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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11节

作者:阿堵 字数:23505 更新:2021-12-28 19:45:58

    四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长生转头看看一侧是高崖,一侧是深谷,野草长藤,杂树丛生。不是没有地方躲,然而急切之间,不知深浅,说不定反而出事。子释眯起眼眺望一下,低声道“照这个速度,还得一会儿才能上来。”在亭子里转了个圈,忽然探出身子,倚在栏杆上,努力向下张望。

    长生一把拦腰抱住,压着嗓子在他耳边吼“不要命了你”

    “你下去看看。”子释指着亭子底下,“我觉着,这下边,两块石头之间,好像有能待人的地方。”

    四角茅亭,两条腿支在山道边,另外两条腿架在凌空伸出去的两块大石头上。长生攀着亭子沿儿翻了下去。不一会儿,小声道“把竹篓递给我。”

    兄妹三个齐心合力,先递东西,然后递人,全部安全转移。两块大石头恰好斜面相对,底部连接,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隙,四人堪堪缩在里头。

    西戎话夹杂着或标准或走调的夏语在空谷幽壑中回荡,越来越清晰。仅有的信息已经足够得出结论他们是进山来抢粮的。

    当然,听在长生耳朵里,内容要丰富得多这些西戎兵是去年被义军刺杀了的千户领虞良的手下。虽然大王子曾经红着眼睛赌咒发誓要为虞将军报仇,但虞良手下两千人马被打散分到其他各部后,很快成了没娘的孩子,待遇明显下降。

    楚州其他地方粮食搜刮得差不多,上头打起了山区的主意,派到山里找食的几乎全是虞良旧部。他们分成若干小队,由本地忠勇军符杨命令把投降的夏军统编为“忠勇军”,取其弃暗投明,忠勇可嘉之意领路。遇上散户或小村寨,直接就扫荡了。扫荡不了的,探明路径,领着大部队再来。

    这一队人心中十分不平,再加上几乎走了一整天,还没见到传说中的村寨,难道要在这深山野外耗一夜不成个个暴躁不已,又叫又跳。带路的夏兵畏畏缩缩“只有一个一个山头了。”

    子释对长生道“还来得及,你现在马上回去,给宝翁族长传个讯。”

    长生不说话。钻出去吊着石头看了片刻,再进来,已然有了决断。

    “一共十七个,五个夏兵,十二个西戎兵。”摸摸腰间箭袋,“就地解决了吧。”

    子释知他不放心自己三人“我们躲在这儿,不会被发现的。”

    “西戎兵既已到了这里,往后只怕越来越难走。总得让子周和子归练练。这个数目不多不少,机会难得。”不再看他,对双胞胎道,“子归,你留在这儿,负责前头五个夏兵。子周跟我来。”

    进山之后,从山民手中买了弓箭猎刀,两个孩子也装备上了武器。

    男孩儿又紧张又激动,手心冒汗,脚步发虚。长生抓着他胳膊带上山崖,攀着树枝停下“你是愿意杀人,还是愿意射马”

    “啊”

    “杀人呢,得保证不留活口。射马呢,得保证没有跑掉的。”

    听着长生哥哥平缓的语调,子周镇定下来。此刻既不是兴奋的时候,也不是害怕的时候。想想道“杀人肯定做不好。我射马。长生哥哥不是说过,马通人性。有人牵着,万一不中要害,受痛之后,也多半往侧面冲。肯定跑不了。”侧面深谷,马儿掉下去断无生理。

    果然是可塑之才。长生点头“去吧。找个合适地方藏好,注意看我手势。”拎着手里的犀角长弓,有点遗憾。这把也算不错,比起自己原来用的“青弋”还是差多了。也就撑得住连珠三发,五发恐怕不行。不得不麻烦点。

    茅亭下方,子归侧倚着洞口一段斜枝,弓箭拿在手里,微微发抖。

    越来越近。差不多可以看清对方的脸。

    正要抬手开弓,子释从后边轻拍她肩膀“再等等。等鱼儿再游过来些。”

    鱼儿子归心神一凛。下一刻,眼中看到的,只有箭靶子。

    这一场小型伏击战,不过一炷香工夫,以伏击方的全面胜利而告终。虽然以寡敌众,但是有心算无心,又占了天时地利,三个人实力够强,配合默契,打得干净漂亮。十七名士兵,十二匹战马,全部歼灭。

    长生怕有士兵认得自己,根本没露面,十二支箭四轮连射,迅雷不及掩耳。眼见人都倒下了,纵身过去,给没死透的统统补上一刀。望着地上的尸体,默默道“对不住了,今日只能叫你们做弃子。”把箭全部,就在死尸衣服上擦擦血迹,收回袋子里。

    回到亭子底下,道“天快黑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我现在去苗寨报讯,你们还待在这儿,以防万一。”说着,箭袋解下来交到子周手里,钻出去不见了。

    兄妹三个静静蹲着。双胞胎“砰砰”的心跳声在昏暗狭小的空间震响,仿佛要冲出胸腔一般。

    “子周、子归,手伸过来。”子释轻轻道。把两双潮湿发热的手合在掌中,不再说话。

    大哥的手清凉、干爽、宁定。两个孩子渐渐冷静下来,雷鸣般的心跳化作平稳悠长的呼吸。不约而同想“本以为我们在保护大哥,原来,还是大哥在保护我们”

    过得两个多时辰,长生回来了。跟他一块儿来的是苗寨里一半共计九名成年男丁,举着火把,由宝翁族长亲自率领。

    “顾小兄弟,想不到你们几个年纪轻轻,这样好本事”族长一边伸拇指,一边指挥其他人下谷挖坑。死掉的这批士兵刚开始山区扫荡工作,还没抢着什么钱财,武器倒是不错。众人取了刀箭长弓,尸体扔下去就地掩埋。又把马匹都拖上来,现场开膛破肚,马肉切成大块装到背篓里带回去。

    长生把子释拉到自己身后,瞅着亭子里一片血肉模糊,暗暗皱眉。后头那个明明脸色惨淡,却不肯老实待着,踮起脚插话“西戎兵进山抢粮开了头,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从明儿起,就在这山口轮班放哨。”族长家老大接道,“苗家人岂是好欺负的,定叫他有来无回”

    子释却直接冲着宝翁道“族长,今日不过是小股散兵游勇,若真来了大队兵马,寨中妇孺不少,还是避避锋头吧。”

    “若真是那样,也只能再往山里头挪一挪了。明日就叫大宝二宝去其他几座寨子打探打探。”望着他们四个,诚挚邀请,“你们当真还要往江边去么太危险了。不如和我们一起”

    “多谢族长。只是我们得去回梦津寻亲。”

    再三挽留,见他们态度坚决,宝翁道“去回梦津的话,这山里倒有一条小路。不过走的人少,会辛苦一点。你们几个有功夫,想必没问题。”说着,把老二招过来,“你去乌夯寨,正好顺路,送他们一程。”

    “有宝二哥领路,太好了。”又笑着补一句,“会功夫的是他们仨,可不是我。”

    等现场清理完毕,已是半夜。男人们背起竹篓,要连夜赶回去。临走,宝翁领着众人向四位救命恩人隆重道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双手递给长生“它会保佑你们一路平安。其他苗人见了,也会知道你们是朋友。”

    长生明白推辞不得,肃然接过。原来是一个巴掌长的牛角尖儿,雕着繁复的花纹,两头錾了银边,沿儿上打孔穿了根红绳。牛是苗家神兽,牛角被视为圣物。心知这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信物,转头捧给子释。子释却笑道“族长给了你,便是信得过你。再说,这个东西配你正合适。”

    其他人都走了,二宝却留了下来,和他们同行。

    茅亭已经没法待,明日白天来放哨的人会接着收拾。二宝领着四人找到附近一个山洞,架起火烤马肉。双胞胎等不及了,拿出果干就啃。两个孩子紧张的心情这时候才真正彻底放松,立刻觉得又累又饿。总的来说,第二次杀人,比起第一次,心理素质强悍了很多。

    子释先送了两块果干给二宝,又拿了两块放到长生手里。

    “你不吃”

    “不饿。”

    唉,没辙。总不能老封了穴道逼他往下咽,一样伤身。想想,起身抓了一把青菜心儿豆苗尖儿扔到锅里,道“我去打水。”

    “水囊里还有点儿黑咕隆咚,上哪儿打去早上再说吧。”子释话没说完,那头一闪身,没影了。看二宝一脸奇怪,只好解释道“这个咳,大概是一路死人场面太多,我见血就吃不下饭,尤其不能吃肉,一吃就吐”

    “怪不得你上了桌干喝酒不吃菜。”二宝恍然大悟,看他一眼,“也是,你这副模样,就得深宅大院精米细粮养着。”

    子释知道自己这毛病说出来定要遭到劳动人民耻笑,乖觉的不再辩解。子归为大哥感到委屈,道“大哥什么都不怕。不管遇到什么危险,比我们都要镇定”子周也开口帮腔。

    看着两个傻孩子无比严肃的维护自己形象,子释眼底带着笑意,默默坐在一旁。

    长生回来,两个孩子正说得二宝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大叫吃不消“我真的不是要取笑你们大哥,就是讲句实话”

    问了问缘由,也笑。把锅架在火上,吆喝旁边看热闹的那个“过来自己动手。”又削了一块糍粑下到汤里。

    子归惊喜“这不是年糕汤么”等子释盛一碗出去,摇摇头表示不用再添,女孩儿切了好些腊肉片子放里头。顿时香气四溢,教人垂涎欲滴,连二宝都忍不住喝了两碗。

    往北行了三日,在乌夯寨住一晚。这个寨子位置更加隐蔽,暂时还没有发现西戎兵的踪迹。

    二宝留下口讯,又陪子释他们走了两天。翻过不知第几个小山头,指着石缝中淌出来的一条小溪道“这里是姊妹河的源头,一直流到红粉渡进了练江。你们顺着它走,到了鬼王镜就是一块白色的大平石头,向西北拐,翻过凤凰岭,笔直下去就是回梦津。十八总在回梦津最西边,紧挨着居陵山碎梦崖。”

    停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们的亲戚,当真住在那种地方”随即又释然,“你们几个这么厉害,亲戚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呵呵,当我没问。”和子释四人依依惜别。

    俗话说“人愁红粉渡,鬼怕回梦津。”

    红粉渡、回梦津,是练江在楚州境内最西边的两处渡口。前者虽然水急滩险,不管顺流逆流还是横渡,经验丰富的熟练船工尚且能走。后者则要险恶百倍涨水时惊涛骇浪,漩涡激流变化莫测;枯水时暗礁林立,上下落差高达丈余。普通船工别说渡江,连看一眼都可能受不了。

    整个回梦津一段江面,合称为“凤茨滩”。所谓“十八总”,指的是沿岸十八个勉强可以停泊船只的小水湾。住在当地的人们,就靠着这十八个小水湾运送山上砍伐下来的木材楠竹,到红粉渡寻找买家。世世代代,以此谋生。其中十八总位于最西边,紧挨着居陵山临江的悬崖。

    从古至今,几千年来,不断有人梦想驾船逆流而上,冲过凤茨滩,自楚州走水路进入蜀州。然而不管什么季节,什么方式,最后总被江心一股急流抛撞到山崖,船毁人亡。因此,这面山崖就叫做“碎梦崖”。“碎梦崖”再往西一点,乃是练江最狭窄的地方。蜀州天府,这峡谷就号曰“天门”。

    从凤凰岭下来,正对着回梦津头总二总。再往西,江边山势渐渐陡峭,到了与碎梦崖相接的一段,简直就是笔直插在水中。子释四人顺着悬空挂在山壁的栈道小心翼翼往前走。栈道凌空飞架,下方波涛汹涌。浪花冲击岩石,翻起滔天雪花,又咆哮着倒回江心。飞溅的水珠雨点般落到身上,衣裳很快就湿了。浪声在耳边激荡,几个人偶尔说话都要大声叫嚷,脚下横木手边铁索也仿佛跟着摇晃,叫人心悸魄动。

    如此天险人力,真正鬼斧神工。置身其间,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大自然吞噬。

    一行四人,子释在前,长生押尾,越走越惊险。子释抓牢悬崖上垂下的藤蔓,贴着山壁站定,回头大声道“记住,不要往下看”

    要说自然伟力,长生从小到大见识过不知多少大漠狂风,飞沙走石,酷暑极寒水的力量,却是第一次彻底领教。虽然听他说不要往下看,心中却有一股压不住的傲气,硬是盯着江面看了好一阵子,实在难受了才收回目光。

    走不多远,遇上一队赶桅人。

    木材楠竹从上游顺水而下,为防止冲到江心,或者被礁石卡住,就得有人拿一头钉着铁钩的长竹篙把它们不断往回拉。故此从十八总到十七总,每隔数丈就有一个赶桅人在栈道上立着。打头的赶桅人把漂下来的木头竹子全部钩到小水湾里整好,等着上边的同行。然后大家在下一段重新排开,继续往十六总放行。如此这般,跑接力似的,将货物送到头总,再扎成木排竹筏划到红粉渡换钱。

    那打头的赶桅人正盯着江面专心干活儿。子释趁他手上稍微松快的当儿,插空问道“大叔,请问你知道乌三爷住哪里么”

    那人飞快的抬头看他们一眼“你们是什么人找他做什么”手底下却丝毫没有懈怠,动作迅疾而准确。

    他这一转脸,子释才看出原来也是个少年。因为长年在江边出没,皮肤晒得黝黑,两只眼睛倒是亮得出奇。

    “啊,对不住。”子释道歉,又道,“是屈不言屈大侠介绍我们来的,特地来拜望乌三爷。”

    “往前走,一直走到头。”

    等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下文。子释知道这些江湖异士的脾气多半都有些古怪,摆摆手叫后头三个不要吱声,继续往前走。又问了几个赶桅人,总算说得具体些那少年所在的位置是十七总,走到栈道尽头就是十八总。从十八总旁边绝壁裂缝去,拐入山路,山坳里最后一户人家,便是乌三爷的院子了。

    当四人终于离开栈道,重新踏上实地,齐齐吁了一口气。

    长生忽道“刚才那个人,咱们应该见过。”

    “你说哪一个”

    “第一个。”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

    子周和子归也开始回想。

    长生提醒他们“去年夏天,仙霞镇”

    下一刻,兄妹三个异口同声“呀他是那个贼”

    这黑黑的赶桅少年,竟是当日仙霞镇外水塘边盗走他们干粮的小偷。

    第〇二八章 善有善报

    这一段山路比起苗寨山区,更加刺激。沿途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断崖之间架木为桥,顶多两只脚掌宽,往往下临万丈深渊。盘山小径狭窄处须贴着石壁横移过去,先喊一嗓子看看对面有没有人,若有人,就得有一方退到稍微宽敞的地方等着。

    子释心想住在这种地方,不是高手也成高手了。怪不得那些赶桅人一个个看起来无不精壮灵巧,身手矫健。如此自然奇险之地,天灾也许免不了,却能最大限度的避免人祸。倒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又到了一处断崖。崖上独木桥长约两丈,宽不过三寸。

    长生抬眼看看,对面桥头恰有一棵大树。从背篓里找出根长绳,一头绑在箭簇上,瞄准树干就要射。

    “不要射不要射”随着急促而清脆的童音,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从树后冒出来,站在崖边冲他们使劲儿摇手,粉嘟嘟一张脸,头上两只抓髻跟着一晃一晃。

    “谁家孩子这么好玩,人参娃娃似的。”子释笑道。

    “大哥,你说会不会真的就是人参娃娃”子归一向浪漫。

    “哈哈”几个人都乐了。长生把弓箭放下来。子释冲着对面问“小弟弟,为什么不能射呀”

    “这棵鸽子花树已经八百岁了,你们射伤了它,乌爷爷肯定打你们屁股。”表情严肃。

    子释忍着笑“原来是珙桐树,我说它怎么这么漂亮呢。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确实不该射伤了。”

    珙桐乃上古名种,花奇色美,形如白鸽。四月底花期正盛,无数洁白轻盈的大朵儿,如鸟儿栖息枝头,展翅欲飞。

    “这样吧,我们把绳子射到地上,你帮我们绑在树干上好不好”

    男孩儿抓抓脑袋“好是好,不过你们绑绳子做什么”他自己过桥,从来都是乌爷爷或者三水哥哥背过去,轻松得很。

    “你猜猜看。”

    长生仅用两分力,箭枝带着长绳平平越过断崖,恰好落在小男孩面前。

    “对,绕过去多打两个结,系牢一点。”子释在这边遥控。男孩儿完成任务,转过身。绳子那头被长生拉在手里,扯得笔直,成为一道与独木桥平行的护栏。

    “啊我知道了你们要扶着它走过来。”

    “真聪明”说话间子释已经过了桥,后边紧跟着子归和子周。

    女孩儿母性发作,摸着人家小脑袋问“小弟弟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不搭理她,盯着后边的子周看。看了一会儿,泪花都出来了,扑上去“你是送了我米糕的子周哥哥子周哥哥,你不认得小然了么我是小然啊”

    这粉嫩水灵的人参娃娃,原来就是白沙帮帮主许泠若的堂弟,前任帮主许横江的独生儿子许汀然。当日逃亡路上,小孩儿病饿交加,面黄肌瘦,哪是现在这副白里透红的样子是以四人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小然怎么在这里”没想到能与他重逢,子周也喜出望外。

    “姐姐说,乌爷爷这里最安全,让娘和我跟乌爷爷一起住。”

    那边长生背着大竹篓上了桥,如履平地踱过来,去解树上的绳子。

    男孩儿瞥见,觉得受骗了,抬头望着子释“大哥哥,那个大哥哥不是也可以过来绑绳子”

    啊呀,小孩儿真精。我不是听你说认得乌三爷,想方设法套近乎么子释眨眨眼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个大哥哥虽然厉害,可是绑完了绳子,还要走回去,再走过来,万一不小心掉下去你帮了我们,就当子周哥哥欠你一个人情好不好”

    小孩内疚了“不用不用,是我没想到。姐姐说,助人困厄,分所当为,本来就应该这样做的。而且子周哥哥救过我,这个,受人滴水之恩,当以,当以涌泉相报”这些拗口的句子,像背书一样挤得费劲,好似在宣读白沙帮帮主名言录。

    子释抿着嘴忍笑。子周白大哥一眼,拉起许汀然的手“小然带我们去找乌爷爷好不好”

    五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坳里走。

    两个大的落在后面。

    “一样是做好人,人家就只记得子周,咱们仨全给晾一边了。可见无名英雄做不得。”

    “你也真是小孩儿朴实厚道得很,非要捉弄他做什么。”长生脸上带着笑。

    “捉弄他我是那种人么”也笑,“我以为我们家李子周已经忠厚到凤毛麟角了,没想到还有更珍稀的品种”

    山坳里是个小村落,住的全是江边赶桅人。家家户户青石小径,木窗竹篱,竹筒把山涧清泉一直引到院子里。路边丛生的野花挤挤挨挨,开得喜气洋洋。

    “这地方只怕是白沙帮的秘密基地。”子释悄声道。

    “嗯。那断崖附近,有人偷看咱们来着。过了桥就消失了。”

    “这孩子恐怕是人家故意留下试咱们的没想到歪打正着,省不少口舌。”

    “是子周面子大,咱们沾光。”

    听了这话,子释侧脸冲着长生,眉眼弯弯“也多亏当初没挡着他。日行一善,果然好报。”言外另有所指,语气神态都带出点调笑的意思了。

    长生心里好似有一窝蚂蚁在爬。忽然认真起来“我以后一定多多行善。”

    他固然是实话实说,效果却完全黑色幽默。

    子释哈哈大笑,捶他一下“顾少侠拜托你不要这样敬业哎哟逗死我了”心想闷骚啊闷骚,极品啊极品。

    长生无言。蚂蚁变成蚂蝗,把心口的血都吸干了。

    许汀然一马当先,冲进山坳尽头地势最高处的院子,老远就喊“娘乌爷爷来客人啦”

    毫无疑问,四人受到了许夫人最高规格的热情款待。乌三爷听他们想过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老头子刚过花甲,又黑又瘦。一双小眼精光四射,臂上青筋根根突起,言谈敏锐,行止间迅捷有力。几十年在江上往来,说话都带着回音,真正声如洪钟。

    听说他们从永怀县来,还见过许泠若,乌三爷也不多问。只道“花老太爷身子还硬朗若丫头气色可好屈不言还是那副横样子好像别人借了他米还了他糠”

    子释站起身答了前面两个问题。听到最后一个,满屋人都笑起来。

    乌三爷捋着一把稀稀拉拉的胡子“他年纪比我小一轮,仗着在江湖上辈份高,到处招摇撞骗,倚老卖老”

    许夫人微笑着插话“三爷爱开玩笑,你们别往心里去。屈大侠名满江湖,别说楚州地界,江南江北侠义中人谁不仰慕他的风采”

    四人想起屈不言一身青衫,洒脱飘逸,脸上总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联系乌三爷那句“好像别人借了他米还了他糠”,实在有趣。屈大侠高人风范顿时碎成一地瓦片。

    原先还担心白沙帮元老乌三爷不好打交道,没想到是这么可爱的老人家。当然,子释和长生心里明白得很若没有许汀然这尚方宝剑,可爱的老人家随时能变成拘魂的黑无常。

    又听乌三爷道“过江没问题,只是时候不到。这回梦津凤茨滩,水底下全是尖刀一样的石头,涨水季节才能横渡。从去年到今年,雨水一直不多,江流涨得慢,恐怕得等“六月六,龙晒袍”的日子才过得去。”

    “那岂不是还有一个多月”

    “这也没办法。如今江边全是黑蛮子的船,只剩下回梦津、红粉渡他们还不敢来。回梦津斜对着江北“灵官埠”,就在封兰山下。翻过去便是直通封兰关的蜀道,也就二三十里路程,根本不必惊动黑蛮子兵。辛是辛苦一点,却是眼下安全入蜀的唯一途径。别说个把月,哪怕一年半载也得等不是”

    许夫人道“小然很喜欢你们呢,能住一段日子,他不知有多高兴。”

    许汀然家教良好,一直忍着没有插嘴,这时候才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子周哥哥说可以教我念书,我都好久没认字了”子释看一眼弟弟公关做得不错啊。却听小男孩冒出一句大实话“而且,三水哥哥放桅去了,又要好几天没人陪我玩。三水哥哥老板脸,子周哥哥和气多了”

    大家又笑起来。

    长生跟着笑,却觉得脸皮发麻。又多出一个月离别当然来得越晚越好。可是,这离别前的生煎熟熬,真不敢保证自己能挺得过去。

    子释瞅着许汀然圆嘟嘟的脸,心想这孩子其实挺聪明,可惜有个超级能干的姐姐,保护得太好,忠厚过头了。笑眯眯问“小然,三水哥哥是谁呀”心知必定是栈道上遇到的黑脸少年。

    “三水哥哥就是三水哥哥”

    乌三爷接道“你们来的路上应该碰上了。那孩子大名叫罗淼我们都管他叫罗三水,是榆平清洋坞罗老大的儿子。黑蛮子在江北拿下的第一个港口,就是榆平。他爹临死护住他,叫他来投奔若丫头。若丫头看他机灵老实,就派了来陪我们老头小孩。这小子一门心思要去参加义军,拘在这儿只怕老大不乐意,哈哈”

    去年三月的榆平之战,长生未曾亲历,是符亦指挥拿下的。听说当时锦夏水师溃不成军,几乎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抵抗。反倒是江边一些渔民帮派,当西戎兵抢劫船只之际,英勇顽强,浴血奋战。虽然人数不多,松散混乱,也让符将军很是费了点功夫才全部扫平。这姓罗的少年,应当就是那场战斗中的漏网之鱼了。一个人流落逃亡,也难怪要顺手牵羊弄吃的。

    子释和长生不觉得罗淼那种偷窃行为需要谴责。子周和子归处事厚道,不会人前揭短。于是都没有提一年前见过面这茬。

    四人暂寓此地,留下过一段难得的田园生活。

    宅子简陋,房屋有限。许汀然拖了子周哥哥跟自己住,子归和许夫人一屋,子释长生一屋。罗淼不在家,三天后回来,发现自己的铺盖被喜新厌旧或者应该说顾念旧情的许汀然搬到了乌三爷房里。不过是临时挪窝,没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八个人围了一大桌。刚落座,小然就绘声绘色向三水哥哥讲述自己当日遇见子周哥哥的情景。

    “我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脑袋里好多星星在飞。炳叔跟我说话,声音像炸雷一样,震得耳朵疼。然后,然后,就看到一包雪白雪白的米糕出现在眼前,一个很温和很温和的声音说“哥哥送给你的。””小男孩两只大眼睛波光粼粼,“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米糕当时就想这个哥哥是天上神仙派来救我的么”

    子周突然被人这样崇拜,心里美得不行。又觉得不过是举手之劳,平白赚到如此美誉,十分不好意思。到底舍了那点虚荣心,正经摆出兄长的样子“小然,正如你姐姐许帮主所说,助人困厄,分所当为。那天不是你是别人,我们也一样会帮忙。而你即使没遇上我们,也会有其他人援手相助。不用放在心上,你只要记得常常帮助别人就好了。”

    “哦。”小男孩乖乖点头,神情却有点失落。

    乌三爷转头问罗淼“这一趟生意怎样”

    “老价钱,顺利脱手,钱在七叔那里收着。不过葛老板说顶多再跑半月就不能来了西戎兵已经开始进山抢粮,迟早会摸到红粉渡。到时木头竹子肯定都被抢去安营扎寨,搞不好赔了本还要赔命。”

    “那我们就再干半个月。晚上你去老七那里,叫他排一下岗哨,就在头总凤凰口那儿盯着。”乌三爷吩咐完,又对桌上其他人道,“你们放心,天下再没有比回梦津更加易守难攻的地方,哪朝哪代的兵都不敢往这儿来。”

    正事说完,大家安安静静吃饭。

    两双筷子突然伸进同一只菜碗里。长生抬头,罗淼一双眼睛正好看过来,里头带着点戒备与质问。知道他早已认出自己等人,嘴角一挑,手腕一抖,短刃擒拿的招数就出来了。

    眨眼间,两人已经交上了手。身子端坐不动,单手桌上过招。

    八仙桌上首坐的是一老一小,下首坐的是两位女性。长生子释在右,罗淼子周居左。所以这二人恰是个对面。十几招过去,一桌人都瞧得兴致盎然。

    子释看了一会儿,眼花。不理他们,低头吃饭。吃两口,对长生道“帮我盛碗汤。”汤盆在桌子当中,正好属于二人激战的区域。

    长生应一声,右手引着对方往侧面让,左手拿了勺盛汤。盛满一碗,半滴也没洒出来,稳稳当当送到子释面前。

    这一下,胜负已分。

    两人同时撤手。三个小的鼓掌惊叹。

    “谢了。”子释头也不抬,斯斯文文喝汤。

    长生彬彬有礼“不客气。”专心吃饭。

    罗淼气得七窍生烟。输了没什么,对方这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德行实在可恨。尤其不会武功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怎么那么阴那么损还不能找他麻烦

    “啪”筷子往桌上一拍“顾长生是吧顾长生,吃了饭,咱们再好好打一场。”

    “乐意奉陪。”

    乌三爷点点头“年轻人切磋切磋也好。”

    子释心道“这位三水同学好生别扭。明明理亏的应该是他吧,怎么搞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债似的”

    从这天起,罗淼和长生每日午后必定切磋一场。开始双方都带着点气,打到后来,倒真正成了切磋。子周子归也加入进来,几个人练得酣畅淋漓。末了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长生想至于国恨家仇,我不在乎,你却未必有机会知道。

    子释带着许汀然在一边摘花斗草扑蝶捉虫,顺便教他名物文字。小然同学很快发现,跟着子释哥哥比跟着子周哥哥有意思多了。不过他是立场坚定的好孩子,任凭子释如何威逼利诱,坚决不改初衷子周哥哥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练武的躺在草地上休息。听见子释在教小男孩写字。

    “小然把自己的名字写写看。”

    “这个我会。”歪歪扭扭写了“许汀然”三个字。自觉丑陋,小声道“这是以前在村子里跟夫子学的。后来我老是生病,就没有去了。家里有工夫陪我的人都不会,会认字的人又没工夫教我”

    子释道“汀者,水之平也。古人说“搴汀洲兮杜若,以遗兮远者”;又有诗云“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小然名字好得很啊秀雅于中,风华内蕴,不仅应了楚州天时地利,还暗合你白沙帮弟子的身份。不知道是谁起的”

    “是姐姐的师傅起的。姐姐说等外面太平一点就送我到她师傅那里去,以后再也不会生病了。”仍旧惦记着名字的事,“我老觉得“汀然”像女孩子似的,不喜欢。”扭头问,“子周哥哥,这个名字真的有子释哥哥说的那样好么”

    “真的很好。”

    得到保证,小男孩放心了,脸上露出笑容。

    子释佯怒“岂有此理小然你记着,论学问,十个子周哥哥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子释哥哥强,懂不懂”

    许汀然又看子周。子周想摇头,没敢,终究还是点点头。小男孩一脸仰慕望着子释。长生和子归嘿嘿乐。

    罗淼忽然开口“李子释,你这种人,我们老家有个说法”

    哦大家不由得都好奇的支起耳朵。

    就听他正色道“叫做“圣人蛋”。”

    “哈哈”长生和一对双胞胎笑得捶胸顿足。

    长生指着子释““圣人蛋”哈你也有今天,大快人心啊。”

    子释歪着脑袋琢磨琢磨,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三水兄,你我好歹也算有点故旧之情,同乡之谊。乱世之中异地相逢,正该彼此帮扶这样拆我台,不太厚道罢”

    罗淼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没想到轻描淡写就揭过去了。他其实很少与人开玩笑,之所以出言挑衅,纯属看对方不顺眼。被子释这一通调侃,倒不好意思了。幸亏他肤色黝黑,红了脸也看不出来。

    子归笑得痛快。笑完了,觉得有点愧对大哥。于是道“罗大哥,你知不知道,当日我们在仙霞镇外丢了东西,受了惊吓,又没找着借宿的地儿,结果大哥病了足足一个月才好。”

    罗淼瞅瞅李子释,确实像是能吓出病来的模样。更窘了。

    子释和长生互相笑笑,均想这丫头,也学会讹老实人了

    他们说话的当儿,子周接替子释教许汀然写字。把几个人的名字都写了一遍,正好说到罗淼的“淼”字“你不是叫罗大哥“三水哥哥”三个水,就是大水。”

    这边罗三水同学忽然有点后悔,不该用“圣人蛋”打了李子释的岔。要不然,还能听到他评论评论自己的名字。

    第〇二九章 必有牺牲

    小山村宁静美丽。在这儿做客,日子安闲舒适。

    子释爱煞了断崖桥头那棵八百岁的珙桐树,天天跑到树下睡午觉。

    乌三爷道“就你这弱不禁风小体格,居然能走出凤凰岭,走到我回梦津十八总来,没在半路断了气,算是很了不起了。那株鸽子花树得日月精华,十分养人,去沾点灵气也好。”

    午后,双胞胎和许汀然跟着许夫人在菜园子里帮忙浇水。长生打完一架,见罗淼被乌三爷叫走了,于是到大树底下来陪子释。

    绿草如茵,虬枝如盖。

    树上白色花瓣比叶子还大,一片片仿佛精灵的翅膀。微风吹来,那些带翅膀的精灵便一个接一个坠入凡尘。

    子释青丝散在身下,似睡非睡。花瓣落到脖子里,痒痒的。伸手去挠,五月单衫,衣襟一下就扯开了。

    这场面,要多纯洁有多纯洁,要多婬荡有多婬荡。

    长生跪到他身边,拢一拢衣襟,把颈上的坠子塞进去。到底没忍住,俯下身去亲他眼睛。

    “要不,咱们别去蜀州了,就在这儿隐居,你说好不好”子释微微仰头,声音里往外渗水。

    “好。”

    这种时候,哪怕他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摘星星捞月亮,也先应承了再说。

    “唉,不行。一样是非之地”

    真啰嗦,堵上。

    罗淼听完乌三爷的吩咐,走出山坳。远远看见顾长生在前头,刚要吆喝一声打招呼,就吓蒙了。倏的缩到大石头后面,仿佛做贼一般,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屏住呼吸。

    眼前一大片青葱欲滴,点缀着洁白如雪。躺着的那一个,比枝头白色花儿更加清纯妖娆;跪着的那一个,比崖上苍翠巨树还要挺拔伟岸。

    如此和谐美丽。

    他看见那两个人十指交缠,在珙桐树下吻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这场面,要多婬荡有多婬荡,要多纯洁有多纯洁。

    长生悄悄松了手,在子释耳边低语“好像有人。”

    “随他去”

    “那怎么行。”话刚说完,猛然站起转身,拔刀出鞘,遥遥锁住前方“什么人出来”

    罗淼只觉对方刀锋所指,有排山倒海之势,竟压得自己几乎无法动弹。这才知道平时交手,顾长生根本没出全力。本来因为受到过度冲击,正在晕头转向,这下心情马上变得低落,沮丧非常。

    打起精神“是我。”

    听出是他,长生回刀入鞘。子释整整衣裳,坐起来。见他现身,微笑着问“三水兄这是要往哪里去”好似路上偶遇,再平常不过。

    罗淼不由自主望向他红唇皓齿。半天才想起来回答“最后一批杉木楠竹备好了,三爷吩咐去江边过过数,明儿一早放桅。”

    “又要辛苦一场。你忙吧,我们先回去了。”

    目送两个背影离开,恍若天仙神祗飘然而去。罗淼忽然觉得,这些日子拉近的距离,一下子远到了天涯海角。

    罗淼这一趟放桅,过了五天才回来。同行的人按时回转,怕乌三爷担心,先来报讯虽然几经周折,货物还是顺利出手。但是西戎兵已经占下红粉渡,正到处抓熟练船工替他们送粮,罗小哥决定打探打探消息再回来。

    终于见到这自作主张的臭小子,乌三爷劈头盖脸一通狂骂。罗淼低头默默听着。等他骂完了,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烙着花纹的小竹筒,红着眼睛递过去“我在红粉渡收到了帮里弟兄传来的“青天节”,送信的大哥说他说,花老英雄死了”

    二月里符定和白祺送粮入京,大王子手下五名千户领,十几个百户翼,带着两万多西戎士兵,尽忠职守,继续抢粮卖粮,并着手准备第二批送往京城的粮食。然而存粮毕竟有限。抢完城镇抢乡村,抢完乡村抢山区,过得个多月,除了留下自己吃的,预备给京里送的,可就再没有余粮往江北卖了。

    义军趁着西戎后方不稳,楚州驻军最高将领缺席,开始进行试探性反击。他们的当务之急,同样是抢粮,因此盯上了接近江边的几座城镇为了方便运输,粮食都在这些地方存着。

    三月,冯祚衍集中兵力,仗着熟悉地形,悄悄从离商山脉出来,绕过楚南几座大城市,疾走潜行,偷袭江边存粮最多的港口沚阳。

    西戎军没有防备,虽然人员伤亡不大,却丢了几千斛粮食。义军得手之后,立即化整为零,隐入河湖山丘,缓缓向南撤退。西戎方楚州临时统帅,千户领符垣,气得暴跳如雷。下令不放过一寸地方,把这些可恨的南人翻出来。士兵们于是掀起了逐家搜索入户扫荡的新。

    四月里的一天,驻守娄溪的千户领单佢带着一队人马从附近几个小山头扫荡归来,打算在永怀县驻扎过夜。

    按说扫荡这种低级工作,不需要出动千户领这么高级的将领。但是因为前次战斗义军绕过了娄溪,单将军很长时间没有杀人放火,筋骨都有点生锈了。再加上各地除去逃走的,死了的,就没剩下多少活人,扫荡成果一次不如一次。那些没死又没跑的,一个个狡猾得像沙漠里的长尾蜥蜴,躲在山林深处,看得见影子,抓不着人。单将军很恼火,决定亲自出马,杀几个南人解解气。

    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幸亏带了几天的口粮,否则还得饿着肚子坚持工作。路过花家墓园,单佢望着当路那座精雕细镂的汉白玉牌坊,忽然心头火起这么大一个惹眼的玩意儿,既不能吃又不能卖它要真是块玉倒好了,顶着个白玉的名字,偏偏是块石头。

    可恨。

    “拆了”

    几十个士兵齐动手,“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尘土飞扬。御笔钦题“忠正端直”大牌坊,在这墓园前立了四十多年,断作七八截。

    单佢觉得痛快点儿了。踌躇满志四面望望,指着墓园中间最高的一座碑“路过好几次,也没想起来问,这里头埋的是什么人”

    “回将军,好像是个大官,叫做什么”回话的十户长把领路的夏人叫过来“陈四给将军说说,这里埋的是什么人。”

    “启,启禀将军,这里埋的是”想说仁孝帝,觉得立场不对,改成年号,“是建平年间的宰相花照白”把名字后边“大人”两个字也咽回去。

    “竟然是个宰相”单佢望着雕龙盘凤的大理石墓碑,摸摸下巴,“嗯,一定很有钱。听说夏人都喜欢把钱带进棺材里”

    陈四是个机灵人,马上听出将军大人的言外之意。打着哆嗦壮起胆子“这位花花宰相清清廉得很”

    “笑话”旁边的十户长呵斥,“夏人还有清廉宰相没听说过。”

    单佢点头“咱们在越州抓了那么多大官,哪一个家里不是金山银山别说大官了,就是小小县令,缴上来的家财也得用车拉。听说前次在苑城,大王叫人开了那什么东安陵,里头陪葬的值钱玩意儿要是往外运,三天三夜也搬不完最后派了符八那呆子看守,陪着一大堆死人,眼瞅着无数宝贝,挪不了窝,哈哈”

    东安陵是咸锡朝幸存的一处皇陵。有人向新主子献媚,献出了皇陵地宫图样。符杨带人进去看了看,激动得当场就要亲手搬运。

    这时,莫思予轻声问了他一个问题“大王请想一想,为什么锦夏皇帝没有取走这里的东西,反而派人好好看着。”

    符杨愣住。开始认真思索。

    老莫又道“大王若志在钱财,思予无话可说。大王若志在江山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要麻烦得多。”

    可惜单佢将军没有聆听到这番“死人比活人更麻烦”的教诲。笑完了,随口道“这姓花的清廉不清廉,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四听了这话,立刻当头霹雳六神无主“将军,使、使不得使不得”被对方一瞪,再也不敢开口。躲在后头,心里不断碎碎念“老天作证,与我无关,与陈四无关挖花相的坟挖花相的坟,要断子绝孙天打雷劈的啊”

    花照白的墓造得相当坚固,墓穴内壁都是花岗岩垒叠而成。一帮人挖到天黑,也只触及外围。单佢更加兴奋。如此固若金汤,敢说里头没有奇珍异宝先上县里歇一晚,明早再来

    次日一早,当单将军领着士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兴冲冲来到墓地,一群人静静立在花照白坟前。西戎士兵惊奇的看到,头天刨开的地方重新盖上了泥土,拍得光滑平整,一丝不苟。

    这群人不过三四十个,男女老少皆有,显是普通夏人。他们衣着破旧,手持兵刃,神色木然。可是,只要望一望他们的眼睛,就会发现里边好似在冒火,又好似已结冰。

    当先一个老头,腰板笔直,白眉白发,一把银色长须迎风飘动。一群人唯有他空着双手,并没有拿兵器。那气势却似千军万马,叫单佢顿时生出两军对垒之感。

    老头说“要挖花照白的墓,须问问花照夜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罗淼擦一把眼泪“送信的大哥说,永怀县民,除了少数逃难远走,青壮年差不多都入了义军,家眷也多半跟着进了离商山脉。有一些人不愿离家,就躲在沙岭和黑蛮子捉迷藏。花老英雄就是他们的领头人。花家子弟几乎全在军中,只留了旁支几个年轻人照应老太爷

    “当日随同花老英雄去护墓的人,无不抱了必死之心,足足杀了近二百黑蛮子兵,最后被对方围住放箭。听说老爷子身上中了十几枝箭,一直站着。黑蛮子拿枪捅他,才倒下去他们杀完了人,接着挖墓,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挖出来,就动手毁了墓园”

    乌三爷走出门外,仰天望了半日。

    再进来,开始拆手里的“青天节”。所谓“青天节”,是做了特殊记号的小竹筒,专用于传递消息。帮中弟子从筒外的花纹就能知道信息种类,传递级别。里边的内容也是拿暗语写的,一般人看了也不明白。

    晚饭桌上,人都到齐了,乌三爷讲起花家墓园发生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曾受过花家的关照,见过花老英雄的风采。一顿饭吃得哀戚沉痛,三个孩子泪水不断。子释只觉有块石头压在心间,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如此惨烈。

    如斯悲壮。

    明明千山万水,为什么感同身受

    长生知他难过,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轻轻缓缓揉着掌心劳宫穴。心里同样很不舒服这样的事情,谁听了都要动容,与立场无关。一边又想“符定手底下,怎么有那般不长脑子的蠢材”

    饭毕,乌三爷领着大家站在院子里,面向永怀县所在的东南方,点了一炷香,洒了三杯酒,权当祭奠之意。

    进了堂屋,谁都没有走,围坐一圈,继续默哀。

    良久,乌三爷道“长生、子释,三爷不拿你们当外人,有件事跟你们说说。今儿三水带回帮里传来的消息黑蛮子最近一个多月在山里抢的粮,都集中到红粉渡下游花石埠,估计过不多久凑足了数就要运走。我们打算把这批粮劫下来,一部分留给山民,一部分运到义军营中。所以,这几天我让三水盯着,只要江流涨到位,你们马上就走吧。”

    子释沉默片刻,起身行礼“多谢三爷。”又转向罗淼,“有劳罗兄。”

    罗淼恨不得怒吼一声,揪住他脖子质问“你们还是不是锦夏百姓算不算热血男儿就这样拍屁股一走了之”谁知,看着那双不知深浅的眼睛,脑子里居然不着边际的想“他怎么不再叫我“三水兄”,改成“罗兄”了”

    “那我们兄妹先告退了,商量商量往后的行程。”

    罗淼于是呆呆的望着他们四个走出大门,拐进了把头的客房。

    “别看了,不是一路人。”乌三爷叹道。

    客房里,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若是从前,双胞胎早就跳着闹着要留下来帮忙了。现在,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还是希望留下来。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此刻留下来,一切岂非又回到了原点怎么对得起大哥那样良苦用心怎么对得起两个哥哥一路艰辛经营

    积翠山中半月苦熬;娄溪城外焚尸开路;花家墓园救助难民;仙梳岭上惊魂一夜;绝谷温泉苦中作乐;苗寨茅亭伏击血战痛定思痛,不堪回首。两个孩子隐隐约约开始懂得人生经不起分离,更无法承受永别怎可轻言牺牲

    花照夜之死,叫人悲愤,令人扼腕,也让这种认知更加清晰。他们忽然有些理解大哥的痛苦了。濒临绝境,勇于求生,和敢于赴死,同样可敬可佩。前者,可能更需要韧性和智慧。因为,牺牲,永远只有一种;而求生,则各有各的求法。

    “或者”子释说了两个字,又停住。

    另外三人都抬起头等他往下说。却见他右手支着额头,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子,似乎陷入某种辽远而寂寞的深思,把所有人都隔在无形的障壁之外。

    最怕看见他这副样子。长生伸出双手,穿透那看不见的墙,捧住他的头,拿拇指把眉心一点点抹开。

    “不管是什么,若想得辛苦觉得为难,干脆不要想了。”

    “其实也没什么。”子释勉强笑一笑。收拾心情,对弟弟妹妹道“白沙帮的行动,咱们虽然不打算参与,也许可以帮着出出主意。当然了,乌三爷是老江湖,大概轮不到你我班门弄斧”一句一句,慢慢说下去。

    三个听众越听越惊他这样娓娓道来的,竟是一条险计,一式狠招。

    子释讲完,仿佛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低声问“我想到的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这是真正准备用于实战的兵法策略,不是下棋。双胞胎不觉兴奋起来,认真开动脑筋。长生思索一会儿“这里头有几个地方不太妥当。”

    四人细细讨论一番。说得差不多了,子释叹口气“说来说去,终究纸上谈兵,也不知有用没用。不过是希望能少死几个人”少死几个自己人,只好多死些敌人了。神色阑珊。

    长生忽道“咱们自己不去帮忙,却可以送乌三爷一支援兵。”

    子释明白他所指,点点头“就看时间来不来得及了。若能有他们加入,胜算会大大增加。你去把罗淼请来,先跟他打打商量看。”

    罗淼进来的时候,颇有点不耐烦。

    子释道“三爷刚刚所说劫粮的事,贵帮想必已经有了周详的谋划”

    白沙帮的想法,是借着西戎兵抓人运粮的机会,先派人混上船去。然后在江面设伏,里应外合,把粮船劫下来。这种方式,可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水上优势。当然,正面冲突之下,伤亡肯定免不了。而且西戎军中还有不少水师降卒,这些人在水上可比黑蛮子厉害得多。最后,即使成功劫下粮船,水路也走不通,还得重回码头卸货,再藏到山里去。这个环节也比较麻烦。但无论如何,总比在码头硬碰硬抢来得有把握。

    这些话,乌三爷已跟罗淼说过。此刻他却不肯透露,只冷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子释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请他也坐到桌旁,缓缓开言“敌强我弱,则当智取;水上相争,莫如火攻。”手指蘸了茶水,就在桌面点点画画,把自己四人想到的办法一一详述。

    一席话听完,罗淼猛地站起来“我去请三爷过来听听。”

    乌三爷进来,眼里精光闪动“听说你们有点想法”

    “是。我们想着,西戎兵既走水路,定有水师降卒操船护卫。而花石埠下游沿岸已经不是山区,封锁必定严密。水上相争,恐怕十分不易。再说,江中滩急浪险,争夺之际,稍有不慎,东西落入水里,定然难以相救。”

    乌三爷之前郁闷的也是这一点要保证粮食安全,就不能毁船,只能夺船,难度相当大。

    长生接着子释的话继续“对方不管水师降卒也好西戎兵也好,都不擅长山地战。听说花石埠码头就在凤凰岭东边坳口,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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