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麒麟佩
金陵盛夏
洪武五年,燕王朱棣北征,大败扩廓贴木儿于克鲁伦河。
元人仓皇撤离时,屠一十六部河畔游牧,闻突厥拓跋部中儿啼不绝,朱棣循声而寻,得一男婴,起名拓跋锋。
洪武八年,徐天德收兵,途经崆峒山,遇云游老道。
老道邀其对弈,博弈间徐达得千里之外家书曰其妾临盆,诞一男孩,徐达老来得子,欣喜至极,请老道赐名。
遂得名徐云起。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杀胡惟庸。
洪武十七年,朱元璋杀徐达。
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杀李善长,夷其三族。
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杀周德兴。
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杀颖国公傅友德。
洪武二十八年,朱元璋杀宋国公冯胜,开国六公至此皆亡。
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薨。
梅子黄尽,盛夏南京。
舞烟楼大门紧闭,开了偏门,供人进出,小巷里停了辆马车,楼上丝竹频传,间有女子笑语盈盈。
云起略侧过身,从巷后转出,随手掸了掸黑袖上沾的尘,抬首望向二楼。
“主事再喝杯。”
“小声莫招了鹰犬”
云起一脚踹上狭隘巷壁,踏上马车顶棚一跃,攀着舞烟楼那红栏,轻飘飘一个鹘纵翻上二楼,继而躬身,消去冲势,单膝落稳。
顺势抬手,拎住侍卫冠上不住晃动的垂绦,屏息。
云起闪身进房,门楣上刻有“春兰”二字,扫视四周,听脚步声起,便就地一个打滚,躲进床底。
少顷男人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搂着舞烟楼的红牌春兰,嘻嘻哈哈地进来,春兰娇笑道“主事喝完这杯就回去罢,正治着国丧,万一被锦衣卫的大爷们抓了现成”
“不妨不妨”男人醉醺醺道“管他是死了太子还是死了皇上,本官不过是个从六品来来来,到床上聊”
那男人“嗳”地出了口长气,搂着春兰便滚在床上。
云起躺在床底,听那床板吱呀吱呀响个不停,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直至那男人办完事,打起了呼噜,云起才心不在焉地一抖袖,甩出一把钢箔般的小刀,看也不看,反手朝床上摸去。
修长五指间透出两寸宽的刀刃,朝那男人脖上轻轻一划,男人登时醒觉,捂着脖子醒转,嗬嗬大叫数声,颈中鲜血狂喷,挣扎着要下床,几番无力,又重重摔在枕上。
床上春兰冷不防被喷了一头血,捂着肚兜坐起,尖叫道“又是你何时来的”
云起抽身而出,拱着袖子,答道“你弹琴那会儿。”
春兰匆忙拉了衣服下地,怒道“你徐云起你这月都在老娘床上杀仨人了有完没完了还”
云起抽出一封帖子,扔在桌上,答道“国丧期间,流连花街柳巷,皇上说见者可杀,我放不得。驾帖抬头还空着,待会兵部的人来认尸了,你把他名儿填上去就是。”
春兰眯起眼,打量云起许久,忽道“姑奶奶本想灌醉了救他一命来着,这家伙究竟是挡谁的路了”
云起笑了笑,摆手不言,扔了个小银锭在桌上,道“女人,莫要多问,钱留着你换床单帐子,这月不来了。”
春兰怒道“这月都廿八了,再来,老娘还做不做生意了”
云起吹了声口哨,跃出栏杆,黑色滚金边袍襟于风中一抖,消失无踪。
春兰又等了一会,心想人走远了,酝酿半晌情绪,方破声尖叫道“杀人拉”
云起沿着西直街一路走来,随手扯了树枝,撇来敲去,于偏门入宫,回到锦衣卫住处门前挂着白纱的红漆小楼。
洪武年间,锦衣卫设八人一队编制,六队轮班,加正副使二名,共五十人。
这五十名身高俱在八尺以上,面容英俊,锦衣华服的侍卫住在大院中,除却值班,便随时听由朱元璋调遣。
时正过午,未轮到班的侍卫刚起床,于院中打了水洗脸,见云起回院,纷纷打招呼。
“副使早。”
云起随口应了,朝抱膝坐在高处檐廊的一名侍卫道“荣庆怎还穿飞鱼服下来将黑服换了。”
那名唤荣庆的侍卫朝云起笑道“大清早做什么去了,袖上湿了一大滩。”
云起将袖子一甩,在青石砖地上留了道红点子。
荣庆登时蹙眉道“又杀人了”
云起不答,反问道“老跋呢”
荣庆道“锅里泡着。”
云起郁闷道“啥时进去的”
荣庆哼哼道“前脚下锅,你后脚就回,火烧得正旺,没半个时辰出不来。”
云起立于原地想了一会,本欲再等,奈何满袖粘血,只得朝那院东小楼行去。
澡堂内蒸汽氤氲,云起脱靴解带,宽了侍卫黑服,将武冠扔到一旁,白色单衣上现出偌大一片紫黑。
拓拔锋背对云起,浸在澡池里半躺着,古铜色满布伤痕的背脊露出水面,拓跋锋冷冷道“清早寻不见人,原是出去了,一阵血味,杀的谁。”
云起解下白衣,卷了卷,扔到拓跋锋身前,漾出一片淡红,继而跨进热水中,吁了口气,道“兵部主事,从六品,国丧期间入青楼”
拓跋锋道“多少钱”
云起答道“十两银子。我好歹等他完了事才下手,死在红牌的小肚皮上,也算不冤。”
拓跋锋侧过头,打量云起,疑道“谁出手这般阔绰”
云起道“主事那职虽小却肥,不知多少人盯着,眼巴巴等着他死的就五六个,合该倒霉。”
拓跋锋道“把皂角拿了,坐过来,背上沾了血,师兄给你洗洗。”
那时间只闻水声作响,二人都被满池热气熏得呼吸稍促,拓跋锋抱着云起,让他坐在自己腿间,手指在其肩背上揉搓片刻,道“听者有份。”
云起懒洋洋道“搓个背要五两银子”
拓跋锋不答,云起正笑着,忽正色道“正使大人,烦请手勿乱摸。”
云起正要起身,喉咙瞬间被拓跋锋强健手臂箍住,一口气憋在胸中,抬头望向湿漉漉的天花板。
拓跋锋在云起的耳旁出了口热气,低声道“还顺路嫖了一把”
云起肘锤后撞,拓跋锋不避不让,正中肋下,吃痛呻吟一声,松开了云起。
云起咳了几声,答道“早使了个清光,下回请早。”
拓跋锋笑了起来,随着云起走出澡池,二人站在落地镜前,拓跋锋赤裸的躯体如同一头健美的猎豹,肌肉充满力量与爆发感。云起却自顾自地穿上里衣,看也不看他一眼。
拓跋锋修长的手指分开,按着云起的背脊,继而一手环过他的腰,道“锦衣卫个个带伤,就你皮干肉净。嚣张太过不好,当心挨棍子。”
云起挑衅地看着铜镜中赤身裸体的拓跋锋,扬眉嘲道“你舍得”话毕翻指去戳拓跋锋双眼。
拓跋锋松了手来架,云起将那带血侍卫服朝木桶里一扔,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锦衣卫前身为“仪鸾司”,又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洪武元年由朱元璋亲自设立,辖下编制不定,前两任锦衣卫成员极少,却俱是严格筛选,百里挑一,选二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武功,文才,仪表,身材四项缺一不可。
宫中锦衣卫职责繁多,既担任朱元璋殿前仪仗队,又听由皇帝直接差遣,往来宫中走动,无须通传,这种官职一向猫腻极多。
朱元璋为止一应公猫儿偷腥,特立规矩,锦衣卫在职期间一不可入青楼,二不可与后宫妃子眉来眼去,打情骂俏。
犯此二条者,诛九族。
宫外不干不净的事儿甚多,太祖自然也有他不方便说的考量。
可以理解,万一哪名锦衣卫带了点难言之隐,传给某个后妃,皇上又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翻了她的牌子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三千后宫不定俱要受那隐疾之苦,保不住连朝中大臣、大臣夫人等亦有危险。
索性一干侍卫无论年纪,不得近女色,待得卸任后要嫖要娶,再自己整去,免得事情啰嗦。
这便苦了一应血气方刚的侍卫们,尤以二十岁的指挥正使拓跋锋为首。
一群男人成日住在大院里,除了等待皇帝哪天心血来潮,乱点鸳鸯配个媳妇以外,就没旁的指望了。
当然,拓跋锋也不在乎媳妇。
云起还可将就,毕竟只有十七岁。此刻他袖内揣着一物,换了身干净侍卫服,穿过花园,朝仁德殿去,到得太子书房前便停下脚步。
隔着窗格,隐约见到房内坐着一人,正埋头写着什么。
云起在窗外轻叩三下,道“皇孙。”
朱允炆抬首道“云哥儿”
云起乃是徐达儿子,徐达与朱元璋同辈,长女更嫁予朱棣,论起辈分,朱允炆反该唤其作叔,然而二人年岁相近,云起也就由着朱允文混叫,道“你要的玩意儿给你买来了。”
朱允炆要去开门,云起却道“在窗外接了就是。”
朱允炆道“忠义水浒传”
云起答道“不识字,不懂你那劳什子水洗船,且看看是这本不。”
朱允炆笑了笑,接过书来一翻,书页暗黄,显是年代久远,正是元末民间说书先生留的抄本。
云起自然识字,只想哄得他高兴,又掏了个小木盒递过,道;“还买了块西域来的水晶片儿,夜里在灯下需透着看,免伤了眼。”
朱允炆骤遇父丧,却是提不起精神,没精打采地朝云起道谢。
云起看在眼中,知其心情不佳,便道“今儿出去,遇了件乐事,说与你听”
说毕云起在窗外道“早上我去舞烟楼抓个兵部主事,那家伙死到临头,还抱着个姑娘哼哧哼哧,翻来滚去”
朱允炆一听便有了兴头,问道“抓住了么”
云起煞有介事道“难抓得很且听云哥儿道来,主事脱光了趴在床上”说着挽袖探手,对着窗格,俩手各伸食中二指动了动,作了俩小人模样,便演示道
“那男的这么滚过来,红牌姑娘又这么压过去”
“一个俩手扯着另一个又这么两只脚夹着”
朱允文被逗得笑了起来。
云起收手回袖,莞尔道“笑了就好,莫憋着,价成日伤身。这就走了,杂书莫被太傅翻着,哥没空帮你背干系。”
云起正要离去,忽听一人遥遥道“丧葬未过,何事喧哗”
云起暗道不好,忙示意皇孙滚回去藏东西,只见庭廊尽头一人大步走来,头披麻,身着素,斥道“谁让你来太子书房的”
那人正是当朝太傅黄子澄,朱允炆遇黄子澄,便如耗子见了猫,吓得房内笔架翻墨砚倒,乒乒乓乓一顿乱响,云起却上前几步,拦于书房外,朝黄子澄拱手笑道“见过太傅。”
黄子澄年逾三十,形貌清癯,此刻涨红了脸怒斥道“又是你锦衣卫无事不得入后宫,国丧期间更需着黑服,徐云起,你现一身华服来见皇孙是何用意随我去见拓跋锋”
云起笑道“太傅息怒,正使轮值,这时间该在殿上,小的正要去替,顺路看看皇孙,不若我与太傅同去”
黄子澄被将了一军,这等小事,无论如何是不敢闹到朱元璋面前去的,黄子澄又道“皇孙丧父,如割肉剜骨,恸其心乃人之常情。不悲不恸是不孝也何用你来操心副使何在唤你锦衣卫副使来。”
云起想了想,道“太不巧了副使数日前刚卸职,回家相亲去也。”
黄子澄怒道“休得诓我,新任副使是何人今日之事,不得善罢,你便与我在此等着,再传人去唤”
云起诚恳道;“新任副使是”
黄子澄“”
云起“我。”
黄子澄“”
黄子澄深呼吸数下,正要想话来教训,那时又有几名锦衣卫行过,正是荣庆与三名锦衣卫勾肩搭背,朝云头致礼。
“副使好,嘿嘿。”
云起道“严肃点”
众锦衣卫不约而同地板起脸,道“副使好,黑黑黑”
房内传来朱允炆苦忍着的笑声,云起道“小的这就滚,太傅一起滚一起去见皇上”说毕忙搭着一名侍卫的肩膀溜了。
众侍卫转过回廊方一阵笑,荣庆问道“啰嗦太傅教训你做甚。”
云起嘲道“他寂寞了。”
说话间众人到得议事廷,拓跋锋立于廷外,眼望日晷,见云起时色变道“你怎不换黑服”
云起这才醒觉黑服沾了血,洗完未曾晾干,竟穿着飞鱼服便来了,若非拓跋锋守着,入廷便要被当场架出去打死。险些铸成大错,忙问道“什么时辰我现回去借一套穿。”
拓跋锋道“未时,来不及了。”说完将云起拉到柱后隐蔽处,便伸手解自己领扣。
云起立时会意,遂扯开腰带,二人在柱后互换侍卫服。
拓跋锋接过飞鱼服不穿上身,却低头为云起系扣挽黑腰带,又吩咐道“皇上今儿脸色不好,待会恐怕要动廷杖打言官你听着”
云起道“又要动廷杖”
拓跋锋道“太子谥号,不过是增几个字减几个字有一言官,名唤庄麓,妻小方才托人送了银钱,让掌廷杖那人手中宽点分寸,勿伤到筋骨”
云起嘲道“谁收了银钱便找谁去。”
拓跋锋手臂紧了紧,沙着嗓子,略低下头道“师兄收了银钱。”
云起与拓跋锋沉默对视,拓跋锋身材颀长,更比云起高了半个头,一身单衣白如初雪,衬出古铜色的干净脖颈肌肤。
二人身躯贴在一处,呼吸挨得极近,鼻息交错,彼此嘴唇几乎便要相触。
皮鼓“咚”一声轻响,示意锦衣卫换班,拓跋锋松手,目送云起进了议事廷。
八名锦衣卫步法整齐划一,三步到位,原当值侍卫躬身,转到柱后,沿偏门离去。
云起轻轻呼了口气,眼观鼻,鼻观心,立于朱元璋龙案一侧,眼角余光捕捉着朱元璋的一举一动。
朱元璋须发俱白,双眼浑浊,显是朱标之死亦对其打击甚大。
白发人送黑发人,终究令这冷酷无情的君主原形毕露,云起看在眼中,只觉不过是个老态龙钟的垂暮之人罢了。
朱元璋提起笔,于斩诀名单上勾了个圈,继而咳嗽几声。
司监忙捧了帕子递过,并来回轻抚朱元璋的背脊。
殿中直挺挺地跪着两名大臣,一名言官,一名文臣,二人俱脸色森寒,像是早在地下跪了数个时辰,汗水浸湿了官服背脊一大滩,更有涔涔汗珠沿着脸颊滑下,滴于地面。
朱元璋只视而不见,喝了口茶,道“云起。”
云起心中一凛,答道“臣在。”
天子廷杖
朱元璋沙着嗓子道“你较之拓跋锋如何”
云起先是一愕,而后方明白过来,不敢仓促回应,心内开足马达,飞速思考朱元璋此问的用意。
云起答道“论统领之能,兵家之谋,勇武悍战,云起俱不及锋。”
朱元璋眯起眼,目光锋利,瞥向廷外,片刻后呵呵笑道“兵家之谋也不及只怕未必。”朱元璋干枯的老脸上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论兵家之谋,你是徐达之子”
云起恰到好处地打断道“将门亦并非俱是虎子,更何况”
那一瞬间,云起心念电转,敏锐地捕捉到了朱元璋稍纵即逝的思维痕迹,想籍此话题引出言官错失还是谈立储抑或两者皆有
云起会心一笑,转了话头道“但论思辨,锋不及我。”
朱元璋笑了起来,道“思辨有何用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利,于事无助无补。”
云起微笑道“辩显于外,乃是小才,不足为傲,云起所倚仗的,乃是查案之能。”
朱元璋满意地缓缓点头,云起道“锋不擅发现蛛丝马迹,臣能。”
朱元璋道“思辨显于外,谋智敛于内,朝中言官若悟得此道,当不至于成日纠缠细微末节。取廷杖。”
云起朝殿内另一侧站立的荣庆伸指一点,后者面朝朱元璋躬身。
二人转身相背,迈出六步,步伐整齐,恰恰好行至墙边,各自鞠躬,同时取下置于木架上的廷杖。转身朝殿中走来。
另四名锦衣卫熟练上前,两人架胳膊,两人擒足,将左侧言官于地上牢牢按住。
“皇上”言官并不挣扎,抬头歇斯底里猛喊道“我大明虽于草莽起家然祖宗礼法不可废和天敬德四字谥号非贤即圣”
“皇上饱读诗书,罔顾孔孟之道”
言官双眼圆睁,其形可怖至极,不住喘息,吼道“有何面目见天下治学之人皇上千秋万世之后,只恐太子受尽国人唾骂皇上请三思”
这话听在耳中,就连云起也按捺不住,为此言官捏了把汗,实在无法理解多四个字与少四个字的区别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多了这四个字,估计四十廷杖跑不掉。
果然,朱元璋道“庄麓,四十杖。”
庄麓不错,正是拓跋锋吩咐要下手轻点那人,云起双脚一前一后站定,荣庆眼角余光一瞥,得到信号,二人此起彼伏,开始猛击那言官背脊,庄麓登时发出一声惨叫
庄麓痛嚎之声缭绕在廷,朱元璋只充耳不闻,继续批那奏折。
四十廷杖打完,庄麓已是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双目神色迷离,口中喃喃不清不楚,反复念着几句什么。
言官股间,大腿,背脊上血沫横飞,身下浸着一大滩血,两名锦衣卫上前将他拖了下去,另两名锦衣卫则取来一块黑布,各分左右,沿着两把廷杖朝下干净利落地一抹,红漆铁杵焕发出崭新光泽。
朱元璋将手中奏折叠起,冷冷道;“方孝孺。”
另一名年轻文臣却是无动于衷,道;“臣在。”
朱元璋道“你可知罪。”
方孝孺答道“自古子承父业,臣不知何罪之有。”
朱元璋道“你之罪乃是管了朕的家事,这奏章可是你的”
方孝孺沉声道“正是臣亲笔所书”
朱元璋怒道“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俱不敢管朕的家事,此便是罪,四十杖”
行将就木的天子一声怒喝,登时激起猛咳,太监忙上前抚背,云起清醒过来,站定开打。
廷杖一落,预料中的惨叫并未响起,方孝孺咬牙硬抗,云起心内暗嘲傻子廷杖击人,若人全身紧绷,内伤便越狠;唯有令肌肉放松,方能换得些许皮肉伤,将养数日便好。
方孝孺这下挨完,估计两条腿就废了,云起暗自可惜,然而这名字听起来又甚熟,打到第五下时,云起终于想起此人是谁,登时色变,忙改换步型,并朝荣庆连使眼色。
荣庆未曾抬头,专注地盯着方孝孺背脊,卖力打个不停。
云起哭笑不得,手上轻了力度,以重锤击破鼓之力虚打,声音极响,着力却甚微,依旧是打得满身血,方孝孺斜斜歪在地上,已是昏了过去,当即被锦衣卫架出廷外。
云起叹息不已,读书人果是不经打。
那一下午朱元璋再无话。云起站到鼓声起,便与荣庆并肩回了院中。
云起一只脚高曲,踩在条凳上,接过荣庆盛来的饭扒拉,边道“你眼睛怎这般不好使”
荣庆哭笑不得道“先前看你并着靴,便以为那读书人打得,我怎知”
云起道“罢了,打了就打了,你知道么天下之事,常发于至微,而终为大患便是他写的。方孝孺是宋濂的登科弟子,写得一手好文章。”
荣庆一头雾水状,朝云起碗中挟来菜道“没听过,写这劳什子,难怪被打。”
云起笑了起来,自顾自道“你打重,我打轻,拖了下去,不知是怎生个光景。”
荣庆忽地想到二人使力不均,这大才子指不定回去就要单脚瘸着,蹦蹦跳跳,当即一口饭喷了出来,大笑道“我那几下打得甚狠,该是瘸了。”
云起打趣道“不还有一只脚么,才子大可以飞腿踢人。”继而与荣庆相视大笑。
二人吃了饭,正要各自回房时,云起却不见拓跋锋,回房见自己沾了血的侍卫服没了,料想是拓跋锋取去穿,倒也不介意。
等了片刻,直至掌灯那会,忽听院外来了一小太监,尖着嗓子道“皇上传锦衣卫指挥副使徐云起”
云起蹙眉不知发生了何事,临时补班也该侍卫来传,怎会命太监来
云起跟着出院,朝那小太监手中塞了一小锭银子,道“小兄弟,皇上传我何事”
那小太监阴笑打量云起,拉着他的手,道“有人于背后嚼舌根呢,副使千万得仔细着答话。”
云起登觉惊惧,难不成是杀兵部主事败露受贿可是大罪那瞬间骇得说不出话来,心中飞速想了十几条脱罪之法,但转念一想不对,拓跋锋定不会出卖他,心内安稳不少,惴惴行至殿上,见黄子澄拢袖立于殿中,朱允炆两眼通红,站于龙案一旁。
拓跋锋站得笔直如同桩子,身穿云起的那身侍卫服,袖上仍湿着一片,其身材略高些许,衣服上身,稍有不合,手腕突兀地露出一小截。
拓跋锋朝着云起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云起避开拓跋锋视线,松了口气,行过礼,微笑着抬头,望向朱允炆。
朱元璋道“徐云起,你既会查案,朕命你助黄太傅查清何人将此杂书带入宫内,交予允炆杂书。私自携物进宫,乃是大罪。”
书上叠着两片碎裂的水晶片。
云起笑道“皇孙,臣且问一句,这书是何人胆大包天,藏着进宫交予你的”
朱允炆忍忿不答,片刻后低下头去。
云起道“臣请借阅此书。”
朱元璋点了点头,太监捧着书与水晶片交到云起手中,云起略一沉吟,只接了书。
朱元璋道“拿回去,三日内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云起随手翻了翻崭新的书页,笑道“臣已破案。”
朱元璋从奏折中抬起头,目光森寒。
云起哗啦一抖那书,微笑道“臣请问太傅,此书从何处寻得”
黄子澄冷冷道“皇孙书房。”
云起道“那便是了,皇孙定是今日得的此书。”
殿内肃静,云起缓缓道“书房乃是最易被翻到之地,太傅于书房教习皇孙功课,从早到晚,无暇休息,带到书房去做甚”
“要读杂书,也须藏于寝殿之中,枕席之下,据此推测,此书新得,一页亦未曾看过,便已开始功课,遂不得不慌张藏好,以至露了马脚。”
“只需唤来今日功课开始前,进书房之人,一问便知。”
黄子澄道“一页亦未曾看过又是从何得知”
云起拈起扉页一角,朝向灯光抖了抖,道“新书粘纸,翻阅不易,必先沾了舌中津液,将其推开。”
“然而,此书连着开卷数页俱无指印。定是方得了书,还未看时太傅便赶到。”
云起合上书,看了黄子澄一眼,道“太傅到书房那会,谁正与皇孙相见”
黄子澄浑未料到云起不打自招,怒道“自然是你徐云起还会有谁”
云起双手捧着书交还,道“那便是臣犯的错,再无他人,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朱元璋哈哈大笑,将书摔在金案上,眯起眼,打量云起片刻,点了点头。继而冷冷道“四十廷杖。”
朱元璋道“允炆,将你的书拿回去。”
黄子澄蹙眉,道“陛下”
朱元璋道;“退下罢。”
拓跋锋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取来廷杖,云起倒也光棍,朝朱允炆略一颔首,示意无妨,便即跪下,面向朱元璋。
云起目光直视金案下的那双龙靴,靴头金龙张牙舞爪。
拓跋锋双足一前一后站定,拈了拈三十斤重的纯钢廷杖,沉劲于肘,反手一抡。
廷杖一端于空中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
朱允炆肩头一抽,闭上了双眼。
是夜,月越宫墙,锦衣卫院中,副使房。
云起赤身趴在榻上,背脊,臀部,大腿,股间伤痕累累。
拓跋锋一手端着药碟,以手指调开,刺鼻的黑乎乎的药膏在指间摩挲,继而摸上云起的背。
云起抽了口气,呻吟道“老跋你手指头糙得很换荣庆”
拓跋锋放下药碟,转身离去,少顷不见唤荣庆来,却又一阵风般地进了云起房间。
拓跋锋右手往左手上戴着一只丝绸手套,道“下好离手,你知道皇上想立朱允炆为储猜的今日四十杖,来日便是万户侯的情分”
云起怒道“没这念头”
拓跋锋看了云起一会,点了点头,坐到床边,继续为云起涂药。
拓跋锋摸上云起背脊那瞬间,云起纵声痛喊,难受至极。
拓跋锋道“这是西域来的蚕丝手套,还痛么”
云起怒不可遏,许久后道“你竟是真打”
拓跋锋嘲道“我以为你让我真打。”
云起既悲又怒“今天的事我记下了”
拓跋锋手上不停,低声说了句话,吐字模糊不清。
云起痛得神智迷糊,断断续续道“说什么突厥话”
拓跋锋不答,专心致志地摸着云起,那药膏显是灵方,骤涂上时如针刺般难耐,然而过得片刻,却是清凉止痛,治外伤十分有效。
云起眼皮渐重,昏昏欲睡,拓跋锋涂完药,那宽大手掌摸到云起肩后,顺着颈侧享受地来回抚摸。
蚕丝手套光滑无比,云起依稀能感觉到那层丝绸与皮肤相触的质感,甚至能感觉到拓跋锋隔着薄薄一层手套,掌纹间传来的温度。
拓跋锋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在云起脖颈处反复摩挲。拇指更不断揉搓他的耳垂。
云起被摸得面红耳赤,下身硬了起来,抵在草席上,道“你做什么。”
拓跋锋摸了摸云起的脸,饶有趣味道“侧过身,让我看看。”
云起道“滚”
拓跋锋道“你今天被架着一路拖回院里,膝盖磨破了皮,还须上药。”
云起满脸通红,此刻无论如何不能侧身,旋道“不用了。”
拓跋锋上前要助云起翻身,手腕伸进云起颈下,却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云起怒道“老跋”
拓跋锋扯了薄被,轻轻盖在云起身上,转身出门。
云起意识恍惚,临睡前听见房外传来淙淙水声,他知道那是拓跋锋在洗他们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