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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9节

作者:阿堵 字数:23004 更新:2021-12-28 19:45:56

    一席话说得男孩儿高兴起来“这个好这个好,就是它了。”

    长生郁闷“李子释,你可真能扯”

    总而言之,当那三人在“无书斋”里勤奋学习的时候,子释正拿了个小竹筒趴在崖边草根石缝处抓虫子。几只类似油蛉蚱蜢的东西时飞时跃,他蹑手蹑脚跟在后边。每捉住一只,就从竹筒一端的小孔塞进去。听着里头嗡嗡作响,颇有成就感。

    长生写了两篇字出来,先是悄悄站在下头看。心想“抓虫子做什么这种毛茸茸脏兮兮的东西,他倒不嫌恶心了”见他不知不觉越爬越高,一会儿多半下不来,欲出声提醒,又怕反而吓着,索性一跺脚一纵身,直接搂住腰身把人带了下来。

    子释一阵头晕目眩腾云驾雾,睁开眼时,已经站在了地上。专心工作的时候被无故打扰,十分恼火,怒吼“顾长生”猛地发觉二人姿势暧昧至极,万万不能惊动两个小的,后边的话一眨眼全吞回肚子里,只皱着眉头去推他。

    长生前些天被所谓“美人计”大忽悠了一把,以他的智力水平,相当不应该。他不过因为间接经验虽多,实践经验太少话说某些事情,间接经验是不管用滴,更别说还是些负面经验,所以有点儿青涩。一旦得了机会,启了蒙开了窍,进步的速度自是一日千里。这会儿见子释忽地收声,立刻意识到报仇的时机到了。胳膊暗中越锁越紧,脸上一派严肃认真“爬那么高,你打算怎么下来”

    “下不来我自然会喊,你不是有耳朵的活物嘛。笨”答话的人因有所顾虑,刻意压低了嗓子,却发现不小心把气氛搞得愈发暧昧,随即静音。

    “嗯,我倒忘了,你原来是长嘴的活物”长生的头随着声音一齐低下去。

    “啪”一声脆响,竹筒掉在地上。

    “不行这里不行”

    “是“不行”还是“这里不行””

    耶他居然问得出如此富于情趣的问题,刮目相看啊。子释不由精神一振,劣根性发作,来了兴致。仰起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唇上若有若无描了个扇形,眼神儿跟着飞了飞。然后垂下眼帘,仿佛自言自语“你说呢”

    这一招化骨绵掌,拍得长生不但骨头软了,连魂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半天找不着东南西北。子释挣脱他,捡起地上竹筒,捏住企图逃跑的两只蚱蜢塞进去,狠狠堵住小孔,语带双关“哼,这点道行,跟我斗”

    手持竹筒在那呆瓜头上敲敲“走了,叫上你的两个徒弟,咱们钓鱼去”

    第〇二二章 春心不死

    钓鱼这回事,用李子释的话说“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

    所以他准备了一素一荤两种鱼食,素的是菜汁饭团,荤的是烧烤昆虫。缺乏工具,就用水乡孩子们捉鱼的原始办法盆里放好饵食,上边蒙一块布,一侧开个洞,叫鱼儿进得去出不来。没有盆,正好两口锅替代,置于水底,等着就好。

    子归道“大哥,这办法真好。你从前怎么没教过我们”

    子释想“从前从前你们的大哥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却应着“教会你们这招,不定给我生出什么事来。还嫌我罚抄书抄得不够啊”

    试验结果证明这不是一群吃素的鱼。

    半个时辰过去,端上来有大有小。大的留下,小的放生,谨遵圣人教诲“不焚林而猎,不涸泽而渔。”洞本就开得不大,钻进来白吃的多数是小鱼苗,如此一来,没剩下两条。

    长生说了句“麻烦”,抓起一把虫子捏碎,往水面上撒去。银鱼闻香而动,争先恐后浮上来抢食。他拉开弓搭上箭,瞄准又肥又大的下手。之前这办法也试过,却因为不能把鱼诱上来,而竹箭力道不够,无法深入水底,以失败告终。

    弓弦轻响,水中散开几团红晕。忽然暗道一声“糟糕”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他瞧见了铁定吃不下。急道“别看。”飞快的跳下去把几条插着箭的鱼捞上来。

    “唉,没关系的。这一路上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至于”子释嘴里说着,脸上已经白了两分,放弃自我折磨,转身去生火。

    有些人,经历越残酷神经越粗,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很不幸李子释就属于后者。好在他足够聪明智慧,不断用理智强化自己敏感神经的韧性,用直觉屏蔽那些纤细敏锐感知中无法承受的部分。时间长了,这种精神的凌迟早已成为生活的常态。不觉得痛,只是在鄙视自己之余有点儿无奈郁闷。

    冷水鱼细鳞少刺,肉质鲜美,四人的伙食水平自此得以大大提高。这绝谷至少几十年没有人闯入,鱼儿们养精蓄锐多少代,每逢饵食撒下去,真正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般往上涌。

    射鱼的工作,长生干了几天,就被子归接过去了。原来考虑到女孩子天生力弱,拳脚功夫终究有限,长生决定重点教她射箭。没想到这丫头激出了无上潜力,一张弓端在手里又平又稳,箭枝射出去又快又准,尤其对移动目标的瞬间把握极准确,竟是个持弓发矢的天才。不过几天工夫,除了力量差点,几乎可以做到例无虚发。

    子周甚是嫉妒,可惜怎么练也赶不上妹妹,不是偏了就是歪了。只好拿烤鱼出气,啃了一条又一条,把肚皮撑得圆鼓鼓。

    子释安慰弟弟“你跟她比这个做什么她那是好些年描绣样逼出来的功夫,手上要稳,眼光要准,挪到箭术上,异曲同工。人和人禀赋不同,各有所长,我看你拳打得就比她好嘛”

    其实开始的时候,长生在到底要不要教两个孩子射箭的问题上已经犹豫了一番。等见到子归如此进境,又为应该教多少而为难。箭术,是西戎男儿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二王子符生的箭术,即使人前有所保留,也是族中众所周知的一流高手。内行如他,当李子归第一次拉开弓,就看出这女孩子天生适于骑射,若长在西戎,只怕多少男人都未必比得上。教会了教深了,究竟是福是祸心里相当没底。

    然而一边犹豫着为难着,一边却越教越投入。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萦绕心间自己终有离开的一天,未知何日重逢,只求他身边的人能有力量保护他不知不觉,渐渐把压箱底的本领拿了出来。

    有一天,子释在旁边看他给两个孩子示范姿势端正平和,动作从容流畅,瞅着无比轻松自在。可是,弓满欲发的瞬间,那种含而不吐的压迫感,竟如洪流将泻泰岳立崩,能把周遭的空气都凝固。子释目不转睛的看着,浑然不觉已被完全带入对方气场之中,心弦跟着绷得紧紧的,单等箭射出去石破天惊的一刻。

    哪知长生忽然收弓,把箭放回袋子里。子释心弦骤断,只觉心口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当即一阵胸闷气短,眼花耳鸣。遥遥听到说话声“开弓靠弦,虽有一定之规,同样因人而异。最要紧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和使力习惯,找到最恰当的推弓勾弦之点”听着声音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看得过于投入,魇着了。努力分心想别的事情,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往上冒“顾长生开弓射箭的样子,还有拔刀杀人的样子,真是帅得一塌糊涂无与伦比啊”

    长生把弓箭交给两个徒弟,叫他们自己练习,这才看见子释闭着眼睛捂住胸口靠在石头上。慌忙过来探看“怎么了”

    “没什么顾少侠这引而不发,收放自如的功夫实在厉害,足以摄人心魂”

    “咳,你这也太”见他呼吸急促,掌心在膻中穴上轻轻揉按,“亏得你不练武,练了也白练,遇上厉害敌人,岂非不战自败”

    “只是没防备”子释心想,“世上叫我这样忘了提防牵动心神的人可少得很”这话却不说出来,只道,“我看你几样功夫里头,恐怕要数箭术第一。拳脚刀法大概也算厉害罢,可没觉出有这种境界”

    长生心头大震。手中动作稍停了停,又不动声色继续。口里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说书法第一。”

    子释笑“好,书法第一。”

    面前的笑容温柔和煦。长生忽然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忍得骨节咯吱作响,却只有自己听得见。缓缓道“身子刚好一点,该睡睡,该吃吃。有空不如陪我写写字,替子归浇浇花,其他劳神费力的事就别掺乎了”

    这腔调,这语气,真有一家之主的派头。子释乖乖点头“好好好,是是是。”

    自此之后,子归潜心习武,长生认真练字。

    子周因为射箭比不上妹妹,拳脚刀法也不过仗着力气大占点儿便宜,所以在经史方面更加刻苦钻研,每日里缠着子释问难不休。

    有时候当大哥的心情不错,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漫无边际陪着他扯。每当这时,长生也不写字了,加入进来帮子周抬杠。

    三个人争论的场面相当诡异往往过程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结果却云消雾散和乐融融。中间两个大的偶尔夹杂点儿眉来眼去暗渡陈仓,小的那个稀里糊涂歪打正着谈经论史之余,平添几分香艳滑稽。

    有时候被缠的不耐烦,子释就瞪眼“李子周你怎的恁般煞风景你看看外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正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成天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不嫌累去,就以谷中寒潭温泉为题,用“阳”字韵,鱼烤熟之前,作一首七绝来。”

    对于大哥这种间歇性刁难症,男孩儿习以为常,十分大度的不予计较。只嘟哝一句“又是我一个人作诗,大哥真偏心”

    子释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作不出来没得鱼吃”

    长生跟着他出了洞口,两人搭手生火烤鱼。

    子释吃得不多,花样不少。这一回的鱼是先拿杜蘅紫苏捣汁腌过的,架在火上异香扑鼻。

    长生随手抓起剩下的鱼饵塞进嘴里。虫子烤熟了黄澄澄香喷喷,子释将之作为上佳休闲零食隆重推荐给另外三人。那师徒三人起初疑惑排斥,后来却欲罢不能。唯独当初做广告的这个无论如何不肯亲身实践。

    手里翻着串鱼的竹签,长生道“你既要他息了戾天之心,忘却经纶世务,又何必教他这许多说到底,终究口是心非”

    “你看出来也就罢了,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叫我难受做什么”子释往火里添了几根枯竹子四人收集了折断的竹枝散落的竹叶晾干当柴烧。

    长生无语,“嘿”一声,没了下文。

    沉默。

    竹子烧得“噼啪”作响。每当鱼油滴下去,一缕火焰便带着黑烟高高窜起,随着一股焦香,又转眼消失。

    子释望着火苗出了会儿神,开口道“就连花照白那样的人,也曾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初记便可休”。但是,别说他言行不一,你可知道,即使像吴宗桥那般饱经忧患,也始终孜孜于著书立说。他颠沛流离二十年,留下经义注疏二十卷。九死南行记不过是苦心孤诣之余的遣怀之作罢了”

    严肃起来,叹口气“我虽然不在乎,却不忍断了前辈斯文道统。子周他天生就是合格的圣门弟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恐怕有他的路要走。我自己不思进取,终归无权逼他自甘碌碌”

    长生想“原来他看得这样通透,如此用心良苦。”手里几条鱼烤得差不多,慢慢熄了火。

    又听他接着说道“鸢飞戾天,未必有机会。最好,也不要有机会。然而,经纶世务,什么时候都免不了。我这一双弟妹天赋聪明,总不能叫他们浑浑噩噩做人。无论如何,至少得让他们懂道理,明是非,辨真伪,知进退”

    长生本来听得沉重,这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嘿你这大哥当的”

    子释也笑“你不知道,长兄如父,操心的命。”

    “我怎么不知道我替你操心”

    子释伸腿踹他“顾公子操心自己就好,我几时用得着你操心”起身去叫子归。边走边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人活着,有本事不用没关系,却不能没本事。这是做人的底气问题,其中天壤之别,境界完全不同”越说越得意,晃晃悠悠去远了。

    长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浓重的无力感“李子释,你不知道是你不知道”轻轻问自己,“我又怎么能让你知道”

    不久,子归汗涔涔来了。在水边洗了一把,看看缺了子周,就要去叫。

    “不用去。”

    女孩儿眨眨眼睛“大哥,他又挨罚了为什么”

    长生把鱼递给她“无他,触了你大哥的霉头而已。”

    子归咯咯直笑。

    三人正准备开吃,子周冲出来“慢”一挥手,“且听听我这首七绝赋得绝谷温泉寒潭。”振振衣袖,站到高处,朗声诵道“罹愁何必浴兰汤此水人间断阴阳。热血难消凝赤胆,霜尘尽洗暖冰肠”

    “好气魄”子归击节赞叹。

    长生听了后两句,想起子释对子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八字评语,深觉有理。无比同情看过去,就见他一脸温和瞧着弟弟““霜尘尽洗暖冰肠”。这句好,值一条鱼。”

    等子周过来坐下,四人正式开动。子释忽然又道“不如借你佳句,给这温泉起个名字就叫“暖肠池”,如何”

    这三个字奇突险崛偏又温情脉脉。长生点点头“好名字。”

    这天一对双胞胎决定取长补短,互相补课。

    子周拿起弓箭去射鱼,子归在旁边指导一番,回“无书斋”写抄经作业。

    子释长生笑着看了一阵,发现二人光荣失业,沦落到专职下厨。

    “正好,今天的鱼换个吃法。”子释说罢,沿着水边往温泉尽头走去。

    长生出手,除了第一次,鱼儿都是被竹箭对穿双眼,捞上来滴血不流。子归随着水平日益提高,也能做到只射头部,鱼身完好无损。至于子周,开始是射不着,后来准头好些,捞上来的鱼却常常活蹦乱跳鲜血淋漓,肚皮穿孔脊背数创,惨不忍睹,严重影响食欲。长生差点因此彻底剥夺他从事此项工作的权力。

    子释体谅弟弟,自觉撤离现场。心想今天还是别烤了,没法弄,炖着吃吧。走到接近寒潭的地方,探出身子望望,指着侧面贴水而生的一丛绿盈盈细长野草,道“那个就是水芹。”

    长生看好落点,提纵跳跃,三晃两晃转了半圈回来,连根拔起一大把抓在手里。

    两人往回走。

    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性的就开始细数水芹的好处“这东西补血安神”才开口,便想起后头半句乃是“养精益气”,说不下去了。

    长生等了一会儿,未见下文,十分不自在。只得追问“还有呢”

    “嗯,叶子芳香除腥,拿来炖鱼最好不过。”

    煮了两条鱼,又用葛根加点儿大米熬了一锅粥,丰盛午餐就绪。

    子周最近作诗作上了瘾,看见什么都要琢磨一下格律对仗。端着碗喝口汤,没头没脑说了句“冷水鱼。”

    两个大的埋头吃饭,不搭理他。

    子归想想,答道“烈火鸟。”

    子周看一眼身边草丛,把对课进行下去“狗尾草。”

    这个容易,子归应声而对“鸡冠花。”不等对方开口,抢先出句“莲花白。”

    子周略加琢磨,回道“竹叶青。”说完得意的瞅一眼妹妹,“听着,下一个石钟乳。”

    这三个字句法虽然普通,意思要对合适了还真不容易。女孩儿放下碗,开始冥思苦想。

    子释道“我勉强接一个,权当抛砖引玉山茶油。”

    忽见子归一拍手“有了”抿着嘴儿吊大家胃口。等那三个人都瞧着自己,这才摇头晃脑说出来“雪花膏。”

    子释颔首“确乎工稳,比我的好。”

    长生听他们兄妹三人说得有趣,忍不住道“我也凑一个玉米须。怎么样”

    乍一听似乎对不上,再想想好像并无不可。推敲一番,石钟生乳,玉米长须,居然别有奇趣。

    子释笑着总结“要说工整,当属“雪花膏”,要说有意思,却是“玉米须”。”心道这人果然闷骚。端起碗,有滋有味的喝粥。

    子归得了鼓励,兴致高涨“轮到我出了。”

    子周斗志昂扬“尽管放马过来。”

    女孩儿一心想出个难的,眼珠滴溜溜不停的转,模样可爱至极。

    子释看她忘了动筷子,道“不急在一时,先好好吃饭。”给妹妹夹鱼添汤。

    “哦。”子归不肯罢休,边吃边走神。瞥见汤面上几根青翠的水芹,正要往嘴里送,停住。喜形于色“听好了”挑起一段碧绿的嫩尖儿,神气十足,一字一顿“春心不死。”

    这四个字暗扣物象,虚实相生,果然有深度。

    子周也不吃饭了。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企图找出点灵感。

    子释最后一口粥喝完,见弟弟还在那里抓耳挠腮,道“这有何难”左手托着竹碗,右手捏着竹筷,筷子在碗沿儿上轻敲两下,瞟一眼旁边的人,笑吟吟给出下联“秋节长生。”

    春心不死,

    秋节长生。

    短短八个字,情韵悠长,回味无穷。

    听闻此语,长生乍喜乍惊。把两句话放在心里细细咀嚼,不觉黯然魂销,整个人都痴了。一颗心好似二月里的浮冰,底下春潮滚滚,上边旭日融融,从流漂荡,随水东西,渐渐化没了一时幸福得浑身无力,隐隐作痛,甜蜜而又绝望。

    “呀大哥这个对得真好”子归鼓掌。

    “是长生哥哥名字好。”子周不服。又有些懊丧“这么凑巧的句子,我怎么没想到”

    子归撇嘴“你以为凑巧很容易么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大哥就是厉害,你认输吧”

    此话入耳,长生如遭棒喝,心头豁亮“原来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须妙手方能得之”

    饭后,子周善始善终,给妹妹讲经义。

    长生跟着子释去挖笋。

    靠近温泉一边,竹笋多数已经露出地面,虽然也能吃,却不够鲜嫩。到了寒潭边上,子释弯着腰在较大的竹子附近细细察看。瞧见土块微微隆起的地方,便用脚轻踩。觉出土质松软,拿匕首扒开地上竹叶,刨去表层浅土,果然露出一点毛茸茸黄褐色的笋尖来。

    笑道“这才是真正“春心不死”呢。”

    直起身准备指挥某人下刀子。忽然腰上一紧,被他从背后箍到怀里,死死勒住。

    仿佛一生一世那么久。

    终于,试探着唤道“顾长生”身子一下离了地,眼前是几枝绿幽幽的竹梢,半面峭楞楞的山崖,一片蓝汪汪的天空。须臾,身下暖和柔软,已经躺在了温泉边草地上,对上了一双如黑色火焰般灼灼燃烧的眸子。

    这一刻,等待已久,早在意料之中。然而真正来临,子释发现自己的心竟超乎想象的惊慌失措彷徨无依。

    本打算闲看镜花水月,没成想一步跨进去,成了真真切切春花秋月。这样温暖坚实的怀抱,如沼泽泥潭叫人越陷越深,如盘丝绞索将人越缠越紧。但是为什么明明触手可及,心底深处,突然觉得一分一毫皆不可把握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李子释岂是畏首畏尾之人心中不安,偏要迎头而上。扬眉轻笑“顾长生,你”

    压抑太久的吼声从灵魂深处迸出,暗哑低沉“子释。叫我长生。”

    他一点一点贴上他,严丝合缝。十指牢牢扣住他的脊背,久久没有动静。

    子释感到面上炽热的气息几乎要把人烤化,压住自己的身体却像是冰封的岩石,微觉讶异。默默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从他脸上读出刻骨铭心的隐忍怜惜,心忽地揪起来。抬手抚过他俊朗的眉眼“长生”

    这一声叹息般的呼唤,霎那间点着了上边的人,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滚烫。他抱着他轻轻打颤“我怕你疼”

    唉,真是个傻瓜勾住他的脖子,把那张眉峰紧蹙的脸带了下来“长生,别忍着”贴到耳边,“来,我教你”

    金刚浴火,烈焰焚心。

    长生只觉置身宝鼎洪炉,仿佛共他历尽三昧真火,练就九转仙丹,从此天地齐寿日月争辉;又仿佛同他化为青烟灰烬,散入缥缈虚空,瞬时魂飞魄碎神形俱灭

    终于,眼前再次看到了绿草青青,耳畔重新听到了碧水摇摇。

    我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一切这样美好。

    水色山音同旖旎,天光云影共徘徊。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子释浑身绵软意识模糊靠在长生怀中,隐约听到他跟两个孩子说“大哥扭伤了脚,疼得厉害,只好封了穴道。”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小子撒起谎来,信口开河天衣无缝,脸不变色心不跳,简直就是个天才。”实在太累,就此打住。最后一个念头浮上来“都是芹菜竹子惹的祸”

    第〇二三章 到此尽欢

    山中不知岁月。子归画了一张“九九消寒点梅图”贴在自己房里,每天用淡墨给梅枝点一片花瓣,以此计日。

    腊月里的一天,终于下雨了。

    雨丝在洞前拉出一张水晶帘子,顺着长生挖的浅浅引水槽流入地势较低的地方。子释在水槽上架了几个小竹筒。雨滴敲上去,仿佛调皮的孩子拨弄琴弦,“叮咚叮咚”响个不停,一派天然之趣,自成韵律。

    四人坐在洞口剥笋。

    子周看看外边,白蒙蒙雨雾弥漫,和温泉上方飘荡的热气相连,完全没有冬日雨天的清寒寂寞。忽道“也不知山外形势怎么样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问题,不如说是一声感叹。因此没有人回答,都低着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又过了半晌。

    子归幽幽叹道“要过年了。”

    这句话更叫人伤感。

    子释猛地站起来“走,我们捉迷藏去”

    这一片温泉洞穴,连环相扣,很少有真正的死路。翻岩石,钻缝隙,潜水底,总有办法从这个洞到达另一个洞,乃是捉迷藏的上佳场所。只不过深处太黑,几个人向来只在靠外的区域活动。

    划定了躲藏范围,子释摸出一枚铜钱,往空中一弹,拍入掌心盖住,让大家猜正反面。两轮下来,长生输了。

    “先说好,不许用武功。”子释一脸严肃,把小拇指伸出来。上回因为忘了规定这条禁令,自己输得极惨。明知道人在哪里,就是逮不着,生生被那师徒三人欺负其实人家长生根本不屑参与这种幼稚的游戏,基本上是在边上看他们兄妹三个玩。但是子释被弟弟妹妹整得那么狼狈,这个账是一定要算到他头上的。

    两个孩子和大哥郑重拉勾。长生差不多从十岁以后,再没有干过这样冒傻气的事儿。被面前六只眼睛盯着,也只好把小指搭上去,心里别扭得不行。

    子释竖起眉毛“玩儿就好好玩儿,不得敷衍。”

    这副小题大做的模样,轻嗔薄怒,不自觉已经带出点撒娇的味道了。看在对面那个有心的眼里,勾上去的指尖“噌”的擦出一团火花来。

    四人果然玩得认真,一丝不苟,小心翼翼。那兄妹三个动作轻巧,藏得也隐秘。长生遵守约定,内力外功均弃之不用。找了一会儿没找着,正准备换个地方看看,不远处一颗脑袋突然冒出来,呼哧呼哧直喘气。

    “唉,长生哥哥,你怎么这半天也不挪地儿憋死我了”原来是子周。他躲在一块半露出水面的石头下边,想着对方找不见人很快就会转移阵地,自然有机会悄悄透气。结果不如所料,垂头丧气认栽。

    轮到子周,一转眼就把子归从石头缝里挖了出来。双胞胎捉迷藏,实在毫无悬念可言。两人叽叽咕咕几句,达成攻守同盟。没多大工夫,子释就被弟弟出卖给了妹妹。

    两个小的身手灵活,通力合作,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子释依稀记得之前看见长生往里去了,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屏住呼吸,轻轻悄悄摸过去。

    钻过几个洞穴,没发现踪迹,正想是不是往回走,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拉得他向后便倒,本能的一声轻呼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暗骂这不分场合的白痴,害人不浅。欲挣脱魔爪,无奈身子悬空,压根使不上劲儿。再撕扯下去,弄出动静,只会适得其反,索性放弃抵抗,由得他去。

    长生动作极缓极轻,将他放倒在水中,不带一丝声响。这一片积石颇高,水位不过尺余,堪堪没过两人交叠的腰身。四周朦胧昏暗,身体反而变得敏感异常。又要刻意遮掩,彼此都觉得兴奋刺激。忍着熬着磨蹭着,恰是最温柔的碰触带来最浓烈的快乐,叫人沉溺迷醉,无法自拔。

    其实这些天,一到夜里,两个小的睡下不久,两个大的就缠在了一起。为保险起见,长生会顺手在他们促进睡眠质量的穴位上点一点。

    少年情热,血气方刚,那还不是变着法儿的折腾这两人,一个循循善诱,言传身教,一个勤学好问,举一反三。真正教学相长,共同进步。

    当他们互相拥抱的时候,几乎看得见噼里啪啦火星四溅。青春的潮水流泻奔腾,汇成汹涌澎湃大海汪洋。只是谁也不曾开口表白什么,承诺什么。长生是不敢讲,子释是不愿问。因而从表面上看来,两个人的姿态惊人一致竭尽全力投身当下,肆无忌惮纵情挥霍。

    双胞胎被彻底遗忘在精心躲藏的角落。一边等得不耐烦,一边又很有成就感。同时暗暗后悔,下次务必记得加一条规定超过多长时间没被找到就算赢。

    等啊等啊等啊等

    终于听到大哥的声音“子周、子归,快过来,好东西”

    怀疑是诱敌深入之计,男孩女孩互相看看,不约而同摇摇头。

    半天不见人,子释啼笑皆非。只好大声道“我输了。你们出来吧。”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互相击掌。循声跑过去“大哥,什么东西在哪里”

    “呀好漂亮”

    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出大哥手里捧着一大把色彩斑斓圆溜溜亮晶晶的小石头。

    子释撒手,石头哗啦落入水中“这水底下全是。”

    长生捞起一颗“大惊小怪不过是普通的卵石,稍微好看点,有什么用”

    “你猜。”转头看着弟弟,“子周,早上不是说下雨天无聊”伸脚拨弄着水底石子,“这不,消遣来了。把锅拿来,多捞点出去,好挑颜色。”

    “啊对,它们可以当棋子太好了”男孩儿连蹦带跳取家什去了。

    挑出两锅大小匀净的卵石,一锅偏黑,一锅偏白。数数,各有一百七八十粒。

    “差不多了。看看子归那边完工了没有。”

    子归的任务是画棋盘。就在子周洞里大石案上落墨,纵横十九路。没有尺子,居然也方方正正。

    “你们俩玩儿吧。”子释把棋子晾干,替弟弟妹妹端到桌上。又问一直旁观的长生“你会不会”见他摇头,道,“看两局就会了,复杂的地方让子周给你说说。”

    长生奇怪“你不来”

    “费脑子。太累。”伸个懒腰,睡回笼觉去了。

    子周道“大哥从前很喜欢下棋的。可是那时候快要春试,爹爹说“玩物丧志”,逼着他戒了。害得我只好跟子归下,真没劲”

    “才不是。”女孩儿反驳,“大哥喜欢的事情,哪一样爹爹不说“玩物丧志”你几时看他戒过我听小姨娘说,那年刺史大人借了丁家“佩园”开“仙机会”,请来好些国手名士对弈。大哥混进去看了两天,结果回来大病一场。从此之后,就不怎么下棋了。”

    忍不住笑起来“后来,那什么“棋圣”还追到家里来打听。小姨娘拿笤帚把他轰了出去,说下棋的没怎样,看棋的倒先看伤了。我们家孩子是要应科举中状元做丞相的,怎么能跟你这江湖骗子鬼混”

    “这么好玩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正巧跟爹爹出门做客去了。娘怕爹爹知道了又要罚大哥,不让说。”总结道,“所以,大哥不下棋,就是因为那回看得太狠,看伤了。”

    长生想起子释看自己射箭也差点看晕过去,十分认同子归的话。这人样子柔弱得很,接触时间长了,知道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可是,再多了解一些,就会发现,他的坚强,很可能全部都是假象,留下无数看不见的内伤,叫人拎着一颗心,怕他不定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

    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也许,他天生就是最娇贵的金线火莲,只应养在四季如春白玉仙宫。也许,他生来就是最清澈的秋水明镜,只该映照花好月圆人间美景。现如今这样外柔内刚坚忍不拔的性子,是多少泥尘沙砾一点点磨出来的又是多少暗箭明枪一招招逼出来的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

    这种认知越清晰,心中越害怕。长生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不能说。至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两个孩子一边下棋,一边很给面子的为长生讲解。围棋死规矩并不多,妙在活着无数,千变万化。两盘下来,大致都能看明白了,渐渐瞧得入迷。

    双胞胎下棋非常有意思。你来我往干脆利落,彼此过于熟悉默契,真正旗鼓相当。两人都觉得不胜不负的很是尴尬,于是轮流跟长生下。不下场的那个就站在长生后边当顾问。

    一开始,考虑到对方完全是新手,子周大剌剌的让了十三个子。还皮笑肉不笑的道“长生哥哥,别介意啊。话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长生敲他脑袋一下“别跟你大哥学得这么假惺惺。”执黑先行。

    他落子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向顾问请教一下规则。然而每落一子,皆有所图,极少浪费。半天过去,已经下得似模似样。

    子周很快吃不消,让子数目急剧下降。闷闷道“长生哥哥,你是不是学过兵法啊”

    正在琢磨下一步的人心中暗惊,面上神色不变“为何有此一问”

    “大哥教我下棋的时候说棋盘如战场,博弈即杀伐。爱下棋的人多数喜读兵书,懂兵法的人往往易通棋路。我觉得”似乎不知怎样表达,想一想才道,“你学得这么快,而且,许多手法还不怎么会用,却让人觉得对,有杀气”男孩儿点点头,“有杀气。”

    “你忘了,我是武林高手。学这种打打杀杀的游戏,自然容易入门。”

    “也是。你争我夺,短兵相接。一回事。”

    长生心中一动,问道“你大哥也喜欢看兵书么”记起很久以前曾经听他兄弟二人争论西戎弓马夏人战阵的话题,可惜当时深入讨论少,强词抬杠多。现在回想,李子释明显有避重就轻的意思。

    “大哥他什么书不喜欢看连我描绣样的图册都要抢去翻两天。”答话的是子归。

    “也就常下棋的那段时间看得多,后来都是我在看,没见他动过。”子周有点儿郁郁,“那时候,我把大哥找回来的棋谱兵书使劲儿读,怎么也下不过他。就想等我长到跟他一般大,肯定能赢幸亏他不爱下棋了,我现在比起他十三岁,可差得远。”

    “子周,难得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子归笑。

    长生对李子周由衷同情。身为男孩,生活在天才大哥阴影之下,压力可想而知。

    继续旁敲侧击“坊间兵书少见得很,他居然弄得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大夏国历代朝廷对兵书都有相应的管制政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太平盛世,兵书无用武之地,没有市场,几乎用不着管。到了动荡时期,朝廷又无力管制,禁令形同虚设。更何况,敌人打过来,跟手里有没有兵书通常没啥关系,最后往往变成守着一仓库兵法典籍被人抢掠烧杀。

    然而对另有图谋的西戎来说,这种管制却使得他们想要获取军事理论方面的书籍相当艰难。莫思予本身算是个活书库,但他更擅长的是政务谋划。而且,依老莫的观点,锦夏早已从内部腐烂,怯懦松散的夏军对上悍勇迅疾的西戎骑兵,什么阵法什么队形通通白扯。

    事实证明,他完全正确。不过符杨是有远见有水平的领导,一直在考虑军事体制改革的问题,因此很希望得到一些兵书以作参考。当年符亦拉回去几大车夏文典籍,负责管理“集贤阁”的翰林学士太尽责,经史诗赋甚至年历筮辞都随他挑,就是没有一本兵书。

    长生曾听莫先生提及夏人兵法。虽然只有片言只语,窥豹一斑,却深深震惊于其中变幻莫测的诡谲心机。在西戎男儿里头,自己已经算是罕见的表里不一胸有城府了。和莫先生提到的那些匪夷所思权谋计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由是对老莫有点儿敬而远之。

    那时候的他,对自己智慧能力相当有信心,不觉得有朝一日会要用上如此高级的阴谋。

    子归听了长生的话,摇头叹气,痛心疾首“说起来,大哥为了弄书,真是”

    “坑蒙拐骗嘛直说无妨。”子释从里头走出来,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两眼惺忪,姿态慵懒,睡得心满意足。走到洞口,雨早就停了。探头看看天色“嗬你们还真是废寝忘食啊,下棋不用吃饭的吗”

    竟已是黄昏时分。三人这才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一齐动手,这边煨笋,那边煮汤。

    “虽然官府对兵书有所管制,到底不是禁书,弄总是弄得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么。”子释回答长生之前的问题,开篇却扯得很远“集贤阁总目上列有传世兵书八百种,民间刊印过的也不下百余种。每当战争频繁之际,也是名将辈出之时,兵法自然繁荣。上一次兵书大行其道,恰在太祖开国之初”

    长生定睛瞅着,在心里笑。他只要一说这些话题,才子毛病就会发作,不由自主讲来历,谈出处,析源流那样精灵通透一个人,偶尔沾点书呆子的迂气,实在可爱。

    “只是这些年来咱们大夏国自上而下奢靡成风,疏于武备,兵书不怎么受重视,多有散失。江南士林更是爱讲文采风雅,没人收集这些,所以比较难找。要不是为了下棋,谁会巴巴的去找来看”

    长生笑不出来了。

    李子释说话,喜用春秋笔法。总是漫不经心带出微言大义,常常叫听的人毫无防备肉颤心惊,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满脸无辜。

    双胞胎心情也沉重起来。子周轻轻吟道““一枰玉子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缓着应知心路远,急围不忘耳根闲。”咱们彤城,棋下得好的名人还真不少。光顾着“心路远”,“耳根闲”,西戎兵临城下之日,可没见他们有什么招儿。”

    “子周,你这又是苛求了。”子释开导弟弟,“是咱们锦夏整盘棋没下好。彤城不过收官一颗子,虽然努力拼杀,无奈大势已去,孤军无援,终成一步死棋。”

    “原来一切后果,皆有前因。”子归望着子释,神色茫然,“大哥,你说,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你不是已经说了”子释还是闲聊的语气,“一切后果,皆有前因。今日种种,由来已久。不过是有些远点,有些近点;有些明摆着,有些暗地里;有些从上边来,有些自下边起最后汇聚到一块儿,就变成了挡不住的洪水,足以裂万钧之石,溃千里之堤。”

    “大哥,你是说”子周心中沉痛,却不愿回避,“即使没有西戎入侵,咱们锦夏也”

    子释默默点头。

    “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子归犹不甘心。

    “你还要往深了追究,我可真答不上来。”子释拨弄一下火堆,心想,总不能跟你讲“历史必然性及偶然性与历史事件的关系”,到底叹了口气,“或者,只能去问老天爷。”

    想起仍然没有回答顾长生的问题,转头道“我当初找遍整个彤城,只有守备府里藏了几部兵书。林将军身边一个小厮看上了我们家翠翘姐姐,我替他送了两回东西,他就把书偷出来让我抄了三个月。”

    一笑“这么长时间也没被发现,可见林将军是不读兵书的。后来林将军守城厉害得很,可见读不读兵书跟打仗也没太大关系所以说,棋局如战场,它毕竟不是战场;世事如棋局,也终究不是棋局”

    真不该问长生心痛不已,后悔莫及。

    后悔归后悔,打定了主意的事,总要努力实行。

    从这天开始,师徒三人每天午后都要杀几盘。子周也染上了他大哥好为人师的毛病,非常享受指导长生哥哥下棋的感觉。遗憾的是,被指导者天赋既高,又勤于练习,棋力持续提升。一个月后,已经无需让子,偶尔还互有输赢。

    失去了为人师表的优越感,却换来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李子周大为振奋,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诸般武艺,企图保持领先优势。双方都是较真的主儿,盘面上渐渐紧张起来,各种杀伐陷阱,阴谋阳谋,纷纷登场。子归看看没自己插手的份儿,掉头射箭去了。

    难为这两人一边杀得你死我活,一边说得肝胆相照。一局终了,总要复盘共同研究探讨一番,交流经验,检讨得失。李子周掌握着先进理论,又见多识广,各种布局招数讲起来头头是道;顾长生眼光敏锐,思路清晰,进退搏杀之际果断神勇。二人正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有时候聊得深入,复盘讨论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还长。

    子释正好用这段时间补觉。

    在开发下棋项目之前,由于那三人过于好学上进,谷中闲适生活,日程排得颇紧。经史课业,游戏娱乐,日常饮食无论哪个环节,只要子释加入,立即增色生辉。两个孩子不管干什么,总要拉上大哥才有意思。晚上还得应付某人索取无度。因此,没过几天,就觉得精力难济,渐渐萎靡不振。

    有一天讲了一段经义,叫弟弟妹妹抄写背默,自己趴在案上就睡着了。子归拿起笔替大哥画了个猫脸。子释喃喃道“长生,别闹。”蹭一蹭,接着睡。女孩儿一愣,看看手里的笔长生哥哥怎么会干这种无聊事

    正好长生进来,皱皱眉“就这么睡着了回头又嚷肩膀疼”看见左右脸颊各三撇胡子,闷声大笑,合不拢嘴。伸手拿过毛笔,蘸了蘸墨,往两边额角上分别添了一只尖尖的小耳朵。欣赏片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送了进去。

    子周忍笑忍得辛苦。待长生走远了,终于揉着肚子道“哈哈等大哥醒来,咱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要告诉他”

    子归望着大哥住处的方向,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子周问妹妹。

    “没什么。”

    过了些天,长生开始教双胞胎连珠发射的技巧。子释大有兴趣,坐在水边石头上看。

    忽听“噗通”一声,正在上课的三人吓一大跳。转头看时,石头上竟没了人影。子周子归刚反应过来,长生已经跳下了水。

    “咳咳”就算温泉浮力够大,这样突然掉下去,还是呛了好几口。子释咳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长生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一手搂紧了,一手拍着后背,又是内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困成这样,在这儿死撑个什么劲儿磕着哪儿没有要不是这水,还不直接砸成肉饼”边教训边往洞里去了。

    子周还没笑够,忽听子归道“长生哥哥那样子对你笑过没有”

    男孩儿摸不着头脑“那样子是哪样子”

    “就是刚才那样子。”

    “刚才那样子是什么样子”

    “唉”女孩儿叹口气,啥也不说了。

    子周瞪一眼妹妹“莫名其妙。”

    第〇二四章 相对忘机

    一个长长的午觉过后,子释觉得脚趾头都是软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光线晦暗,脑子混沌。一时想不明白是早上还是晚上,是他乡还是故园,是前世还是今生。

    于是浮在一片虚无当中。寂寞孤独,自由自在。无依无靠,无所畏惧。

    外边传来说话声。

    未及思量,已经魂归肉体脚踏实地。

    五色凡尘人间百味,七情暗入六欲明张,霎那间把身心都填满了,再无半点空隙。

    坐起来。不觉吟了半阙词“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悠悠叹口气。

    至此,这个午觉睡得功德圆满。

    蹲在水边洗把脸,往外走。长生和子周恰好一局完毕。

    “今天这么慢”平常子释睡完午觉,他俩差不多已经复盘讨论结束。

    “长生哥哥连输了七天,今天又输了,非要多加一局。”子周语气挫败。本来他中盘形势大好,谁知竟被对方一步一步扭转局面,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郁闷无比。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消遣”子释边说边往盘面上溜了一眼,失笑,“怎么下成这样”棋盘上黑白纠缠,繁复芜杂,势力相当,胜负难分。数了数,怜悯的瞧着弟弟“半目之差啊。怪不得你觉着冤。”看看隐含得意的那个“如愿以偿”

    长生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扬眉吐气,笑道“是得偿夙愿。”

    两人开始复盘。子释在旁边杵着。

    长生停下来,瞅他一眼“子归说你看棋看伤过,听着这么玄乎呢。”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领悟过来,知道他担心什么,哂道“就你俩目前这点水平,如小儿角力,根本不够看。”

    某人自尊心受了打击,不服气“你倒说说,够看的水平什么样”

    子周也缠上来“大哥快说嘛你居然去看了“仙机会”,都没跟我讲过,真过分”

    这下没法善了。子释坐下,抓了两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慢慢回忆““仙机会”最后一天,“鬼才”杨冼与“棋圣”郭百祥同为二十七胜三负,于是又加了一局。当时天色已晚,若不限时,这两人不定要下多久。丁家二少拿来一个水晶沙漏,恰好半个时辰。刺史大人于是宣布,就以半个时辰决胜负。”

    “啊”两个听众都是一声惊叹。半个时辰一局棋,几乎对方落子马上就要回应。双方都是绝顶高手,这一局下来,得多好的眼力,多快的算路,多准的直觉才能获胜不必细说,已觉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陈侍郎家大少爷恰好站在我边上,要跟我打赌,看谁能把这局棋背下来。我早看他嚣张狂妄不顺眼,立定主意要杀其气焰,求之不得,一口就答应了。”子释摇摇头,批评自己,“唉,年少轻狂啊”

    “不要扯别的。”长生阻止他的感叹。

    “大哥,等一下。”子周飞快冲出去,把子归拉进来一起听。

    子释接着往下说“一上来,就听“啪啪”落子之声,越敲越快,如密雨穿林,冰敲竹叶”忽然省觉讲故事的毛病又犯了,打住。

    “总之,因为他们下得实在太快,大家都看晕了。棋力差点的干脆出去喝茶,单等结果出来。沙漏流尽,一局终了,不管下棋的还是看棋的,无不汗流浃背。

    “我看得难受至极,陈大少也好不了多少。可是谁都不愿示弱,当场就替他们复盘。到四十手之后,他开始出错,变成我一个人摆子。”

    子释轻叹一声“其实这时候我已经赢了。可是心里面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一步步摆了下去,直到最后一手郭杨二人本就杀得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看一遍都受不了,何况来第二遍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小姨娘说,是丁家二少爷亲自送大哥回来的,原来大哥你不知道。”子归插话。

    子释装作没听见“听说杨冼输了这盘棋,回去吐血不止,没几个月就死了。我本来很喜欢下棋时候那种运筹帷幄,胜负在手的感觉。经过这次事情之后,突然有些害怕,不愿意摸棋子了。”

    听到杨冼丧命,三个人齐齐“啊”了一声。长生想“这姓杨的输了棋又输了命,只怕除了技不如人,气量和韧性都差了点儿。至于他却是心太软”

    这段往事传奇而残酷,说者听者都需要时间消化。沉默了好一会儿,子释才道“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修为不够,生了心魔,才会被其中杀伐之气侵袭,受蛊惑而不自知。”笑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此机心淡了不少,学业反而突飞猛进。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局,它终究不是棋局,另有玄妙之处。”

    李子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长生望着他,想起从相遇到现在种种过程,忽然深刻体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是眼前却有一盘非下不可的棋,正等着自己步步为营。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的说“子释,对不起没有谁,能当局外人。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把这盘死棋做活呢”

    第二天午后,子释把子周叫到旁边。哥儿俩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片刻,一个去睡觉,一个来下棋。

    结果,这一局,长生中盘就被逼入绝境,大郁闷。

    “子周,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嘿嘿”男孩儿很久没有赢得如此痛快,边笑边摇头,“天机不可泄漏。”

    “少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开始武力逼供。

    “别,我招。”子周跳开几步,“长生哥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清清嗓子,拿出他大哥说话时那副煞有介事又满不在乎的神气,把子释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你只管下好自己的就行了,根本不用理他。记住,你的棋路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去吧。”末了,还意犹未尽般模仿子释的动作,往长生肩膀上虚拍两下,以示勉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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