,认可男女通婚。如果屯田诸人能安分守己,勤劳耕种五年以后,按丁分给田地,允许脱籍为民,恢复自由之身。”

    岳铮听到这儿,激动得“扑通”跪倒,“咚咚”磕头。单将军听到这儿,吓得差点跳起来这么大个事儿,随随便便就许了,万一陛下问起,怎么交待才好等岳铮豪情满满出去,单祁立刻叫道“殿下”

    长生微微一笑“干什么急成这样你不是自己也承认,做那些啰嗦事情没有岳铮能干,和夏人打交道也不如他有耐性咱们要人家替咱们卖命,总得给人一点儿盼头。这人脾气正直,没有私心,自己性命无所谓,倒挺在乎别人的性命。我答应他给所有夏人俘虏好处,反而能叫他不遗余力。”

    “那倒是”单祁也愿意和岳铮这种人打交道。耿直不骄傲,聪明不浮躁,确实一流好搭档。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屯田俘虏脱籍为民,是得问过父皇才行。不过,先说说哄他高兴一下嘛,有什么关系五年以后谁知道后到哪一年允许脱籍又没说一定都能脱籍”

    单祁脑子“嗡嗡”直响,恍惚间分明看见殿下笑得像只狐狸

    “父皇问起来,你就这么说好了。”

    单将军冷汗都下来了。

    长生收起笑容,不再逗他“本地百姓回土归田,朝廷给出的条件相当优厚,屯田俘虏们难免心中不平。他们多数也是东南三州的良民,不过是没赶上好时候。如今背井离乡,举家为奴,干活儿干得满腔怨气,又怎么能指望人家好好干,多种粮食出来供咱们吃这话放出去,为的是鼓舞人心。我又不用父皇现在答应什么,等五年后由他老人家定夺就是了。”

    说着,眯起眼睛展望了一下未来五年以后,应该我说了算吧

    随后,到底还是详详细细写了一封奏折,叫单祁抽空亲自送回了顺京。符杨正要积蓄粮草预备下一年攻蜀大战,对老二这个类似空头支票的鼓舞人心方案表示同意。

    自从岳铮参与屯田工作,长生便慢慢抽身忙别的。后来,除了安排管理俘虏,一些单祁干不来也不耐烦干的数据统计、物资分配等方面事务都由岳铮接过去了。单将军专管所有屯田据点士兵的调派操练。

    原本单将军还负责二殿下的保卫工作。和倪俭打了几架之后,十分沮丧的发现这个夏人捕头确实比自己厉害,只得将精心挑选的二百亲卫交给他训练,一边很不甘心,一边又很服气。亲卫中所有还不服气的,全部下场和倪俭来了一次车轮战,最后不得不认可了他新任队长的身份。

    这些人见识了倪俭的实力,才想起眼前新上任的队长似乎是二殿下亲手抓住的,一时对长生敬若天神。只可惜单将军下了最严格的禁口令,谁也不准把殿下功夫底细说出去,没法向人宣扬炫耀。

    长生临走前,先派了几个心腹亲兵送庄令辰低调入京,做了二皇子府里的管家,命令府中所有留守人员一律听从庄管家调遣。

    又对单祁道“我知道你最喜欢的还是上战场。别着急,总有机会的。”

    单祁心头一震。看着殿下平静而深邃的眼睛,浑身的血液猛地沸腾了一把,连自己都不明白这种没来由的兴奋是何缘故。当瞬间的兴奋过去,眼下平淡甚至有些枯燥的生活忽然不那么乏味了。肃然行礼“殿下放心。殿下路上小心。”

    直到进入青州,将近苑城,倪俭终于忍不住问长生“殿下,咱们这趟到底是要做什么”

    “憋到现在才问,长进不少。”长生先把他夸奖一番。看看跟着自己的捕头和飞贼,随口道“手头太紧,不好办事。委屈二位跟我去化缘。”

    “化缘当然好可是,殿下,咱们上哪儿化啊”秦夕问。

    长生眼眸微敛,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东安陵。”

    永乾三年十一月底,二皇子符生在外奔波将近一年,回到顺京。

    七月抢收抢种之后,长生奏请在几个地理位置气候条件合适的据点建常平仓以储备粮食,符杨很痛快的批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官仓修建完成,参与建设的忠勇军部队留下就地驻守,每处加派一千西戎兵监督,全部由单祁将军统领。

    忙完这件事,又到了十月秋收。等到秋收结束,粮食全部归仓,普通百姓和屯田俘虏仍然没法闲下来,忙着搭桥铺路,开渠挖沟,整葺房屋,修理农具长生总算稍微闲一点儿了,拿着岳铮送来的粮食入仓账目慢慢看。

    没想到,今年早晚两季,不算百姓自耕,各屯田据点收上来的粮食,竟是去年的十倍有余。

    长生把账目从头到尾仔细看罢,又从尾到头翻了一遍,问“岳铮,这些数字,你心里想必有一本账”

    以为殿下质疑数字的可靠性,岳铮认真答道“每一处常平仓,我都自己进去看过,估了实数。入仓的时候,斛子至少三个人盯着十夫长、忠勇军校尉、屯田曹首。所以”

    “不是问你这个。”长生笑了,看着他,“如果这账册烧了,你心里有没有数”

    岳铮不明白殿下为何有此一问,但仍然实话实说“虽然报数和誊写找了人帮忙,不过最后汇总都是我一笔笔算出来的,又复核了好几遍,细目不一定全记得,概数肯定没问题。”

    长生知道以他的性子,这话说得保守。捏着岳铮花了好些不眠之夜熬出来的账本,移到油灯焰心上。“噌”的一簇火苗腾起,点着了。

    “殿下”

    长生瞧着燃烧的账本,缓缓道“岳铮,这本账,只须你我心中有数即可。父皇那里,我会把总数打个对折报上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现在兵马实在有限,这粮草,可得牢牢抓在手里。你和单祁,务必把这些粮食看好了,别叫那利欲熏心的暗中盗卖一颗半颗,也别叫士兵们克扣了俘虏的口粮,生出事端。另外,趁着冬天无事,你帮单祁把守仓的忠勇军好好操练操练。还有就是”

    殿下头两句,听得岳铮大吃一惊。接着往下听,又想一想,也就释然了。等到殿下叮嘱吩咐,说一句,他点一下头,一边琢磨这些事情具体怎么操作。

    眼见账本烧成灰烬,长生转头望着他“还有就是”笑,“给父皇的这份奏折怎么写,还得咱俩一起合计合计。你赶紧想想,怎么样让报上去的数字合情合理,叫父皇看了,既明白咱们的辛苦,也满意咱们的成绩。龙颜大悦之后,多派点赏赐下来”

    二皇子说话,真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可是那内容和背后的涵义常常叫听的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尤其皇子殿下的笑容,那是真帅气真漂亮真亲切为啥老叫人不由自主冒冷汗呢岳铮想殿下行事,端的是不拘一格天马行空啊。才带着秦兄和大倪盗了一趟墓回来,又抓我跟他一块儿作假账。他却不知道,眼前这位皇子殿下从前是笑得很吝啬的。这爱笑的毛病,并且专爱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来点儿一本正经的笑,其实是被某人传染的。

    倪俭盗墓回来,兴奋状态持续了整整半个月。倪捕头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爱冒险的主儿,跟着本朝皇子殿下去盗前朝的前朝的皇陵,心里没有任何负担,简直就是天下最刺激最过瘾最得意最值得回味的事了。偏偏此事绝不能张扬,只好夜深人静时荒僻无人处拉着小岳一遍一遍的讲把个岳铮铁骨赤肠堂堂七尺男儿弄得浑身鸡皮疙瘩落了满地

    “殿下亲自摸到东安陵守军千户领的卧房里,把地宫地图偷了出来,我们三个琢磨半夜要不说秦夕天生就是个贼呢,那些曲里拐弯的机关门道,这厮一看就明白”

    说到这,倪俭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我和秦夕跟着殿下溜到那千户领住所外头,给他把风。想着地图那么要紧的东西,总得找上好一阵子,谁知一会儿工夫就出来了,快得离谱。殿下后来说负责看守东安陵的这位八叔,心眼儿最实在不过,大概也因为这个,皇帝才留了他在此守卫。殿下小时候曾经偶然撞见八叔将银钱藏在靴筒夹层里,这回进了房,直接到靴筒中一掏,果然哈哈哈”

    岳铮瞪他一眼“噤声”

    倪俭于是咧着大嘴捧着肚子无声狂笑,差点跌到地上。好半天,才喘着气压着嗓子继续道“这位八叔真的太实在了整个墓道五步一哨三步一岗,我们踩着巡逻士兵的落脚点径直到了内宫门口。本来还担心触动陷阱,这下省不少事。不过开启内宫墓门很费了些工夫,最后还是寻了一个当初跟着皇帝进去过的士兵,才逼出些线索来。”

    逼供这活儿,另外两个虽然狠,倒是捕头出身的倪俭最有经验。十八路散手刚使到第三套,对方已经受不住全招了。有了前人的实践经验,再加上图样说明,到了秦夕这空空门大师手里,问题迎刃而解。

    “一开门,顿时金光万道,彩霞满天,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秦夕说本来这时侯应当有枪林箭雨射出来,但是因为之前皇帝带人进去过,精细的机关都被破坏掉了,正好便宜了我们。”倪俭口里说着“便宜”,脸上却露出遗憾的神色。岳铮知道,这家伙巴不得枪林箭雨来得更猛烈些呢。

    “别的就不说了,反正地上墙上顶上全贴满了金箔银线,到处堆着各种宝贝,整个一藏宝窟。最叫人吃惊的是中间根本没有棺材,而是七十二座多宝琉璃塔塔底一律翠玉碧玺莲花座,塔檐挂着各色宝石珠玉玛瑙。最外边一圈三层高,依次往里,变成五层、七层、九层、十一层。正中那座最高最大,一共十三层。塔壁虽然是琉璃,每一层的隔板,还有塔檐和塔顶可全是纯金。每层八个檐角,一角一个红珊瑚龙头,龙口里吊着鸽卵大的夜明珠啧啧,那就是一座宝山啊,岂止价值连城”

    倪俭闭着眼睛,说得口水直流。岳铮打断他“讲重点。”

    “呃殿下说,因为东安陵的墓主是个信佛的皇帝,所以死后火化,骨灰就放在中间的琉璃塔内,希望涅槃升天。秦夕说这七十二座琉璃塔,实际上是个九宫八卦阵势,看起来还没发动过,大概上一次进来的人并未往里去外边那些东西虽然值钱,拿出来再转手却麻烦,所以我们只打算搬点金子。四处看遍,就数中间那座塔里铺的金砖最合用”

    “那不得闯阵么你们怎么拿到的”岳铮忍不住问。

    “嘿嘿你猜。”

    “是不是秦兄有破阵的办法”

    “非也。”倪俭摇头晃脑道,“一开始秦夕和我都想着怎么破阵,时间却不够了。秦夕跟殿下说回去想,下趟再来。殿下绕着琉璃塔阵走了一圈,忽然问他,如果从空中过去会不会触动阵势。”

    倪俭清清嗓子,卖弄新学来的秦氏秘诀“不管什么阵势,想要在空中发动,都得设置悬空的触点。触点有实有虚。,所谓实点,比方用透明冰蚕丝拉一个线网,闯阵的人看不见,撞上去引发机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所谓虚点,比方利用镜子、壁灯之类物事,通过光束反射阴影变化发现闯阵者但是这个一般要有人监视配合”

    岳铮喝住他“讲重点”

    “呃总之,陵墓中的阵势不可能设虚点,只能设实点。殿下拿了根长线,一头栓了枚铜钱,挥手就甩了出去。那铜钱带着细线在塔阵上方忽悠忽悠打了个转,不偏不倚又回到殿下手里。如此这般,把塔阵上空探了个遍。我看殿下手法,完全是西戎人套马的招数。可是那样细那样长的线,那样轻的铜钱,操控自如,举轻若重。这份功力,要拿来练暗器,啧啧”

    岳铮忍无可忍,一掌拍下去“讲重点”

    倪俭大郁闷“好吧。反正,反正,最后秦夕断定触发阵势的实点应该是那些宝塔的塔尖。因为从阵外到阵中,足有十丈,已经超出人力极限。哪怕绝顶高手,飞掠过去也得中途在塔尖上借力。我们搬了两根石桩子当桥墩,在塔阵上方架了一座绳桥幸亏行头带得齐备。秦夕跟踩钢丝似的溜达到中间,就那么吊着,捏着袖珍钢钎伸手进去,把隔板上的金砖一块块撬下来,扔给殿下和我。你说秦夕这厮两只爪子怎么那么好使从塔壁镂窗伸进去,压根儿不碰着塔身”

    长生从东安陵取走的金砖,每块方三寸,厚半寸,仅揭了宝塔顶层,共六十块,合计四千余两。体积却不大,三个人一人二十块,搁在囊中轻轻松松就带了出来。这批金砖纯度极高,加上黄金升值,折成白银约八万两,算是一笔巨款了。

    符杨开启东安陵,军中高级将领都知道,并非秘密。尽管当时手里有图,有人带路,也还是死了不少士兵,令很多人心有余悸。留守的又是出了名的呆子符八,何况最近这些年打仗抢掠大家都发财,倒也没有别人像二皇子殿下穷成这样,动脑筋如此化缘。

    这笔钱,直接分了一部分给秦夕带走,拿去支援楚州人民抗击西戎的地下斗争去了。

    秦夕告辞的时候,对长生笑道“我背着这么多金子就此跑路,殿下只怕找不着我。”

    长生笑得比他更灿烂“我不怕你跑路,我只怕你手痒什么时候忍不住再摸进去踩那九宫八卦阵。”

    “嘿殿下真了解我”

    “你要手痒,也过些年再说。若是该忍的时候没忍住我定要把你手剁下来一只作纪念。手痒的时候便想想我这话。”

    “是”

    剩下的黄金,装上了回京的马车。除了这批从东安陵化来的金砖,车里还装了一大笔不义之财。

    秋收结束,回京之前,长生特地去东平拜见了现任越州宣抚的符亦。符亦也是符杨本族兄弟,关系远点,但跟随时间最长,最得信任。当年彤城之战,虽然符将军自问无愧于心,然而事情的结果终令他觉得无颜面对大王。符杨到底也没有亏待这位功臣,平定东南之后,叫他做了越州最高长官。

    从去年屯田起,只要有机会,长生必定拐到东平拜访这位族叔。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接近彤城,每回都稍微绕个圈子。

    和符定的倨傲不同,他礼貌周到,一口一个“亦叔”。殷勤问候完毕,就开始诉苦、哭穷,裸的敲诈勒索。

    符亦对他本就心存内疚。当年出使锦夏回到枚里,曾蒙锦妃娘娘召见垂询,讲述銎阳所见所闻,从此心里头留了点儿朦朦胧胧的美好向往。所以看见长生,符大将军那点自己都不明白的爱屋及乌之情就会冒出来。况且太平富贵日子,最是消磨志气。符将军做了三年越州宣抚,胆子也变小了,总觉得二殿下是不是代表皇上来看看自己够不够老实,够不够尽心好在他有的是钱,拿点出来给侄子花差,无关痛痒。

    于是,敲竹杠的双方,登门的理直气壮,被敲的心甘情愿,竟成了惯例。

    腊月,因二皇子符生屯田有功,传旨嘉奖,赐奴二百,赏银五千。千户领单祁赐奴五十,赏银一千。夏人岳铮、倪俭、庄令辰脱去奴籍,授忠勇军司尉职务,圣旨勉励继续协助屯田。朝臣中有那专喜锦上添花的,启奏说二殿下的府邸年久失修,不够气派。虽然这是因为殿下一心为国为民奔波劳碌之故,但未免显得有失皇家体面符杨一听,当场追加五千两装修费。

    朝会之后,符杨询问儿子近一年来的详情,说着说着就到了吃饭的时候,长生于是陪父亲用膳。内侍把御膳呈上来,不过四荤四素八个碟子。这时节开国之初,又刚刚经历了饥荒,皇帝相当重视节俭。尤其在吃的方面,以身作则,决不铺张浪费。

    长生垂手等父亲下箸。符杨端起饭碗,看了看,又嗅一嗅,送一口到嘴里细嚼。略带疑惑望着儿子“这个是”

    长生微笑“没错,父皇,这个确是枚里“玉锦珠”。上次四叔去圣山见乌霍大师,我托他带了点儿种子回来。去年先试种了一小片,居然活了,今年就多种了两亩。可惜产量不高,没法推广,放在御膳房,算是儿子一点孝心。”

    当初符亦带回去的几大车夏文书籍,顾知芳整理之后,把农书单挑出来,仔细咨询了身边西戎侍女,动手翻译其中适于枚里气候地理条件的部分。其时西戎并没有自己的文字,内迁之前,就用西域各国通行的文字记录语言。内迁之后,改用夏朝文字。

    翻译工作完成,顾知芳将文稿交给符杨,符杨又交给尚书令符骞。符骞是个做事上心的人,找了一些识得夏文的人各处宣讲,向部落民众传授文中所载的技术知识,颇有成效。为感念锦妃之德,后来,专供王室的水稻品种就被西戎百姓称为“玉锦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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