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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第2节

作者:阿堵 字数:21209 更新:2021-12-28 19:45:49

    符生坐在符定身边,酒到杯干。

    符定道“二弟,符亦送了消息来,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和符亦前后夹击,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主动出战,前后夹击,本是路上符生用过的招数。

    “长进很快嘛。肯用脑子了。” 符生心里暗笑,面上却依足礼数“但凭大哥做主。”

    “父王曾说,彤城是江南重镇,叫咱们打下来就不要丢。你是愿意跟我去截击呢,还是在这里留守”

    符生看符定的表情,分明不想自己跟去抢功劳,道“我在这里留守好了。静候大哥佳音。”

    “给你三千人马,够么”

    “足矣。”

    “我估计有个三四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让符亦在这儿守着,你还跟我南下吧。”

    “谢谢大哥。”

    兄弟俩不再说话,端起杯子喝酒。

    庆功宴上酒肉菜肴都是太守府和几家富户的库存。彤城地方富饶,哪怕守它一两个月,物资都不见得受窘,可惜军事力量实在太弱。

    西戎军队从来没有携带粮草一说,就地补给,打到哪抢到哪。自从南下以来,可是开了荤了,金银珠宝,美女娇娃,简直抢不过来。官兵上下,大呼过瘾。不过,论杀人抢劫,哪一次也没有像在彤城这样痛快过。

    其中也有不和谐音符。

    彤城太守王元执是名宿儒,只因年纪大了,上不得城头,就在下边组织百姓,搞后勤工作。敌人破城之时,老头子穿戴好官服,在堂上肃然端坐。他家眷并不在此,一干下属忠仆尽皆自愿留下,整整齐齐立在两旁。

    冲进太守府的百户翼符敖见此情景,一愣,心头说不出的诡异。忽然怒不可遏,提刀就把王元执砍成两段。士兵们见头领动手,纷纷操刀,如切菜砍瓜,顿时满地狼藉。从头至尾,对方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呻吟。若不是看见鲜血喷涌,骨肉支离,符敖会以为自己等人不过剁碎了一屋子木偶泥塑。

    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场仗,实在是南下以来,杀人杀得最痛快,也最痛苦的一次。符敖心里别扭得要命,只好领着手下疯狂的找人来杀。

    符生到达的时候,正看见符敖指挥一帮士兵清洗大堂。

    “怎么搞成这样”符生问。

    符敖好学上进,一般将领会几句夏语就满足了,他还想学文字,私下里偶尔向符生请教。两人算是有点交情。

    “见过二王子。咳,这事真他妈晦气”符敖气哼哼的把经过说了,“二王子你说,这些南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符生笑笑。瞥见大哥远远过来了,不再搭腔,径直迎过去。心中暗想“銎阳城里自皇帝到百官,倘若有半分这样的骨气不过,有骨气又怎么样死得更惨罢了。”之前有个李阁老,这会儿又听说了王太守,如此手下败将刀下亡魂,让你一想起来心里就硌得慌。夏人,真是奇怪的种族。

    酒过三巡,将领们渐渐放开了。一些人上来给两位王子敬酒。符生面带微笑,来者不拒。

    刚开始的时候,许多人颇不看好漂亮的二王子。几场仗打下来,才发现他年纪虽轻,却是一身真本事,下手果断狠厉。最难得那份镇定功夫,多少老兵都未必比得上。与大王子杀气迫人的威猛不同,此刻他十分平易近人,敬酒的却不敢随便造次。

    又喝了两轮,自然胡闹起来。大厅里伺候的,都是城中掳来的年轻女子。这些劫后余生的女人,早已经过几番蹂躏。此时或战战兢兢,或麻木茫然,任人肆虐。

    符定搂了两个相貌最好的,摇摇晃晃往后堂走去。没两步,又停下来,挂在两个女人身上,回头笑道“二弟,别亏待自己。江南女子,滋味大是不同”

    “大哥尽兴就好。”

    符定哈哈笑着进去了。

    忽然一声尖叫,厅中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孩子,看去不过十一二岁,被两个十户长钳着,已经撕下了半片裙子,正花容惨淡死命挣扎。

    符生勾勾手指。两个十户长虽然喝得醉醺醺,还知道放手,推一把女孩儿“去吧,好好伺候二王子。”

    教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放下杯子“给我倒酒。”

    女孩子直打哆嗦,一边倒一边洒,半天也没能斟满。

    “没用的东西。”反手一刀,女孩儿悄无声息的倒在地上,立时气绝。

    “扫兴。”符生自斟自饮了两杯,醉眼蒙眬,趴在案上。

    子释寻到半山腰的山洞,安顿好弟妹,又出来检视一番,遮掩了踩过的明显痕迹。再回到洞里,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下去了,直接倒地昏睡过去。

    醒来时,胳膊一时没有知觉。原来两个小脑袋枕在上头呢。看着两个孩子香甜的睡脸,触手可及,过去一天的经历倒带般在眼前重现。

    “以为是个梦到底是真的。或者只是我还没有醒”子释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干脆闭上眼,认真审问起自己的记忆来。

    他还隐约记得西山的晚霞,记得从高空下坠时灰色的天空,以及一些更加遥远的前因后果恩怨纠葛。然而浮现脑海的尽是杂乱无章的片段,似乎很多要紧的东西早已遗失。强迫自己往回想,这回连画面也模糊起来,只知道它们存在过,却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以什么状态存在过。单剩下无数零碎的细节四散逃逸,告诉他曾经在另一个世界有过一个凄迷繁复的梦。

    他心里并不觉得可惜,隐隐还有些痛快和兴奋无以为继,正好推翻重来。  浑身都疼想起自己一天一夜的奔逃,眼下这条命,可真是来之不易啊。受了多少活罪,才挣得了这个活受罪的机会背上疼得厉害,也不知趴着睡了多久,肋骨被地面咯得好像散了架。侧头看看,外边光线暗淡,大概已是黄昏。

    梦境现实何必再问。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左右不过这一只蝴蝶,这一个庄生。是蝴蝶的时候,过蝴蝶的日子。是庄生的时候,便过庄生的日子罢了。

    心下豁然开朗。于是另一些细节在脑子里涌现出来,渐渐清晰。

    父亲到底有点不自然致仕居家的前翰林大学士李彦成,人称李阁老,连日协助林将军守城。自己错了,是长子李免,一直跟在后面。虽然只是做些上传下达的工作,未曾亲手杀敌,但城上城下,刀箭无眼,生死只在旦夕之间。凭着满腔凛然之气,居然不觉害怕。

    家中男仆全部上了城头,粮钱财帛统统拿出来充了公。眼看事不可为,李彦成道“我李氏门下断不可为夷狄所辱。”叮嘱妻妾几句,带着三个儿女进了藏书楼“四当斋”,准备点火。

    因为怕李全李还年纪太小,受不了要乱跑,李彦成拿绳子将两个孩子绑在柱子上。李全瞪着父亲,李还吓得大哭。李彦成着了魔一般,一边打结一边道“孩子,你们虽然不是李氏子孙,也只能跟着一起走了。你们的父亲若是赶上今日情形,一定也是如此这般启明,对不起,你的骨肉,我保不住了”

    弟妹身世,李免隐约猜到一点,此刻才听父亲明确提及,却已经要同赴黄泉。

    后来的事情,子释想,就有我参与了。那些属于李免的记忆,和后来属于李子释的记忆,其清晰真切程度,竟然没有差别。过得一会儿,二者渐渐连成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子释以为自己会恐慌,心里偏偏冷静得很。

    “我那时候,居然没有冲上去阻止他。我怎么就会觉得很应该呢我怎么就”

    想着心事,没注意到两个孩子已经醒了。李全和李还互相看看,发现大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趴着,不约而同,哇哇大哭。

    子释一骨碌爬起来,搂住他们“怎么了小全,小还,哭什么呢”

    “大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大哥没有死,大哥在这里呢。”轻轻拍着两个孩子,子释坐在地上,怔怔的掉眼泪。

    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这么长时间来不及回味的惊吓、恐慌、害怕终于回头反扑,李全和李还一声声唤着爹娘,在大哥怀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兄妹三人抱头痛哭。

    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痛,身体心灵双重的痛,来得过于猛烈过于急促,让子释曾在短期内陷入麻木,忘了反应,这一刻却全面苏醒。

    已经舍弃的世界并不值得追思。曾经的不甘也并非因为眷恋。眼前面临的又是什么呢我还活着。只不过,我的爹娘,我的亲人,我的同胞,我的故乡,我的国家都没有了

    子释在心里说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是李免,那不是你。可是,为什么,泪水流啊流啊,怎么也流不尽呢

    哭了一会儿,觉得一个自己在旁边静静看着,轻轻摇头叹气,而另一个自己正涕泗滂沱,捶胸顿足,满腔怨恨,充塞天地。终于,李子释上前将李免拥住,渐渐融为一体此时此刻,今生今世,只得你我彼此支持,就让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吧。

    收干眼泪,记得洞外不远有一处山泉,站起身“小全小还在这里等着,大哥去弄点水来。咱们准备吃晚饭。”

    符生送走符定,带着一小队人马在城中巡视。

    昨日进城时天色已晚,直接去了太守府,没来及细看。这会儿看清楚了,处处死尸堆叠,散落着残肢断臂人头。路上一大滩一大滩紫黑色的血迹,马蹄踏上去,才发现是凝固的血泊,一踩一个坑。

    今晚还是继续在城外驻扎好了。

    早知道要留守,就该阻止符定屠城的愚蠢命令。弄出这么多死人,搞得这么零碎,这么难看,可比收拾活人麻烦多了。传令下去,先把北城清理出来。尸体堆在几处空旷地方,到各处库房找找火药油脂之类,码几个大柴垛,准备焚烧。

    继续巡视。

    脚下没法看,干脆不低头。一条街一条街信马由缰的溜达,参观参观房舍屋宇,阶栏花木。

    彤城建筑以黑白二色为主,白墙青瓦,斗拱飞檐。屋角尖尖细细卷曲向上,勾出一道道游丝流云,又用青瓦片在屋脊嵌了各种镂空花草图案。原本最朴素的颜色搭配,生生纠缠出一番华丽妩媚来。富贵人家则以朱碧二色点缀,拿金粉描边,在细节处下足了功夫,为的是豪华而不失格调。

    家家户户杨柳成荫,花木相扶。高低错落,位置颜色都讲究得很。月季、栀子、山茶、凤仙、美人蕉全部开得嚣张灿烂。尽管不少被踩踏压折,萎顿在地,还在枝头绽放的,却照样昂首挺胸,夺目逼人。

    符生不知道那些门窗雕镂的名目,也叫不出这些美丽植物的名字。只是突然觉得惆怅。

    多么美丽的地方。甚至比画中仙境銎阳还要迷人。他想起伴随自己长大的沙漠、残阳、冷月、帐篷当然很美,可是,永远也无法叫人沉醉。

    怎么可能像这儿,哪怕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都让你忍不住流连忘返。

    这些夏人,总喜欢把心思花在这样没用的地方当然,确实很美。又不禁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花那么多心思,把居住的地方打扮得如此妖娆一时间又疑惑起来之前在城头奋不顾身以命相搏的,真的就是同一批人么

    不管是不是,都已经成了满城死尸。

    看看天色,太阳马上要下山。符生返回北门。沿途看见好几处尸体堆成的小山。一个十户长过来汇报说找到了不少散火药和菜籽油。符生点点头“今儿就算了。寻几个稳妥点的地方放着,明天再烧吧。”

    出了城,回头望望,夕阳中的彤城染上了金色霞光,有些晃眼。细节处看不清楚了,只剩下一片一片纤巧秀丽的剪影,渐渐模糊。

    半夜,符生猛然惊醒。自己那匹坐骑“越影”正在帐外不安的低低咆哮。

    “来人”

    卫兵进来了。

    “值夜的人手增加一倍把范围扩大两里。”

    卫兵出去传令。符生睡意全消,干脆出了帐篷,准备在营地里走一圈。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动,隐约有呼喊声传来。几个斥候飞马狂奔“二王子是夏人,夏人好多”

    夜袭怎么可能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喊杀声越来越清晰。竟是这般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夜袭

    片刻的混沌之后,符生翻身上马“吹号鸣笛”

    三千人马很快结集起来。连续大捷,打得夏人没有还手之力,不可否认,西戎军队有些得意忘形了。好在这些士兵沙场征战惯了,虽然意外,并不慌乱。

    “二王子,怎么办”奉命留下来协助符生的百户翼单祁焦急的道“看样子,对方人马远远超过咱们,不如趁他们尚未合围冲出去”

    “来不及了。”符生冷冷道。

    放眼望去,火把连成的巨龙已经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只怕不下几万人。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哪里来的几万夏军

    一下子想起了昨晚符定对自己说的话“符亦送了消息来,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前后夹击,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边打边往南撤的几万夏军,怎么就那么凑巧,和前去截击的符定迎面错过,来得这样快,这样及时,恰好围住了留守彤城的三千西戎士兵,以及,二王子符生。

    果然长进很快啊。自己这个冲动的大哥,什么时候,学会扮猪吃虎,借刀杀人这些招数了

    不能怪人家聪明,只能怪自己太笨。轻敌了。

    也不完全是。勾结敌人谋害同胞兄弟,符定会做这种事,真没想到。看样子,还是我太善良了。符生想。

    “二王子,怎么办”单祁又追问一遍。

    符生调转马头“进城”话音未落,已经催马疾驰。

    “咱们这点人马,怎么守得住再说”单祁一边追一边嚷。

    西戎士兵几时会守城根本不必等对方往城头爬,只怕就忍不住开了门出去冲杀了。

    “不会守城,放火会不会咱们把彤城烧了,挡住他们,从南门出去。

    南门应该是安全的。除非来夜袭的夏军和缭城守军联手,南北合围。据自己对夏人的了解,他们没有这么团结,也不可能这么迅速。

    借着火药油脂的威势,先是由城门开始,刹那间扯出一条火线,在夜风的配合下猛的扩张成一道火墙。很快,整个北城变成了一片火海。原本打算焚尸,现在只得烧城。之前一番准备,正好用来救命。歪打正着。

    三千人化整为零,各处点火。二王子的命令火起之后不再汇合,尽快从南门出城,兜圈子绕到夏军后头北上,去桐罗方向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

    符生骑在马上,心想既然夏军都在这里,北上的道路必定畅通无阻,这三千人多半能保全下来。哼,没准,符定压根儿没走多远,正在路上等着差不多了回头收拾这些夏人,给自己报仇呢谁都可以去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唯独自己不能去。回銎阳吗无凭无据,见了父王怎么说

    想到这儿,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符定那样莽直的性子,怎么使得出如此阴狠毒辣的计策是什么人给他出的主意父王他让我跟着大哥南下,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明明清楚,大哥和我难道说

    不会的。父王一定不知道。符生使劲压下潜意识里往外蹦的念头,打迭精神往前奔。他的马快,本来跟的人就不多,恍惚之中一通疾驰,连勉强跟着的几个手下也落在后边了。把心一横,干脆甩掉他们吧,眼下这种情形,跟着我,实在没什么出路。

    正思量着,忽听身后一道轻微破空之声,本能的侧身让过。心神不定之际反应到底差了点儿,勉强避过要害部位,一枝箭直射入背心。与此同时,“越影”一个趔趄,仰首长嘶,慢慢仆倒。原来竟是两枝箭一上一下同时抵达。

    “好箭法好准头”

    居然埋伏了这样的高手在我身边,留下如此致命的后着。

    符生强提一口气,翻身落地站稳。凝神,转身,弯弓,搭箭,中

    弹指间连珠五发,几声惨叫接连响起,跟着的五个手下相继掉下马去。多亏这一把大火,半边天都烧得红彤彤的。符生根本无需检视,也知道必定没有活口。还好当初长了个心眼,与符定一路同行,始终留了一手,否则今日定然逃不过命丧当场的噩运。

    只是,接下来,去哪儿呢

    第〇〇三章 见死须救

    子释扒开洞口长草,呆呆望着北边的大火。

    整个彤城铺天盖地一片金红,远方的黑色天幕好似变成了熔化的铸铁,喷发的火山,铁水岩浆滚滚而来,要把世界吞噬。记忆中夕阳也好,朝霞也好,再没有什么景色比得上这一刻的壮丽。

    造化有时穷,人力终无限。自己那个爹放火烧屋自焚,已经壮观得很。原来放火烧城,能烧出这种效果。

    彤城彤城,今日城如其名。

    这把火,是什么人放的隔着大火,隐约听到鼓噪声。难道又打起来了不对啊。当日被围,林将军曾几次派人偷出城外求援,均是有去无回。过了这么多天,谁会跑到这儿来和西戎对仗听这动静,人还不少。真要再打起来,谁知道是什么形势一动不如一静,在山上多待些日子吧。

    想了想,站起来“小全、小还,咱们出去一趟。”

    两个孩子都被眼前大火吓呆了。子释拍拍他们,这才反应过来。

    李全又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火光映到脸上,神色迷惘“大哥,彤城就这样没有了”

    李还一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却没敢放声大哭“大哥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命运迫人成长。不过一天功夫,两个孩子就好像长大了不少。反倒是自己,有时候仿佛变幼稚变脆弱了。

    “幕天席地,四海为家,有何不可小全、小还,从今天起,咱们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既要藏匿一些日子,不可不多储备口粮。之前顺手牵羊得来的干粮三个人省着吃大概还能撑一两天。子释想起上山路上那片杨梅和枇杷,虽然没熟透,不妨拿来充饥。

    借着冲天的火光,兄妹三人很快来到果林。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子释和李全上树采摘,李还在下头捡拾。

    “多采一点,以后几天咱们要尽量少出来。”

    “大哥记不记得,前年”李全掰下一根枝丫,上边果实累累,扔给李还。

    “小全,别这么采。太明显,会让人一眼看出来。”

    李还轻声笑道“对了,那时候大哥说的也是这句。”

    子释用心回忆片刻。嗯,还有印象。这片果林是山上云华寺的产业,前年夏天,李免偷偷带了弟妹来玩。枇杷杨梅正好熟透,三个人一通狂吃狂采,被寺中和尚追出二里地。前来寻人的家仆付足了银两,陪尽了笑脸,才得脱身。

    过了些日子,母亲和小姨娘非要他陪同上山进香。小心遮掩半天,却迎头撞上前次抓贼的和尚。方丈归元长老听说了,把他叫过去,上下打量几眼,笑眯眯道“闻说李阁老家长子李免公子文采风流,果然一表人才。”

    李免心中十分忐忑,不知眼前的老和尚要如何整治自己。为了上次的胡闹,回去后被老爹罚抄十卷诗礼会要,而且逼着他正式拜了天下第一严厉古板方正老夫子王元执大人为师。若不是这些天读书读得太苦,怎么会经不住诱惑冒险进这云华寺

    “大师谬赞,小子不敢当。”

    “不如这样,老衲出个上联,李公子对合适了,云华寺的果子便许你随便吃。”

    少年人好奇气盛,当下朗声道“请大师示下。”

    老和尚思索片刻“听好了枇杷树下弹琵琶,琵琶声停枇杷落。”

    这上联与眼前情境相关,兼用了谐音、同旁、顶针,委实刁钻。

    李免心里的傲气去了八分,低头寻思着。耳畔传来钟磬木鱼声,想起七夕将近,入寺时看到不少来求姻缘的年轻女子,连自家翠翘姐姐和红玉姐姐也跪拜了半天。

    施了一礼,道“小子权且试一试,不妥之处,请大师指教。我的下联是因缘镜里看姻缘,因缘劫动姻缘来。”

    听了这个下联,归元长老朗声笑道“好一个“因缘劫动姻缘来”李公子年纪轻轻,这因缘二字,是知道呢,还是悟道算不得十分工整,不过心思这般灵巧,也难为你了。”捻了捻胡须,“老衲说话算数,回头就给李阁老捎信,说那些果子是云华寺请李公子吃的。李公子若喜欢,摘点带回家去。”

    又解释道“之前不让摘,并非寺里小气。云华寺不做法事,不收香火油钱,这果林是衣食来源,一般人都知道,没有人会去摘。”

    偏偏自己这个公子哥儿不知道李免到底红了脸,诚心道歉。

    归元长老哈哈笑“无妨无妨。也祝李公子修得一段好姻缘。”

    想到这里,子释有些感慨。

    好姻缘不提也罢。可惜这品种上佳的枇杷杨梅,归元长老许了自己随便吃,后来课业紧张,竟再没有来过。

    那时候刚刚听说西戎打下了銎阳,皇帝逃往蜀州,北边州府正组织兵力勤王。虽然父亲和夫子整天忙碌,彤城却依然歌舞升平。谁能想到不过两年功夫,偌大一个锦夏,完全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若没有这场战争,今年父亲本打算送自己进京参加秋试。

    前年三月,十四岁的李免取了彤城春试案首,一心想当年就赴京赶考,视功名如探囊取物。拜在王老夫子名下后,夫子把满纸朱批的习作拍到案上,板着面孔道“逞才使气,轻浮毛躁,不堪大任”背地里却对李彦成说“良才美质,须精雕细琢。思哲,这孩子更胜你当年。隔年秋试,你们老李家就准备迎接第二个状元郎吧。”

    这话却是母亲悄悄转述给李免的。

    子释暗叹。当日李免尚有凌云壮志,今日李子释却只求苟活。话又说回来,李免也好,李子释也好,不管在哪个时空里,都是应试天才啊。

    李还忽问“大哥,你说云华寺的僧人们还在不在”

    “听说几个月前就散了,归元长老也不知去向。”

    把果子拢一拢,打了一大两小三个包袱,准备返回。有两只枇杷滚远了,李全不甘心,跑过去在草丛里摸索。一只手从杂草深处探出来,碰到了他的脚,却又一动不动了。

    “啊”李全惊叫一声,立刻捂住嘴,瞪大眼睛望着草丛里黑乎乎一团,压低了声音,打着颤“大哥快来”

    “是个人。”趴在地上,背上还插着一枝箭。子释蹲下来捅一捅,“恐怕已经死了。”

    谁知那人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幽幽放光“救我”吐出两个字,头垂下去,再没有声息。

    子释又捅一捅。站起来“咱们走吧。”转身开步,双手提起最大的包袱。

    “我们不救他吗”李全跟上来问。

    “他中了箭,多半救不活了。”边说边走。

    “可是我们不救他,他就真的死了。”李还背着小包袱,弓着小腰,有点费力。

    “死了就死了吧。”

    这一两天,过眼的死人成千上万,审美疲劳了。子释加快脚步。包袱不能往背上背,提着真费劲。

    “大哥等等”

    三个人回到洞里。子释放下包袱,坐在地上喘气。正想着这些果子用什么办法可以保存得长久些,面前出现了两张严肃的小脸。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大哥。”

    双胞胎就是这点好玩。子释还记得十年前父亲把他俩带回来时自己觉得多么新鲜奇妙。两个小人儿刚会说话,却常常不约而同说出一样的句子,还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圆脸蛋。这双弟妹,是自己童年时代最有意思的玩具。慢慢长大,男孩女孩样貌没有小时候那么相像了,可惜

    “大哥”

    “嗯什么事”

    “那个人,他向我们求救。”李还声音虽小,表情坚定。

    “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李全念了几年书,会拽文了,脸上一派神圣。

    “他只差最后一口气没死透,多半白费力气。”子释不为所动。

    “他应该和咱们一样,是从城里逃出来的”李还红了眼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大哥,彤城现在还剩下几个人呢”李全轻声质问。

    好小子,上个月教的诗句,这么快就会活学活用了。脑子里自然冒出当时教李全背诗的情形来。忽然愣住李免和李子释之间的那一点别扭,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

    定定神,看着他俩,道“救不活倒也罢了,万一救活了,就添了一个累赘一张嘴。咱们可是自身难保,搞不好半途还要把人丢下,不如不救。”

    “但是大哥,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李还接了一句“我吃得不多的”

    这两个孩子,好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李彦成李阁老的人生观价值观教育简直太成功了。

    子释把匕首翻出来揣在怀里,往洞外走。

    “大哥做什么去”

    恶狠狠地“去看看那人死透了没有。若没有,就补一刀,省得你们为难我。也免得他泄了咱们行踪。”

    “啊”两个小人儿跳起来跟上。

    洞外似乎比先前更亮堂了。城中火势只见增大不见减小。彤城方圆两万余亩,房屋街道密集,建筑几乎全是砖木结构,这一场大火,不烧光不能罢休,天知道要烧几日几夜。

    路过一处岩石,子释停下来,绕到背面“把这些凤尾草都拔了。”

    “拔这个有什么用”

    “既然出手救人,就不能让他死了。别忘了,这草是止血的良药。”

    李全李还小声欢呼“大哥尽喜欢吓唬人。”

    很快回到果林,那人还在原地趴着。子释把露在外面的箭尾切掉一截万一不小心碰到哪儿,箭身再往肉里送可就彻底完蛋了。割下他衣裳下摆撕开,来回紧紧缠了几道,以免一路往下滴血,死得快不说,还可能招来麻烦。指挥李全李还一人搬起一只脚,自己搬脑袋。

    “可别松手。听我口令,一二三起”

    符生还没睁眼,先听到一个女孩子娇柔软糯的声音“大哥好酸好酸”吸气,可以想象一张皱成团的脸。

    “没熟么,当然酸。不过,杨梅是好东西呀。和氏草木经上说,此物能“涤肠胃,和五脏,除烦去秽”。多食无害,就是越吃越饿,教你倒牙哈哈哎呀,真酸嘶怎么这么酸”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朗纯净,不过好似酸得有点哆嗦。

    “大哥,你自己说的,不许吐”

    “不吐就不吐我咽,我往下咽”咬牙切齿,“快,给我一口水,快快快”

    一个男孩子道“大哥,你把水都灌给他喝了。”声音清脆。

    “我去打点儿。”似乎拿了东西往外走,边走边说,“你们两个,把枇杷挪到洞口附近摆开。杨梅不能放,先吃它。”

    符生转过脸,看见两个小孩子蹲着,往地上铺了些干草,把一堆青色的果子小心摆放整齐。

    头很晕,但依然清醒。背上的箭伤很疼,隐隐有一丝清凉,似乎上了药。两个孩子忙着手上的活儿,没注意到他已经醒了。

    “是他们救了我是夏人呢”符生想,自己拼着多流些血,剥了一身夏人的衣裳换上,果然明智。

    不一会儿,打水的少年回来了,抱着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罐,侧身钻进来,正好撞上符生抬起的目光。

    白白净净,细细瘦瘦竟是这么文弱的人救了自己。

    子释放下陶罐,走到符生跟前,笑一笑“醒了正好,换药。” 态度不妨和蔼一点,反正已经伸了手,干脆把人情送足,也好叫对方感恩戴德。

    这少年眉清目秀,跟女孩子似的不对,只怕西戎绝大多数女孩子还没他生得好。也看不出有多大,十三十四走路轻飘飘,太瘦了符生对救命恩人的形象颇为失望,没顾上答话。

    面前的伤员目光呆滞。失血过多嘛,正常。

    子释不再理他,回头叫李还过来帮忙。取了几棵凤尾草在石头上捣烂,撕了一块白布没有裹伤的绷带,子释只好把自己勉强算得上干净的里衣贡献出来。将白布对叠,把凤尾草浆均匀抹在上面,搁在旁边备用,伸手揭开符生的衣裳。

    符生这才发现自己赤着上身,衣裳只是松松盖在背上。一双手轻柔灵巧,解开裹伤的布条,换了药,又缠上扎好。手指偶尔碰到皮肤,触感清凉温润,舒服得很。

    “血已经止住了。你体质还真不错,一天功夫就醒了。”子释盘腿坐到符生面前,低头看着他,自我介绍“在下李子释。”指指李全李还,“舍弟,李子周。舍妹,李子归。”

    李彦成李阁老是彤城公众人物,李家公子小姐的大名全城人都知道。三个人的字父亲一早取好,要等成年了才启用,外人无从知晓。值此非常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救人的时候,子释已经和弟妹说好,从此以字为名。

    符生咧嘴一笑,趴着冲子释伸出手,说了三个字“顾长生。”

    子释给每人分了一小堆杨梅,把最后一块饼平均分成四份。子周子归各取一块,递给侧倚洞壁坐起来的顾长生一块。拿起自己那块,又扯下一边,撕成两半。

    一半递给子周。

    “大哥,我不要。你自己吃。”

    “你正在长身体,大哥已经是大人了,吃多吃少一个样。”

    “那给子归吃吧。”

    “子归饭量比你小。”

    女孩儿在一旁点点头“我也不爱吃饼,多吃点杨梅好了。”

    子周还是不接。

    “你不吃,没力气干活,谁给我帮忙万一饿病了,难道还指望我背你你可比子归沉多了。”

    男孩儿被说服了。

    另一半递给顾长生“你是伤员,享有特殊待遇。”

    长生也不接“我比你大,不用特殊照顾。”

    四个人已经序过年齿长生十七,子释十六,子周和子归十二。

    最吃惊的是长生,西戎同龄的孩子,至少比他们高出半个头,更不知要强壮多少。连连追问“李子释,你真的有十六岁他们两个,真的有十二岁”问得子释差点恼羞成怒。

    比较吃惊的是子周和子归“顾大哥,你真的只有十七好高哦”子归心想,也好英俊哦不过初次相识,说这样的话未免唐突,会显得没教养。

    只有子释安之若素。这小子一口标准官话,又高又壮,典型的北方人。记得在那个世界里,少年人营养好,十几岁长到一米八、一米九,司空见惯。身高不值得好奇,倒是他怎么会跑到彤城来,需要探讨。

    子释捏着面饼,斜眼瞅他“顾公子,看你块头颇大,力气想必也不小。你不赶紧养好伤自力更生,莫非还要我们三个弱小天天冒险出去张罗口粮”哼一声,“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长生噎住,呆呆把饼接过去。论灵牙利齿,十个顾长生也不是李子释的对手。

    对面三人已经开吃,姿态斯文端正,偶尔低声交流几句。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坐在山洞里石头上,啃冷硬的面饼,吃倒牙的杨梅,倒像是正在参加豪华盛宴,喝着琼浆玉液,吃着美味佳肴。

    长生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吃饭时似乎也是这般模样。那一种极其自然的风度,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兄妹三人,定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出身。

    咬了一口饼,伸手拿起一颗杨梅。圆溜溜的粉色珠子,十分可爱。正要往嘴里塞,就听子释道“等会儿再吃这个。”

    不解的望着他。

    “先吃饼。杨梅太酸,吃完它,你的牙恐怕连豆腐都咬不动。”

    半信半疑的放下,开始啃面饼。

    子释边吃边和他聊天“没吃过杨梅你是北方人吧”

    “嗯,我是京城人氏。”

    “京城不是前年就失守了”

    “是。多数人都跟着皇上往蜀州逃,我们家因为在江南有生意,所以一路东躲西藏,兜了好几个圈子,上个月才到的彤城。”

    “在彤城做生意的外乡人,春天就走得差不多了。你们怎么反而往这里跑”

    “祖上是本地人,只有我们家这一支去了北方。我是在京城长大的,这是第一次回来谁知道西戎兵来得那么快”

    长生神色黯然“我学过一点功夫,才逃出了城,家里人却”

    他本不擅长演这样的戏码,此刻想起母亲早亡,自己身份尴尬,如今又被大哥陷害,父亲心意不明,历经困苦,死里逃生,孤零零流落敌人地盘,天地虽大,往后却不知何处容身居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就要掉泪。

    子释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乱离人不如太平犬,还没死就算赚了。”

    长生诚恳道“多谢你们救命之恩。”

    子释叹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又问“你们从北方来,应当知道彤城守不住。生意人不比本地居民,路子多得很,怎么没走”

    “听家里大人的意思,仿佛是要走,不知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些我也不清楚。”

    另一边子周正好吃完面饼,脆生生开口“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们家送给水师的贿赂不够,所以没抢到船。”

    第〇〇四章 靡不有初

    沿涵江入练江,顺流东下三百里,就是越州最大的海港城市东宁。从彤城去东宁,陆路也能走,但是中间隔着一座慈利山,要么翻山要么绕道,比水路慢得多。

    锦夏朝沿海对外贸易发达,水师一度实力雄厚,威震海外。近几十年,因为朝廷财政捉襟见肘,水师又是个销金的无底洞,再加上多年积威之下,东南诸岛国也没敢有什么不轨动作,朝里大佬们渐渐觉得水师有些多余,一再缩减预算。以致最近二十年,很多水师部队兼职做起了水上保镖,替往来商船押送货物,赚点外快。

    此风一长,很快变本加厉,顺便走私投机的越来越多。更有甚者,直接在海上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堂堂锦夏水师,竟沦为了走私贩子海盗头子。

    西戎攻打东南,皇帝躲在蜀州。沿海官僚富商正好雇佣水师船只,卷起家财出海。随着形势日益紧张,雇船的价码也一日千里,而且只收真金白银。像彤城这样不靠海但是通水路的城市,如果提前谈好条件,他们甚至肯派船来接。

    自从彤城首富丁谦如一家半夜登船离去,知道消息的有钱人纷纷上蹿下跳,与水师接洽。海上往返时间长,船只一天比一天少。路子不宽实力不够的,压根儿就抢不上。王太守、林将军发现了富人们背地里的这些动作后,接受李阁老的建议,下令全城死守,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城,直接关了水闸,派士兵日夜在城内码头巡逻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民心安定下来。

    “逃城叛国,罪不可恕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子周一身正气站起来,语调激动。

    “子周,坐下”子释低喝。

    这才想起不过是个猜测,子周泄气,颓然低头“对不起,顾大哥”

    长生完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受到一个夏人孩子如此义正辞严的指责,感觉荒诞无比,愣在当场,不知如何答话,脸色无端端有些发青。心念一转,不如将计就计,于是慢慢低头,道“没什么是听他们说过,要坐船走”

    子释见他难过,又安抚的拍拍他肩头“小孩子不懂事,别放在心上。”

    “大哥”子周满脸不忿。

    “你意欲何为”子释正面对着弟弟,微扬了头,轻声问。

    “我我,我气不过”子周气哼哼的坐下。

    子释叹气。把手里的面饼放下,准备做思想工作。

    “别说顾公子未必知情,即便他真是那意图逃城叛国之人,前儿半夜,你见他倒在路边,救还是不救”

    “他是不是,我怎么会知道。”

    “如果你事先知道呢救还是不救”

    子周不说话。

    子归娇娇柔柔开口“子周,你昨天跟大哥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你忘了”

    子周抬起头“救”

    “这就是了。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你本着一己良知善心行事,自毋需计较其他。何况,顾公子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可是”依然有所不甘。

    “子周。”子释打断他,“趋利避害,万物本性;绝境求生,人之本能。那些富人眼见形势危急,千方百计想要出城逃命,乃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逃走,没有勾结敌人,谈不上叛国。”

    “他们不战而逃,自私自利”

    “听说当日西戎兵临銎阳,皇帝陛下仓惶移驾西京,还炸断了仙阆关顾公子从京都来,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子周握紧拳头。不战而逃,自私自利,这八个字同样可以送给皇帝和朝廷。

    “你看,是你对他们提的要求太高,所以觉得失望、愤懑。你想一想,如果大家都有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门路”

    如果都有钱有门路,只怕全跑了。

    子周眼睛红了“可是爹爹”

    眼看说话间要泄漏身份,子释过去抱住他“子周,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可以自己努力。不要因为别人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而生气。”

    兄弟俩并肩坐着。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之前李阁老的道德教育太成功,李子周又是天生耿直的性子,在这样自上而下根本不以道德说话的乱世,只有当炮灰一条路。自己千辛万苦救出这两个孩子,可不想他们动不动就挺身而出给人作靶子。

    所以,子释接着道“其实林将军和太守大人下令封城死守,若实力相差不大,或可一搏。否则就是为意气而战,何尝不是断了一城人的生路”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子周万万不能接受,睁大眼睛瞪着子释。子归也听懂了大哥的意思,张着嘴,泪水夺眶而出。

    旁边的顾长生没料到自己编的身世引出这样一番对话,也听得呆了。听到李子释说“为意气而战”,想起这些天见识到的气节,想起那李阁老,王太守,不知怎的,忍不住就想反驳反驳他。

    “李子释你怎能这样讲彤城虽然没守住,可是以微弱兵力抵挡数倍于己的西戎军队,坚持五天之久,虽败犹荣。”

    长生开了头,越说越顺畅。从前跟着母亲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一时都记了起来“古人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任由彤城百姓各自逃命,多半一样免不了被杀。如今偕城而亡,却成就了千古名声。彤城一战,留下的是浩然正气,定当永垂不朽”

    重伤之际,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免语带喘息。然而痛快淋漓的说完,竟有些得意。过得片刻,又茫然了。我在这说什么哪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眼看着屠城,下令烧城的,不就是我么住了口,不知如何往下续。

    子释看看长生。咦,这小子口才不错啊。看样子也读过不少书。

    走回来,捡起石头上没吃完的小块面饼,接着啃。啃两口,长叹一声“顾公子说的是,为的可不就是这浩然正气。不过,子周,世上有人偏不要这浩然正气,你也没法强迫人家,对不对”

    子周扬起小脸“大哥,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也没什么关系。顾公子可明白”

    长生一个手指捅捅他“李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叫我“顾公子””

    “好。顾长生。”

    子释不再说话,一心一意啃自己的饼。啃完了,开始吃杨梅。从小的吃起,也不嚼,整颗往下咽。小的吃完,把大的一剖两半往嘴里送,同样像吃药丸子似的那么仰脖咕咚下去。偏生慢条斯理,优雅端庄。

    没想到有人吃几个果子也能吃出这样派头来,长生看得出了神。觉察到他的目光,子释以为他感到奇怪,解释道“这样就不会酸倒牙,你也试试。”

    捏一颗杨梅放到嘴里,长生条件反射般咬下去。顿时两颊生津,一腔酸水,眉毛鼻子缩成团,眼泪都出来了。

    张嘴就要往外吐。忽听一声娇斥“不许吐”

    吓得一哆嗦,“咳咳”呛着了。

    “哈哈”李氏三兄妹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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