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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 第6节

作者:priest 字数:13358 更新:2021-12-28 21:10:20

    不多会,赵家人到了,身后跟着好几口大箱子,一一放下。

    这赵家人见了赫连琪,满面堆笑的行礼,又拜早年,极尽恭敬,打开一口箱子,赫连琪瞟了一眼看去,看见里面都是些布料绣品之类,笑了笑,也客套了几句,命人安排下去,不要怠慢了客人。

    等赵家人去了,赫连琪这才站起来,让心腹将箱子里布匹之类拿出来,原来里面布匹绣品之类的年货只有一层,下面竟是满满一箱的金条。

    另外几个箱子也多是如此,金银珠宝之类叫人眼花缭乱。

    赫连琪一一看了,这才满意下来,叫人将箱子抬下去。

    当然,这么丰厚的“年货”,纵是公卿贵族,也不是每家都有的。

    年关将近,众人都忙乱起来,备礼的,还礼的,宴请宾客的,祭祖拜佛的,不一而足。连街上买卖都比平时更热闹些,勒紧裤腰带过了一年,总算盼到了年底,可以好好吃吃喝喝放纵一回,人人脸上都有几分喜庆气。

    王府人口本来就不算多,加上这几年老人放回家去了,景七又嫌人多了烦,不肯让平安去买新人,于是逢年过节,就看见平安迈着一双不长的腿,东跑西颠,忙得脚跟要踢到后脑勺上。

    景七靠在书房门口上,没良心地看了看他,伸了个懒腰,吩咐道“那什么,我闲人一个,在这杵着还碍你的眼,出门转转去,平安你忙哈。”

    平安哀怨地瞅着他,景七一笑,转身往外走。

    平安忙道“主子去哪叫谁跟着备马么”

    景七懒洋洋地摆摆手“备什么谁都甭跟着,我就去巫童那待会,总共也没几步路,有事你在院里喊一嗓子,那边我都能听见。”

    他溜溜达达地往外逛,平安不干了,把手边账本一丢就要跟出去,却被身后吉祥一叠声地叫住“宋管家你快瞅瞅去,陆大人送的东西到了,怎么回人家”

    一闪人,他们家不着调的王爷就没影了。

    自从那回打从陆大学士那回来,乌溪把话头挑明了说,景七也坦然承认,两人立场统一站在一条贼船上以后,那层若有若无的疏离似乎少了好多。

    乌溪发现其实这个人只是心眼里转的东西比较多,却并不害人的,而且好奇心旺盛,交往起来,比那些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大庆人,还多了许多坦率潇洒,没那么多虚伪。

    自打他有一回来巫童府闲逛,见了他练蛊养毒的东西,便好像把巫童府当成了猎奇场,有空了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玩意”。

    其实怪不得景七,他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间妖魔鬼怪,阴间魑魅魍魉,古怪者,狰狞者,可悲者可叹者都已经见过,有时候什么都不新奇了,还觉得没趣。

    然而他却是几辈子都没去过南疆的,一时间到乌溪那里,什么都看着新鲜,竟勾出他几分想要远走江湖浪迹天涯的念头。

    也不用算计什么人,也不用惦记什么事,想想,轮回转世那么多遭,都只绕着一个人转,竟没有机会仔细看看这大千世界,岂不是很可惜

    连巫童府的一干南疆人也都啧啧称奇,到大庆好几年间,对这些毒物巫蛊之术,大庆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卿们都怕得什么似的,觉得是洪水猛兽妖怪之术,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往前凑的。

    乌溪自从上回发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爷蹲在墙角,跟一只五彩毒蝎大眼瞪小眼片刻后,竟试探着伸手去抓那蝎子尾巴,想看看到底有几种颜色之后,就已经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混不吝了。

    以前只觉得这个人说话做事前都要在心里滚上好多圈,是个柔佞阴鸷的,却不知熟稔起来,居然这么没谱没调,不着四六,想起什么是什么。

    也难怪听人说,大庆的皇帝宠着他,这一老一小其实还是挺异曲同工的。

    到后来,只要南宁王驾临,全府颇有些如临大敌的感觉。毕竟这位小爷也算得上自家那寡言少语的主子这么几年来唯一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总不能真的让他一不留神,因为自己那点好奇心死在这里。

    景七这日到了乌溪府上,却发现这里没什么过年的气氛,依旧和往常没什么分别,门口蹲着的小貂已经和他混了个脸熟,听见动静抬起头用小眼睛扫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背过身去,只用屁股对准他。

    景七心痒,捡了根小棍去逗它,小貂记着上回要咬他时已经被主人训斥过了,这回不敢再理会这祸害,只是歪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背对着他,撅起屁股往旁边挪一挪,景七不依不饶,继续捅,小貂决定惹不起躲得起,跐溜一下跑了,三两下跳到一个人怀里,委委屈屈地把尾巴露在外面,头扎得深深的,眼不见心不烦。

    乌溪听见报说他来了,应了一声就迎出来,迎面就见他养的那只紫貂逃命似的扑到自己怀里,有点无奈“不要逗它,它牙上有毒,新的解药还没配出来呢。”

    景七“嘿嘿”一笑,丢开手里的小木棍站起来,弹弹身上的土“我一见它就喜欢,不如给我养几天吧”

    小紫貂探出头来看他一眼,又把脑袋扎进乌溪怀里,用屁股对着他。景七有些尴尬地揉揉下巴,乌溪诚实且很不客气地说道“看来它不喜欢你。”

    景七“啧”一声,跟着乌溪进屋,边走边问道“过年了,你这怎么也没什么活动南疆不过年么”

    乌溪顿了顿,说道“过的。”

    景七一怔,侧头去看他,只见乌溪一双手摩挲着小紫貂的皮毛,眼神微微有些黯淡,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年是要和家人过的,一人漂流在外,举目无亲,过不过又有什么分别呢只是别人惹恼,徒显寂寞罢了。

    这小孩,人不大心思倒挺重,景七伸手拍拍他的手臂,天冷,那小竹叶青虽借着人的温度,也有些昏昏欲睡,被他一震震醒了,探出头狠狠地瞪了他一阵,威胁似的吐吐信子,又被寒冷冻了回去。

    景七道“打初一开始京城有庙会,年夜没有宵禁,百姓们通宵玩闹的,你来了许多年,也没出去过吧今年带你见识见识去。”

    第十五章 望月河畔

    过年乃是件大事,宫中设宴,除了赫连翊老人家准备乐呵乐呵,其他人都不好过。

    里头是各路妃子争奇斗艳,正所谓三个女人就是一台戏,无数个女人凑在一起,就是一场几百万只鸭子的灾难;外头一帮亲儿子干儿子各怀心思,你来我往明枪暗箭,近侍大臣们也都只是陪着僵了一张脸笑。

    赫连沛毕竟只是不着调,不是脑壳空,深宫之中过了大半辈子,治国平天下不会,争宠内斗还是明白的。

    坐了会,一开始还觉得热闹,后来也烦了,挥手叫各人自便,只推说乏了。

    喜公公让人呈上暖胃的汤来,赫连沛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问道“北渊呢叫他过来陪朕坐一会。”

    喜公公愣了愣,去寻了一圈,发现南宁王的座位上早就空空如也了,忙着人去问。

    片刻,喜公公轻声对赫连沛说道“回皇上,王爷刚才说在外头吹了冷风,有些头疼,便告罪先回去了。”

    赫连沛眼皮轻轻掀起来些,摆摆手,喜公公见他神色恹恹的,也不打扰,退立在一边。

    片刻,却听见赫连沛轻轻地叹了口气,灯光下帝王的脸色显得有些黯淡,一道一道的皱纹争先恐后地从眼角流露出来,华服下,分外颓败“连个陪朕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一宿,整个京城都是欢声笑语的人。

    景七知道逃跑这件事,不能让赫连翊看见,这位太子殿下乃是典型的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那种,没有说贫道死了道友还蹦跶的道理,自己难受绝见不得别人临阵脱逃。

    直到赫连翊被今年新科的状元郎陆深拉着说话的时候,景七才逮着机会,脚底抹油,奔着宫外的自由世界,跑了。

    他装柔弱装了一路,也没骑马,叫平安备车,窝在里面到了王府,便说要早睡。

    平安倒是提心吊胆,生怕这位爷真有个头疼脑热的,见他不愿意说话,也就服侍他洗漱睡下,早早的便熄了灯。

    景七听见外面没动静了,这才爬起来,换了身不打眼的麻布衣服,草草挽起头发,转到后院,年三十儿晚上,王府里的下人们也不限活动,后院静悄悄的没人看着,景七偷偷地从角门遛了出来,跑到乌溪那里。

    阿伈莱一见是他,先愣了一下,才要说话,被景七一把捂住嘴。

    景七闪身进了巫童府,这才放开他,笑道“我遛出来的找你家主子的,没叫平安知道,等天亮之前再偷偷回去就得了,别声张。”

    阿伈莱傻乎乎地看看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王爷出门,还要平安同意,于是点点头“那那我去叫巫童来。”

    “不用了,他知道了,你们家那只小貂太不给面子,别人还算了,我一来就往里跑。”景七方才余光瞥见小紫貂的身影一闪而过,有些怨念,心说也没干什么,就喜欢喜欢它,得,这回成了猫嫌狗不待见的名儿算坐实了。

    果然,话音儿没落,乌溪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景七一见,竟先愣了一下,乌溪没穿他那身黑不溜秋不露一点皮肤的衣服,只着了便装,头发松松地披在身后,没戴面纱。

    他常年不见光,皮肤有些苍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淡淡地,五官比中原人深刻些,却不突兀,反而有种特别幽邃的美感。景七回过神来,指着他笑道“怎么今天倒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叫我这个俗人一窥仙姿了”

    乌溪“哦”了一声,十分简洁地说道“今天没穿那身。”

    景七郁卒,心说你把我当瞎子么

    其实黑纱蒙面,在南疆是赶上祭祀之类的大典的时候,巫童才会穿的衣服,平时也是不穿的,只是到了大庆以后,不自觉地和周围的人泾渭分明,出门无论见了谁,总是绷得紧紧的,那身衣服便没脱下来过。

    好像带着面纱,不让别人看见他,便也不用看见别人似的。

    却是因为最近景七常来闹,虽然乌溪和他养的那些大小毒物们见了这南宁王第一反应都是头大,可是心里也放松了不少,这日子渐渐有了些真实感,巫童府的大门也不再闭得那么紧。

    乌溪奇怪地看了看他打扮,景七虽然平时也不是大红大绿的穿,但毕竟是养尊处优过惯了的,纵然是素衣出行,用料绣工也必然极讲究,还没见过这种寻常百姓穿的布衣在他身上。便问道“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

    景七翻了个白眼“你这没良心地小崽子,不是头几天说好了要带你到城里热闹的地方见识见识么”

    乌溪一愣,他当时以为景七不过是随口一说。

    中原人极好客套,有事没事总有那么几句套话挂在嘴边,却没人把它们当真,乌溪虽然很多时候分不清中原人的真假,这么多年来,却也明白诸如“下次定当拜访”“有空常来坐坐”之类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你是当真的”

    景七一甩袖子,转身佯作要走“本王和你说的话几时不当真过嘿,好容易从宫里脱了身来,人家还不稀罕,不稀罕算了,回府睡觉去,也省的天亮前还得做贼似的遛回”

    乌溪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拙嘴笨舌,景七说十句不一定能接上一句,当时急了,吭哧半天,只磕磕巴巴地说道“我和你去。”

    景七平时自然也是嘴里十句话有九句都是跑马车的,可是碰见乌溪这死心眼分不清真假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这里无伤大雅的一句胡诌,说不定到他这里就是能坏了交情的,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比较真诚的,从来不轻易许诺。

    他活了那么多年,唯独喜欢孩子和小动物,见乌溪和他肩膀上坐的小紫貂,一人一动物都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如出一辙的眼巴巴地瞅着他,忍不住就嘴贱想逗上一逗,于是故意板着脸道“敢情是我求着你跟我去”

    乌溪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道景七是真的生气了,一直以来这人都大度得很,无论是他说话不好听、被惹毛了的小貂攻击、还是府上人不大懂礼节偶尔冲撞,他都不在乎,从来都是笑笑就过去的,谁知这回他真的甩袖子就要走人。

    乌溪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因为急切而微微浮起一层粉红,他心里知道景七一直是让着他的,心说万一真把这人惹急了,自己恐怕连怎么将他再哄回来都不会。

    这么想着,莫名地,心里就升起一点恐慌来,怕他就这么走了,自己仍会像以前那样,和所有人形同陌路,这巫童府再次像个坟墓一样死气沉沉

    “北渊”

    景七不理他只是往前走,乌溪自小功夫不错,自然拉得住他,又怕他更生气,不敢用力,反被他往前拖了几步。小紫貂好像也明白了点什么似的,扑上去用嘴叼景七身上的衣服,小爪子勾住他的领子。

    景七原本就是逗着他玩,谁知道乌溪这实心眼的竟然真急了,眼圈都有点泛红,于是停下来,绷着脸,看了看趴在他手臂上的小紫貂,伸手捏住紫貂脊背,将它提起来,很无耻地说道“要么你把这个给我养几天,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乌溪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小紫貂,又端详了一下景七的脸色,痛快地点点头,又转头对阿伈莱说“把刚配好的解药拿来给我一瓶。”

    阿伈莱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乌溪交给景七道“千万收好了,这小畜生嘴里毒重,它和你算熟,咬你不至于,要是咬了你家里的别人,吃一粒就行。”想了想,又不放心道,“你你说过你就不生气了。”

    景七顶着一张厚如城墙的脸皮,也突然发现了自己这种作为一个叔伯级别、为老不尊地欺骗老实孩子的做法,有那么一点猥琐。

    赶紧轻咳了一声,露出一点笑容“饶了你这回。”

    小紫貂仍努力的伸着爪去扒他的衣服上,睁着溜圆的眼睛,这倒霉的小畜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主人给卖了。

    京城中间有一条大河,名字叫做望月河,水系贯穿南北,这一夜河上花灯飘出了几里远,星星点点,无穷无尽似的,人间烟火已经掩映过了整个夜空,连星月都暗淡下去,丝竹夹杂着人声从河面画舫上远远传来。楼阁高耸,橙红色的灯光吊在角楼边缘上,照着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落雪痕迹。

    街边人摩肩接踵,北风冷得有些刮脸,混在人群里却还能感觉到些许热气,小商贩们卖得都不过是些家常玩意儿,粗糙得很,不见得多好,却妙在一个热闹气氛。

    从街上走一圈,乌溪竟然还出了点汗。

    他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一时间竟然被感染到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怎么都不够用似的,景七一边小心地护着怀里的小紫貂,一边将各路京城风物指点给他看。

    正这时,一声笛子发出的清啸好像突破了尘世喧嚣似的,猛地升腾起来,扎进人耳朵,周遭好像静谧了一下,高声喧哗的人们略微安静了些,都挤在河边,伸长了脖子往望月河中央的一条画舫上望去。

    乌溪忍不住问道“他们这是在看什么”

    景七也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他每年也是在宫里待到很晚,回了王府收拾收拾就睡下了,今年这是答应要带乌溪出来,才混迹人群,隐约想起每年年关的时候有这么个节目,具体是什么,就有些模糊了。

    只听旁边一人慢条斯理地接道“这是月娘要出来献唱了。”

    景七只觉得头皮一炸,僵硬地扭过脖子去,挤出一个笑容“请太子殿下安”

    赫连翊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番“嗯,头疼”

    第十六章 月下美人

    景七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道“劳太子殿下挂心,这会已经好了。”

    “你好得到快”赫连翊冷哼一声。

    也许是人群太吵闹,也许是稍微喝了些酒上了头,年轻的储君突然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眉头就缓缓地皱起来。

    又觉得为了这么点事就发作,实在是有点过,只得将心里升上来的那越来越浓重的莫名其妙的憋屈咽下去,于是怎么看景七怎么不顺眼。

    景七早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一见这表情,就知道不是开玩笑了,这太子殿下还是真恼了,立刻眼珠一转,转移话题,将一边的乌溪拖过来,笑道“太子殿下看看,这个是谁,认识么”

    赫连翊愣了一下,这少年眼生得很,而后仔细打量,才发现他五官细微处和中原人的区别,加上又见了阿伈莱在身后站着,不用说也就知道这是南疆巫童了,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南疆巫童的面相长得还真有点嫩,倒比他真实年龄还要小一些似的。

    乌溪没想到他突然出现,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行了个礼,就默默地站在景七身边,乍看上去,两人状似还挺亲密,赫连翊想起刚刚景七还一脸放松,眯着眼睛四处胡乱指点,这会见了自己,一双眼睛又开始乱转,好像在算计着怎么从自己眼前消失似的,心里愈加不痛快,面色不觉得有些沉。

    景七有些纳闷他今日怎么这么大火气,一抬头,正好见了赫连翊身后不远处一直跟着一个素衫的年轻人,立刻又找到个能下驴的坡,问道“咦,那位兄台眼生得很,是随着太子殿下来的么”

    赫连翊这才想起来将身后这人给忘记了,忙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年轻人招手道“子舒过来,见见南宁王府的小王爷和南疆巫童。”又对景七二人说道,“此乃孤机缘巧合结识的一位江湖朋友,你们认识后,也可以多亲近亲近。”

    景七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子舒这个人是周子舒

    那素衫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乌溪和阿伈莱都愣了一下,只觉得这人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不是景七指出来,他们竟然根本没察觉到赫连翊身后还有这么个人。

    也不知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刻意为之,乌溪觉得眼前的年轻人一张脸,比没特色更没特色,叫人见了转过头去就忘了。

    这是一个明明站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却能让所有人都忽视他的人,就连赫连翊刚刚怒火上头,也险些忘了他的存在,乌溪有些疑惑地偏头看了一眼景七,心想他是怎么发现的

    周子舒心里震撼却更要多,他看家的本事便是让人对他视而不见,有生以来还是第一回被人当众指出来。

    那周子舒是谁

    大庆皇家手里一帮最最神秘的人,叫做天窗,管他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那天子一声令下,“天窗”触角几乎能伸入世间任何地方。这“天窗”乃是赫连翊毕生之力一手建立起来的,而第一任的首领,就是周子舒。

    他精通易容之术,谁都不知道他一个人究竟有多少张脸,是那么一个无孔不入、可敬也可怕的人。

    前生时,景七和这位周公子臭味相投,几乎一拍即合,两人一明一暗,直接整垮了赫连钊和赫连琪两派,然而最后赫连翊要他死的时候,他那十大罪状,却也是周子舒的杰作。

    倒也不是不念交情,周子舒还特意趁着半夜三更时,只身潜入过王府,告诫于他,只可惜那是景七心里打了个死结,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当时和他说得什么话呢

    像是如有来生,定要和你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那日周子舒长叹一声,拂袖而去,隔日朝堂之上,南宁王十大罪状昭然而下,一字一句,砸得他鲜血淋漓只能说,从头到尾,周子舒都是个清醒的人,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不能说他无情,只是知道在什么样的世间,该做什么样的事。

    当然,眼下这些前世今生伤春悲秋的情绪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周子舒这张脸不是他常用的那张,加上几百年了,景七一时片刻没认出来,只是前世见惯了他影子一样地站在赫连翊身后,直觉就发现那里多出个人来。

    然而依常理来看,他一个功夫只限花拳绣腿、又整日蹲在家里哪都不去的纨绔少年,是不应该有这份能注意到周子舒的洞察力的。

    果然周子舒看向他的目光带了点审视“草民见过王爷,巫童。”

    景七忙扯出一张笑脸“幸会幸会,本王一直盼着有一天也能行走江湖混个大侠什么的,还得周兄多多提点啊。”

    赫连翊笑道“你就算行走江湖也当不了大侠,除了坑蒙拐骗还会什么”

    景七皱着眉,绞尽脑汁一般地想了半天,道“吃喝嫖赌”

    被赫连翊一巴掌扇到了脑门上,声音挺响。

    赫连翊自己打下去,也觉得手重了,又伸出手指替他去揉,乌溪一边站着有些尴尬,心说他们两个好像一直都这么好,自己却始终是个外人,于是扭过头去望向河中央那艘大大的画舫。

    景七忙岔开话题,借以躲开赫连翊这有点过于亲昵的动作,问道“对了,好些年不出来了,月娘是做什么的来着”

    “月娘每年京城最拔尖的女状元,一年一评,有时是名妓,有时是名伶,去年的状元乃是生烟楼的荷月姑娘,今年花落谁家也未可知。”周子舒在一边笑着解释道,“说来也巧,草民那边也定了条小船,若是几位贵人不嫌弃,可以近观一番,也是风流雅事。”

    景七张口就问“有酒么”

    “自然有的。”周子舒没别的毛病,唯好杯中之物,一听这话,眼睛登时亮了几分,“不知王爷要得哪种”

    景七笑道“正好今年冬暖,这河上无冰,湖光月色,美人如玉,赏美人,最好就着陈年的女儿红,你有没有”

    周子舒顿觉找着个酒鬼中的知己,大笑道“三十年的,殿下,王爷,巫童这边请”

    世间有白首如新,有倾盖如故。

    好友,前生约了与你不醉不归,如今你虽不记得,我却是前来赴约了乌溪愣愣地看着景七,看着他肆无忌惮地谈笑样子,忽然觉得这人身上有微妙的不协调感。

    从前面看是俊秀少年,从身后看,却因为他这身随随便便的粗布麻衣,而带出那么一点落拓沧桑的味道来。

    像是他一直这样走在路上,人来人往间只为讨一杯浊酒暖胃,像是他一直如此这般的踽踽一人地等待或坚守,别人想追上去,却总觉得隔了千山万水那么远的距离。

    好像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这么一个背影,恍了神,又想不起来。

    再仔细一看,南宁王依然是那个换下华服混迹寻常百姓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王爷,自己也只是跟在他身后,离他三步半。

    周子舒出身于江湖世家,也是有些家底的,所谓“小船”当然不那么小,船上美酒佳肴一应俱全,最妙的是,这船停靠的位置,距离月娘登台的望月舫极近,去年这个位置,据说卖了上千两银子。

    才给几个人在杯子里满上酒,望月舫上便有了动静,方才吹笛的是个老叟,一身皂衣,不远不近地站在船舷上,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闭关口,此刻也不知得了什么信号,忽然将笛子提起来放在唇边,另一边,琴童已经将琴架了起来,一个青年坐下,合着眼,双手置于琴上。

    周子舒道“这二位是彩玉班班主重金挖来的琴师,轻易不出来献艺的。”

    只见那琴师忽然睁开眼睛,起手挑了个音,笛声缓缓相和而起,飘渺的乐声从水面上浮掠而过,盘旋而上,河里河岸的人们都安静下来,大气都不出一声。

    随后清亮的女声破空而出,像是要撕开夜色似的,素衣的女子缓缓揭开帘子,歌声自三十里望月河上满满的荡漾开去,琴声追和而至,所有的热闹都为这声音停驻下来,起承转合,尾音处将断未断,游丝一般缠绵不已,与瑟瑟的笛声连在一起,好似胸中一声叹息。

    这就是京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万参差人家。

    此景天上此曲何来

    那女子眼波一扫,万点灯火都暗淡了下去一般,她福了一福,敛容轻笑,赫连翊觉得心里好像被狠狠地戳了一下似的,一时间竟然看得痴了,心说看她模样,这样熟悉,难道是前生旧爱不成

    周子舒听得一腔感慨,摇摇头,低头尽一碗酒,乌溪似有所感,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景七却傻了。

    他忘得了谁也忘不了那个女人那张脸,青鸾苏青鸾

    一时间好像感觉到各种疼痛挤压之痛,筋骨寸断之痛,干渴致死之痛,扒皮抽筋之痛

    那望月河中水汽透出一股森冷的肃杀气来,慢慢地盖上他全身上下,冻僵了每一寸骨头和血液,倏地冷风吹过,景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毕竟是老江湖了,景气回过神来,心里有些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滋味,而那些滋味却又都因为年代久远,而褪了色,还没等品出味道,便散了干净。

    所幸周子舒和赫连翊都在望着台上月娘苏青鸾,没人注意到他,却是乌溪轻轻地抬手握住他手臂,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刚才抖了一下,是冷么”

    他这一声,才把其他两人的注意力拉回来,赫连翊自知有些失态,轻咳一声,问道“怎么,冻着了”

    景七笑道“还真是有些冷。”

    周子舒忙叫人靠岸,又拿了件大氅过来给他披在身上“是我大意了,忘了几位比不得我们江湖人皮糙肉厚经得起摔打,小王爷要紧么”

    景七摆摆手,表示不碍事“没那么娇贵,只是吃了点酒禁不得风,今儿也晚了,恕我少陪,乌溪你是和他们一起还是”

    乌溪也就是一开始新鲜,他年纪虽小,玩心却不重,凡事自然而然的都能适可而止,加上和另外两个不熟悉,连话都没得好说,便说道“我跟你回去。”

    赫连翊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景七却回头给了他一个猥琐兮兮的笑容“太子不用管我了,良宵苦短,好好珍惜啊。”

    说完拉着乌溪走了。

    所谓切肤之痛,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啊。

    赫连翊皱皱眉,不过注意力立刻又转移到了今年的新的月娘身上。有人不信命,可是有些人,却可能天生就注定错过,或者缺了那么一点缘分,或者缺了那么一点运气,谁知道呢

    乌溪默默地跟在景七身后。熟了以后,景七一直都是比较健谈的,很难想象到他这么一个不出大门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有那么多见识,乌溪一般都是扮演听的角色,遇到有趣的地方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也没想过去追究。

    这样默不作声地走路,乌溪知道他是有些累着了。

    和乌溪在一起的好处就是,永远也不用担心自己失礼,因为对方总会做出更失礼的事情,没了那些个条条框框虚以委蛇,反而显得自然得很,想说笑便说笑,想发呆便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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