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束火光啸着锐响窜上天际,然后绽开如花,璀灿华丽地耀亮夜空,接着繁华散去,零落如点点星光。
叶倾云仰着头,也兴趣十足,往常过年便是和留在庄内的兄弟们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这样寻常人家的守岁方式也只有小时候骆隐风和上官兰容都还在的时候,但在记忆里却已经很遥远很遥远。
砰又是一束火光窜上夜空。
叶倾云眼角余光瞥到方孝哉端了一碟糕,拿着一壶酒起身离了席,没有和其他人说一声就这么静静走了。
叶倾云疑惑之下,便起身悄悄跟在后头。
纤瘦的身影在廊上缓缓走着,一道一道照亮夜空的火花也时不时在他身上留下明灭的光华,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寂寞。
叶倾云在后头跟着,突然有种冲动,想要上去将那抹孤单的背影抱进怀中,用身体温暖他,用唇舌告诉他自己有多需要他,将他拉下情海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
就在叶倾云心里那阵渴望强烈到他几乎要追上去时,他发现方孝哉脚一拐,却是进了祠堂。
不由纳闷,祭祖不都是大年初一早上做的,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祠堂的门虚掩着,叶倾云轻声走了过去,贴着门缝偷偷朝里看。
方孝哉将糕点和酒壶搁在某个灵位前,静默了一阵,伸手抚上那块牌位。
秀蓉
叶倾云怔了一怔,听到那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不由蜷起左手的手掌。
方孝哉手抚着灵位,脸上少有的露出几分温柔来,那样柔和的表情,让人如坠云端。
叶倾云记得他也曾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只是那是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后来看见的便总是一张平淡温和但表情肃然的脸。
秀蓉,过了年肃儿就两岁了,已经会叫爹爹了敬哉和若尘也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顿了一顿,方才续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鼻音,我总觉得你还没有走,总觉得你还在我身边,总觉得哪一天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站在门口给我端暖暖的夜宵来
低低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悲凄,在祠堂里淡淡回转,一句一句,叩在叶倾云心里。
那个不会说话的女人,被他执着手坚决地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妻,是他要与之白首偕老子孙满堂的人,就算如今已离开了人世,却依然占据着方孝哉心里某个重要的位子。
叶倾云的手越握越紧,为什么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有办法留住他的心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
方孝哉在祠堂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全然不知门外站了个人,腾然而起的妒意,正在他胸口里灼灼而烧。
次日清晨,众人都起得很早,梳洗一新,给方老爷子请过安讨了红包后,便一同前往祠堂祭祖。还未走到祠堂,就听下人惊慌失措的一声大喊,众人皆是一愣。
方敬哉率先跑了过去,大年初一的鬼叫什么
下人手指着门口,结结巴巴,少、少夫人
方孝哉听了一愣,随即将怀里抱着的方肃递给一旁的奶娘,自己匆匆走了过去。走到方敬哉身边,猛然停住,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夏秀蓉的牌位碎成两段,静静躺在祠堂外的青石板地上。
方孝哉握紧了双手肩膀颤了颤,随即一声大吼,谁干的这究竟是谁干的
在场的人皆都一悚,因为几乎从未见过方孝哉这般愤怒咆哮的样子,但没有人出声承认,压抑的气氛让方肃鼻子一皱哇的哭了出来,奶娘小声哄着却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半晌,初九怯怯地从人堆里走出来,大少爷我知道是谁干的。
一众人唰地都把视线投到初九身上,初九瘦小的身子一个哆嗦,然后咽了口口水,颤颤抬起手来往众人身后一指,是他我看到大少爷昨晚出了祠堂以后,他进过祠堂。
方孝哉怒红了眼睛,顺着初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穿过人墙,视线落到站在人墙之外的那人身上。
男人一脸茫然无所知的表情,方孝哉缓缓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叶倾云觉得心口里有什么怦咚怦咚跳得厉害。
为什么要这么做方孝哉直直地看着他问道。
叶倾云动了动嘴唇,想还是和以前那样装什么都不知道蒙混过去好了,但是刚才看到方孝哉那模样,他却又有些后悔
正在犹豫之际,听到方孝哉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他抬头还没看清楚方孝哉的表情
啪
眼前一黑,叶倾云被他一掌打得偏开头去,方孝哉戴在右手拇指上的、代表方家当家的墨玉指环撞在他的鼻梁骨上。
叶倾云微微回头,脸颊上火辣辣的,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下来。
方孝哉将手收了回来,握成拳状,似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仍是控制不住的声音有些颤抖,敬哉说得对,我真是留了条狼在家里,还是头白眼狼你有怨有恨你都冲我方孝哉来,为什么要对个已故之人这样不敬
叶倾云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
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没办法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一个人。
来人拿下他,杖责一百方孝哉回头命令道。
听闻,方敬哉倒是上前劝阻,哥,他不是方家的人也不是卖身方家的下人,万一骆大人
方孝哉却没让他再说下去,眸光冷厉地扫了眼四周,还不动手辱我方家祠堂者必须受罚
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叶倾云发起疯的样子他们都见过,只怕十几个人都压不住。
方孝哉见他们迟迟不动手,上前一把夺下其中一人手里的木棍,朝着叶倾云背上就是一下。
啪的一声清脆骇人,叶倾云没用内力护体,这一下打在背脊上,生生的疼直窜上脑门。
但是他需要这疼痛。
啪啪
又是几下打在背脊上,叶倾云双膝落地,嘴角挂下一丝殷红的细线,而每一下落在背脊上的疼,他都从中真切感受到方孝哉的怒意,每一下他也真切认识到自己和夏秀蓉在方孝哉心里的不同
衣衫破碎,木棍直接抽在皮肉上,但在叶倾云来说,皮开肉绽的痛总好过蚀骨剜心的疼。
孝哉,孝哉他在心里一遍遍唤道,直至失去意识。
方孝哉终于打不动了,停下棍子微微喘气。
叶倾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显然昏过去多时。
怒气泄完,方孝哉整个人也平静了许多,让下人把叶倾云带下去治伤,自己则抱起夏秀蓉的牌位默默走回房里。
一路上,叶倾云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闪现,悲哀可怜,甚至有些绝望。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明明犯了错的人是他,为什么反而要露出受伤的表情
回到自己房里,方孝哉将夏秀蓉的灵位小心地放在案桌上,自己则在桌边坐了下来。
手指摩挲着断裂的木纹,满心的愧疚,或许他真的不该把叶倾云留下来。即使疯了,他霸道的本性依然表露无遗,今天是对秀蓉的牌位,那么明天又会是谁敬哉爹还是肃儿
不可以自己绝不允许他这么做
屋里很暖和,加之前一晚睡得少,方才大凶大恶的一顿怒火伤了不少体力。
方孝哉想着想着困意便泛了上来,不觉手支着脑袋睡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方孝哉睁开眼来,眼前模模糊糊站了个人,素色的褙子、百蝶穿花领方孝哉眨了眨眼睛,待到看清楚来人,不由一楞。
秀蓉
站在面前的女子,清丽的脸上敛着恬静的表情,浅浅笑着望向他,一如她活着时那样。
方孝哉猛地站了起来,正要上前,然走了两步却又生生停住。他方才进屋之后便将门从里侧闩上,不可能有人进得房间里来。
方孝哉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桌上那断了的牌位,然后看向站在面前的女子,喃喃地又唤了一声秀蓉,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少爷
没想到夏秀蓉竟然能开口出声,细细柔柔的声音,一如她本人一般温婉。
大少爷,奴婢至死都感激大少爷对奴婢的情意
方孝哉站在那里,静静听她说。
但是奴婢一直都知道,其实大少爷心里早已有了喜欢的人,大少爷之所以娶奴婢为妻,只是因为大少爷喜欢的人没有办法给予大少爷你想要的东西
方孝哉一怔,紧接着叶倾云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你到底要什么财宝、美人,只要我叶倾云能弄到手统统都可以给你
叶倾云,你听好了我方孝哉想要的,你找不到也给不了
收回神思,方孝哉再抬头时脸上有一丝愧疚,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秀蓉
大少爷,你不告诉他,他又怎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静了一静,夏秀蓉脸露一丝哀戚,看到大少爷这样辛苦,奴婢又怎能安心去投胎做人人世之间,情意难料,若是白白错失,不知损了多少世修下的缘分
夏秀蓉没再说下去,只淡淡一笑,奴婢只是放心不下大少爷,现在奴婢要走了大少爷请保重身体,肃儿就辛苦大少爷了
夏秀蓉的身影如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逐渐淡去,散开
秀蓉秀蓉
方孝哉出声喊道,蓦然发现自己依然坐在桌边,抬头看向门口,门上的门闩依然好好的,而夏秀蓉的牌位则静静搁在桌上。
是梦
方孝哉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小会儿,却发现窗外天色居然已经暗了下来。
起身开门,外头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昏沉的大脑略微清醒了一些。
下人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用晚膳,一问之下才知已是戌时,竟然不知不觉间睡了一整日。
方孝哉摆了摆手,转身正要进屋,蓦然停住。
其实大少爷心里早己有了喜欢的人只是那个人没办法给予大少爷你想要的东西
方孝哉把着门框的手,手指屈了屈,脸上表情复杂。
大少爷,你不告诉他,他又怎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脑海中浮现起他在成亲之前,叶倾云闯入自己房间的情形。
方孝哉知道,其实自己一直逃避着,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时候的事情,他害怕那样子的叶倾云,但他在逃避的却是让他觉得比这更为可怕的事。
那个晚上,当自己转身看到桀骛狷狂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时,除了惊讶、恐惧,不敢置信之外,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竟是涌起一丝欣喜。
因为他并没有忘了自己,而是执着地找了过来
叶倾云,你到底要做什么
孝哉,我要你跟我回去。
我要你跟我回去
只是不知那个时候,他要求跟着他回去的,是方孝哉,还是那个假的骆隐风
方孝哉复又转身走到廊上,让下人帮自己拿来伤药和棉布,然后拿着那些东西朝叶倾云的房间走去。
叶倾云的房里还亮着灯,方孝哉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房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方孝哉走到里间,看到叶倾云正趴在床榻上,破烂不堪、沾了血的外衫随意的丢在床角。
方孝哉走了过去,对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没有反应。
倾云
唤了一声,仍是得不到回应。方孝哉在榻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伸手撩起叶倾云身上又已沾到血迹的中衣,露出底下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
解开纱布,就见他整个背部纵横着长长短短的伤口,像狰狞裂开的嘴,皮肉外翻,还有血水往下淌
方孝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竟是不知自己也能下这样狠的手。
叶倾云只是静静趴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故意不理方孝哉,唯有肩背随呼吸一起一伏。
方孝哉自顾自地取来布巾,帮他把伤口周围的血水擦干净,然后将带来的伤药抹上去。
药粉甫一接触伤口,便见叶倾云肩膀手臂的肌肉猛地绷紧,身体一阵阵的痉挛,片刻便见细细密密的汗珠凝结在匀实的肌肤上,但是他偏是忍了下来,一哼都没有哼。
方孝哉放轻了动作,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他的伤口上。
纵然你心里有一百个不服,但错就是错,破坏祠堂、弄坏牌位是对已故之人的大不敬,不管你是什么理由,这顿罚是逃不掉的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方孝哉抬眼看了看叶倾云露在外头的后脑勺,很轻的叹了口气。
我昨晚进祠堂后你就一直在门外,我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
对方还是不作声,方孝哉便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以为我娶秀蓉是因为喜欢她。确实,秀蓉是个好妻子,贤良淑德,所有的优点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但我却不是一个好丈夫,我娶她,是因为她可以给我想要的生活而我心里一直喜欢的另有其人
叶倾云背上的肌肉抽动了下。
那个人在我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施予我援手,给予我关怀和照顾,纵然他张狂、霸道,甚至偏执、粗暴,但无疑那个时候的他是失忆之后的我唯一的光芒和希望
方孝哉的手绕开他的伤,在他背脊上小心抚过。
但就是这样的他,也是这世上伤我最深的人他说这世上只要我想要的,他统统可以找来给我但是那些统统都不是我想要的方家大少爷有的是赚钱的法子,要为方家大少爷说亲的媒人可以从东大街排到西大街所以财宝、美人,在我眼中算不得什么稀缺的东西
说到这里,方孝哉似为自己的自负感到好笑,扬起嘴角微微地笑,却同时有一滴晶莹滑落脸颊。
在我眼里的喜欢,不是掠夺,也不是占有,而是两个人的相伴相知,并肩而站而我想要的也仅仅只是举案齐眉、白首偕老而已
方孝哉的声音越说越低,叶倾云感觉有什么啪嗒啪嗒落在自己背上,像是温热的水珠,但碰到伤口却激起针扎似的疼痛,直往皮肉里钻不禁回头,却只看见方孝哉匆匆起身、急步离开的背影。
他的声音还犹在耳边,原来他也曾对自己有过情意只是,那个时候自己不明白也不知道,不仅白白错失而过,还对他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
叶倾云觉得胸口窒得呼吸困难,不由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闭上眼,却依然无从疏解胸口里翻腾咆哮着的痛苦,只能张着嘴,无声地呐喊出来。
叶倾云在榻上躺了十来日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但是那一晚之后方孝哉却再也没有来过他的房间。不过想想也是,方孝哉本来就不是那种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的人而他突然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意思是
叶倾云在廊上随意走动,舒展着筋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走到庭院里,看见方二少爷和那个封家的少爷,两人正肩挨着肩坐在八角琉璃亭里,石桌上堆了一大迭帐册,细细查看着。
他曾经听说,方家二少爷本来是全京城出了名的纨裤子弟,坊间有这样的说法宁嫁西巷癞头三,不嫁东街方二烂。
很多人都抱着看戏的态度等着看方敬哉把方家败个精光,却都没想到在方孝哉出事之后,方敬哉独自挑起了家业,性子也转了圈。
如今虽然还依稀尚存些昔日的玩世不恭,但在外人面前,不论言谈还是做事风格,都有直追方孝哉之势。
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彻底转变
若尘,你帮我看看这里。我总觉得古怪,但又看不出来什么异样的地方。
封若尘接过帐本前后翻翻,然后笑着指给他看,这笔和这笔你可以再查查
方敬哉表情认真地点点头,拿笔在本子上圈画,见封若尘端起案上的茶水正要喝,被他手一伸给抢了下来。
水凉了,我让初九给你换热的来。
封若尘摇摇头,这两日总觉得喉咙有些燥,我润润就好,不多喝。
闻言,方敬哉将杯子递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然后凑过去贴上封若尘的嘴唇,将温暖了的茶水渡过去,一滴不剩地渡完还伸出舌头在封若尘嘴唇上舔了一下,好点了吧,回头让厨房拾你熬点红枣莲子茶,益脾养心,还能安神。
唔,不要太甜的。
那一幕恰巧落在叶倾云眼中,即使早就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叶倾云也是一愣。
不是因为方敬哉这一举动的肉麻,而是萦绕在这两人间的温馨平和以及淡淡的情愫,让人觉得这幅画面看来很和谐,仿佛有什么是绵远流长、缠绵其间,可以一直延续到还看不见的将来
在我眼里的喜欢,不是掠夺,也不是占有,而是两个人的相伴相知,并肩而站而我想要的也仅仅只是举案齐眉、白首偕老而己
叶倾云默默转过身,方孝哉会突然和他说这些难道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现在在装疯
叶倾云,我想要的东西你找不到也给不了
叶倾云抚上自己的心口,那就是他所说的自己找不到也给不了的东西在他眼中,举案齐眉白首偕老是自己没办法给他的
不由有些涩然的笑。
没办法给
这是叶倾云没办法给的
所以他现在告诉了自己,是要自己认清楚之后就离开这里
叶倾云沿着走廊往回走,正面相遇的下人纷纷侧着身避让开。
在他们眼中,这个男人就是个疯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举案齐眉白首偕老就这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在走廊上留下一个孤单落寞的背影,萧索孤零,又有几分可怜
是夜,方孝哉哄下方肃入睡,正待回去自己的房间,下人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轻声道,大少爷,叶公子不见了。
方孝哉听后一楞,但很快恢复了表情,好像是早已知道了一般。
挥退了下人,没有回去自己房间,而是向书房走去。
他没办法解释心里那种低落从何而来,明明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他又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因为没办法给予,所以便选择离开倒还真像他的作风。
便想,如果那个时候就和他把话说清楚,自己和他还会纠纠缠缠这么多年
只可惜那个时候自己还未曾明白,说的也是赌气话,但恰恰就这一句赌气的话却被自己说中了。
自己想要的,他果然给不了。
书房的案上堆着记载了这些时日夙叶山庄码头营收的帐簿,而一直搁在一旁的檀木匣子不见了踪影。
叶倾云拿走了亲自交给他的水域图,而帐册放着管也不管。
方孝哉伸手过去,手指在册面上轻轻摩挲过。
是了,他是两淮的船王,他喜欢驾着船带着他的手下在江上纵横,不受拘束,没有人能束缚得了他,这就是叶倾云,霸道、张狂、肆意不羁可偏偏自己就是喜欢上了,还是那样深、那样刻骨。
也不知道是谁想尽方法要从他身边逃开,是谁说对他的伤害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又是谁坚持要他叫自己大哥,面对他狂烈深挚的情意视而不见
只是越想要逃避,却陷得越深等到醒悟过来时,早已身不由己。
抚着册面的手指颤抖着微微蜷起,揉皱了纸面,有水珠一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秀挺清隽的字迹,晕开了一片浓淡深浅的无奈
第二十章
约莫三个月后,夙叶山庄让人送了个大箱子到京城方家。
此时方孝哉正在大堂和方敬哉及封若尘谈论清明雨后封家茶运的事情。几个下人一同将那个大箱子抬进了大堂,打开,满满一箱的现银多少有些晃眼。
方孝哉手里的茶杯喀喀抖了两下,然放落在茶几上时已经平和坦然,只很轻地一声喀嗒。
这是什么意思送东西的人呢一旁的方敬哉问道。
回二少爷,他们放下了箱子就走了,只说感谢之前方大少爷对他们庄主的照顾。
方孝哉听闻,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交给帐房清点入库。他回过头来要和他们继续商量,却见两人都眨着眼睛朝自己看。
为什么都这种表情
方大哥,叶倾云这是什么意思
他住在这里吃饭衣着请医买药不都要花银子好在还算有点良心
知道自己不会在乎这些银子,但还是送钱来,是要和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吗方孝哉心里不由苦笑。
叶倾云,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仅仅用银两就能还得清的吗
方大哥,肃儿可以交给奶娘照顾,生意上的事,敬哉也可以打理方大哥不如出去走走,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封若尘说道,方敬哉在一旁附和地点点头。
方孝哉想了想,确实如他所说,自己总是一心只想着方家,一直以来都是万事以方家为先,很少会先想到自己。
但是想到了又有什么用,他自己想要的,注定得不到
将杂念都摒弃一边,方孝哉说道,我们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清明之后若尘的第一批茶
封若尘和方敬哉彼此互看了一眼,一个无奈,一个愠恼,然后一起暗暗叹了口气。
薄雾缥缈,摇橹咯吱作响,一艘小船缓缓靠上万花岛的码头。
疏于照料的小岛早已不复当年万花齐放、娇媚吐艳的景象,随处可见的枯败花草,似诉说着无言的寂寥。
上官兰容穿了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赤裸的脚踝上锁着一根手臂粗的铁链。
听到人声,本来坐在角落似闭眸浅寐的他突然睁开眼睛,紧接着从地上一下起身冲向门口,铁链在地上哗啦哗啦拖过。在他双手攀上门上封住的栅栏时,铁链拉成直线。
方孝哉,放我出去你没有权力这样对我快点放我出去
他每天都这样叶倾云问向身边的奚清宇。
奚清宇点点头,上官公子初时还很正常,后来就一日比一日癫狂,如今不论谁靠近,他喊的就是这么几句。
叶倾云沉了口气,然后看向那个将木栅栏摇得直落木屑的人,缓缓走到他面前。
善恶到头终有报,上官,老天罚你罚得还算轻。
上官兰容仍是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方孝哉,你不要落到我手里,否则我要你生不如死
叶倾云抬起右手,手指一弹,上官兰容便眼睛一闭,整个人滑下去摔在地上。
叶倾云身后响起木轮辗压过枯枝的声音,回身看过去,是一名小童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过来。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看来和叶倾云差不多年纪,眉目清秀,五官端正,只是略显苍白的皮肤和孱弱单薄的身子让他看来有些病弱之姿,本是大好风华却又坐在轮椅上,多少让人觉得惋惜。
他将视线落在叶倾云的右手上,手指捻着鬓畔的一缕青丝,略有赞许的点点头,淡淡开口,今后的日常生活应该是无碍了,但若要再使剑恐怕有些困难。
叶倾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然后抬起头嘴角一扬,笑容里几分桀骛与不驯。
柳先生医术了得,这只手能够再动我便已十分满足,况以后也许会远离刀口舔血的日子,能不能用剑已无所谓。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微微抬头,那叶庄主和在下说好的约定
叶倾云又看了眼关着上官兰容的房间,回头对奚清宇道,去,把他送到柳先生的船上。
等等
轮椅上的男子出声叫住了奚清宇,他身后的小童掏出一粒药丸递给他。
给他服下。轮椅上的男子淡声吩咐。
奚清宇看看手里的东西,又见叶倾云默许的点头,便带了两人朝上官兰容的房间走去。
叶倾云从方家离开后,回夙叶山庄简单处理了些事务,便只身去了曾听骆隐风提起过的药王谷。
当年方孝哉被自己一剑剌伤,就是药王谷谷主妙手回春将他救了回来,而叶倾云这次去则是为了被骆隐风震碎经脉的右手。
尝闻避世高人总有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而药王谷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肯医治的。
当叶倾云道明来意后,谷主柳飞花很爽快地同意了,而条件只有一个
在下问叶庄主讨一个人,作为替叶庄主医手的诊金。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而他要的人就是被囚在万花岛上的上官兰容。
送柳飞花上船之时,叶倾云终是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不知上官曾经如何得罪了柳先生
柳飞花微微侧首,清秀的面容敛着柔和的笑意,却透着让人无法亲近的冷傲,难道只有深仇大恨才会想把一个人锁起来,让他永不见天日
叶倾云被问得一时哑然。
看着柳飞花坐的船缓缓驶离码头,叶倾云回首打量了下四周。
东侧的船是明天要离港前往杭州接货的,西侧码头停靠的船则是前几日刚从山东运货回来,此时正在维护和检修。
夕阳挂在船桅上,几只水鸟停站船头,往日的戾气与肃杀几乎感觉不到,码头上呈现一片忙碌与平和。
清宇。
属下在。
你是喜欢当来去自由随心所欲的江寇,还是更喜欢当一个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船工
这奚清宇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看向周围其他人。
叶倾云背着手转过身来,本庄主问你话呢。
奚清宇皱着眉头犹豫了下,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叶倾云听闻,挑了挑眉,什么话也没说径自往山上走去。
暮色如火,宛如那日初见。
方孝哉,我会让你知道,只要你想要的,我叶倾云不仅能给,也能为你守上一世。
两年后。
方大少爷,路上请小心。
吴老板送到这里便可。方孝哉拱手一揖,拜别了送行之人,然后转身捋起衣襬走上了舷梯。
天淡云高,秋风飒爽,掀起薄薄的夏衣,已略感几分凉意。
打着方家旗号的商船缓缓驶离码头。
方孝哉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老船工说江上起风了,太阳一落就会转凉,劝他回舱内比较好。
方孝哉接受了老船工的好意,伸手捋了下被风拂乱的鬓发,转身,有什么从挟着的帐册间滑了出来,落到甲板上。
那是一份请帖,素雅的纸,淡淡描金的纹样。
他弯下腰将那张请柬捡起来,这是他出门时下人匆匆交到他手里的,他没地方放就随手夹在帐册里一起带了走。
方孝哉拿着那张东西回到舱内,在桌边坐了下来。
从两年前开始,每月初一便会收到叶倾云的请柬,邀他十五那日去夙叶山庄把酒言欢。
第一次收到时,方孝哉疑惑之余又十分莫名。
叶倾云不是放手了吗怎么又
他不禁有些惶惶,十五那日他没有赴约,一整日都忐忑得什么事都没做,到了晚上看窗外一轮圆月如盘,月华如水,竟是有几分后悔。
然,一夜平静,次日清早他坐在床榻上发了很久的呆。
以为事情便就这样结束,但是次月的初一那样的请柬再次被送了来,然后是第三封第四封
初时只寥寥几字的相约,久了请帖上的字句也越来越多,诸如天气凉了注意身体;在后山猎了一只鹿,冬日进补最适宜,你不来的话,我就让人给你送去。
五大三粗的男人,笔力苍劲的一行行字,却透着浓浓的暖意。偶尔也有让他喷笑的话,比如最近盘了福建及山西的几个码头,请方大老板多照顾鄙庄的生意;又或者像是请借帐房先生一名急用,清宇不慎被书案上倒下的帐簿砸伤了脑袋。
着实有趣
自己将夙叶山庄的码头拿来做货运,叶倾云回去以后并没有放弃,反而越做规模越大,两淮上的水运也处理得很好,叶倾云有时也会追击下黑船,但最多拿了财物把人丢给官府。
从来都凭着自己意思做事的人也开始讲起了规矩,而这个改变不仅仅只有方孝哉一人看见。去年到南海时,偶遇南海的船王,谈论之下对方无意中感叹,叶倾云越来越有船王的样子了
将手里那张请柬请放到桌上,沉甸甸的满载了深厚的情意,恐怕再有个几张他要连拿都不敢拿了
一开始不知要如何应付这每月一次的邀请,就索性不去理睬,只在夜深无人、睡意全无时,将请帖一一翻出来,揣摩着那字里行间蕴含的深意,仿佛当年那个深夜为他送来狐裘的人就在身边。
两年一晃而过,待他觉得这份情意深重得让他再次无力承受的时候,却是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只因那透过纸端灼灼而燃的挚情,并非记忆里那般炽烈的、不顾一切的要将他卷入其中烧成灰烬,而是就那样静静的、徒留暖意袭人却将火光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是怕伤害到自己吗
不觉微微叹了口气,那么自己现在又在害怕和担心什么
叩叩门被敲响。
方孝哉收敛起心思,问道,什么事
大少爷,江面上似乎有情况
船头那里聚了不少人在张望,方孝哉也走了过去。
夜色如墨,江面上还起了雾,隐约可见远处有几个桔色的亮光,一点点的靠近,直朝这边而来。
凭他的经验,对方来意不善。
通知下去,全船警戒,武师都上甲板。
是
除了跑动的脚步声,便只剩哗哗的水声。整艘船上顿时一派紧张的气氛,加之四周的情况对江寇大为有利,方孝哉不由将手握成拳,暗暗祈祷情况没有自己想的这样糟。
那些火光越来越近,单桅小船的影子逐渐从浓雾里突现出来,这种船轻便灵活,是江寇惯常用的。
方孝哉眼睛大睁了一下,然后回头,准备油棉和弓箭
一声令下,船工纷纷擦燃火石,只片刻,武师将前端燃着火棉的箭搭上弦,满弓。
对方看起来人数还不少,船头从浓雾中钻了出来,但是自己这边逆风,这样的距离火箭还不足以威胁。
握紧的拳头手心开始出汗,船工劝方孝哉回舱,被他拒绝了。
气氛越发紧张,船上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当对方的船船头完全暴露出来,看清对方船上那些人手里明晃晃的刀时,方孝哉大喊一声放箭,登时耳边只剩了弓箭划破空气的呼呼锐响。
燃着油棉的箭受风的阻碍,还未射上去便掉落江中,对方亮着刀叫嚷着满帆冲过来,几个船工拉着方孝哉往船尾去,准备情况不好就要弃船。
就在危机关头,突然四周亮起一片火光,晃得人眼花,方孝哉定睛看去,不知何时自己的船侧又多了几艘船来。
带着绳索的勾爪从四周船上飞来,缠住桅杆,接着陆续有人顺绳索落到甲板上,提着刀剑守住船头和船侧。
奚清宇荡着绳索落在方孝哉身旁,俊朗的青年取下叼在嘴里的小刀,方大少爷,这里就交给我们好了。
说完,奚清宇身形矫健地跳上船头,对着下面喝道,胆敢在老大的地盘上作乱,统统拿下
一时刀剑声起,同时伴着扑通扑通的落水声,片刻形势就为奚清宇的人手所控。
方孝哉不禁松了口气,然后回头,接着愣住。
男人不知何时上到他的船来,正缓缓朝着他走过来。
两年未见,对方身上依然不减那份张狂的气势,但眉宇间却也敛了不少沉稳。
方孝哉只觉心口慌乱地跳着,身体像被定住,动弹不得。
没事吧,守了他们这群人好久,怕打草惊蛇才一直没出声。
对方的声音落在耳边,温柔、沉稳,让原本慌乱的情绪莫名安定下来。方孝哉想摇头,又动了动嘴唇想直接告诉他自己没事,但是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叶倾云,竟觉得鼻端涌上一阵酸意。
叶倾云没有再多说什么,绕过他走到船头指挥众人。
纷乱不久被平息下来,那些江寇被奚清宇等人押上自己的船带走。
叶倾云背手站在那里,方孝哉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紧了紧拳头,然后走了过去。
你一直跟在我的船后
叶倾云侧过头来,面色澹然,深邃的眼眸凝望着他。
这一表情让方孝哉不由心生怯意,但见叶倾云在看了他片刻后却是嘴角弧起,敛着温柔的浅笑。
只要是两淮上的船,我都有义务保证它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