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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7节

作者:阿堵 字数:24522 更新:2021-12-28 19:45:54

    子释心头一阵轻松。很好,一切正常。

    “抓到什么了”

    “你猜。”

    “无非是蛤蟆耗子长虫之类,有什么难猜的。”

    “李公子说得好轻松。我也不要你去抓,肯吃一口就谢天谢地了。”

    子释也不脸红,认真想一想,郑重承诺“我尽力。”

    长生失笑。夏人都说爱吃肉的难养,谁知摊上一个不肯吃肉的,更难养。寻思着下次得把子周带上,最近几天再好好教一教他,否则这仨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了

    把几只收拾好的田鼠剁碎了扔到锅里,端着去打水。瓜田旁就是水渠,但是太长时间不下雨,已经见底了。半里开外两条水渠交汇处比较深,没完全干透,留下了一个小水洼,勉强能用。

    子释进茅棚拿了一个看瓜人遗下的陶碗,跟上去。水太浅,只能用碗一点点舀了面上干净的部分倒进锅里。倒满了,长生把锅递给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有点抽巴的红薯来。

    “这可是为了你老鼠嘴里夺食啊。”长生一边洗一边说。

    “你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掏地洞逮耗子当自己是野猫呢这也太敬业了。”

    “真该饿死你个不知好歹的”

    两人一边胡扯瞎掰一边干活,点着了干枯的瓜藤开始煮汤。子释又抓了一把米撒到汤里,红薯也扔进火堆烤着。过不多久,肉香米香阵阵,烤红薯的诱人味道四处飘荡,茅棚里熟睡的两个到底被勾出来了。

    四个人围着火堆喝粥吃肉啃红薯,心旷神怡。

    红薯太烫,子释两只手倒来倒去,边呼呼吹气。那边三人盛了肉粥,喝得滋滋有声,不亦乐乎。

    长生拿树枝敲着锅沿儿,道“从积翠山下来它就跟着咱们,着实劳苦功高。”

    子归又盛了一碗粥,递给长生,脸却冲着子释“大哥,从前王运辙作过团扇赋,陈淮松做过木屐赋,以感念物恩。不如咱们来作一篇铁锅赋罢。”

    铁锅赋子释大乐,红薯差点掉地上。

    长生一口粥刚咽下去,呛得连连咳嗽“咳子归,说笑话前打声招呼啊咳”

    子释忍住笑,对妹妹道“作赋太麻烦了,不如咱们四人联句,替它作首铭文,也不枉你一番心意。”

    子周一个烤红薯刚下肚,腾出嘴来,道“有了,第一句是“熔铜铸鼎,化铁为锅。””

    长生坐在他左手。见轮到自己,正正脸色,缓缓长吟“有耳曰釜,无足曰镬。”

    他这里话音没落,子释已经笑趴在地上。一边捶腿一边拿手指着他“顾长生哈哈哎哟”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总算能好好说话“该我了哈嗯,我这句是“宜铲宜勺,可煎可烙。””

    “哈哈哈”这回两个小的加上长生,谁也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子归终于嗔道“大哥,你们真是”跺跺脚,“听好了,我的结句是“不惧水火,何须金错””

    听了这句,其他三人都不笑了。子释颔首“子周起得雍容大方,子归收得铿锵有力。可圈可点。”

    女孩儿摆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大哥,长生哥哥,你们两个,太不像话啦。”

    “赖他。他先说的,定了调子,我只好接上。”叨咕着那句“有耳曰釜,无足曰镬”,子释又呵呵两声,一边接过长生递来的碗。长生看他笑得诡异,瞪一眼。

    子释心想“有个词叫“闷骚”,你一定不知道,可惜不能讲啊不能讲”心情畅快,不知不觉把一碗耗子肉粥全喝了下去。

    过了鹤岭,接近南北官道,路上难民大量增加。四人汇入逃亡的滚滚人潮,跟着一块儿往前方麻叶镇涌去。

    在子释等人到来之前,人群中传播的消息是因为天气变冷,黑蛮子不太适应南方的冬天,另外刚刚打完东南三州,官兵都有些疲怠,似乎有暂时收兵的迹象。很多难民于是放慢了速度,一些人觉得前途太苦,干脆停下来不走了,想办法就地谋求生计。

    谁知没过两天,后边的人疯狂向前奔逃,坏消息如瘟疫般疯狂扩散黑蛮子的一个将领被义军刺杀,暴怒之下,不再有任何顾虑,大肆屠戮洗劫。打头的先锋部队,和在彤城屠城的是一批人,他们已经逼近娄溪,来得快极了

    子释坐在路边,听着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抱怨义军多此一举,也有人站出来说公道话,你来我往,声调便高了,终于吵起来。

    叹口气,招呼另外三人,动身上路。

    “哼,我看,要刺杀就该刺杀西戎王,杀了下面的将领有什么用,换一个就是了。”子周道。

    长生本来正在忖度领兵打先锋的可能是谁,忽闻子周此语,心头狂跳。

    “子周,假设现在真的杀死了西戎王,你觉得局面可能如何”

    男孩儿本是激愤之语,被大哥一问,深思起来。

    子释不等他说话,道“死了将领可以换一个,死了大王同样可以换一个。西戎能征善战者极多,听说西戎王不止一个儿子,都在军中除非你能杀个干净,否则”

    “否则就像眼下这样,反而激化了形势。义军刚刚起步,惹怒对方,等于断送了自己积蓄力量的时机。”子周接过大哥的话。

    “说得好。”子释点点头。又摇摇头,“按说那冯将军不是这样鲁莽之人啊,难道有什么江湖豪杰不听号令,私自行动”心想,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之谓也。不过道听途说,也未必就是真的。

    “你说的还只是一种可能。如今西戎无数兵卒在中土大地横行,若是西戎王一朝暴毙,继位者无力约束,这些军队立刻会成为脱缰野马。到那时,整个大夏国,可真不知会祸害成什么样子。前朝“幽燕勤王之变”后,天下大乱了近百年啊”

    想起今生剩余的日子弄不好都要在战乱中度过,想起吴宗桥九死南行记中记载的二十年颠沛流离,子释忽然觉得,活下去竟是一件过于艰难的事情。不由得喃喃道“管他谁做皇帝呢结束这乱世就好”

    四人默默前行,经过麻叶镇也没有停留。出镇之后,却不像其他难民直奔南方,而是折向西去了。

    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处石壁内凹形成的洞穴中歇下,子释给另外三人详细讲解目的地的位置。

    “我们现在已经身处“仙梳岭”中了。此山最高“玉盘峰”,峰顶有一个大石盆,传说它承接瑶台仙露,是百花仙子梳洗之处,故得此名。”

    子释一开口,就是讲故事的套路。弄得子归心里痒痒的“大哥,你说的百花仙子,是不肯为王母娘娘违背时令叫百花齐放的那位仙子么”

    “别打岔。”子周制止妹妹不分场合的浪漫。

    “我们今天不讲百花仙子的故事,讲另外一个故事。”子释微微一笑,悠悠往下说,“吴宗桥在九死南行记中提道,他曾经为了躲避几个散兵,逃进了仙梳岭。那几人穷追不舍,紧跟其后。慌不择路之下,他钻进了一个山洞,发现里头崎岖幽深,别有天地。谁知追兵也跟进了山洞,并且燃起了火把,越逼越近。吴宗桥惶急无奈,见洞中一侧积水颇深,于是潜入水中,希望能蒙混过去。”语调起落之间,情节已渐渐紧张。

    “然后呢”两个孩子齐声追问。

    “下水之后,他察觉前方水底似乎隐隐传来光亮。潜过去一看,石壁和水底之间有二尺左右的空隙,恰好可容一人出入。好奇心起,立刻钻了过去。当他浮出水面爬上岸时,简直惊呆了。原来这里竟是个天然深井。四面山崖直立,恰好围成一圈,顶上阳光斜照到光滑的山壁,又被反射下来,映入水中。最神奇的是,水潭这面冰寒澄澈,那面却是汩汩而出的温泉,冷热两股水流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令人叹为观止。当时已是初冬时节,温泉上方的小山坡,居然绿草如茵,野花点缀,一派春意盎然”

    “啊”只是一番描述,已经让几个听众神往不已。

    “大哥,我们是要去这个地方过冬么”女孩儿眼里直冒星星。

    “可是,这座山看起来深得很,到哪里去找吴宗桥说的山洞啊”男孩儿提出现实性的质疑。

    “其实吴宗桥书里,并没有说这个山洞就在仙梳岭中,是我猜出来的。”

    “啊”子周和子归吓一跳。长生听子释说过一些考证过程,心中早有眉目。这会儿见他把两个孩子逗得一惊一乍,坐在旁边含笑静观。

    “当时读了吴宗桥对附近的描述,我就想起越楚风物要览里的记载,觉着像是仙梳岭。但是要览过于简略,不敢确定。所以又查了查名山胜水录,发现吴氏所述景状,确实就是仙梳岭最高峰“玉盘峰”。”

    “我想起来了”子归一拍手掌,“大哥你从丁家借了这本书,着急要还,叫子周和我替你抄了两天”

    子周也想起这件往事“大哥那时候干什么那么着急人家丁二少不是特地到家里来说不用急着还么他还另外送来好几本山水游记”

    “咳”子释清清嗓子,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虽然确定了吴宗桥说的山洞就在玉盘峰下,到底是孤证。过了些日子,我读到戴雪临幽窗绮梦,里头说了一则奇闻”

    听众们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了。

    “大家都说仙梳岭玉盘仙露能治百病。然而峰顶又陡又滑,石盆立在高达数丈的石柱之上,从来没有人爬上去过。延熙年间,有个猎户想取水给母亲治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上石盆,却不小心失足落入山崖。”

    明知道下文定能化险为夷,两个孩子依然紧张得吸了一口气。

    “这猎户以为必死无疑,却发觉自己掉入了水中。最不可思议的是,水竟然是热的,人浮在上面,怎么也沉不下去。而且水位正在不停上涨,一直涨到半山腰。他见头顶山壁上有一道裂缝,于是将随身的葫芦装满温泉,攀着草根藤蔓爬过去。顺着裂缝匍匐前行,也不知多少时辰才重见天日。下山打听路径,竟已到了百里之外的邻县。回家给母亲喝了那温泉水,病果然就好了。后来再去邻县寻找当时出来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啊”这故事更传奇,叫人半信半疑。

    子释停下来歇口气,道“士林中一向把幽窗绮梦看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里头趣闻逸事真真假假,多数被当作无稽之谈。不过这事却是戴雪临从夏咏和那儿听来的。你们可知道,夏咏和外祖家就是本地人氏。他入京为官之前二十年,依傍舅父而居,就住在麻叶镇上。此人出了名的方正,从不随便说瞎话,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那猎户掉入山崖,恰逢谷雨,涨水的迹象,和吴宗桥的描述也完全一致”

    说着,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点点画画,开始论证吴氏和戴氏提及的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因为时代和节令不同,造成了一些细节上的出入。

    子归忽问“大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们有一天要躲到这里去么”

    “呃”子释一笑,“怎么可能真是傻丫头。我那时候那时候,咳,纯属精力过剩。”

    第〇一七章 迷途难指

    早上起来,子释拍醒弟妹“快点儿,咱们准备寻幽探胜去。”一边收拾一边问“子周,顾长生呢今天怎么没带你”最近一段日子,长生每天凌晨练功觅食,都带着李子周。

    “是啊,长生哥哥今天怎么没叫我”被问的人挠挠头。

    “不管他,就爱故作神秘。”

    等到辰时将尽,依然不见踪影。三人担心起来。子释点点东西“只带了弓箭、弯刀,没有拿钱,外衣也没穿,应该是练功去了别说一般人,就是老虎豹子他都应付得来,又不会迷路还能有什么事情奇哉怪也”

    这时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洞外出现了一群人。男女老少七八个,似乎是一大家子。见到他们,立刻停下来,个个显出欣喜的表情。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过来打招呼“小兄弟,请问这条道是去往麻叶镇的么”

    子释点点头“是。”

    他们互相看看,露出笑意“总算问着了。”

    “不过得绕过“玉簪峰”和“卸妆台”,才能看见大道。”

    “好像很远的样子”年轻人转喜为忧,“听说穿过仙梳岭就是麻叶镇,谁知道竟是这么一大片山峰,我们绕了整整两天也没绕出去”

    “没多远了,走得快的话,半天之内能出山。上大道往东不到五十里,就能看见麻叶镇。”

    年轻人回头看看家人,又望望子释,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施礼道“听小兄弟说话,对路途似乎十分熟悉。不知你们是不是也去往麻叶镇,可否让我们顺道同行”

    子释沉吟“我们还有一个人,找吃的去了,没准什么时候回来。不如我给你说得细致些”

    “这不瞒小兄弟,老父旧疾复发,实在耽搁不得了,着急进镇子找大夫。万一再迷路,可就这个能不能”年轻人低着头搓手。对方素不相识,自己的要求确乎有点强人所难。

    子释走近几步。老人由家人搀着,又咳又喘,已经说不出话。

    子周子归跟过来,脸上满是怜悯之色。子归扯扯子释衣角“大哥,我们送送他们吧。”

    抬头眺望,山路屈曲而尽。远方峰峦起伏,云烟弥漫。万籁有声,绝无人迹。顾长生这家伙,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死到哪里去了

    耳边又传来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似乎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了气。

    “子周,你留在这儿,看好行李,等着顾长生。我和子归把他们送上大道,天黑之前肯定回来。”想一想,又道“他回来后,你俩往卸妆台迎我们吧。”临走,再补一句“他回来前,你千万不要乱走,就在这儿等着。”

    男孩儿重重点头“大哥,你们小心些。”

    年轻人千恩万谢,一边走一边自我介绍“我叫卫枢。宜城人氏。”指指背着老人的年长男子,“那是我大哥卫梁。”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是卫家长随。三名女子,乃是卫枢的嫂嫂、侄女和丫环。

    “宜城靠近江边,六月西戎兵就进城了罢怎么几位现在才到这儿”

    “唉,老爷子不肯远离乡土,我们只好回乡下庄园躲躲。本来黑蛮子兵就在江边待着,一直没什么动静。谁知九月里突然往南打来急急忙忙逃出来,半路车子坏了,家仆也都散了,最后就剩了这么几个人”

    卫枢语声黯然。子释心想“原来是大地主。”

    卫老爷子喘得厉害,时不时要停下来替他顺顺气。直到午后,才走到卸妆台下。子释看看天色,有点担忧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很难赶回去。但愿顾长生和子周能及时迎上来。

    一行人略加休息,起身准备继续前进。

    突然一声唿哨,几个人提着刀从山路转弯处绕出来,拦住了去路。

    众人大惊失色,后退几步,聚拢在一块儿。

    子释悄悄错步,挡在子归面前。女孩儿伸手在山石上蹭蹭,往脸上抹了两把。

    看对方手里好几把刀子,卫梁诚惶诚恐迎上去。双手捧着钱袋,连连打躬作揖“些须酒水钱,不成敬意,请几位大王笑纳。逃难之人,借过贵乡宝地,还请大王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

    子释暗地里数数人头。对方若收钱放行,自然最好。迫不得已时,未必不能一搏。

    “等会儿啊,看我们老大什么意思。”中间一人吊儿郎当应道。

    一阵马蹄脚步声响,过来了十几个。原来这几人只是开路的前哨,见大队伍到了,连忙让到两边。当先三人骑在马上,其余人等手持刀枪棍棒跟在后头,好几个还抬着箱笼包裹。子释心中叫苦,看样子,竟是遇上了大伙强盗打劫归来。

    “哈家门口捡到肥肉。弟兄们,这一趟运气还真不赖。”中间那人勒住缰绳,高声笑道。子释偷眼瞧去这强盗头子生了一双桃花眼,两道眉毛极长,几乎要连在一起,斜飞入鬓,看起来说不出的嚣张跋扈邪魅阴鸷。

    “老大,自从咱们名头越来越响,这仙梳岭中可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人影了。害得弟兄们跑大老远去打猎”旁边一个骑在马上的道。

    “行了,别抱怨了。这年头,生意哪那么好做。趁着黑蛮子还没来,捞一笔是一笔”瞅瞅眼前的猎物,“你们几个,西边来的吧一定没听到我“菩提寨”的威名,怪不得敢从卸妆台下走正好寨子里缺人使唤,活该撞到我们兄弟手里。”挑挑眉毛,摸着下巴,“还有女人真不错。弟兄们,统统抓回去”

    “菩提寨”子释暗道这名字真特别,又有个性又有文化。一边使劲捏捏子归的手,叫她不要出声,不要挣扎。那边卫家几个女人哭喊起来,“啪啪”挨了两巴掌。卫枢冲上去护着嫂嫂和侄女,被踹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老大,还有个老头子,病得快不行了。”

    “废物,给他一刀不就结了。”

    那强盗得了指令,一脚踢开卫梁,拔刀在卫老爷子胸前捅两下。老人喉管里“嗬嗬”几声,仆倒在地,就此气绝。

    卫家男男女女声嘶力竭冲过去,却遭到一顿拳打脚踢。最后嘴里塞了破布,拴成一串,连滚带爬往前走。

    一个强盗过来绑子释和子归。

    那强盗头子见这边两个不吵不闹,表现良好,颇为诧异“你二人倒乖觉。”

    子释低头答道“回大王话,我兄弟二人和他们不是一家子,路上偶遇同行而已。”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助人为乐助出了飞来横祸。也怪自己等人没在麻叶镇停留,否则定能听到仙梳岭有劫匪出没的消息,不致如此大意。该死的顾长生,偏偏今天玩起了失踪,也不知子周等到他没有

    “看你样子,好像不怕我。”

    子释忙躬身“小人惶恐。只因适才听大王说要人使唤,小人想这兵荒马乱的,我兄弟二人能跟着大王,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大王既要使唤小人,少不了得赏小人一口饭吃。冲锋陷阵小人是不行的,为大王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或者堪可胜任”

    “哈哈”强盗头子仰天大笑,“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有趣”

    一夹马腹,当先而行,对手下道“把这俩小子绳子松了吧。跑不了的。”

    早上,长生从洞里钻出来,浑身都湿透了,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衣服脱下来拧一把,依旧套在身上。望着东边站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抽出两枝箭,“噗噗”两声射入洞口地面。箭簇入土三寸,尾羽颤动不休。

    这些箭,是路过某处镇子时,买了尖锥、绳索、生胶,四个人围在一块儿削竹子,剪鸟羽做的。记得当时李子释说了好几个关于弓箭的典故,李子周为了西戎弓马是不是一定强过夏人战阵跟他哥抬了半天的杠,听得自己心里痒痒的。明明是最有发言权的话题,偏偏得忍着。

    真没想到,世上当真有这样奇妙的地方。若不是非走不可,在里头待几个月可舒服得紧等不到自己,他应该会领着弟妹先找到这里落脚。以他们的脚程,一天功夫也差不多了。这两枝箭,他们一定认得。那么,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双者,重也;箭者,见也。双箭以示来日重逢之意长生暗笑自己,跟李子释在一块儿混久了,居然也玩起了文字游戏。

    只是这一走,到底何时才可能重逢相见呢

    有了此处奇境,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想必无虞。至于以后的遭遇他那么聪明,两个小的也大有长进,自保总该没问题这样安慰了自己,长生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未来真到了天下太平之日,是不是就有你我重逢之时别说人海茫茫,踪迹渺渺,到时候,恐怕江山人事俱改,就算重逢又能怎样

    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再说吧。

    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出来。这仙梳岭山高谷深,起伏重叠,自成小气候,完全不受外间干旱影响。山风带着夜露晨雾吹来,只觉清爽,不觉寒冷。衣裳随风飘动,猎猎有声,一会儿工夫,干得差不多了。

    长生忽然意识到,令自己流连不去的并非这好风好景,而是如晨雾般缭绕不散的难舍情怀甩甩头,命令自己走

    整整弓箭弯刀,纵身而起。竟不走山路,攀过巨石,越过密林,直取正北方向而去。

    没了拖累羁绊,一路跳纵飞掠,速度极快。午后时分,已经接近北边山口,眼看就要和仙梳岭说再见了。两侧树木山石“嗖嗖”抛在身后,心中畅快不已。这一番疾驰,把最近用心领悟勤奋练习的成果都体现出来了气流运转自如,生生不息,奔了一百多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内息如江河澎湃,就想仰天长啸一声,又怕惊世骇俗,使劲儿忍着。

    忽然浑身巨震,猛地停下脚步。因为停得太急,差点一个趔趄撞到树上。刚刚念叨着怕惊世骇俗,才意识到这一百多里路程,竟然毫无人烟仔细回想,自从进山以来,一个人影也没见过仙梳岭并非野外荒山,从李子释之前的介绍看,很多年前山中就有猎户人家居住。自己一路行来,虽然走得极快,还隐约记得曾见到几处茅舍竹篱,然而全部沉寂无人种种迹象,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最近山中有猛兽出没,要么就是有强人匪徒啸聚其间。

    长生转身就往回跑。再没了适才的轻松随意,心急火燎,全力施为。越是着急两条腿却越是沉重,只恨速度不够快。眼前掠过的再不是清风雾岚,黄叶虬枝,而是鲜活生动笑语盈盈三张脸。仿佛又听见两个孩子亲亲热热脆生生的呼唤“长生哥哥长生哥哥”听见他轻轻浅浅叫一声“顾长生。”

    悔意一波又一波涌上心头太不小心了,应该暗中护送他们到地方才对。万一不,不恐慌如疯涨的潮水,瞬间没顶而至。力气仿佛一下子都被这潮水带走了,双腿发软打颤。

    长生对自己的状态失望至极,愤而拔刀。银芒闪过,一棵杉树齐腰斩断,哗啦倒地。觉得气息正常了,收刀入鞘,清啸一声,飞身向南。

    回到早上探访过的山洞,两枝箭依然默默立在洞口。

    “他们还没有来”立即拔出竹箭,顺着山路往下走。强压下心中不安,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动静。快走到昨天过夜的地方,远远看见一个小小身影站在暮色中,一动不动。

    “子周”

    男孩儿几步奔上来“长生哥哥”顿住,揉揉眼睛,红着眼圈笑了,“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得急死了”

    “有点事耽误了。你大哥和子归呢”

    “大哥送几个迷路的人上大道,叫我们去卸妆台迎他们。”

    子释、子归、卫家诸人跟着众强盗行了个多时辰,山路逐渐陡峭。为首三人下了马,交给手下牵着。那领头的笑道“老二,老三,咱们还以这棵老槐树为记起步罢。”

    左边排行老二的那个道“赢了老三不算什么。老大,今儿我若和你差不到一刻钟,那边俏点儿的小妞先让兄弟尝尝如何”他说的,正是卫梁的女儿,十六七岁,模样颇为甜美。

    “自己兄弟,有何不可看你本事吧。”领头之人打个哈哈,一声吆喝,三人同时发足腾身,开始比赛脚力。

    那强盗头子腾挪之间,眨眼工夫,已然消失。另两人落在后面,不多会儿,也去得远了。见了这一幕,子释兄妹和卫家诸人更觉胆寒。此三人显然有武术在身,那头领身手更是厉害,怪不得这一大伙匪徒如此伏贴。

    天色暗下来,才走到地头。原来他们把山顶一座荒废的古庙做了贼窝。子释抬头一看,牌匾歪挂在山门上,几个大字依稀可辨“妙法菩提寺”。原来所谓“菩提寨”者,是因为安在菩提寺中。左边的对联已经脱落,右边勉强还能看清楚,曰“执迷苦海,更待何生渡此身”看了这句话,顿觉此情此景荒诞至极,忍不住就想大笑。

    强盗们把子释、子归和卫家诸人一块儿扔在偏殿里,留了两个人看着,其余的出去吃饭分赃。卫家三个女人嘤嘤哭个不停,三个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咬牙切齿,悲愤难当,却又毫无办法。没多久,外边传话,把今天抓到的猎物带到大殿。

    殿中佛陀塑像早已不知去向,强盗头子坐在中间,对两个结拜兄弟笑道“你们又输了。哥哥我就不客气了。男的先关到柴房去。女的么,右边那个留下,左边那俩带走,你们乐去吧。”边说边起身,邪笑着冲卫家小姐走去。

    “叫其他弟兄们先忍忍。你们也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这么好的货色,可遇不可求”

    卫梁和卫枢拼命往前挣扎,想要护住家人,终究徒劳。两个女人披头散发,放声哭叫,被毫不留情的拖出去了。几个强盗又上来拉男人们。子释死死抠住妹妹肩膀。这丫头,手心都掐出血了。但是,这哪是见义勇为的时候啊求你了,姑奶奶,跟着走吧,可千万别吱声

    那卫小姐猛地尖叫着往外冲,强盗头子一把抓住她手腕,“哧”一声撕下半片衣裳。她吓得抖作一团,突然转过脸,冲着子归歇斯底里叫道“她也是女孩儿她也是女孩儿你们为什么不抓她为什么”

    子释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子归没想到卫小姐会说出自己,瞪大了眼睛“你”这一声清脆娇嫩,入耳清清楚楚。

    “嗯有意思”强盗头子走过来,作势欲捏子归的脸。女孩儿后退半步,一扭腰一旋身,抬腿就踢了过去。

    对方一愣,随即闪身让过。阴恻恻笑道“好烈性的小丫头。原来还是会家子。倒小瞧你们了,装得真像啊”几招下来,已经拿住子归要害,“架子摆得不错,可惜功力太浅。正该好好”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扯她衣襟。

    “大王且慢”子释高声道。子归一动手,这边的强盗就把刀架上了几个男人的脖子。他刚想往前挪步,刀锋已经凉飕飕的贴上了皮肤。

    “哦莫非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那强盗头子转头打量他。

    “舍妹自小顽劣,喜作男装,家里无奈,才叫她学了几式花拳绣腿。至于小人,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

    “你这个妹妹倒很合我胃口”

    “大王青眼,是我兄妹的荣幸。只是舍妹方仅十二,年幼未知人事,恐大王不能尽兴”

    这几句话很是出人意料。强盗头子想起这小子一开始说话就叫人意外,貌似恭谦,实则花言巧语,不尽不实。于是斜乜着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不如让小人伺候伺候大王吧。”子释微微抬头。

    对方彻底意外。干笑两声“别告诉我你也是女扮男装。”

    子释轻轻一笑,拿出略带嘲讽的眼风扫过去“人说断袖之欢,分桃之乐,大王难道从来没有尝过”

    这一笑谦卑姿态尽去,眉横春色,眼底含情,顿生别样妩媚风流,看得人人心中俱是一荡。不仅那强盗头子,大殿中其他人都呆住了。这少年顷刻之间,竟似换了一个人。

    “还真是嘿没试过。”强盗头子居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立时清醒了,有点老羞成怒,“那又如何”

    “人间至乐无止境。大王何妨一试”

    第〇一八章 菩提生劫

    菩提寺废弃多年,屋宇大多破败,大殿是整个寺庙保存最完好的部分。殿中佛座宝盖背面的观音堂,佛龛设得极深,当初也曾雕梁垂幡,香火长明。正中一尊檀木千手观音像,底下二三十条胳膊都断了,只余最上边几对,或结宝印,或持法器,朝天支楞着。

    当初进驻此庙,强盗头子傅楚卿立刻相中了这里。把破旧的香案幢幡清理干净,恰好一间屋子大小,舒适方便又气派,作了自己的起居室。只是那尊观音像有点碍眼,无奈它和佛座宝盖一体相连,竟挪不走。特地砸掉,又未免费事,也就随它去了。

    此刻,子释眼前正对着观音足下须弥底座千叶宝莲,心中反复默念“施无畏手,除一切众生怖惧;持日月手,救一切疾患病苦;盾戈钺斧,辟一切奸佞邪恶;骷髅宝杖,降一切神鬼妖魔;五色莲华,生十方净土;通天千眼,见万方诸佛”

    啊还是疼

    几次意识渐渐模糊,徘徊在昏迷的边缘,又被自己灵台深处持续不断的诵经之声唤醒。仗着再世为人,以为可以百战不殆,却忘了这个身体未经人事,折腾不起。

    “哼”咬紧牙关,把剩下的半截呻吟咽回去,缓缓吐出一口气,“不不能让子归听见”

    那时候,强盗头子咽了口唾沫,问“我若未能尽兴呢”

    子释嘴角轻扬,一双眼睛从他脸上溜到腰间“不是还有妹妹么大王不放心,把妹妹留在这儿好了。”

    “原来不放心的是你。真是个好哥哥”

    其他人都被拉出去了。大哥跟着那个坏蛋往后走。子归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因为这不明白而愈发恐慌,甚至比自己被坏蛋抓住还要害怕。带着哭腔扑过去“大哥”只见大哥回转身,冲自己摇一摇头,柔声道“子归听话,乖乖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

    对上他满含乞求和命令的眼神,子归半步也迈不出去了。

    “好”泪水扑簌而下,“我听话”

    观音堂中没有点灯。大铜香炉里架着木柴,烧得正旺,照明兼取暖。火焰跳跃闪耀,身下伏着的少年仿佛熠熠生辉的琉璃。青丝掩映之间,背上殷红的伤痕有若胭脂流动,妖冶异常。把他翻过来,入手柔韧滑腻,叫人只想紧紧贴在上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傅楚卿心想我白活了这许多年,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尤物

    看着他修眉下一双眸子忽远忽近,若深若浅,恍惚间就迷失了。听到自己傻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咬咬嘴唇,微侧了头“不告诉你。”

    这一下似嗔似怨,似撩拨,更似挑逗。无异于再次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烧得傅楚卿滋滋冒烟,恨不能把身下的人烘了烤了煎了炸了

    子释刚侧过头,立马僵住。

    斜对着自己站在那儿神气木然一脸痴呆的,不正是顾长生么

    真背这厮迟不来早不来,偏赶上这样尴尬场面荒唐时刻来了。子释光顾着头疼,身上倒不觉得怎么疼了。等了一会儿,还没动静,大急死小子,你倒是赶紧过来动手啊平时反应挺机灵,这会儿怎么傻了仔细一瞧,那家伙两只眼睛都是直的,敢情看活春宫看得不知今夕何夕呢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傅楚卿一只手扳过子释的脸“看着我。”一只手紧扣住他的腰,狠狠往前一送“记住了,我是”

    “啊”子释正在着急怎么拍醒顾长生,没提防这一下,不由自主惨呼出声。长生如梦初醒,提刀猛扑上来。

    子释心中哀叹“笨蛋这种时候,要默默耕耘效果才会好”

    果然,傅楚卿浑身一紧,顿时察觉不对。

    话说强盗头子傅楚卿本是落魄的世家子弟,十来岁就在外浪荡,悟性和运气都不差,学得一身好功夫。成年以后,纠集一帮江湖混混,地痞流氓,干着开山种树收买路钱的营生。也曾遇上过几个狠角儿,最终他都凭着坚忍的性情和毒辣的手段,反把对方给收拾了。

    彤城之战后,东边大批富户逃进楚州。傅楚卿审时度势,领着手下弟兄们迅速转行,专做劫杀难民这一无本万利,丧尽天良的勾当。原本他的根据地设在越楚交界处,后来见西戎兵攻克的范围越来越大,傅老大高瞻远瞩,转移到楚州南部腹地。仙梳岭紧挨着麻叶镇,山外是通衢要道,山里是重峦叠嶂,易守难攻,十分适合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想当初他也曾历经几番浴血拼抢,才独霸了这块宝地。

    所以,傅老大年纪虽然不过二十七八,却实实在在不折不扣是条常年在刀口上打滚的江湖好汉。听得耳后刀风之声,惊觉手边空荡荡,身上赤条条,以他多年搏命的经验,第一反应就是带着怀里的人一齐翻身,替自己挡住这一刀,然后再往前抛送,又是件现成的兵器。谁知临到转身那一霎,入眼青丝如瀑容颜胜雪,鬼使神差的就顿了顿,莫名其妙松了手。

    这一迟疑,背上剧痛,来袭之人的刀锋已经入肉。当机立断,纵身前跃。尽管如此,后背还是划出了尺余长的口子,转瞬间血渍淋漓。傅楚卿一声大喝,猛地伸手抓住床上被褥,一抽一送,如藤蔓长蛇缠上了对方刀刃。

    长生自习武以来,还是头一回真正在近距离实战中遇到厉害对手。本能的冷静下来,豪气陡然而生。弯刀被缠住,运足全力未能挣脱,马上弃刀出拳,不退反进,贴上去近身相搏。你来我往几十招,傅楚卿这才看清,偷袭自己的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尽管渐落下风,却是一招一式从容不迫,灵动巧妙而又法度谨严,俨然大家风范。他后背的伤虽然不深,但失血极快,不可久拖。当下不留余地,打定主意要结束战斗。

    长生见对方来势,无法硬挡,立即抽身后退。

    傅楚卿正待乘胜追击,忽闻后头“叮当”声响。直觉危险,霍然转身。

    子释之前因他抽走被褥,带得跌落地上,恰好倒在两人的衣服堆里。一眼瞥见他的佩刀就扔在上边,顺手拿过来当拐杖,撑着站起身。鲜血顺着双腿往下淌,很快染红了立足之地。瞧着顾长生连连后退,即使不懂武功,也明白形势不妙。想起弟弟妹妹还不知怎样,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时刻,忽然气血上涌,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拔刀出鞘,双手握住刀柄,朝着敌人笔直刺过去。

    傅楚卿这一转身,恰好正对着李子释明晃晃的刀尖。

    当场愣住。

    只见他一身孤绝清冷,满面冰寒肃杀;背后烈焰狂舞,手中刀光闪动;走下千手观音的莲花宝座,一步一个血色足印,款款而来。

    万籁俱寂,天地失色。

    时间仿佛停滞。

    唯有他,如天神下凡修罗出世,穿越时空冉冉降临。

    傅楚卿就像被摄了魂一般,直愣愣的站着。眼看着他一步步接近,绝不停留,毫不犹豫,手起刀落,轻轻巧巧随随便便,如同切豆腐块儿似的,一把刀无声无息,捅进了自己胸膛。

    身体缓缓仰面倒地。倒下去前一刻,似乎听到他微微叹息“现在,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了”心中却想“奇怪,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注意,那千手观音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呢”

    直到傅楚卿横在血泊中再无动响,子释弯腰拾起衣裳套在身上,长生仍旧只是呆呆望着他,神色茫然而痛楚。

    子释披着衣衫,双手不停打颤,几次都没能把衣带系好。干脆作罢,胡乱裹一把。看顾长生还在发傻,低喝道“走”一边问,“子归和子周呢”

    长生慢慢从空白状态中清醒过来,脑子顿时被一种极端复杂的悲愤情绪占据,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应了一声“在外面。”抬腿猛踹,“哐当”一声巨响,大铜香炉倒在地上。炉中熊熊燃烧的木头火屑四散飞撒,立刻点着了好几处地方。他抄起刀冲出去,铁青了脸,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子释走出大殿,才发现西边柴房也着了起来。卫家诸人正往外跑,子周和子归在后头挡着几个强盗。两个孩子都拿了兵器,初次上阵,倒也有模有样。二人配合默契,联手对敌,越打越顺。几个强盗不过仗着人高马大,并没有什么真功夫,很快只剩下招架之力。

    卫枢跑出几步,突然停下,寻了一截木棍,回身加入战阵。仿佛发疯着魔一般,劈头盖脸猛扑猛打,嘴里嗷嗷吼叫“我打死你们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王八蛋”

    他这一搅和,几个强盗更加慌乱,“噗噗”两声,被捅中要害,横尸当场。两个孩子初次杀人,连退几步,望着手上血淋淋的刀子发木。卫枢却似浑然不觉,挥舞着手中棍棒,继续恶狠狠鞭尸。

    东边僧舍是强盗们的住处。听到响动,纷纷抄家伙跑出来。

    长生心中一股冲天恨意,正无处发泄,等着拿人开刀。见他们送上门,径直迎了上去。刹那间刀光如水银泻地,身形若飞猱豹螭,每一步进退,都有人惨叫身亡。他一日不停奔波,紧接着连番苦战,加上情绪激荡,全神贯注,不知不觉间,竟把功力逼入了更高一层。

    一时杀得眼红性起。几年出入战场练就的无情狠戾之气,这么多日子以来刻意掩饰,加上环境熏染,本已消磨不少,此刻却尽数显露。强盗们多数并无功夫,有也不过几式粗浅拳脚,被他一通挑刺砍削,很快死的死伤的伤,躺得满地都是。

    傅楚卿的两个结拜兄弟武功都不算差,本该反应最快。无奈变故发生时正忙着办事,反而落在了其他手下的后面。等他俩出来,殿前空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同伙的尸体。两人怒吼一声,扑向长生。还没近身,就觉眼前一亮,脖颈微冷,头颅已经离了身子,直飞出一丈开外。

    旁边的人都看得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杀起人来这么专业”子释暗忖,“他们家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啊”见众人都被他吓住了,扬声道,“各位,把女眷们救出来要紧。”卫家三人恍然惊醒,冲到僧房门口,却只有卫梁一人进去。

    子归这时才望见子释,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之前长生哥哥杀了看守,潜进大殿,斩断绳索,她明明应该和他一起去救大哥。可是,抬脚的那一刹,心中惶恐惧怕到极点,不知上天还会不会还给自己一个活生生好端端的大哥,竟无论如何不敢面对。给长生哥哥指了方位,转身奔出来接应子周。

    夜风忽起,大殿和西边柴房火势迅速蔓延,浓烟呛得众人直咳嗽。

    子释对妹妹道“子归,你是女孩子,快进去帮忙把人带出来。”

    子归忍住泪水,点点头,冲进另一间僧房。

    子释暗叹“里头的场面只怕会吓着她没办法,形势逼人,也只好拔苗助长”

    长生料理了所有敌人,站在当地,环顾四周,心头一阵空虚。就在衣襟上擦擦血迹,慢慢回刀入鞘。

    子释看着他朝自己迎面走来,火光映得脸庞忽明忽暗。几滴溅上额头的鲜血,正顺着眉梢从眼角淌下来,居然不让人感到恐怖,只觉其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悲伤。心想“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难过”忽然就泄了气,一头向前栽倒。

    长生手脚远比心思来得快,惊呼一声“李子释”飞掠过去接住。怀里的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浑身冰凉,奄奄一息。

    霎时间血液凝固,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胳膊抖个不停,终于搂紧了,才惊觉衣裳已经浸润得通红一片。努力定住心神,封了几处穴位,侧头贴上去听他的心跳。还好,虽然微弱,却十分平稳。人也跟着稳下来,冲子周和子归摇摇头“应当没有大碍,我们马上走。”忽闻寺庙后传来马匹嘶鸣之声,大喜。问两个孩子“会骑马么”

    “从前骑过一次。”

    “不会也没关系,以你俩现在的身手,怎么着也掉不下来。”身后卫家诸人一阵忙乱叫嚷,似乎出了什么事。不再管他们,领着双胞胎快步冲到后头,解开缰绳,牵马下山。到了稍微平坦路段,催马疾行。

    麻叶镇位于楚州西南门户洪安县北面。因为紧挨着南北要道,一向人烟稠密,市面繁荣,虽然名曰“镇”,规模完全比得上一般郡县。最近几个月,难民大量涌入,自然带来很多麻烦,但是,同样也带来不少发财的机会。镇上一些胆子小的,早早跟着大队伍往南撤了。多数生意人却留了下来,一边暗地里打包收拾,转移财产,一边联手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

    这么多人离家在外,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花钱尤其是御寒衣被、食物药材这些必需品,逼急了,哪怕砸锅卖铁典当妻儿,也不能不买啊。因此,尽管难民一天比一天慌张,西戎兵一天比一天接近,商贩们仍然以非凡的胆略坚守着,决心要赚到力所能及的最后一文钱。以致整个麻叶镇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华,热闹极了,比太平时期更甚。

    长生在凌晨时分领着两个孩子闯入镇上,一些店铺正在卸板子准备开张。路两旁屋檐下,难民们成群,或倚或躺,手脚勤快的已经收拾铺盖起身打算上路。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静,搅动初冬冷冽的空气,引得一干人等纷纷抬首注目。

    “镇上最好的客栈在哪儿”长生嘴里问着,马不停蹄。

    一个伙计对上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木板滑落砸在脚背上,蹦起三尺高。恍然大悟,叫道“前方十字路口右拐,“同福居””

    “同福居”当早班的伙计正忙着擦桌洗地揩揩抹抹。长生“咣”一声撞开大门,扫一眼大堂“叫你们掌柜出来。”

    这少年身形高大挺拔,背负长弓腰悬弯刀,从头到脚都是血迹,手里还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普普通通一句话,配上他的形象和表情,听在众伙计耳朵里,说不尽的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半天没人敢动弹。正在他准备拔刀子的时候,终于有人应道“掌掌柜的还没起来,大大侠有何贵干”

    “我们刚从卸妆台下来,烧了山顶寺庙那贼窝。可惜走得匆忙,忘了拿银子。”

    几个伙计吓得腿都软了。

    “门外三匹马,看见没有暂且押给你们。给我三间上房,立刻烧水,做饭,去成衣铺买几身衣裳,还有”想说请最好的大夫,话到嘴边改了口,“替我买最好的金疮药来。”看看答话的伙计,样子十分精明,“你去水热了药必须到,回头重重打赏。”

    那伙计鞠一躬“小的先替大侠把马牵到后院去。”

    其时南边马匹稀罕,价格高昂,三匹马至少也值二百两银子。若是卖给急着逃命的富人,说不定能翻好几倍。

    长生眼一瞪“水热了药没来,赏钱分文没有。”

    那伙计一听,抬腿就往后堂跑,边跑边道“小的这就去找掌柜支银子”

    “你,带路”长生点了一个抖得不那么厉害的伙计。走到楼梯口,回头“还愣着干什么烧水,做饭,买衣裳谁先来赏谁最后来的,半个子儿也休想”

    一众伙计如鸟兽散,飞脚奔忙。不到半个时辰,热水饭菜金疮药新衣裳,齐齐送了上来。

    长生对双胞胎道“你们两个,现在去吃饭,洗澡,睡觉。”

    “可是”

    “没有可是。”

    “我要守着大哥”子归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举起袖子,怎么擦也擦不干。

    长生只好放软声调“去吧。我保证,等你睡醒,大哥也就醒了。别让他看见你们这副狼狈样子。”

    总算把两个孩子打发走了。长生关上门,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床上的人。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开始动手解他衣带。

    第〇一九章 怨天尤人

    子释梦中听到女孩嘤嘤啜泣之声,往身边一看,不见了子归,大急。哭声忽高忽低,时远时近,刚清楚一点又变得模糊。四下里张望,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焦虑万分,放声呼喊妹妹的名字,胸口却仿佛压着一座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霎时惊出一身冷汗。醒了。

    “子归大哥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啊。”胸前趴着一个小脑袋,双肩耸动不停。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浑身又酸又疼又软,一时动弹不得。

    女孩儿倏的直起身子,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惊喜交加“大哥我以为我以为”缩两下鼻子,放开嗓门哇哇大哭。

    子释看着妹妹哭花了的小脸,心中痛惜。子归直率明敏,天真可爱,这一回的事情,只怕要留下终身阴影了。

    慢慢转头,顾长生坐在后边,没什么表情。

    且任凭子归在那儿哭,问“什么时候了”

    “未时末。”看他有点困惑,加一句,“十月十五。”

    原来已经过了两天,怪不得子归吓成这样。没看到弟弟,又问“子周呢”

    “隔壁。过来待了大半天,我跟他说不用担心,就回屋去了。”长生自己留在居中的房间照顾子释,把两个孩子安顿在左右两旁,有什么动静都能及时察觉。

    子释思量片刻,忽道“顾长生,看你杀人的样子,不是第一回”声音微弱,语气平淡。

    “关外杀过响马,彤城杀过西戎兵。”早料到有此一问,长生直视着他,答了两句有选择的真话。

    “我想拜托你去看看子周。”

    嗯话题的继续出乎意料,长生拿眼神询问他。

    “这小子,”扯扯嘴角,笑一笑,“外强中干,嘴硬手软。严于待人,更苛于律己。头一次杀人,心里只怕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拜托你帮我开解开解他。”

    长生转身出去。

    “等等”子释叫住他,“别的事情不要跟他说。”

    长生身形一滞,应道“好。”

    子归听到两个哥哥的对话,慢慢收声。原来自己和子周,就是这样叫大哥不停操心。真不应该。一直堵在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愧疚、委屈、惊悚,终于不再无法控制。站起来走到外边隔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模样已十分振作。

    “大哥,你饿不饿长生哥哥叫他们熬了粥,在厨房温着呢。”

    子释摇摇头“你呢吃饭没有”

    “嗯。”忽然坐正了,学着子释平日讲故事的神气,给大哥叙说下山以后的经历如何摸黑骑马,山路颠簸,几次差点掉下去;又如何在长生哥哥的指点下,与子周练习控马之术。说到险处,连声惊叹。接着说怎样进了镇子,找到客栈;长生哥哥怎样威风,怎样吓唬支使伙计不一会儿,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听闻顾长生的英雄事迹,子释也忍不住一笑。然而整件事却不能就此揭过,务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否则定会成为跟随她一生的内伤。敛了笑容,轻声道“子归,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卫家几个女眷,救出来没有”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小脸一点点垮下来,两只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伤痛。

    子释努力伸出胳膊,把妹妹的手握在掌心。

    “那个卫小姐是我扶出来的。她伤得很重。还有卫夫人,我们走的时候,突然自己撞到柱子上,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女孩儿垂下头,身子直打颤“大哥,我不喜欢她们,甚至恨她们。可是她们真的好可怜,好可怜”

    “子归,再过几个月,你和子周就满十三岁了。有些女孩子必须知道的事情,迟早要知道。只是,大哥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残酷的情形,这样痛苦的方式,让你知道。咱们运气不好,没办法,只能要求你更加坚强一些。”

    “我明白。如果不是不是大哥挡着,我也会和她们一样”眼圈肿肿还没消下去,又红了,“大哥,我害你受伤,我害你害你”哀伤凄楚,泫然泣下。

    子释抬手帮妹妹擦眼泪。心想,在这个世界里,这件事还真是没道理可讲,且受着吧。命运如此残忍,血淋淋逼人直面真相,再赐予你绝望的智慧,于缝隙中挣扎求生。这原本也没什么。然而,对眼前纯真无邪的女孩儿来说,来得未免太早了。一时无限悲凉。

    “子归,你听我说。”打迭精神开口。无论如何,思想工作总不能不做。

    “天地生人,一旦成年,男欢女爱,阴阳交合,自然之理。既是,亦属人伦。只不过,普天下都遵循圣人主张,定了男尊女卑,在这件事上,女人便十分吃亏。赶上不讲理的时候,总被暴力欲望所害;赶上讲理的时候,又被人伦节操所害。往往生不如死,死路一条。你想想西戎屠城时被抓走的那些女子,还有卫家的几个女眷在这不讲理的乱世,多少女人逃得了被的命运”

    听到这里,子归神色怆然。

    “我既身为大哥,但凡有一丝机会,就不能让自己妹妹遭受这样的折磨。换了你是我,定然也一样,对不对子归,你不必难过。此番实在是凶险万分,若非老天照应,只怕大哥想替你挡着也挡不住。既然挡住了,就是我们的福气。”

    “何况”子释轻哼一声,“此事本也不算什么。遇上无法抵挡的暴力侵袭,乃是天作孽。难道还要拿人伦操守来自我惩罚那可就是自作孽了。你记着,卫夫人的做法,便是为人伦节操所迫。虽令人同情,然决不可取。”

    停了停,又挑起嘴角一笑。子归呆呆瞧着大哥,只觉这一笑充满气势,硬朗无比。

    “一路走来,看到的,听到的,能想到的死了多少人但是我们挺过来了。须知天道无常,人更要自强不息。纵使沧桑历尽,终能成过眼烟云。如此丧乱之下,活着,已经是最大的胜利。”合上眼睛,悠悠道,“这件事,让我们一起忘记它吧。子周那里,也不要细说,省得他自寻烦恼。”

    子归看着大哥平静安详的面容,低头默默思索。

    “大哥,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明白,那个卫小姐,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总想找机会救她,可是她为什么要害咱们”

    “她也不过是个少女,当时惊惧失措,绝望之中拉人陪葬,亦属人之常情。”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子归,你刚才说,那卫家小姐做了什么”原来兄妹二人谈得深入,没注意顾长生已经进来。

    “她”对上长生哥哥质询一般的锐利目光,子归脱口而出“大坏蛋抓了她,她跟大坏蛋说我也是女孩儿,大坏蛋就来抓我,然后,然后大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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