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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 第17节

作者:priest 字数:12766 更新:2021-12-28 21:10:28

    景七伸手,从裂口粗瓷的茶碗里蘸了些水,细长的手指,在桌上重写了个“景”字,道“日出东方,天光四起,山重山,渐可攀,皇头差一点,脚下满京华,可进而不可退也,大人这字若问前程,则虽艰难险阻,亦贵不可言。”

    赫连翊轻笑一声,眼角却没有笑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若偏要问姻缘呢”

    景七摇摇头,轻笑道“这是个无缘字,若有三生缘定,那岂不是虚影一场,大人不用问我,自己心里有数。”

    赫连翊低下头去,半晌,才勉强一笑,站起身来,肩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竟有些不直起来,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那招摇的“神机七爷”的牌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压不住的凄苦“先生说得有理”

    这句话仿佛压在他喉咙里,每吐出一个字,都刀子似的划着嗓子,听起来有几分沙哑“有理。”

    他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荷包,丢在景七收卦资的破碗里,撞上那小半碗的铜钱,清脆作响,转身大步离去,竟是连头都不敢回一下似的,周子舒对着景七和乌溪点点头,匆忙跟上。

    景七脸上的笑容像是长在那里一样,半晌不退,良久,才将那小荷包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不是碎银零钱,是只两寸大小的玉兔,兔子脚上穿了个洞,上面挂了个古旧的铃铛,风一吹,便脆生生地响起来。

    他手里托着那只兔子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还是很小的时候,赫连沛给的一对玉兔,他特意找人穿了铃铛,给了赫连翊一只,另一只恐怕还在自己府上,和那些个经年旧物一起。

    原来已经有十几年了。景七笑了笑,将荷包收起来,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有钱人出手就是大方,收摊了收摊,小乌子,爷请你去对面的摊子上吃馄饨去。”说着,便弯下腰去,将招摇撞骗的摊子收到他那破匣子里,拿着木棍在一边在地上点着,一边往前走。

    走了几步,才发现乌溪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撇嘴道“干什么不走嫌弃么”

    乌溪问道“刚才那个人的意思,是说喜欢一个姓景的人么”

    景七站定,蹭蹭鼻子,心说这种乌七八糟的事,别教坏了孩子才是,便道“什么姓井姓河的,都是富家公子败家取乐的玩笑话罢了,真指望算对了,还不找我呢。”

    乌溪摇摇头“他没取乐,是说正经的,我知道。”

    景七哂道“你知道什么了小孩子家家的,好好读书是正理,想那么多干什么”

    乌溪皱眉“我不是小孩子。”

    景七敷衍地点头道“嗯嗯,不小了,正是全盛红颜子,无计多情无计愁的时候,哎呀”他学着戏子的腔调哼哼唧唧地唱起来,调侃说笑,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乌溪仍是站在原地没动,执拗地说道“我不是小孩子。”

    景七已经晃悠到了馄饨摊前,将东西放下了开始和那老板搭讪,离得远了,没听见他这句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而伊人彼岸,触手难及。

    功名尘土,他乡路遥,谁有空暇,为这儿女私情一声长叹

    乌溪忽然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景七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向他,问道“你心里有没有过一个人,觉得日日看见他,心里就像开了花一样,见不到他,便每时每刻坐立不安,又不敢和他说,只觉得自己怎么都配不上他,大事小情都为他想好了,哪怕自己死了,也不愿意他有一天为难,一点不高兴的地方”

    景七伸手去拿筷子的手一顿,闻言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半晌,才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道“有。”

    乌溪一颤,张张嘴,话音堵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良久,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热腾腾的两碗馄饨端上了桌子,热气扑面,景七拿起桌子上的醋碗,往里倒了些调味,随口道“死了,早记不清楚了。”

    乌溪道“真有那样的人,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忘了他的,你又没说实话。”

    景七笑了笑,却不言声了,闭着眼睛低下头,做戏做全套,摸索着吃馄饨。

    所以记不清了,不是因为人死了,是心死了。

    第二日早朝,赫连沛竟意外地出现了,临走的时候还特意把景七给留了下来,叫他陪自己喝茶下棋。

    “小兔崽子,又想跑,哪那么吸引你皇伯父都懒得见了么”

    景七赔笑道“那哪能啊,这不是公务繁忙么”

    赫连沛挑起眼瞪了他一眼“繁忙都繁忙到城南摆摊算命啦”

    景七苦着脸抱怨道“咳,您看这太子殿下咋又告臣的状呢,不就是看在熟人的份上多讹了他点卦资么。”

    赫连沛笑着推了一下他脑袋“胡闹你父王年轻的时候,可是我京城第一才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惫懒贪玩的小子来”

    景七顺口接道“可惜父王故去得早,要么还可以问问,别是抱错了吧”

    这话倒勾起赫连沛的怀念之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景七一番,感慨道“明哲可去了有八年了吧”

    景七道“是,回皇上,八年整了。”

    赫连沛眯起眼睛,想起往事,竟有些伤感,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八年前,你才这么高那么小的一个娃娃,现在都长成大人了。”

    景七默然。

    赫连沛又叹道“朕当年的那些诗酒谈笑的老友们,如今好多都不在了,看着你们都大了,朕也老了。”

    景七立刻道“皇上正是春秋盛年的时候,怎说是老是父王没福气罢了。”

    赫连沛又唏嘘半晌,拉着景七絮絮叨叨地说那些年轻时候的事,中间还掉了两回眼泪。景七只得在一边听着,还得扭曲出一幅挺难过的表情,陪着他伤感,谁让皇上这话题是自己引起来的呢。

    他知道这位陛下是个重情的人,这些日子对自己仍是不让新,才借着这机会,成心提着过去的事,没想到这位爷伤感起来,还刹不住了。

    茶水都续了三四回,赫连沛这才止住,抹抹眼睛道“人老了,爱说旧事,你们年轻人肯定不爱听。”

    景七笑道“这怎么说的,父王去得早,臣年幼时候,印象不深,有时候想他,都觉得模糊,皇上多说几句,臣心里多记住几句,留着下辈子孝顺父王呢。”

    赫连沛摇摇头,叹道“你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景七“北渊,这说来,也不小了吧该到操心终身大事的时候了,下个月便是选秀的日子,到时候皇伯父做主,给你在名媛淑女里好好选个贤良淑德的,不过你若有中意的,可提前说好了,别我这老头子忙忙叨叨一场,反惹了你不愿意。”

    景七有些愕然地抬头望向赫连沛。

    赫连沛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小啦,该成家立业了,你整天四处鬼混,成什么样子不叫人笑话么”

    这位鬼混的祖宗倒教育起别人来了,景七忙低了头,小声道“皇伯父说得这是什么话,北渊觉着还年轻着,这成家还还早。”

    “咳,”赫连沛瞪眼,“还早,你说什么时候不早”

    景七干咳一声,绞尽脑汁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这这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赫连沛大笑起来,几乎是前仰后合,将刚擦净的眼泪又给笑了出来“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匈奴真来了,你能干什么”

    景七苦着脸道“皇上,话是这么说,可可、可”

    赫连沛截口打断他道“可什么嫌娶了媳妇碍着你疯玩了是不是合该找个厉害的管管你对了,说起厉害的,那个冯元吉家的丫头,小名儿叫舒儿的,小时候你也见过,她爹爹为国尽忠,这丫头朕瞧着可怜,便收她做了义女,正好贤贵妃没有子嗣,便一直养在她那里,那丫头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从小就爱舞刀弄枪的,活泼性子,你看”

    景七心里“咯噔”一下,一边赔笑,一边仔细查看赫连沛神色。

    冯大将军之女、后封的静安公主谁娶了她,便等于收了冯大将军那一众不得志散于各地的旧部,何况还有贤贵妃那位高权重的赵太师赵太师与陆仁清私交甚密,虽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哪个文人清客不以其为尊长

    娶了静安公主,在满朝文武中,那是个什么位置

    这公主是香饽饽,可到了他这,便是个烫手的山芋。

    赫连沛这又是一招试探么景七才松出来的一口气又重新提了上去,心下闪念,“扑通”一声跪下来“皇上,臣万不敢从命”

    赫连沛扫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道“怎么,朕的公主,配不上王爷么”

    景七只是磕头,咬着牙不出声,额角磕破了一块,他好像无知无觉一样,赫连沛脸色一变,喝道“行了,成什么样子”

    又冷笑道“既然王爷瞧不上朕的公主,朕又不是不通情理的昏君,焉能强求”

    景七这才低声道“臣万死。皇上赎罪,臣心中另有钟情之人,万不敢玷污公主清誉。”

    赫连沛挑起眼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问道“哦谁家小姐这样神通广大,将朕的南宁王迷得公主都不要”

    景七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道“回皇上,明华他是男人。”

    赫连沛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一边的喜公公见状忙上前拍他的后背,赫连沛呛了半晌才缓过口气来,提高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景七跪在地上不起来,低着头道“回皇上,明华虽人在烟花之地,心却不是风尘中人,与臣倾心相许,相知已久,臣臣”

    “烟花之地”几个字一出来,赫连沛脑袋一炸,指着景七手指直颤,“你”了半天,竟忘了词。

    景七口中迭声道“皇上息怒,只是情之一事,最难自禁,故柳紫玉,只可意会而直教人生死相许之事”

    “混账”赫连沛怒骂着打断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子嗣不要了么要让我大庆第一异姓王从此断子绝孙不成”

    景七默然不语,神色悲戚。

    赫连沛怒道“景北渊,你给朕回府禁足,三月不得出来,若若叫朕知道你再去那等烟花之地荒唐,朕、朕代明哲打断了你的腿”

    景七伏地不起。

    赫连沛把手中茶杯猛地摔在地上“起来给朕滚回去,朕看着你就来气滚回去不许出来”

    景七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喜公公忙令王伍扶了他一把,末了勉强挤出个笑脸“臣遵旨。”这才脊背有些微弓地退了出去,他人本来就瘦,这一弓,背影竟有了些形销骨立的感觉。赫连沛瞧着一怔,忍不住别过头去。

    景七一直这样神如槁木似的出了宫,这才直起腰板来,有些狼狈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来。

    大庆第一异姓王干脆便绝了这个位高权重的根,省得那帮子上位者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禁足三个月可三个月以后,皇上可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理由了。

    到时候,有人等着接招便是。

    第四十四章兴师问罪

    南宁王景北渊素来受宠,横行京城也有皇上太子一票人在后边撑腰,大皇子二皇子都因为不同的理由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却始终拿他无可奈何。

    此时却突然被禁足。

    深宫中到处都是秘密,于是也就变得没有秘密了,再加上赫连沛是随口试探,景七是即兴接招,也没有刻意避讳。结果就是,一天之间,南宁王为什么禁足三个月的原因,就差不多传遍了整个皇城。

    无不哗然。

    赫连翊在东宫生生捏碎了一个杯子,碎瓷片将太子殿下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一边的几个小宫女吓坏了,忙跑出去叫太医,还有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将随瓷片摘下去,还没弄干净,赫连翊便猛地甩开她,站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他贴身内侍于葵正好端着茶从外面进来,差点和赫连翊撞个满怀,被一把他推开。于葵见他神色不对,也顾不上别的了,忙跟出来,一迭声地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是去哪啊您这是”

    赫连翊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的“去带人给孤抄了那个什么黄花馆,还有那个明华,孤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蓄谋不轨,心大成这样,勾引朝廷命官皇亲国戚好、好得很,好得很”

    凭什么那样下三滥的东西都要得,孤要不得一片珍视之心,这么多年半点不敢越雷池一步,原来都是喂了狗的么

    孤视你如珍似宝,你就这样自甘堕落地回报么

    于葵急了,上气不接下去地跑到赫连翊前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太子殿下,万万不能啊,如今王爷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的,您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兴师动众去拿一个风尘中人,这传出去,可叫人怎么说皇上怎么想太子名声又会如何您、您不为别人想,不为东宫这群奴才,还能不为咱们大庆想想么此事当从长计议啊殿下”

    赫连翊眼睛都红了,想挣开,于葵死命拦着。他踉跄了一下,竟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幸亏一边的侍卫有眼力见儿,见他脸色不对,立刻过来扶住,才没叫他当场软在地上。

    素来逢人三分笑、不辨喜怒的太子爷一张脸白得纸一样,加上那只没止住血的手,怎么看怎么骇人,于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和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住他“殿下,殿下太医呢死了还是残了,还不来”

    赫连翊使劲抓住他肩膀,睁开眼睛,这会儿急怒攻心,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吐出几个字“摆驾,去南宁王府。”

    出宫到王府,这段路不长,赫连翊却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出来的时候,心里被愤怒冲得空白一片,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却仿佛有种无力感,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想起那人从小到大一点一点的变化,想起那双琉璃似的流光溢彩、却看不到底的眼睛,想起他脸上抹得青青黄黄,拿着一根破棍子,修长的手指点着桌上残水,在城南河边,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个无缘字”。

    就觉得像是滚了一番钉子床一般,已经说不清是哪里疼了。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天下在左,那人在侧,人世间种种求不得之苦,原是不因你天家贵胄,龙子皇孙便能躲得过的。

    有何欢生有何欢

    何为心如刀绞,如今才知。

    疼得狠了,几欲下泪,却觉得胸中那团郁郁之气,恍如要将胸膛也撑破似的,不上不下,就那么堵在那里,连发泄出来都不得。

    过往经年许,几回伤心肠断,几回为他,几回

    他几乎不知道是怎么到的王府,竟有些浑浑噩噩起来,一把推开守在门口的人,连通报都不等,便一路闯了进去。

    忽然,风中一阵清清灵灵的声音传来,赫连翊神智一醒,忍不住顿住脚步,抬头望去,只见景七书房门口挂着一串彩色丝绦,底下是一排铃铛,上面分成两股,吊着两只小玉兔,风一吹,铃铛左摇右晃,带得那两只小兔子时不常地碰在一起,如活得一般,嬉戏亲昵。

    铃铛声和翠玉相碰的声音,如清心仙乐,好像刹那间,便奇异般的叫赫连翊胸中那团纡轸之气散了大半。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了半天,才指着那串小东西问道“那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的”

    一路紧赶慢赶跟着他的吉祥忙道“那一对玉兔,从前府上只有一只来着,那日王爷从外面回来,不知从哪将另一只也带回来了,便叫人挂在那上面,只说是故人所赠,时常看看,日子便能过回去一样,心里也好过些。”

    赫连翊呓语似的道“好过他有什么不好过的”

    吉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旁边有人插话进来道“皇上将臣禁足三个月,还不够不好过么”

    景七从半掩的书房里出来,头发未束,额上还有一道血痕,偏他那样子,却不十分狼狈,好像不是刚被皇上训斥一番,而是刚刚郊游回来似的,他一眼瞥见赫连翊那只满是血痕的手,这才脸色一变,几步上前来“太子这是怎么的”

    又回头怒斥于葵道“你死的么就是这么当差的”

    说着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翻开赫连翊的掌心,仔细看了看,回头对吉祥道“去把上回周公子送的金疮药拿来,快去”

    赫连翊冷笑道“还死不了。”

    景七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的好殿下,您这又是跟谁置气的”一转身吉祥一路小跑地捧了一个小匣子过来,景七拉了赫连翊在院子中间的小石桌坐下,赫连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看着他清秀的眉微微蹙起来,弯下腰,一把青丝自身后垂下,看他仔细地给自己清洗,撒药,包扎,就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搭住景七的肩膀,手指触到他的脖子,几乎能感觉到那里脉搏的跳动。赫连翊想,只要一拢一捏,这可恨可恶的人,就永远不能再牵着他一魂一魄了,只要

    景七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柔声问道“怎么,弄疼殿下了”

    那容颜近在咫尺,赫连翊心里一颤,手指情不自禁地便松了下来。只听景七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这又是何苦呢,和谁置气也不能这样伤着自己,万一真真动了筋骨,可是了不得的,谁赔得起”

    赫连翊沉默了半晌,嘿然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景七一僵,张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捷。离近了看,他眼捷极长,似乎颤了颤,神色说不出的黯淡。赫连翊抬起那只被他绑上绷带的手,捏起景七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一边吉祥于葵都是机灵人,两人对视一眼,将周围一干闲杂人等屏退了,自己也悄悄地退到门口。

    赫连翊嘴唇哆嗦几下,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极近地注视着景七。景七叹了口气,先说道“殿下知道皇上和臣说什么么”

    赫连翊眼睛眯了一下。

    景七道“皇上说让臣娶静安公主。”

    赫连翊在王府心绪几起几落,这会已经有些回过味来了,闻言怔了一下,已经反应过来,忍不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景七声音压低“郑伯克段于鄢,以京许之,且待之,待其厚而将崩公主于臣,好比京之于段,臣衷心无处可表,不如去了陛下心中隐患。”

    赫连翊眼睛越睁越大。

    只听他接着道“就叫南宁王绝于臣这一代。”

    臣强则主弱,异姓王,第一异姓王,本就是皇上心中一块病,近不得远不得。

    赫连翊猛地站起身来,沉默半晌,忽然一把将景七揽到怀里。

    百感交集。

    景七脸上那种无可奈何的凄惶表情在赫连翊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敛去,慢慢地抬起手,拍拍赫连翊的后背,心里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

    待送走了赫连翊,景七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暗下去的天空,转身回书房,掩上门,屏风后竟转出一个人来。

    周子舒手执折扇,笑道“王爷未雨绸缪,算无遗策,佩服佩服。”

    景七摆摆手,没搭腔,有些心累地坐在一边“明华还需子舒兄费心了。”

    周子舒点头道“这个自然,王爷放心,明华公子我已安置妥了,断不会让太子殿下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便是。”

    景七深吸一口气“多谢子舒兄。”

    他心里说不出的空,只因那是曾经死生都以之为大的人,是曾经黄泉下、奈何边仍念念不忘的人,如今,竟要这样挖空心思地算计他的喜怒他的心思,忍不住苦笑一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周子舒细细打量他神色,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景七面前“说起来,这倒是有一件事,需要王爷解惑。”

    景七一怔,抬头看去,周子舒手里竟是一纸画了押的契,他脸色骤然一变。

    周子舒低声道“草民不才,前些日子,不小心查到了一些事王爷是打算在别的地方建别院庄园么您手下人实在精明,我们绕了一大圈竟没查出这些个房契地契的买主是谁,直到前一阵子,才好不容易有些发现。王爷私下设的宅子,恐怕不止这一处吧是单纯的产业,还是,为以后准备”

    景七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竟有些示弱,带上些许祈求,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只见嘴唇极慢地动作“放我一马”

    周子舒和他一站一坐,对视半晌,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那张薄薄的纸举起来,凑到火烛旁边,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景七轻声道“我欠你一次。”

    周子舒大笑,转身出去“他日山水江湖自有相逢时,还望王爷赏杯水酒喝。”

    景七也是一笑,也不管他走远了听不见,兀自低低地道“那便一言为定。”

    他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合上眼,只觉全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的颓疲,也不知坐在那里多久,听见平安在门口叫了一声“主子”

    景七闭目养神,也没动没睁眼,问道“怎么了”

    平安道“主子,巫童在门口您还是去看看吧”

    第四十五章心悦君兮

    景七软绵绵地叹了口气,伸手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他又是怎么的了”

    平安为难地望着他,而后不久,景七就明白了,因为乌溪不但是硬闯进来的,还脚步踉跄,险些一头栽进他怀里。

    一股呛人的酒气扑面而来,景七皱皱眉,乌溪一边摇晃一边还努力抓着他的衣袖,想自己站起来,眼睛半睁着对不准焦距似的。

    奴阿哈和阿伈莱追在后边,俩人几乎同时顿住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阿伈莱伸出手指,指着乌溪,用一种无辜而询问的目光望向奴阿哈,奴阿哈没好气地把他无知的手指压下来,上前一步说道“王爷,巫童今日好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喝多了,并不是故意到你这来捣乱的。”

    景七架着一个不停地打晃、还不停地企图挣脱自己站起来的醉鬼,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心说我这还不够乱么这位分量还不算轻。

    “这又是怎么了”景七一边按着乌溪一边分神问了一句。

    乌溪从他手里挣扎出来,一边拨开他的手,一边使劲抓着他的袖子,嘴里稀里糊涂地说道“别扶我我站得起来,我自己能能走”后边还夹杂了好多南疆瓦萨族的话,颠三倒四,也不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

    他清醒的时候景七尚且拉不住他,更不用说眼下这一身蛮力的醉鬼了。乌溪把他那身半新不旧的袍袖当栏杆似的使劲抓着,景七被他拽得差点站不住,往后一撤手,“撕拉”一下,袍袖竟自他手肘处生生裂开了。

    景七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回这“断袖”可真是名至实归了。

    裂帛的声音叫阿伈莱和奴阿哈都打了个激灵,乌溪也好似清醒了一些,眼神不那么散乱了,盯着景七看了半天,才问道“北北渊”

    景七挑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道“难为您老还记得。”

    乌溪手里拿着他半截被撕下来的袍袖,在原地站了半晌,好像意识反应不过来似的,瞧着呆呆的,景七心道这天气也不暖和了,一帮人一块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事,便用手背在他脸上拍了拍“我说醒醒了平安,去厨房给巫童端碗醒酒汤”

    他话还没说完,乌溪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醉酒的身体体温极高,手心处竟有些烫人,只听这醉猫含糊地低声道“我不喝,不用端,我有话和你说。”

    阿伈莱又偏过头去看奴阿哈,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奴阿哈拿眼瞪他少说话,别坏事。

    “行行行,咱们上书房坐着去,有话你随便说,我让平安给你拿”

    “你你让他们都出去,我什么都不用拿”乌溪往前走了一步,膝盖一软差点五体投地。

    景七赶紧一抄手将他拦腰揽住,被折腾得啼笑皆非“过年还得等俩月呢,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这都还没准备好红包呢。”

    乌溪迷迷糊糊地道“让他们都走都走”

    景七心道这事儿闹的,脑子就转了一天就没歇着,这会还得干体力活,于是摆摆手对左右道“听见没有,巫童让你们都走呢。”又转头对阿伈莱两人道,“你们要是不放心,也先找个地方歇会平安,叫厨房预备下醒酒汤。”

    “我说了我不”

    “得得得,你不喝,我自己要喝行了吧”景七将他一条胳膊架在肩膀上,自己的手臂穿过他肋下,扶着乌溪进了书房,将他往椅子里一放,这才直起腰,深秋的天气竟然出了一头薄汗。

    乌溪缩在椅子里,盯着他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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