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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10节

作者:阿堵 字数:23478 更新:2021-12-28 19:45:57

    长生气结。

    惦记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他午睡起来,两人一块儿备晚饭。

    “你今天跟子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天生就是我的克星”问得有点哀怨。

    “那个啊正所谓“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从昨天那局棋看,子周追求坚实稳妥,而你立志锐意进取,就棋路来说,他确实是你的克星。只不过你气势太强,咄咄逼人;他信心不够,立场不稳。结果被你带得乱了阵脚,陷入局部缠斗拼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终致溃败。所以我叫他稳住心神,鼓足信心,纵然你杀得再狠,他只要稳打稳扎,就肯定能赢。”

    说到这,看着长生“因为全盘的胜利,不在于“杀”,而在于“围””

    过了几天,子周悄悄拉住子释,可怜兮兮“大哥,我又输了。”

    “这么快”

    男孩儿耷拉着脑袋“你不知道,长生哥哥好厉害的,我一出新招,他马上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怎讲”

    子周捧出棋子摆上,给大哥演示一番。

    子释看罢,道“你长生哥哥若是早几年学棋,如今只怕已经是国手了。你现在纵使赢了他,迟早还要输。”

    “以后输以后再说,现在赢了就行。”

    子释想想“你不如这样,这样试试看吧。”

    第二天,下到激烈处,长生借着子周一记昏招,穷追猛打,吃掉中腹棋筋。正准备乘胜收官,才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暗中布下的几颗孤子互为犄角,遥相呼应,竟已成燎原之势。大惊之下,竭力弥补。苦苦挣扎,最终未能挽回,颓然长叹。

    这回不向小舅子逼供了,直接找情人算账。

    “你什么时候给他支了那般阴损的招儿教坏小孩子。”

    子释闻言,把脸一板“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兵者即是诡道,然变诈劫杀,暗合阴阳;胜负相争,以求正义。斗力用智,终落下乘;入境通幽,方为上品。真正的高手,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图胜于无胜,灭行于未然怎么叫“教坏小孩子””

    长生屈服“说不过你”

    子释笑“岂不闻“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与其恋子而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依你俩的性子,都习惯求得,寸土必争。所以我叫他不惜失,弃子诱敌。你果然上当。”又安慰他,“凭子周的本事,这种伎俩也就用一回。除非做得更隐秘些不过要算得那么深,谈何容易。”

    长生暗道“你们夏人,可真狡猾对,还非常虚伪”

    正月二十四,是双胞胎十三岁生辰。

    新年那几天,男孩儿下棋下得高兴,女孩儿射箭射得投入。子释什么也没提,就这么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过来了。

    后来又有些后悔。日子过得飞快,谷中快乐时光眼看就要结束。出去之后谁知道等待着几人的是什么。这里的每一天,都那么珍贵

    上午,两个孩子像往常一样,乖乖在“无书斋”里写作业。子释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正在琢磨棋谱的某人站起来“头昏脑胀,得清醒清醒。”跟着往外走。

    刚拐出洞口,就拉住前面那个,错步旋身,把他摁在挂满白色杜蘅花蕾的山壁上。

    子释被长生亲得差点背过气去,一脸绯红。映在白花绿叶之间,艳色无畴。

    “要死啊”欲骂两句,离弟弟妹妹实在太近,只得收声。想踹两脚,双腿发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把我勾出来,不是要做这个”某人问得诚恳。伸手拈去落在他肩头的花蕾,又把挂上枝蔓的青丝根根理顺。重新搂住了,准备再接再厉。

    “谁把你勾出来我有事跟你讲嗯”

    唉,算了。只有一张嘴,没法同时两般用。这头告一段落再说。

    总算完成阶段性工作,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神采奕奕。

    长生托起子释的腰,望着他眼底两泓春水,浑身都紧了紧。喉头发涩,悄声道“不如我们到竹林边上去”

    被问的这个身子软得像晒化了的麦芽糖,意志却强韧得如同扯不断的牛皮筋。拍拍他脸颊,语气坚定“今天是子周和子归的生辰,我叫你出来,是要你帮忙准备打牙祭。”

    这个理由出乎意料,然而足够充分正当。长生只好让步,老老实实打下手,充当忠仆杂役。心里面对于这个牙祭要如何打法,也相当好奇。要知道,谷中食物来来去去不过那几种,再怎么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天下来,也觉着他早已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黔驴技穷,不知还能弄出什么惊喜来。

    叹气“这人花花肠子怎么就那么多”

    子释先打发长生挖了不少葛根自从想着要给弟弟妹妹过生日,就刻意留了几株肥大的没动。自己在这边清洗,叫他拿了锅到对面寒潭打水。

    长生看他把葛根切块放到锅里,捡了块圆石洗净,开始挤压研磨,直至果肉磨成一锅白浆。

    竹竿上晾着几件衣裳。子释站起身,顺手就把长生一件单衫扯下来,蒙在锅上。

    “哎,你干嘛那是我的”

    “知道是你的你的最薄,正好合用,多荣幸啊。”

    将另一口空锅摆到旁边。双手端着那锅白浆,试试份量,又放下“太沉。还是你来吧。注意扣住边儿,别让布滑下去,晃动要均匀,让粉浆慢慢滤出来”一边解说一边比划,心想“凭他手上功夫,干这技术活儿倒正好。”

    滤完一遍,添点儿水滤第二遍。最后渣滓倒掉不要,浆汁沉淀半天之后,撇去面上清水,得了小半锅湿粉。

    “把开水倒进来。记着,细水长流”长生听从吩咐,滚开的沸水徐徐注入。子释拿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不一会儿,白色湿粉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变得透明粘稠。

    “这个不是浆糊么”奇妙是很奇妙,不过,跟打牙祭有啥关系

    “一会儿你就知道。”说着,让他把那锅浆糊端到凉快地儿晾着。顺口问“你生辰什么时候”

    “三月初三。”

    “上巳修禊日这么好的日子,真难得。”

    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会男女,求子嗣,文人修禊事,祈吉祥。

    子释笑道“怪不得你的名字是“长生”二字。真是应时应景有福气的好名字。”

    “是我娘起的。”若不是子释这样提起,长生自己差不多都忘了母亲赐予的小名还有那般悠远的来历。被他说得心里暖洋洋的,于是问“你呢”

    “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那不正是符定和自己带兵围攻彤城的时候如此说来,城破之日,他过完十六岁生辰只有十天

    子释看他楞着,面有得色“耳熟吧想不起来告诉你,是佛诞日啊。”

    长生回过神“原来是佛诞日”

    多么荒唐多么刺痛人心的巧合。

    “唉,听说原本我该叫“子逸”,就因为生在这一天,硬改了叫“子释”。你说“子逸”多好,又好听又好看,透着说不尽的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子释”,硬梆梆老气横秋”

    李免的“免”字,兼有逃逸释放之意。因为生在佛诞日,李彦成给儿子取字,自然用了和佛家有关的“释”字,也是顺应天时的意思。

    瞧着他故作懊丧的模样,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长生觉得一颗心熬得跟旁边那锅浆糊没什么两样。把他拉过来圈在怀里““子释”有什么不好你还嫌自己不够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嗯正该用这个名字压一压”顺便把人往怀里压了一压。

    子释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靠,两人趁势滑坐到地上。

    安静片刻,子释忽道“可惜了。今年谷雨是三月初二。出了这绝谷,恐怕没法给你过生辰。”

    “那你怎么补偿我”

    “嘿我说,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罢”

    “不如你陪我下一盘棋”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子释呆了一下。心里还没什么成形的想法,直觉的对这个建议非常排斥,不由自主信口胡扯“你还真上瘾了我不过给自己弟弟支两招,何至于如此怀恨在心睚眦必报”

    长生渐渐摸出他这毛病每逢心虚胆怯便越发大张旗鼓的转移话题。见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

    不及细思,对方破绽一闪即逝,已经开始正面回应自己的问题“下棋这个东西,有些人凭算计,有些人凭感觉。不管算计还是感觉,下得好的,无不既靠先天秉赋,亦须后天习得。总要勤学苦练,日日不辍才行。我已经丢开快三年,也就现在支使支使子周。真下了场,恐怕会叫你失望。你想增长棋力,等出谷以后,天下高手多的是”

    “我又不是为了增长棋力”嘟囔半句,怔住了。

    其实一发现子释顾左右而言他,长生下意识的就开始后悔。等听他多说几句,忽然无比痛恨自己这个提议。明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曾经十分过敏,怎么就忍不住说出了口呢究竟是想碰触什么得到什么还是想试探什么,证明什么

    立即放弃,补充道“又不靠它吃饭,玩玩而已。就是随便这么一说”

    子释却不肯放过他,兀自继续“棋之一道,不管如何宣言修身养性,到底胜负才是根本。所谓“图胜于无胜”,不过是各人心机手段不同。若无胜负之心,压根儿没资格下场。一旦下了场,就不能敷衍,定要聚精会神,老谋深算,竭尽心力,以图完胜。”

    “不是说了嘛,玩玩而已”

    长生胳膊扣得更严实些,把头埋在他肩窝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他那么快就读懂了自己潜藏而后觉的念头,第一时间选择了拒绝这场胜负较量。这是什么样的心灵碰撞彼此明白对方甚至超过明白自己,一触即退,互相体谅,断不肯赶尽杀绝。是因为不敢还是不愿是出于害怕还是包容是绝往后念想还是留来日生机长生禁止自己想下去。

    子释略停一停,坦然道“长生,实话跟你讲,我胆子太小,既怕赢,更怕输,还怕累”说到这,侧过头,拿眼角余光扫一眼身后的人,笑得狡黠,“这么损耗心神的事情,除非你答应晚上别来闹我,或者,可以考虑考虑。”

    经过那般百转千回,长生如何还能答应心中拿定主意,面上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择其重。我看我还是”贴到他耳边低语。

    子释起先没什么表情,听到后来,忽地飞红了脸,回身一拳砸过去“禽兽啊你”

    洞里。子周默完一篇,站起来“我去看看大哥和长生哥哥在干什么。”

    “别去。”女孩儿头也不抬。

    “为什么”

    子归放下笔,支着下巴想一想“没准大哥看到你晃来晃去,就会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会难过。”

    “也是。”男孩儿坐下。写不两个字,又道“可是大哥每年都亲自给我们找礼物,他要是真的忘记了,过两天想起来,说不定更难过。”

    子归心说“恐怕想不起来。”没作声。

    两人又默了一篇,就听子释在外边喊“开饭了”

    才出洞口,就见石头上四只竹碗里亮晶晶一团。大为惊奇,忙跑过去细看,竟是四碗晶莹剔透的淡褐色面条

    子释把筷子递给他俩,微微笑“亏得你们长生哥哥好刀工,削出名副其实长寿面”自己端了一碗,拿筷子挑起来“每碗都是一整根呢沾二位小寿星的光,我也是头一回尝”

    “大哥”双胞胎眼睛里全是泪花。

    子归更是内疚,泪珠落到碗中,脸上却笑得灿烂“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望着两个哥哥,忽然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只捧着碗问“这个拿什么做的好特别。”

    “葛根粉冲熟了,晾成水晶冻,再用刀削出长条”子释一边说,一边把事先备好的水芹碎末和笋丝分别拨到四只碗里“撒点儿盐,拌一拌。”

    “好吃”

    “还有更好吃的。”说着,冲长生点点头。

    子周和子归这才发现另一边火堆上架了一块大圆石头,烤得直冒烟。

    长生左手抓了一条银鱼,右手拿着匕首,切出好些薄薄的生鱼片。把它们平摊在石头上,只听“滋啦”几声,转眼就烫熟了。两个孩子一阵欢呼,争先恐后过来品尝。吃到后来,更是自己动手,一边切一边烫,连说带笑,兴高采烈。

    长生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鲜嫩清新,美味异常。再看看面前那碗神奇的“水晶长寿面”,有点不敢相信出自自己之手。心想“如此绝境,居然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真不知从前那十六年,他都怎么过来的”又想“他说可惜不能给我过生辰,若是能够,会怎样”光是这么毫无头绪的揣测一下,已经情难自禁神魂颠倒。

    忽听子归道“大哥,长生哥哥,不如咱们以后摆个面摊儿,一定赚钱。”

    长生心底里一颤。以后多么伤神的话题。

    子释也不看他,只向着妹妹道“你长生哥哥如此人才,你叫他当街卖刀削面”想象一下,忍俊不禁,笑个没完,一直乐到晚上。

    第〇二五章 食为民天

    天佑三年七月,豫州、涿州交界处几十个郡县突降冰雹,大如鸡卵,小如果核,砸毁民宅无数,人畜死伤过万,坏林木田地近百万顷。

    九月,雍州境内发生大面积蝗灾,很快祸及豫州。虫群黑压压好似乌云盖顶,来去如风,肆虐各地。包括京畿在内,许多地方麦苗草木一扫而空,被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茎。有些灾情严重的郡县,千里荒野黄沙,绿色几乎绝迹。

    八月至十一月,楚州大旱,百日不雨,晚稻绝收。

    九月底,符杨带着在东南三州搜刮的几十船金银财宝,意气风发回到銎阳。实际上,他自己并没有走水路,而是领着一万玄铁亲卫从陆路回京。毕竟,水上哪里有马上安全。白大人虽然十分忠心,到底新来乍到,总得考验考验,才好放心使用。

    大王刚进宫门,尚书令符骞就捧着各地告急的奏章等着了。

    符杨手下本族亲信中,符骞算是难得的细致有心之人。一向协助大王处理各部落之间领地调整、物资分配等方面事务,精细踏实、勤勉能干。然而,就是这位被大王亲口嘉许精明能干的尚书令,在大王东征的几个月里,忙得像花丛里的蜜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各地关于灾情的奏报雪片一般飞来冰雹、蝗虫、饥荒、瘟疫、流寇、暴动这些文字大部分出自当地夏人官员之手,也有少数来自留守地方的西戎将领。饶是符骞再怎么聪明,也没有处理过如此复杂的国计民生事务。他无从判断那些数字和描述的真伪,也不能透彻的解读其中隐含的信息,更不知道要代表中央给地方官员什么样的指示。他觉得事情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但也很可能超乎想象的严重。对于未知后果的担忧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翘首企盼大王的归来。

    符杨听了原委,并没有接符骞递过来的文书。沉默片刻,怫然道“天灾什么时候没有难道在锦夏皇帝手里,他们也这么鬼哭狼嚎,干等着上头拿主意哼,一个二个的不老实。告诉他们,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办不好也没什么,有的是人等着接替他们的位子”

    领导就是有水平啊。符骞恍然大悟,行礼告退,赶紧传令去了。

    莫思予跟在后头,想说什么,又忍住。

    大王自是英明神武,但治理一个幅员辽阔的农业文明大国,和统治行政经济都比较单一的游牧民族政权,其中千差万别,何止天高地远。只不过,给领导提意见是个技术含量极高的活儿,提得不好,适得其反。眼下大王刚刚平定东南,又得了一员水师大将,去掉心中一个大大的隐患,正在志得意满之时,不太容易相信自己会出错。凯旋回京,本来挺高兴,被符骞这么一堵,心情自然不好,还是不要说反对的话比较合适。更何况有些事情,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等时机成熟再说吧。

    “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听着简单实用,然而情势不同,等于一句空话。历朝历代,遇上天灾以及由天灾引发的人祸,不外乎两招一曰赈济,二曰镇压。有时候单用,有时候配合使用,具体效果视各级官僚和军队的能力而定。

    西戎占领区各地官员得了中央的指示,十之八九开始犯愁。打仗打了四五年,生产遭到巨大破坏,即使风调雨顺的日子老百姓都吃不饱饭,哪里来的粮食赈灾当然,巨绅富户的私仓里,也不是没有粮。可是天灾一来,人人担心饿肚皮,甚至地方官都指望豪强大户匀一口饭给自己吃,谁还敢提放粮救灾的茬儿

    他们忘记了,天要下雨,人要吃饭,天公地道。不放粮,就抢粮,自然之理。没有救世主,大家便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罢。于是,暴动频繁发生,规模不断扩大。这时候,官府当然要祭出“镇压”这件法宝。一开始,不论夏人官吏还是西戎将领,都没把由饥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没想到,饥饿直接迫出了人们最大的潜力,暴民越镇越多,反抗越压越起,西戎在锦夏北方的前期战果竟隐隐有动摇之势。

    从这年初冬到第二年夏天,刚刚凯旋归来的东征大军一直忙着镇压北方的暴动和起义,几乎马不停蹄。

    十几万大军一样要吃饭。

    原本过去半年,在大王的严格要求下,西戎兵慢慢把那做强盗的习气改得差不多了,开始学着当主人,粮草统一配送,不再随地掳掠糟蹋。可是如今哪里都在闹饥荒,只好重开烧杀抢夺的老规矩。问题是,抢也得有地方抢才行。到后来,掘地三尺依然刨不出粮食,人都饿出了兽性。喝人血吃人肉的行径,既然开了张,也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

    天佑四年正月,报京城存粮即将告罄。符杨这回真吓了一大跳。君臣连日商议,最后还是老莫一锤定音请大王子火速从楚州运粮入京救急。

    整个二月,子释四人一直忙着制作干粮葛根磨浆晒粉,蕨菜、嫩笋、地衣、岩耳、鱼肉全部晾成干,一捆捆一包包,仔仔细细打点妥当。

    谷雨前两天,忽听地底水声哗哗。整个山坡下方似乎都是空的,水流带着回音在暗处激荡。对面寒潭也不再止水无波,开始回旋涌动,缓缓升高。

    四个人站在石头上,欣赏这大自然的奇观。

    子释道“这一片水域恐怕连着某处地下湖泊河流,谷雨上涨,冬至落尽,应时而动。”

    “别看了,走吧。水流越来越急了。”长生说着,开始潜入寒潭下方往外送东西。

    半日工夫,终于循着当初进入的路线出来。外边山洞角落里的竹篓,石缝里的长明灯,俱安然无恙,好像进入绝谷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由于水位上涨,寒水汇成小溪从洞口一侧潺潺流出。

    永别仙境,重入红尘。站在洞口,恍如隔世。

    “按照吴宗桥的说法,他进去的时候,石壁和潭底的空隙有二尺余,如今却只剩下一尺多高。再过个百来年,只怕会完全合上。”子释怅然。

    “也许会有别的人,因为别的机缘从别的地方闯进去呢”子归神往。

    别人的机缘,也是别人的故事了。

    收拾整理一番,动身出发。

    出了仙梳岭北边山口,向西而行。

    走了好几日,道路两侧不见人烟鸡犬,田地里野草与人齐高。野狗肆意啃噬路边白骨,乌鸦在枝头凄厉的嘶叫。

    刚从绝谷胜境出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惨象,四个人都有些难以适应。他们十分清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楚州百姓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在如此巨大的苦难面前,只是活着,似乎也已经成为一种罪过。

    子周紧抿着嘴,子归擦一擦眼泪,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哥哥们低头往前走。

    又过了两天,偶尔看到少数劫后余生的人,在山林田野间出没。他们几乎都是无力远逃的老弱妇孺,藏身荒僻之所,靠着野果野菜草根树皮和老天赐予的运气,躲过了兵祸,挺过了饥荒,熬过了寒冬,终于等来了春天。

    没有粮食,不要紧。南方的春天,是饿不死人的。榆叶槐花,茅根刺芽,都是充饥的美味。树上有鸟,水里有鱼,山中有兽,只要肯动脑筋,不偷懒,总有办法弄到手送进口。

    天降万物,滋养生灵。生存之道即是天道。

    一路行来,许多嫩芽花叶能吃的植物都捋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地里到处都是刨挖野菜留下的坑,一片狼藉。

    原本正该是春耕播种的季节,幸存者们却只能在水田中采草籽苗回去煮汤。

    “他们为什么不开始种粮食”长生问。

    “不是他们不想。”

    也累了,子释干脆坐到路边,认真回答长生的问题“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们没有种子。而且,也买不到种子。”

    一场饥荒,米价暴涨。豪强富户们将早稻余粮把在手里,囤积居奇。这些人,无不家大业大,跑了就等于一无所有,干脆留在当地给王师开城门。北方缺粮的消息辗转传来,大米贵如珠玉。然而江面封锁,货物运不出去也是白搭。利之所在,自有勇者。有人居然买通了江边的西戎守军,军民合作,做起了倒卖粮食的生意。

    这些内情子释虽然不知道,一些常识性的推测却是可以得出结论的。

    “即使有种子,几个老弱妇孺,耕耘劳作,倍加艰辛。世道依旧不稳,就算种出来了,多半也保不住。遭人抢被人偷还不是家常便饭倒不如眼前捞点实在的填饱肚子。”

    歇一歇,望着长生,继续道“还有你要知道,这土地,不是他们的。所以,从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他们的。只要这块土地的原主人或新主人一出现,就只能将劳动成果拱手相让。”

    长生明白了。原主人多半不知所踪,新主人却随时可能出现。岂止小小一块水田,这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谁有力量霸占它,谁就是它的主人。

    忽听子释轻声念道“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避害者,非战不免;境内之民莫不先务耕战,而后得其所乐。故圣人修德政使民得其所利,行武备使民避其所害。德政不行,遂令民失其所,夺其时,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声音渐渐放低,说到“死亡”二字,归于沉寂。

    子周缓缓开口,把这段接下去“故体民之心,遂民之情,使民得其所养,不致失其依据,圣人之忧民若此”

    这些话,皆属圣人名言。恐怕天下每一个读书人,都烂熟于胸,能脱口而出,长生自不陌生。不过,从前也就是知道而已,即使觉得或许和自己有关系,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几句话入耳,却如木铎金声,钟鼓玉磬,又如真言密咒,梵语清音,一波波散入血脉,一字字牵动心魂。

    子释吁一口气“咱们锦夏这些年,德政也不行,武备也不行。事到如今,只苦了老百姓。不提也罢。走吧。”

    这天中午,四人在一条小渠沟旁搭灶生火,取水做饭。渠沟尽头连着一口大塘,水不深,有人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正徒手在泥浆中挖掘翻找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

    子释站起来眺望一会儿,道“看这样子,像是挖藕根。”

    水塘中新生的荷叶大多被人连茎拔掉煮了吃了,只剩下刚长出来的几片,羞答答卷着边儿,青嫩圆润,姗姗可爱。三月气温虽然开始回暖,浅水淤泥里依旧冰凉。那几人光着腿站在水塘里,弯腰低头,十指深入泥浆抠挖。偶尔直起身歇口气,就会发现,他们不是老人就是女子。

    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一名女子匆匆上岸,把放在草丛里的孩子抱起来。母亲的早已干瘪,小小婴孩使足了力气,也吸不出一滴乳汁。细瘦的四肢挣扎着,哭得声嘶力竭。嗓音却不大,一阵阵抽气,叫人听着直揪心。

    子归蹲在灶前烧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滚落到锅里。

    子释拍拍她。葛根粉冲熟了,盛出一碗“给那位大嫂送过去吧。这个拿来喂孩子正好。”

    又拣出各种干菜煮了一大锅汤。

    长生把挂在竹篓外边的几只死乌鸦取下,拎到另一边去拔毛。

    这东西,子释是无论如何也不吃的。一路上,见得最多的动物就是野狗乌鸦。乌鸦食腐肉,野狗吃死尸。饥荒之后的大地,饿殍遍野,却成了它们的乐园。在长生看来,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正是现成的食物。都这种时候了,何必计较它们又是吃什么才得以健康成长

    起先子周和子归也不肯吃。子释帮着长生一块儿说服弟妹。轮到自己,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吐得头昏眼花,歇了两天才缓过来。

    不久,那喂孩子的妇女过来道谢,被子归留下了。子释干脆让子周过去,把泥塘里忙碌的几个人全请上来。大家在火堆旁团团围坐,一起吃肉喝汤。

    挖藕人都是上身一件破夹衣,拦腰扎根草绳。裤腿放下来,露出冻得乌青的双脚。埋在泥里的藜刺划开了枯瘦的皮肉,血从脚底脚背丝丝络络渗出来,蹭在草丛上,也不以为意。

    道一声多谢,轮番端着碗喝汤。又纷纷点评乌鸦肉的味道“香比麻雀好吃。”

    “这位小哥手艺忒好”

    “可惜我们没能耐,天上飞的逮不着,地上跑的追不上。托你们福啊”

    说说笑笑,融洽热闹。

    “几位小哥这般仁义,定有好报”其中一位老者边说边递了两截洗净的藕根过来。

    “老丈这藕来得太不容易了,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们有的是办法。”子释推辞。

    长生却不客气,伸手接过“一会儿射几只天上飞的留给老丈打牙祭。”

    “那可太谢谢了。”老人笑一笑,对子释道“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看节取土,顺芯深挖。如今可比腊月正月松爽多了亏得有这口塘,才让我们过了这个冬。”叹气,“舍不得吃啊,总要忍上两三天才挖一趟。转眼春末了,好歹得留几根做种,没准下年冬天还得指望它救命呢”又看看在母亲怀里睡熟的婴儿,“大人怎的都好说,只是苦了我这孙儿,生在这年月,造孽啊”

    临走,子释把剩下的葛粉全部留给了那刚刚三个月的孩子。盛情难却,到底带上了几位挖藕人赠送的一大捆藕根。

    孩子的母亲深深鞠躬相送。等他们转身开步,又追上来“小哥看着像是读书人,能不能给这孩子起个名字”

    子释立住“敢问大嫂尊夫贵姓”

    “先夫姓李。”

    “巧了,我也姓李。原来是本家。”想一想,道,“不如叫子逸吧。逸者,脱也。望他免于祸患,永享安乐。”

    “多谢小哥赐名。”

    晚上,找到一处荒废的宅子过夜。搜罗了旧絮稻草铺好,打发子周子归睡熟,子释又把外衣给他俩盖上,自己蜷在长生怀里。长生抓着他的手,掰开十个指头一根根细看。轻轻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低声抱怨“辛辛苦苦一个月,这下可好,全送光了。还顺带白送一个好名字。”又伸手到衣襟里数他肋骨,“上个月可没这么明显。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不等饿死你,我先让你气死了”

    子释被他挠得痒不自禁,又不敢使劲挣扎,一边扭啊扭,一边颤啊颤,腰身软软滑下去,,骨头都抽走了,成了一滩泥。

    “别长生饶命我吃我吃别说乌鸦野狗,就是人血人肉,也照吃不误”

    长生挠得自己受不了了,悻悻住手。

    子释缓过气,满不在乎道“天天有东西吃,哪那么容易饿死。”话题一转,“你听说过玄门辟谷术没有玄门中人讲“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我当初特地问过夫子,他吹胡子瞪眼训了我一顿,说我不务正业。最后却道此事或非虚妄,未必不能一试,嘻嘻”

    长生顿时怒不可遏。

    出谷之后,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整个人都白成半透明的了,看得人心惊肉跳。死是死不了,然而渐渐接近楚州边境,须改道往北,向江边突进,路途将会险恶得多。何况还要准备渡江,没有足够的体力,怎么支撑得下去

    两下封了他穴道,匕首在左手腕上一划,右手捏住他鼻子就往里灌。嘴里犹自恶狠狠“哼“神明而寿”是吧“不死而神”是吧今天就让你尝尝人血是什么味道。我告诉你,你就安安心心当你的凡夫俗子罢。还想成仙做梦这口人血喝下去,成了仙也叫你做鬼,三辈子都休想翻身”

    第〇二六章 授汝长生

    天佑四年二月,西戎大王子符定和水师都督白祺,押着十艘大船,装载了在楚南各地搜刮的近万斛粮食,从水路送往銎阳。

    荆楚乃天下粮仓。尽管上年秋天遭了大旱,老百姓没饭吃,官府和地主的仓库可都是满的。西戎兵进入楚州南部之后,先把各地官仓占了下来。义军退入离商山脉之前,曾在民间竭力收购粮食。也有些正义之士,主动捐粮给义军将士。

    剩下的,几乎全被投机奸商把在手里,坚守不粜,以待高价。

    随着米价越涨越狠,江北远远高过江南。军民合作的粮食倒卖生意自然做得蒸蒸日上。符定接到父王要求送粮入京救急的命令,立刻大规模劫掠私仓。没过两天,本地米商的重金贿赂就直接送到了大王子的案头。

    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实重利之下,也必生智者。符定两只眼睛被那黄澄澄的金子一晃,脑子一下变机灵了与其干收买路钱,何不自己独享这杯羹金子落袋,照抢不误。到手的粮食,三一三十一,一份留作军粮,一份送往京师,还有一份,偷偷运过江去,变成真金白银。

    军中负责具体执行此项任务的人相当有悟性。没过多久,什么陈米先粜,泡水发胀,掺砂混石,大入小出种种米商中流行的伎俩都学会了。本来入冬以后,天气湿冷,士兵们驻扎在几个大城镇里闲待着,单等开春进山剿匪,没什么娱乐生发。这下可好,抢粮运粮卖粮,上上下下财源滚滚,人人干得热火朝天。

    符定看着营帐中堆成小山一样的金银,心里总算平衡不少。

    东南事毕,一些有功将领留在当地驻守这一趟东征,大家都看到了东南三州的美好前景,能留下来,那是一等一的肥差,另一些人回京再论功行赏。轮到自己,父王却说“定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行事怎的还是那般毛躁竟叫生儿唉,虽说战场上刀箭无眼,到底是你未曾思虑周全。你先不必跟我回京了,去楚州好好历练历练罢”

    送粮进京,是个表功的好机会。不过开始的时候,符定并没打算亲自走这一遭。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不愿抽身,固然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粮食要安全迅速入京,势必走水路。对于坐船,符定心里始终有点惴惴的。何况,一想到要和那个投降过来不知底细的白祺同行,总觉得不太舒服。

    前来传达父王命令的人是禁戍营的副都司贲苗。两万玄铁亲卫,归西戎王符杨直接指挥。其中又选出五百最勇敢最忠心的卫士,组成禁戍营。这些人,既是符杨的贴身侍卫,也常常替他传达重要指令,执行一些紧急任务。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贲氏,乃西戎部落中仅次于符姓的大族;符定的母亲,符杨的正妃,就是贲氏前任族长的女儿。

    等场面话都说完了,不相干的人也都打发走了,贲苗重新参见大王子,另有密报“内府令大人说,秘书令大人正在劝大王登基称帝。”内府令大人是符定的亲舅舅贲荧,秘书令大人却是莫思予老莫了“所以,在这个紧要关头,大王子还是回京多和大王亲近亲近比较好。而且大王似乎有把三王子接到京城来的意思”

    三王子符留因为早年一场事故,双腿不良于行,一直负责枚里绿洲的保卫工作,替父亲看守后院。

    听贲苗转达完舅舅的话,符定懂了即使是亲父子,也得常常联络感情。老三虽然一向站在自己这边,但是现在老二死了,没了共同的敌人,这个联盟就显得松散不少。父王正当壮年,登基之后干它十年二十年皇帝恐怕不成问题,弄不好添上老四老五老六另外培养接班人也说不定。何况,开国登基,人事上必有大动作。离得太远,定会错失很多良机。

    是得积极表现表现了。

    到了江边,白大人早在码头上候着。远远看见,立即迎上来跪拜“白祺参见大殿下。”

    白大人行的是锦夏朝臣正式场合参见皇子的大礼。符定搞不太明白这礼节的含义,却觉得对方谦卑诚挚,毕恭毕敬,十分受用。西戎人也从来不会称自己为“大殿下”“殿下殿下”,听着怎么就那么有味道,那么气派呢本来他很看不上这个为了女人孩子说投降就投降的夏人水师中郎将,无形之中印象好了不少。

    倒卖粮食的勾当,虽然一直在底层运作,水师都督大人肯定是知道的。大王子当然不在乎,谅他一个降将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可是共进晚餐的时候,忽然想到这趟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看对方马屁十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符定心里反而别扭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白祺装得越像,他越觉得别扭。

    接近楚州西部边境,山岭起伏,沟壑纵横。遥遥眺望,可以看见一片奇峰高耸入云,仿佛割断了天空。子释告诉另外三人,那里就是著名的浮留山。

    四人顺着溪流小径往北,向江边进发。时而翻山时而涉水,有时候干脆没路,须披荆斩棘攀石钻穴,行程十分缓慢。走了半个多月,还在山区里转悠。若是直接沿着江边向西,十来天工夫就可以到达回梦津。然而西戎兵早已封锁两岸,四人无论如何不敢冒这个险,宁肯在山里慢慢走。

    偶尔遇见藏在高丘低谷中的小山村,夷夏杂居,犬吠鸡鸣,一派安宁平静。这里地形复杂,气候潮湿,又没什么油水,暂时还未受到兵祸荼毒。虽然也遭逢大旱,地下水源却非常丰富,山涧溪流轻易不断,水井泉眼常年不干。只是受地形限制,人们只能在山脚开出一小片一小片窄窄的水田,加倍辛勤劳作。

    山民淳朴。饮食借宿,几乎全不肯收钱。因为长年和夏人打交道,差不多都会说流利的夏语。遇上大胆的夷族少女,不但使劲儿往两个俊美少年手里塞食物,还一路山歌相送,声传数里。子释心情大好,抱着满怀的礼物,冲姑娘们笑得春光灿烂,甚至不知死活的吟起了诗“开门白水,侧近桥梁。清溪小姑,独处无郎”

    长生暗中磨牙“哼哼“独处无郎”是吧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这天正午时分,翻过一座小山,远远看见前方溪塘边灰墙青瓦,木槛竹栏,是一片苗寨吊脚楼。小小村落屋舍不多,也就十几户人家。却听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

    “大哥,他们在做什么怎么好像过节的样子。”子归问道,一边睁大眼睛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清楚些。

    子释掐指算算,笑了“可不就是过节,今天四月八了呀。”

    “咦,今天是大哥生辰呢”双胞胎说着,笑嘻嘻过来,装模作样给子释拜寿。

    “去一边凉快去哪年不是我过生辰你俩分红包”子释冷不丁抬手,就要敲他二人栗壳。

    “娘说了,对弟弟妹妹要友爱”子周子归双双跳开,批评大哥。

    山路崎岖,一侧挨着深沟。长生一伸胳膊“你们三个,别在这儿闹。下去再说。”又数落当兄长的“不知轻重,没大没小,白长一岁”

    李子释心情好的时候,确实相当没大没小。长生不由自主越来越像家长,轻则呵斥,重则体罚,不亦乐乎。

    四人接着往山下走。

    “大哥,我们到寨子里去看看好不好”女孩儿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充满期待。

    “不好。”

    “为什么”

    “苗寨四月八,是拜神祭祖的大日子,差不多和新春一样隆重。苗人又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别说进寨子,哪怕从寨口路过,都会被拉进去喝酒。咱们要进去了,今天肯定脱不了身,还是绕道走吧。”

    “长生哥哥”双胞胎一齐转脸。

    “机会难得,看看也无妨。不在这一天两天。”一家之主发话了。

    “噢”两个小的撒腿就往山下跑,转眼不见了。

    两个大的一前一后慢慢走。

    子释笑道“男孩子也罢了,你说子归一个女孩子,野成这样,以后怎么找婆家”心想自己总不知不觉忘了用这个世界关于女孩的规定去要求她,再过几年,恐怕免不了要头痛。

    “我倒觉着她这样没什么不好。各花入各眼,你操心太多。”长生说完,半天不见他答话,于是停下脚步,回头。

    原来子释忽然觉得二人的对话吊诡异常太像两口子商量孩子的前途了,不禁开始出神发呆。从什么时候起,到了这样自然和谐水融的地步了这当然不是坏事。最坏的事情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前方依然一片晦暗不明。许久以来,自己刻意忽略不肯追究的问题,在这个毫无防备的瞬间,蹦出来撞了一下腰。

    长生看向他。那双墨色深瞳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定定的凝望着自己;又似乎空洞洞一无所有,茫茫然投向无穷远方。他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又在回避什么。他看见他正迎面走来,又好像马上要转身离去。他太聪明,太聪明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痛得肝肠寸断。

    既然无法说,那就做吧。长生上前捧住他的脸,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子释睁着眼睛,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一齐旋转起来。只好闭上。心想,管他呢,谁怕谁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一世,苦也好乐也好,都是额外赚的。谁也拿不准的未来,何必追究

    等他俩循着“咚咚”的鼓声来到寨中唯一的晒谷坪里,双胞胎已经挤在盛装的苗人中看得又叫又跳,神情激动。原来场上立了根三丈高的木桩子,横插三十六把尖刀,刀柄处五色彩带飘扬。一个小伙子赤着双脚,正准备表演“上刀梯”。

    “呜”号角声响,小伙子光脚踩上了锋利的刀刃,步步上升,直至梯顶。只见他扯下头上发带,往顶端刀刃上一搁,立即断成两截。人群中一阵吸气,紧接着掌声如雷。他却不忙下来,在顶上忽而倒挂金钩,忽而大鹏展翅,忽而观音坐莲亮出各种造型,惊险万分。

    长生暗忖“想不到南人中也有这样悍勇的部落。”

    恰好子释开口解说“据说这仪式是为了纪念千年前拯救了族人的英雄。每一个能上刀梯的人都是族中的勇士。”

    旁边一位老者接道“这位小哥好见识。格波是替我们苗人除了野猪龙怪的大英雄哩”充满热情的向几位年轻客人讲起了本族的古老传说。

    下午,青年男女们跳花舞,对山歌;男人们杀猪宰鸡;主妇们点豆腐烤糍粑这苗寨人不多,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却一条不落,忠诚的执行着。

    四位客人被留下来吃晚饭,看篝火。

    满桌鸡鸭鱼肉,还有烧辣子灌血肠酱猪脸炖下水子释瞅瞅,拿一块糍粑吃了,又喝了碗豆腐汤。族长嫌不给面子。他家老二,也就是之前上刀梯的小伙子,于是捧着盛酒的大牛角给他斟了满满一大碗。子释也不含糊,端起酒碗就干,赢得彩声一片。没想到这大姑娘似的少年郎如此气概,男人们好胜心起,一个接一个起身敬酒。长生捅捅他,子释回他一个“安啦”的眼神。眼角染上了薄薄一层玫瑰色,端的是风月无边。

    不怕他喝醉,只怕他这副模样叫别人看了去。长生站起来“我们兄弟一起多谢各位大叔大哥。”拦下大半。

    结果,这一顿,同桌七八条汉子全让两个外来少年给放倒了。子释笑“上刀梯你们厉害,论海量,不如我。”

    晚上子归在另一户有闺女的人家借宿,兄弟三个就住在族长家里。火塘四围的地楼用桐油擦得锃光瓦亮,上边铺着草席,一尘不染。洗漱完毕,子释领着子周恭恭敬敬的盘腿坐过去。长生早经他扫过盲,知道入乡随俗最重要,小心的挨着他坐下。

    他们三个是客,分在左侧。右边是族长的两个儿子。老两口睡堂屋后边的内室。累了一天,又喝得多,很快其他人都睡熟了。白日里喧嚣震天的苗寨沉静下来,只听得见草树丛中虫儿低低的鸣唱。

    四月已经不必烧火过夜,但今天是过节的特殊日子,火塘中放了一整根点燃的青冈木,据说能从头天夜里烧到第二天早上,以示子孙绵延不息之意。

    “有点热。”子释翻个身。喝了酒,又被火一烤,脸颊红红,当真黛眉春水,粉面朱唇。

    “咱们乘凉去。”长生说着,把他拉起来,顺手搂了角落里的薄被带上。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摸到楼上。这寨子里唯独族长家的吊脚楼有三层。一层饲养家禽,二层饮食起居,三层是个小小阁楼,做了仓房。尽管如此,第三层曲廊栏杆俱全,一点儿也不马虎。

    “看不出来,你吃饭不行,喝酒倒挺厉害。”长生把外衣铺在廊子最宽敞的地方,抖开被子裹住他,抱在怀里,坐下。

    “热。”子释不肯老实待着,往外拱啊拱。

    “一会儿就好你是来乘凉,不是来着凉的。”一面说,一面在耳根后、脖颈里轻一下重一下的蹭。果然,没力气拱了,乖乖靠着,微阖着眼静静喘息。

    飞萤流火,夜色如水。

    划过深蓝天幕的星子,转瞬湮灭在黑暗之中。

    子释轻笑一声,开口说话“小时候读书,见人家说,诗仙“斗酒诗百篇”,“会须一饮三百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什么的,十分向往。就想啊,干学作诗不会喝酒,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他声音放得极低,宛若骨瓷温玉叮当相撞,又随着绕过回廊的一缕山风袅袅消失。

    “于是我就偷偷的练。千杯百杯不敢比,十杯八杯总要能拿下。我爹早年在北方待过,爱喝西凤白,柜子里藏了好几大坛。这酒比起越州本地花雕青梅之流,劲道可大了不止一倍两倍。刚好那时候他忙得很,没工夫检视。等我把几坛西凤白偷喝差不多,中秋节“月影楼”开诗会,一帮公子哥儿谁也不是我对手嘻嘻”

    每当子释说起从前往事,长生是又想听又怕听。想想得心痒,怕怕得胆寒。矛盾不已,五内俱焚。总忍不住想象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着锦绣,走章台;调丝竹,弄丹青;戏笔墨,逐风流;赏秋月,笑春风。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子释”

    怀里的人兴致不减“后来我才知道,古人喝的是米酒,类似于醪糟,照花雕都差远了,怪不得可以成斗成斗往下灌,呵呵今儿晚饭上的是家酿谷酒,顶多花雕的程度,入了我这西凤白练出来的口,那还不跟喝醪糟似的还有啊,光说我,你不是比我更厉害”

    “我是习武的时候跟师傅学的。后来家里应酬多”转口,“到底伤身,别这么喝了。”朦胧中看不清他脸色,伸手探一探,不烫了。掀开薄被钻进去,翻身把他扣在下面“喝就喝吧,媚眼儿乱飞,酒能乱性知不知道”

    “你这是污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嗯”负隅顽抗失败,彻底投降。

    “咱们不点灯,咱们吹蜡”

    “淫贼”

    萤火虫都仿佛不好意思了,羞得提着小灯笼藏到草丛里,悄悄吸露水。

    等萤火虫们撑不住快要瞌睡的时候,风里传来比虫鸣更细微的响动。

    “你往我脖子上套什么呢莫非劫完了色,还要谋命不成哎哟”

    长生腾出手在他最要命的地方不轻不重捏了一把“让你屡教不改就爱胡说八道”

    手里的东西套上他脖子,又把头发小心理顺“这个是生辰礼。”

    “是什么”

    “进去再看。”

    子释沉默半晌,忽问“有寿礼,祝寿辞有没有”

    等了好一会儿,听长生道“有。”

    温软的唇重新凑过来。细密悠长的一个吻结束,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你生辰我可什么也没送。”

    “怎么没有你忘了,那天夜里”

    “闭嘴”

    长生抱着子释摸回二楼,比之前两人出来动作更轻巧。子释把生辰礼物摘下来,借着火光细看。绳圈上坠着小小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白色石头,背面两个字“长生。”铁划银钩,峭拔稳重。

    笑。悄声道“这不是绝谷里的围棋子儿么这么硬的石头,难为你刻了字不说,居然还钻了个孔呵,书法大有长进。”

    长生又给他戴上“不许随便摘下来。”

    “嗯。”

    “不许“嗯”。”

    “好。”摸摸绳圈,好奇,“你拿什么做的好像很结实的样子。”

    “山藤。”

    长生心想,它可是辟邪祛病最佳圣物。蛇皮绞索编的,还在蛇血里泡了泡晾了好多天才把血腥气散尽。才不告诉你。

    正担心他还要追问,低头一看,嘴角含着笑意,已经睡着了。

    第〇二七章 狭路相逢

    直到第二天下午,四个人才背着满篓的鲜菜干果糍粑腊肉,在全寨男女老少盛情挽留声中离开。

    黄昏时候,找了一处砍柴人歇脚的茅亭休息。刚把火生起来,长生忽道“别说话。”侧耳听听,两下扑灭火堆,烧焦一头的树枝塞进灌木丛深处,又抓起一把土撒在刚刚生火的地方。

    “有人来了”

    “不止人,还有马。”长生脸色凝重。其实最要命的,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久违的乡音了。

    子释吃惊本地山民从不骑马,是什么人这个时候骑着马进了山

    四人手搭凉棚站在茅亭一侧,从树缝往下看。

    果然,人语马蹄声传来,似乎不在少数。打头几个出现在路口,居然是夏人士兵。紧接着,让兄妹三个更吃惊让长生无比心惊的情况出现了跟在夏兵后边,摇摇晃晃骑在马上的,赫然是一小队西戎骑兵

    按说西戎兵上了马,“摇摇晃晃”这种词完全不可能用在他们身上。无奈这见鬼的山区,羊肠小径,左右曲折,上下颠簸。到了狭窄逼仄处,还得下来牵着马走,弄得心情极为不爽。他们一边骂骂咧咧下了马,一边抬脚踹前边带路的夏人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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