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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响马之凤过青山 第20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3481 更新:2021-12-28 20:08:40

    1 “托天梁”,又被尊为“搬舵先生”绺子里位列四梁之首的军师,相当于参谋长。

    53、石城贺寿拜叔公

    第五十三回石城贺寿拜叔公

    沉霞满峪,落日熔金。

    月上飞檐,柳醉花阴。

    石包城。

    张家大院。

    大门口张灯结彩,主人家在白日里大宴亲朋和四方乡里。原来今儿这日子是张家大当家张大稗子五十大寿,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到场贺寿,既有乡长、富绅,亦有县城的治安团长、联防里长,一时间门庭络绎,人声喧嚷,貂裘紫马,火树欢枝。

    夕阳渐行渐远,霞光或明或昧。张大当家亲自送客至宅院大门口,逐一拱手回礼,见归家的宾客慢慢消失于视野之内,这才转头吩咐手下的家丁关大门,关二道门,家眷各自入后宅卧房回避,不可胡乱走动,四角炮台机枪手各就各位,警戒四方。

    坚厚的青砖条石院墙之上,四面耸立巍峨坚固的炮楼。张家大院在黑道行话里边儿,就叫做“响窑”,“硬窑”,也就是这类持有军火器械,蓄养众多家丁,四围院落深重,防备守卫森严的武装大户。

    院落西北角的烟囱上,斜插了一杆耀眼的红旗,晚风之中凛凛飘动。

    这红旗就是插给土匪响马看的,作为一种威慑和叫板,警告四下临近的匪帮,此地有人,有炮,有枪,来犯必然还击。

    而对于土匪绺子来说,这种大户“红窑”可是嘴边的一块肥肉,一旦砸响了,钱财军火,家什女眷,油水很多;可是话说回来,厉害的“红窑”里不乏威震江湖的武林高手和神枪手,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一旦砸窑失败,绺子的损失很大,因此小撮的土匪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一旦贪大失手,要被江湖同行们耻笑。

    夜色渐浓,月昧星稀。

    叶影婆娑,枭声唳唳。

    东南角小树林中传出一声浅浅淡淡的唿哨,只是悠长的一响,声音于树桠子之间盘旋撩掠而过。林中叽叽咕咕鸟鸣丛生,这时再次传出一声唿哨,分明比刚才那一声嘹亮了许多,引得四下里突然一片死寂。

    稀稀疏疏的一溜脚步声,林中隐匿之人悄悄摸上张家大院的角门。

    蒙面红袄女子附耳贴门,轻轻叩动门环。

    门内应声“石城大路朝天走”

    女子脆声答道“红日当头照青山”

    “月下客来有几位”

    “川字放倒顺水流1”

    话音刚落,角门“吱呀”开了,探出一张年轻英俊的后生脸孔。男子脸颊瘦削,俊眉朗目,眉眼间流露欣喜之色,凑近悄声喊道“红姑娘,你可来啦”

    红袄女子眼睫流转,微微一笑,低声问道“大当家的可在”

    “在,在,就等着你们呢”

    “城里的跳子都走了”

    “走了走了,放心进来吧”

    女子与身后二人快速闪入门内。内院之中,正厅廊下,飘起两挂红烛灯笼,夜色之中幽幽暗暗,飘渺清明。厅中走出一位头发寸短花白,身材魁梧,却是慈眉善面的男子,这时立于阶上,一双布满疏朗皱纹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眸之中闪烁出和暖的两团烛火,笑道“小尕子,红妞子,两个娃儿来啦”

    红袄女子一步蹿上前来,拉住男人的臂膀,俏丽的容颜涂染着欢快的颜色“叔,叔,人家可想您呢”

    “哼,也不知真想假想多少日子没来瞧我这老骨头”

    “叔”女子娇声叫道,唇边闪出一朵顽皮耍赖的笑容,这时扭身戳着身后的男人说“都是被俺们当家的绊住了,整日吆喝我们这些小的出山给他做活儿,不知道都在忙什么叔,您老也不管管他”

    “哈哈小尕子翅膀硬朗了,老子哪还管得住他了”花白头发、天命之年的老者这时一步下阶,笑道“尕子啊不对不对,我又忘了,得叫大掌柜啦”

    自慕红雪身后晃晃悠悠走上前的野马山大掌柜,这时“嘿嘿”笑了两声,习惯性地伸手挠了挠头,两道漆黑的剑眉在笑意中舒展,金石一般的眼眸灼然发亮,几步迈上前来,直接单膝跪在老者脚下,朗声说道“叔,镇三关给您磕头,给您老拜寿来了”

    “呵呵呵呵,快起来,唉,咱们的大掌柜快起来”

    张大当家一把揽过镇三关的脖颈,毫不客气地将大掌柜的脑袋抱在身前揉了一把。

    镇三关身后跟着的,是背上背了满满一筐红纸包裹的寿礼,手上还拎着一只死沉死沉长匣子的息栈。这会儿累得皮袄里的小衣小裤都湿透透了,却还被张家的年轻后生当作是野马山的一枚小伙计、小跟班,用手指一点,轻巧地指引少年将寿礼堆到正厅屋角。

    息栈偷瞄到自家男人,竟然也有被人将脑瓢夹在腋下连拖带拽拎走的窘相,那场面分明就像是男人每次蛮横地拎着自己进屋的样子。一头豹子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只猫,真真是个新鲜事儿

    一伙人埋头凑在一起热络攀谈,息栈悄悄立在不远处,消消汗,风凉风凉,顺便偷听谈话。

    这位在乡里人称张大稗子的大户当家的,就是当年野马山老掌柜钻天燕子的拜把兄弟,有过命之交,情谊甚笃。张大稗子比钻天燕子小一岁,因此也就被野马山的尕掌柜尊称为“叔”。老掌柜若是活到今日,也五十有一了。

    张大稗子是这石包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早年间走方行医为生,后来在关内关外贩卖名贵药材发了家,如今在这石包城固守一隅,名下有耕户数十,良田百顷。能做得一方的富绅,自然跟官府、治安团之类也有交情,平日里上下打点,不得罪各方神灵。只是很少有人知晓,这张大稗子当年能发家,马队、驼队在边关大漠往来穿行,过玉门关畅通无阻,这里边儿也有野马山老掌柜从中保驾护航的缘故。

    息栈发现这后世之人,没事闲得时候,嘴里总喜欢叼一根秤杆似的玩意儿,还搁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砸吧,状似剔牙,绺子里的狗头军师丰老四平日就在屋里拿这老粗的秤杆剔牙。后来才知道,自己又土鳖了,那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秤杆,人家那叫做烟袋杆。

    张大稗子叼的这一根烟袋杆有一尺来长,乌木铜皮做杆,白铜做烟锅,烟嘴竟然是一块盈绿盈绿的翡翠,往小铜锅里填满了烟丝,在油灯上烤了,一口一口慢悠悠地抽着。

    镇三关与张大当家寒暄道“叔,这日子年景可好,收成如何”

    张大稗子拿着烟袋杆杵了一把镇三关的肩窝“尕子啊,一看你就没下过地呵呵,麦子才刚出苗,你就急吼吼地给我捧着饭碗蹲田埂上,等收成呐抬头看看这几日的天景儿,眼看着这雨水就来了。春得一犁雨,秋收万旦梁。春雨满街流,秋收累死牛。这话都懂不”

    镇三关咧嘴笑道“嘿嘿,俺哪整过这个,俺就等着您收麦子的时候,来这儿直接拉两车粮食走”

    “哼这混球”

    “叔,俺给您老的寿礼,您过过目,您需要个啥,尽管跟俺说,俺去给您整。”说着翻开跟班拎来的那只长条木匣子,里边露出齐刷刷亮堂堂的五杆汉阳造。

    张大稗子伸头一瞧“哎呦,你小子最近又能个儿了,又把哪个倒霉蛋的家当给端了”

    “嘿嘿,治安团的枪,不拿白不拿叔您那马队要是需要配枪,俺那儿还有,随要随有,能给您的马队配得比你们这石包城治安团的火力还要壮子弹带来两千发,都搁那筐里了,本来想多带些,忒沉不好带”

    一旁的息栈心里哼道,你要在人前摆大掌柜的臭架子,就让我一个人背货,可不是忒沉,人家小胳膊背不动那么多嘛

    偷眼瞟视大掌柜,看见自家男人在这张大当家面前,真就跟个半大孩子似的,说话间凑趣逗乐,眉眼里分明又是满含尊敬,与往常可是完全不同。

    张大当家伸手招呼门口的一双儿女“龙儿,凤儿,过来见人”

    开门引路的年轻后生原来就是张大稗子的儿子,大名叫做张淳龙,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七尺身材,一领长衫,皓目星眸,确是一名英俊青年。

    张淳龙上前拱手跟镇三关叫“三哥”,一双含情俊眼却暗暗瞟向一旁的慕红雪。也朝慕红雪拱了拱手,当着他亲爹的面儿,却连称呼都省了,张了半天嘴也没叫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讪讪地垂头傻乐了半晌。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呆呆望着眼前梨木茶几上的一对官窑红榴盖碗,竟然都能乐出了神。

    被唤作凤儿的则是张家的小女张湫凤,尚未至及笈之年,是个娇憨俏丽的女娃娃,蹦跳着上前脆生生地喊“三哥哥”,又喊“红姐姐”。喊完拨弄着大脑袋上的两根小辫儿,满屋寻觅,目光转到了默不作声杵在一旁,试图伪装盆景花几的负剑少年“咦,你是哪一个”

    息栈被这小女娃从一片背景中揪了出来,只得垂首答道“小人是大掌柜手下的伙计。”

    “哦,你是刚才那个背粪筐进来的小伙计呦”

    息栈一听,粪筐好吧,那筐长得的确像是个粪筐,可那不是长途跋涉,进城通关,为了掩人耳目,避开盘查么

    张大稗子是郎中出身,医术高妙,虽不懂武功,却懂得相人的骨骼经脉,只拿眼神微微扫了一眼少年,烟袋杆子戳了一把镇三关“新收的伙计腿脚不错,身子轻索,是一块上好的材料”

    息栈撇撇嘴,上好的材料小爷早就雕磨成器,一块琅琊美玉了好不好这老爷爷怎的总是拿硬杆子戳大掌柜呢,我自己都舍不得戳他,你轻点儿戳我男人好不好

    镇三关却飞速递给他一个眼神,低声吩咐道“息栈,快见过大当家的。俺管他叫叔,你以后也得叫叔”

    息栈见识了刚才大掌柜对这老头的恭敬架势,一听这话,赶忙敛颜屏气,上前规规矩矩地施了一个汉朝人的揖礼,两手高举过头,身子下弯九十度,毕恭毕敬说道“晚辈息栈,给叔父大人见礼”

    张大稗子见这古怪的行礼架势,不由得一愣,诧异地笑问镇三关“这小娃儿,这是怎么说”

    一旁的小凤姑娘更是好奇地凑上前,水灵灵的一双黑眼珠上下拨弄着息栈的面容,笑盈盈地问“咦,小哥哥,你叫什么,你叫什么你的头发好长,跟我的头发一样长呢你还背了一把剑呢,好帅好帅呢”

    大掌柜面膛含春,笑容满面,得意地望着长发飘飞的英俊少年,只是碍着这满屋子人太多,有老有小,不好细说。

    慕红雪扫了一眼大掌柜,转脸就将张淳龙拎走,让他带着去军械房看年后购买的进口美制“汤姆森”冲锋枪。而息栈也被蹦蹦跳跳毫不认生的小凤姑娘给拽走陪她玩耍去了。

    张大稗子见没了旁人,这才凑过头来“小尕子,今儿个来是有话跟叔说吧”

    “就是来看看叔,上回您的堡子遭了劫,这事儿是俺没护好您的庄子,俺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

    “唉,不是个大事儿那孙家兄弟不是楞让你给灭了老子年纪大啦,不想招惹江湖是非,也不想劳动大掌柜”

    “叔您这话说的就是埋汰俺了俺要是照顾不周到,没法子跟干爹交代,以后再没脸来见您”

    老人满意地笑道“呵呵呵呵,小尕子是个实在人,你打小的时候叔就待见你

    屋外传来女娃娃脆生生的娇笑,张家小女在廊下玩得正在兴头。

    张大稗子环顾四下,这时与大掌柜凑近头来,压低声音“尕子,今儿个城里治安团来人给老子拜寿,最近他们损失可不小,一个个垂头丧气,阴霾个脸。听他们那话音儿,玉门的马家军还是要往敦煌那边儿增兵驻扎,你唉,给我当心着点儿,别整日出去撒欢乱跑也不用再来我这庄子看我,有什么事儿派个人知会一声就是。等到秋收的时候,粮食蔬菜我着人给你送上山去。”

    “嗯,俺知道,叔您放心。”

    “唉,能放心么唉不是叔说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过了一年又一年,成个家不有三十了不”

    “叔您老这是人逢喜事,都乐糊涂了俺都三十二了”

    “哎哟,多大个人了你再不把人家闺女娶过门儿,人家不嫌你老啊叔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

    张大稗子的一根烟杆戳上了镇三关的脑门子,戳得大掌柜没有话说,只闷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渐渐庄重,欲言又止。

    老头眯着一双精明的眼睛“怎么着你若是心里有话,就捡最重要的说,别跟叔在这儿打马虎眼”

    大掌柜捋了捋一头刺短黑发,垂头笑道“嗯,是,是要带个人来给您瞧瞧,看您中意不中意。”

    “什么人”

    “刚才跟您见过的那娃子。”

    “哦这娃儿看着挺伶俐,什么人物,什么来历,怎个说法”

    “娃儿很能干,在俺手下做活儿,手脚很利索,又很忠心。”

    “嗯,好,好那你这意思,要收他做你什么人呐”

    干儿子

    就像当年你干爹收你那样

    镇三关狠命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抬头盯住了笑吟吟的老人,手指暗自发力,攥了攥梨花木椅子上两根平滑润泽的扶手,指腹摩挲,心下合计,终究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那娃子是俺的相好,没过门儿的小媳妇。”

    张大稗子一口下去差点没把乌木烟杆子给咬碎了,脸膛上的笑意蓦然消失,一圈儿白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摔了出来“尕子,你没跟叔开玩笑吧”

    “俺哪敢跟您开玩笑,那不是找打么”

    老人花白的眉毛缓缓耸起,惊诧地打量镇三关,愣了半晌,憋不住一把揪过大掌柜的皮袄领子,低声喝道“你小子这是来真的”

    “订了的事儿才敢跟叔您交代。”

    张大稗子从鼻孔里冒出一团燎雾,带着一股子烟袋锅子里头那烤烟丝的味道,杠杠地说“你跟我交代我说小尕子,老子既不是你亲爹又不是你干爹,管不了你,这么大的事儿你跟我还真交代不着”

    大掌柜皱眉正色说道“叔您这话说的,是不认俺了俺早就没亲人了,干爹也不在了,就是把您当亲爹供养着呢,这事儿不跟您交代跟谁交代去”

    “你,你,唉你小子可真他妈的是个人物,真能出妖蛾子你以前没这毛病吧,怎么给整出这档子事儿了”老人摇了半天的头,抻出烟袋杆子狠狠敲了几把大掌柜的脑袋,无奈地砸吧嘴。

    镇三关咬了咬牙,坦率地说道“这娃子已经是俺的人了,俺是当真想好了要跟他在一处,不然就是对不住他。叔您想骂俺俺就接着,您骂完了骂痛快了,俺就回去跟他成亲”

    张老头儿朝着房梁怒翻了一个白眼,狠狠瞪着大掌柜“老子真不是想骂你,你在外边儿找个情投意合相好的,本来也轮不到我这老头子操心。叔的意思是,这,这这你预备把咱们小红儿咋办啊这好好的闺女,你就给人家糟践了”

    “叔”

    “你小子这不是害人么人家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到底想怎么办呐”

    “叔您也知道,干爹他当年立的铁规矩,绺子里的人谁也不准动红儿一根汗毛,俺这些年可是一直把她当亲妹子待,没碰过她一根指头。俺要是有个歪心就天打雷劈”

    “你当真是个混小子钻天燕子立那破规矩,意思是说不准别人动,没说不准你动啊这么好的闺女就是给你留着享福的,你是跟咱揣着明白装糊涂”

    “”

    老爷子忍不住摇头叹气,数落大掌柜“哼,你是不仅耽误了红儿,你把我家那傻儿子也给耽误了,你一毁就给我毁一串儿人别跟老子说你啥都不知道,啥都看不出来,早知道是这样儿,老子早就早该让红儿离了你那个破绺子,跟着叔开药铺子去,就不能跟着你在山上混,哼”

    张大稗子气不打一处来,手里比划着烟袋杆子一路掰扯旧事,却还不忘压低了声音,生怕这爷俩的肺腑交谈被外人听了去。

    大掌柜点头哈腰地听着老爷子发飙,就只是闷头讪讪地乐呵,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大掌柜也不呆不傻,男女之间个中暗涌的情谊,心内又怎会不知。只是二十年的风风雨雨,脑海里偶尔零星闪过的一丝念头,终究经不住湍湍流水的侵蚀,滚滚黄沙的风化,在岁月中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那不寻常的夜晚,如果来的人不是息栈,而是慕红雪,又会怎样也许今日大掌柜要娶的人便是这女子。

    可是,女子终究碍于身份名节,做不出那样的事。偏偏息栈就做得出,借酒撒疯,霸王上弓,明知难为却偏要为之。从不屑于争斗邀宠的鸾亭,那一次确是情难自制,破釜沉舟,剑走偏锋,却终于逼出了男人的真心。

    注

    土匪黑话,“倒川”就是数字“三”。

    54、良人素妆入厅堂

    第五十四回良人素妆入厅堂

    二十年前。

    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漫天的砂石土砾,泄洪一般自天际翻腾而来,刀刀撕割人脸。

    沉梁峪镇,一长衫男子刚刚给一户铁匠的难产婆娘接生,提着药箱出来,深更半夜,顶着狂沙,疲惫不堪地踉跄到村口,即被一撮蒙面马队包围。

    “你们,你们什么人”

    “你可是郎中”

    男子面露一丝惊慌,勉强持住镇定,开口说道“你们你们是土匪我是这几个县城走街串巷的郎中,你们可是这附近的野马山绺子小的听说,你们的大当家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绺子里有规矩,七不夺,八不抢1,不抢郎中的,小人兜儿里也没几个铜板,当家的放了咱吧”

    马队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当中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踱步上前,马上的人面蒙黑巾,身量精瘦结实,浓郁的夜色之中一双眼仍然目光炯炯,细看却分明是个少年,带着几分冷兵器味道的声音决然穿透瓢泼沙石,令郎中至今记忆犹新

    “小爷俺不要你那几个零散铜板,俺劫的就是你的人”

    邻村姜寡妇家炕上,女人蜷在被窝里,浑身瑟缩,口中呓语,高烧不退,恶寒不止。

    郎中俯身为其诊病,抬眼对炕边坐的皮袄皮裤长靴男子说道“这是伤寒坏症,病人久病体弱,脉象沉伏,身上伴有玫瑰疹,不省人事。”

    “先生只说有的治没有”

    “我有一家传秘方名为夺命散,需人参半两,与白芷、牛胆南星末、胡黄连、山栀子一并煎了,以无根之水调服,大当家的可以一试。只是有两味药我这里没带着,稍有些贵”

    “药材老子自去着人购买,银子不愁,你直说有几成把握”

    “服用三个晚上若能起死回生,就是好了;若是不能,恐怕难了”

    身边的少年,左右手两根枪管子一齐抵上了郎中的前额和太阳穴“治不好人,你也甭想出这屋的门儿”

    微弱灯火映出一张略显稚嫩的脸,眉毛浓黑,双瞳炙热,两只小手掌即使五指伸开,都还没有手中那两杆“腰别子”大,却骨骼铿锵劲道,出手迅捷麻利儿,拇指的位置似乎将将能够到枪栓,“咔”、“咔”两声,干脆利索地将枪上了膛。

    炕上昏迷不醒的女人身边儿,跪着一个穿红色小袄的女娃娃,嘴里含着几枚乳牙,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撅着珊瑚色的小嘴儿,轻轻摇着女人的手“娘,娘,要抱抱,要抱抱”女娃的神情天真无辜,似乎完全不知晓,自己的娘亲已经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

    炕沿上坐着的男子一声低喝“尕子把枪收起来”旋即对郎中沉声说道“先生尽力就成。这娘们儿是俺多年的相好,俺还要养着她母女,不想离了她”

    江湖上大部分土匪绺子的大柜,都是不成家的,怕一旦自己成了家有了媳妇,会影响绺子里的士气。无论是大当家还是手下的崽子们,多是在猫冬的季节,下山去会会相好的,找找娼马子,或者“拉帮套”,发泄一下年终时节积攒下来的饥渴。

    所谓“拉帮套”,直白的意思就是两匹马拉一辆车拉得很困难,需要旁边再栓上一匹马,帮忙一起拉车。那年月战乱动荡,人口凋敝,大漠荒庄、穷乡僻壤之间常有这种一妻二夫的家庭,原配的男人身体不中用,或是不能养家糊口,或是给不了女人“性福”,女人再找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登堂入室,支撑负担全家人的生活,抚养子女。等到丈夫死掉,就跟着第二个男人成为夫妻。

    三天后,女人醒了。

    野马山的大当家舍不得放这郎中走,硬留下这人,将绺子里那些病的、伤的、残疾的、快躺了的、已经填了棺材瓤子却还没来得及埋下地的,一并统统拉出来,让郎中挨个儿给治了一圈儿。

    一年后,郎中的诊所兼药铺,名唤乐寿堂,在沉梁峪镇开业。野马山大当家趁夜间无人之时,亲自登门贺喜。这乐寿堂白日里接诊四方乡里,晚间关门打烊之后,再偷偷救治山上送过来的受了刀伤、枪伤的崽子们

    两年后,郎中的贩药马队向关内进发,野马山大当家派了绺子里的“四梁”炮头去给郎中“押镖”,这在江湖上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之后数年间,行走三关的黑道响马都知道,张家大户的马队驼队可不敢劫,马队里边儿若没有野马山的炮头,便是那位十几岁就惯耍双枪的帅气尕掌柜,亲自出马,持枪压阵。

    体弱多病的姜寡妇后来还是死了,临终依依不舍,涕泣难抑,将独女托付给了野马山的大当家。

    也是那一年,钻天燕子和张大稗子在玉门关外的黄土岗上,叩头撒血,结拜了兄弟。

    关城巍峨,沙丘涌动。

    不远处的绿洲小湖之畔,两匹骏马嘹亮嘶鸣,碗蹄踏破湿沙。马上的一双小儿女笑声清脆入云,皮袄长靴的少年英姿勃发,碎辫红衣的女娃娃粉面飞霞

    春秋荏苒,岁月流霜。

    堂前旧燕,衔露染窗。

    张老爷子心中是一腔前情往事,这会儿发完了牢骚,重重哼了一声,对镇三关说道“行啦尕子,你赶紧去把你那位年轻轻的小媳妇叫进来,我好好端详端详,刚才一晃就出去了,我这老眼昏花得都没看仔细我到要看看,这是何等人物有这么大能耐,能栓牢了你这一匹野马”

    镇三关出了正厅屋门一看,顿时捧腹。

    院子里,息栈神色窘迫慌张,发丝凌乱披散,急匆匆地在前边儿跑,张家小女湫凤,脸蛋彤彤,呼哧带喘,喜洋洋地在后边儿追

    “小栈哥哥,你头上的丝带好漂亮呢,摘下来给我玩好不好呢”

    “唔,不行,摘掉头发就乱了”

    “小栈哥哥,人家喜欢你后背上背的那把剑的,你教给我耍剑好不好呢”

    “你还小”

    “小栈哥哥,人家就是喜欢跟你玩耍呢,你不要跑那么快嘛,人家要跟你玩嘛”

    “唔,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

    “小栈哥哥,人家小名叫小凤儿,你以后叫我小凤儿好不好呢”

    “这是小爷我的小名好不好”

    这一只小凤满头冒烟,捂脸逃窜;那一只小凤嗲声嗲气,穷追不舍。

    张家大院里伙计家丁众多,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却都是些外表刚猛粗鄙的江湖汉子。张家小姐养在闺中,平日里见着的一众男子,除了自己的亲哥还算相貌堂堂,其他人实在是不太耐看。这一遭忽然见着一位年纪相仿,身材灵秀,模样标志的小剑客,简直如同被灌了鸡血,下了降头一般

    镇三关将两臂抱在胸前,幸灾乐祸地大笑。

    息栈一见男人的模样,更加尴尬,顿时忆起前日里在山洞中被醋意大发的某人严刑拷打的缘由,急得连忙闪身蹿至大掌柜身后求救“你,你快帮我把她弄走”

    “哈哈哈哈人家女娃娃稀罕你”

    “你莫要取笑,我又不稀罕她”

    张小凤跑上前摇着大掌柜的胳臂,噘嘴撒娇道“唔,三哥哥,我喜欢这个小栈哥哥呢,你可不可以将他借给我玩耍几天呢过些天再还给你,可不可以呢”

    “成老子现下找他有事,等回头办完事了,就把这羊羔儿留给你尽情地戏耍”

    身后的息栈大惊失色“你你唔”

    大掌柜朝息栈眨了眨眼,帮他捋整齐一头长发,甚至替少年紧了紧发间的青色水缎丝带,正了正小皮袄的衣领,低声提点“叔要见你,要问你话,你可给老子好好表现,别给俺丢脸”

    息栈再次进入正厅,感觉气氛已是完全不同,除了张大稗子和大掌柜,四下里别无旁人,静谧无痕,就只听见案几之上烛火噼啪,灯花剥落的浅淡声响。

    张老爷子一双健朗矍铄的眼睛正细细地盯着自己,神色之间满是探询和好奇。脑瓜灵敏、心思缜密的少年一下子就明白了,一贯兜不住话的大掌柜,他这厮又把俩人那点儿破事给招了

    正在进退踌躇间,坐在一旁的镇三关低声吩咐“息栈,还不给叔见个礼。”

    这时再次见礼,那可就跟刚才不一样。这张老爷子虽然不是大掌柜的亲生爹娘,可是看大掌柜对他的尊敬推崇,巴结讨好,那简直是比亲爹还要亲

    早先也忘了询问男人,这民国时候的男子,头一次登门拜谒泰山大人,究竟应该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作派举止

    唉不对,自己这身份,好像也不能算作拜见泰山大人,难道应该算是,未来媳妇拜见公公和慈姑

    息栈脑子里七绕八绕,乱作一团,手心儿紧张得洇出了汗水,惶恐之间想到,总之是礼多人不怪,男人都给他跪了,媳妇能不跪么于是连忙上前一步,举手加至前额,鞠躬九十度,再直立起身子,轻声说道“晚辈息栈见过叔父大人。”

    张大稗子乐呵呵地正待开口,却原来少年的这一套礼还没有行完,才刚开始这时只见这少年双手再次齐眉,双膝着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左手压右手,手掌及地,前额叩上手背,整个上半身都贴伏在地上;缓缓起身,两手高举齐眉,再拜;再起身,再拜。连叩了三个头,这才作罢,慢慢直起腰来,却没有站立,而是端稳地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两手交叠膝前,默然垂首,等着老人开口训话。

    跪坐的少年,两缕紫雾青云般的发丝垂落胸前,卷曲的羽睫半开半阖,静若瀛台处子,眉目青葱如画。

    这架势给老爷子看得简直目瞪口呆。

    大掌柜在一旁忍不住拿手掌掩住了大半张脸,乐得肩膀直抽筋可是望着少年那一脸绷得紧紧的庄重表情,又不好意思取笑这只惯会挖墓掘坟的古董小凤儿。

    这是汉朝臣子叩拜皇帝老子的一套礼仪,可是小凤儿穿的不是宽袍燕袖的汉服,而是一身匪气的皮衣小靴,行如此跪拜叩首大礼,着实是鸡同鸭配,四六不靠。

    其实息栈就连去见皇帝的时候,都没有拜得这么真心实意。这时是生怕“准公公”对自己这莫名跑上门来的“新媳妇”不满意,又恐失了礼数,跌了自家男人的面子,让他失望,因此才这般毕恭毕敬,谨小慎微。只要能让夫家乐意纳他入门,磕几个头又算什么

    “这,这,哎呦呦,娃儿快起来,快起来,坐下说话”

    果然是礼多好办事,张大稗子那一张老脸立时乐开了花儿,对堂下跪着的少年又是惊奇又是怜爱。

    “呵呵,娃儿啊,跟叔说说,多大年纪”

    “十八,嗯,快要十九了。”

    “快十九了看这样子不像啊”

    大掌柜在一旁咳了一声,给少年睇个眼色,这时插嘴道“娃子以前吃了不少苦,身子生得瘦弱,样子显小,以后跟着俺好吃好穿,就长得壮实了”

    息栈明白大掌柜的意思先敲定了亲事再说你那些什么猴年马月、血雨腥风的悲催历史,就别在这里掰扯了,别把老人家吓着

    老爷子开始盘查家底儿“娃儿,哪里人啊”

    “扬州人氏。”

    “哎呦,离得老远哩,这跑到咱关外讨生活,可不容易啊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幼年时就与家人离散,多年杳无音讯,没有家了”

    “唉,也是个孤苦伶仃的娃儿”

    这张大稗子一听说小息栈也是个孤儿,没依没靠,想到镇三关和慕红雪的身世,顿时对眼前这少年也起了三分同情,七分恻隐,好感就增长了许多,于是叮嘱道“娃儿啊,你以后跟了咱大掌柜,可要留心照顾他平日起居我说娃儿,你会做饭、洗衣、针线、女红不会”

    那边儿的大掌柜刚灌进去一口热茶,这会儿忍不住全喷了出来,狂咳了几声。

    这边儿的息栈乖乖坐在椅子上,双手仍然搭在膝前,一听这话顿时脸红,极力压住一腔的窘迫,垂首答道“嗯,会一些的,只是做得不好,还请叔父大人提点”

    大掌柜望着坐在对面儿的息栈那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真真就像个见了婆家的小媳妇一般,往日里嚣张刻薄的唬人嘴脸完全都不见了,老实得就像一坨白羊羔儿,心里顿时痒痒得想把人抓过来揉一揉。于是忍不住点头哈腰给老爷子陪笑说“叔,您老盘问差不多了,别把俺媳妇吓着了”

    张大稗子瞪他一眼“怎个盘问差不多了这不是你要娶了过日子的人么,我替你仔细问一问”

    “娃儿做饭手艺好着呢,啥神仙肉龙肉凤凰肉的,他都会做,叔您放心吧下次来俺绺子里,让娃儿给您露一手”

    “呵,让你说得这样神那敢情好”

    镇三关挑眉寻思了片刻,凑上前跟老爷子低声说道“叔您还不知道,孙家那俩兄弟,其实是让这娃儿帮俺给做掉了。”

    “你说啥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话,快刀仙和孙老二都是让他的剑给弄躺了。娃儿功夫了得,帮俺扫平了马衔山,平日里做了不少活计,对俺忠心又能干,所以俺这,嘿嘿”

    张大稗子一听这话,那看息栈的眼神立时就不一样了,适才的恻隐和怜爱一下子就变成了惊异和欣赏。马衔山孙氏兄弟当初不顾江湖规矩,偷袭了张家大院,庄丁拼死力据,虽然最终没有被破了门户,却也损失惨重。这少年算起来也是替张家报了仇恨。

    什么做饭、洗衣、针线、女红还算个屁啊,这娃儿出了门儿能做活儿,能打能拼,能护着大掌柜,这在土匪窝里可比啥都重要

    更何况,眼前的少年端的是相貌标志,风姿绰约。云雾长发,藕色轻尘,面庞白皙俊俏,五官细致动人。尤其是那一双凤眼和一张粉唇,将其人的精致婉约点染得淋漓尽致。眼眸暗自流光,如同天山之隅的晨星朗月;小唇粉嫩含情,恰似白雪之上的落梅红妆。

    这少年最为奇妙之处,是明明长了一副男孩的脸庞风骨,眉目之间却兼有丝丝缕缕的风情媚态,且柔而不腻,媚而不俗

    张大稗子暗暗摇了摇头,心里合计,也难怪那一匹野马能看上这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这娃儿生得就是一副勾搭人的皮相论相貌才能,的确不比小红儿差,只是,咳,可惜了那固执的闺女

    这边厢大掌柜端起茶碗,拍着大腿,跟老爷子一通云山雾罩地胡侃。

    什么陷马坑引凤式,拂鸾吹笛子式,凌波小碎步式,小凤凰追云式;什么钢刀隔空削飞孙二狗的头颅,一锥子剔掉快刀仙的脑壳;八百里战阵如入无人之境,百万军中一剑取上将首级;手中一柄凤剑只用一泡尿的功夫,就将四个大活人剥皮抽筋削肉剔骨,化作四具森森白骨将小羊羔的武功吹嘘得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上下两千年就出这么一个小剑神

    息栈咬着小唇默默听着,也不好意思搭腔,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心中又窘又乐。

    他随口告诉过男人这许多四字一句的剑术招式,大掌柜哪里听过那些文绉绉的词儿,记了个稀里糊涂,竟然没有一个招式给念对了的,临场抓瞎胡诌这会儿现学现卖,胡吹乱侃,把不懂武功的老爷子竟也侃得一愣一愣,两眼放光,频繁点头,饶有兴味。

    那爷俩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谈得都是这少年。

    息栈暗自端详大掌柜,男人一双镌金刻石的眉眼,神情之间是这般春风得意,如此俊朗迷人,直看到自己眸间波光潋滟,水雾迷离。努力地吸一吸鼻子,竟都止不住眼中潭水泛滥,鼻间哽咽酸楚,心内翻涌澎湃。

    他明了这男人今日是有意带他来张家大院拜见长辈,先前说得那些要娶他过门儿的话,果真不是炕上云雨之时随口戏耍于他,而是真心实意要明媒正娶。这男人对某些事看似不拘小节,满不在乎,暗地里为了回报少年的真情实意,却已是多方打点,煞费苦心,求得就是给二人一份名正言顺。如此的深情厚谊,心思细腻善感的息栈又怎会体贴不到

    柔情似水,佳期可待,两情若是久长,今生唯盼与他,朝朝暮暮

    注

    1“七不抢”是土匪抢劫中的江湖规矩。七不抢的对象,各地各绺的规定不尽相同。例如,有的绺子规定不抢喜事、丧事、棺材铺,以图吉利;不抢邮差,因为没有多少钱可得;不抢摆渡的,为了要靠船老大渡河;不抢郎中,为了请他们医伤诊病;不抢要清钱的,因为清钱混钱是一家;不抢挑八股绳的,因为那些锯锅、货郎、挑担、卖小吃的小贩,没油水可抢,却可当作“眼线”使用;不抢小客店,因为那里可以歇脚。也有的绺子规定不抢娶媳妇送姑娘的;不抢起坟送葬的;不抢和尚道士;不抢妓女;不抢吹鼓手;不抢学士;不抢医生。

    所谓的“八不夺”,也是对抢劫对象而言,和七不抢也是有交叉的。比如,有的绺子规定不夺同为匪的;不夺娶新和送新的;不夺办丧事的;不夺挖人参人的住所;不夺摆渡的;不夺无人赡养的人;不夺医生和药铺;不夺邮差。有的绺子规定不夺僧、尼、道、卜、鳏、寡、孤、独八种人。

    55、野马良驹并成双

    第五十五回野马良驹并成双

    堂外月挂桐枝,重露繁霜,堂内白气缭绕,绿盏莹觥。

    张老爷子摆上了一小桌羊肉火锅家宴,一家人啖肉小酌,乐享天伦。

    慕红雪坐在张大稗子左首,巧笑神飞,葱指如玉。张家少爷淳龙坐在她旁边,端盘递酒,甚为殷勤。

    大掌柜坐在老爷子右首,一手端着青花酒碗,一手拎着烧釉酒坛,心情爽利,开怀海饮。息栈坐在他的下首,察言观色,眉目传情,忍不住于桌下轻轻捏住男人的手指,男人立即回以一只热烘烘的大手,直接伸到少年的大腿根儿上,享乐逍遥。

    息小凤的另一侧坐着情窦初开、喜不自禁的张小凤,眨巴着滴溜圆的杏核大眼,抿着珊瑚色的娇俏小嘴,不停地骚扰她心仪的俊俏小剑客。

    息栈桌上的一只胳膊被张小凤抓着,撒娇地摇着“小栈哥哥,你留下来不要走好不好,我们俩扮家家酒好不好呢”

    桌下的一只大腿却被大掌柜擒住,掰开了腿缝儿往最柔软的地方逗弄狎玩。

    左右受敌,双管齐下,如狼似虎,纠缠不休。少年困窘得面红耳赤,眼冒金星,左支右挡,左躲右闪,一顿饭吃得狼狈不堪

    那一晚在张家大院,是息栈上山挂柱之后度过的最欢快的一夜。那时内心的惬意和满足,就连他与大掌柜初试欢好和夜叙衷情的两晚都无法与之比拟。

    内心清冷孤寂许多年,从未品尝有家有亲人的滋味儿,恩爱眷旎浑只当是黄粱春梦,人情冷暖皆已看作淡沫浮尘,却不曾想在这荒芜边关大漠之隅,竟能寻得人间至暖至真的亲情。

    也是那一晚,回到野马山,喝高了走路直打晃的大掌柜提着息栈的皮袄领子,将人拎进了自己屋子,压在炕上。

    男人眼带红丝,目眦泛金,口里喷出的气息饱含烧酒的热辣呛人“你个小崽子,真他娘的招人就连人家小女娃娃也看上你了”

    息栈的一张脸陷进了炕褥,小嘴挣扎出来应道“唔你知道我不喜欢女娃娃的,连这个你也生气”

    “哼,老子以后再不带你出门等老子娶你过了门儿,就直接把你搁在屋里,关起来,哪儿也不准去省得你出去勾搭”

    “你要把我关起来”少年心想,这不成了圣上当年对陈皇后的“金屋藏娇”了

    男人怒喝“哼,你以后做了老子的媳妇,还能整天跑到外边儿去花花草草给俺老实在家待着”

    息栈拿手肘挡开在他身上拱来拱去、不断进取的男人,侧身一滚脱出狼爪,轻盈的身子一蹿就上了墙壁。后背贴于土墙之上,手指灵巧地抠住墙缝,俯身朝男人耸了耸鼻尖,不屑地哼道“谁要做你媳妇,我又不是女子”

    男人猿臂一伸,轻松地擒住小凤儿的脚丫,将墙上挂着的人扽回怀中,两臂只轻轻一送,把娃儿的两条腿搭上自己的肩膀,将一只小凤儿亲亲热热地抱在自己的胸口。呼着热气、带着酣然烧酒味道的嘴唇,隔着中裤磨蹭着少年胯下嫩嫩软软的一挂小物儿。

    息栈给蹭得浑身酥软,忍不住将下身凑上前去,两腿夹紧男人的后肩,舒服地上下往复辗转撕磨。小唇轻吻男人的额头,手指埋入一头浓黑短发之中,指腹之间倾诉钟情。

    大掌柜啃咬着少年裤内的柔软,这时抬眼邪邪地在他脖颈间撩拨吹气“你不做俺媳妇,难道俺是你媳妇老子干那事儿一向都是骑在你上边儿,咱得讲究个上下前后左右”

    息栈登时发窘“你这人,唔让我再想想,还是过一阵子再说”

    大掌柜笑着拿粗糙的下巴磨蹭着少年的身子,得意洋洋“嘿嘿,你今儿个在叔面前咋个说的洗衣做饭针线女红,哈哈哈哈端的一副小媳妇的架势,那个乖顺讨巧,就差抱着叔的大腿直接喊亲爹了,这会儿又不认账了”

    息栈脸色酱红,胸中暖流润裹心房,鼓着小嘴说道“哼,你要关我,我就不跟你成亲了”

    男人将他一把扔到炕上,剥光扒净“你敢你敢老子现在就跟你成亲,老子现在就”

    黑暗之中纠缠的两枚人影,肢体合抱,肌肤密实紧贴。

    一副雪白的身体,似暗夜中魅惑诱人的一道极光,天山之巅,大漠之遥,闪烁着灿烂绚目的华彩。男人将他当作一匹小马驹子,直接骑了上去,霸道地将少年的双腕擒到头顶,抖动腰胯,在那一张软糯润湿的小口之中穿插驰骋。

    炕板震颤,玉壶摇曳。

    息栈的身子被顶上土墙,磕到后脑呜咽一声,旋即又被一把拖拽回炕沿儿一阵撩人心弦的摇撼之下再次被顶上土墙。勃挺的长物盈满胸腹热感直磨蹭到心房的肉壁窜着酒劲儿的热辣温度炙暖周身。那一瞬血肉熔化水润交融二人的身子仿佛已生长凝结在一处男人张开竖实的臂膀搂紧了少年,少年用自己柔软的身子包裹住男人的敏感层层相扣寸寸相依。汗湿滴水的额头交抵蛮色艰眸中目光痴缠掌心牢牢攥紧对万的气息。窗外影动枝摇房内酒露醉人,烧灼的欲望在喘息颤栗之间吞吐抽送 。

    窗外影动枝摇,房内酒露醉人,烧灼的欲望在喘息颤栗之间吞吐抽送

    醉眼酩酊,云鬓染香。水纹潺湲,凤目流光。

    野马良驹,并驾成双。莫问缘起,地老天荒

    56、春宵苦短襄王梦

    第五十六回春宵苦短襄王梦

    晨雾退散,紫气东来。

    羊倌倌挥舞红缨小鞭,驱动着羊群。咩咩哼唧的一群羊羔羔,挤挤拱拱,簇簇拥拥,远远望去,如同半山腰浮动了一层绵延厚实的云彩。

    绺子里一片热闹红火,磨坊里麦香清诱,谷壳纷飞;烧坊内酒气醇洚,凝露芬芳;马厩中嘶鸣清悦,蹄声脆耳。春日头里,不用出山做活儿的自在日子,崽子们三三两两蹲在山梁晒晒太阳,坐在门坷垃嚼烟叶子,场院里练枪打飞钱,或是支一张板凳,耍骰子取乐。

    大掌柜的屋里,宿醉未全醒,酒气鼾声长。

    蜷在被中的人儿动了动“嗯你睡着,我先回去了”

    男人闭着眼,口中哼唧“不许走陪老子睡觉”

    息栈爬上男人的胸膛,轻声笑道“日头眼看都快过午了,你溜马了么,查哨了么,你还睡做掌柜的不干活儿,整天就是这般吃了睡除了吃睡,就是在房里欺负我”

    腋下小肉立刻就挨了男人一拧,吃痛,“啊呜”一声,两条光溜溜的身子扭在一起。

    “我也不好总是待在这儿,还是先回去,晚上再来找你说话,好么”

    “你看这都啥时辰了外边儿都是人,你这会儿走得出去”

    息栈噘嘴“唔,还不是你,天刚发白的时候拖着我不让我走,没完没了得,泼皮无赖”

    “呵呵呵呵羊羔儿,甭走了,走了待会子你还得溜回来,麻烦再捱几个时辰就晌晚了,老子正好被窝里接着疼你”

    大掌柜说着抬起一条大腿将小凤儿连人带被子压到身下,手掌将白皙的皮肤揉搓出红彤彤的色泽,诱人可口。

    息栈双手揽上大掌柜的脖颈,小唇送上,身子绵软地贴合到男人胸前。只不过是唇舌相交的缠绵一吻,却又吻到呼吸急促,耳廓潮红。

    还要等到晚上这会儿俩人又憋不住了

    门板“哐当”一声剧烈响动,门闩崩开,暖金色的浓烈光线蓦然闯入,填满了整间黑漆漆的小屋。

    息栈的小嘴被噙,男人的舌头在他喉咙口不停翻滚拨弄。正在晕晕乎乎之时,刺眼的一道光芒于瞳膜上一闪而过,晃得他睁不开眼。身体因惊惧而剧烈一震,挣扎脱出男人的怀抱。

    黑炮头一边儿嚷着一边儿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两步就迈到了屋子正中“当家的,当家的,听说您昨儿个去张老爷子那儿,搞了几只汤姆森,好东西别猫着,给俺们瞧”

    镇三关吃惊之余猛然回头,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齐刷刷地互相盯到了一处,烟熏火燎般的目光“噼噼啪啪”地在燥热的空气中驳火。

    这事儿其实全赖大掌柜,昨晚儿醉得厉害,又太兴奋,拖着息栈急匆匆冲进屋想办事儿,连屋门都没有闩牢靠,被那一贯蛮力的黑厮稍微用力一磕,就崩开了

    黑狍子目瞪口呆,差点儿跌了个跟头。眼前的炕上,大掌柜的腿下裹着个人,一头黑缎长发披散如瀑,白皙水嫩的膀子露在棉被之外,颈间胸口缀满斑斑点点的红痕劣迹

    “红”

    常人脑海里惯性的第一反应,这八成是红姑奶奶跟大掌柜私下苟且。

    话音还未脱出口,却正对上云雾长发之中曝露出的一双修长凤眼,唇似两片桃瓣,肤如天山凝雪,目若两泓秋水。清丽脱俗的一张俏脸,恍惚之中雌雄难辨,让人不敢细加端详,可是那五官的轮廓相貌,分明就是小剑客。

    息栈面色一变,脖颈、手臂和小腿触电一般统统缩进了棉被,身子蜷在一处,脸孔埋进了枕头,一动不动。

    大掌柜黑眉拧紧,眯起双眸,视线穿透刺眼的阳光,看清了来人,低声怒吼“你小子他妈的进屋就不知道先敲个门”

    “呃,呃,当家的,俺,俺,以前进你屋,也没敲过门嘛”

    “废话这会儿跟以前一样么你奶奶个熊”

    大掌柜说话间扯上来棉被,将怀中的小凤凰连脑袋带头发都裹得严严实实,挡住了黑狍子这会儿在息栈后脑勺上溜来溜去的两道视线。自己心爱的羊羔羔,真是一分一毫也舍不得被别人看了去。

    黑狍子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儿来,结巴着说“这,这,俺也不知道你俩,你俩呃”

    他娘的,原来藏着这么一对儿奸夫俺又被摆了一道,老子这么多年都以为你跟红姑奶奶才是一对儿呢好不好

    黑狍子边迈步退走边讪笑道“你俩,你俩继续,嘿嘿,慢来,俺啥也没看见,嘿嘿,俺真没看见”

    大掌柜牙龈一搓,怒哼哼地伸手就去枕下掏枪。黑厮“嗷”得一声,掉头一溜烟撒腿子,蹿得比狍子还要快,临走不忘把门重重地狠命地关严实了。

    息栈从枕头中缓缓拔出小脑袋,默不吭声,从床角捡起衣服,一件件地穿上。

    大掌柜瞄了一眼小凤儿那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微微发抖的身子,心内有些画魂儿,知道这娃儿一向很要强,脾气又别扭,赶忙将人扯过来揉了两把,低声哄道“咋个,生气了羊羔儿”

    少年摇摇头,垂下眼睛系衣服上的扣子。

    “他奶奶的,上回那厮当着众人胡说八道,老子还没找他算帐回头收拾了那崽子去”

    “以后你,记得闩好了门,不要像今日这样”

    “嗯,是俺对不住了,羊羔儿别挂心”大掌柜将人搂进怀中,嘴唇落到小鼻尖上,轻轻吻了几下。

    男人这般宠溺,反倒让息栈心中一阵发酸,暗自苦笑。黑狍子冒冒失失闯进来,这一搅和让人扫了兴致。他并没有生什么气,这种事儿,早就不是第一回,自己以前难道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何必学未出深闺的小姐那般矫情,不慎被男子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就要羞愤上吊投湖什么的,甚至贸然见到了男子的身体,就羞得要寻死觅活

    大掌柜眯眼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息栈,待会儿跟俺一起出门儿。”

    晌午,旗杆的颀长黑影缓缓逼近杆脚,最终消失,缩成了一点。

    绺子里的“四梁八柱”各位大头领、小头领和资历深的老伙计,此时都列在聚义厅内,其余的小崽子挤在场院里,将厅门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因为大当家刚吩咐了,让大伙聚一聚,有重要事儿讲。

    全体都聚齐的集会,一年也没个两三回,一般都是当家的有及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比如有新的“四梁”来挂柱,有重大的决定生死的行动,年底猫冬之前集体“分篇挑片”,或者是,哪天这绺子的大当家挂了,一帮人聚一起得推选出个新的。

    大掌柜从屋里走了出来,面色如常,唇边耸动笑意,甚至不忘伸手捋了捋头发,与往日不同的是,一只手拽着身后息栈的胳膊。

    少年被男人拽出了屋,垂首默不吭声。一头青丝这时梳理得整整齐齐,脑顶上打了个髻,丝带相缠。身子上的激情已然褪去,脸颊的桃花容色全然不见,小脸苍白,嘴唇咬得很紧。

    场院里聚拢的伙计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给大当家的进了大厅,这时看见当家的身后领着小剑客,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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