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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 第4节

作者:priest 字数:15011 更新:2021-12-28 21:10:19

    他似有所感一样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皇帝说的那位南宁王往这边走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景七被他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挂不住。

    都说南疆是蛮荆之地,人不教化,与野兽无异,过的是茹毛饮血的日子。这南疆孩子看见他过去的一瞬间,身体有明显的戒备和紧绷,往旁边侧了半步,打量着他,好像一眼看穿他并不如表面那么和善无害似的。

    景七明白了,这小野兽一样的孩子也有小野兽一样的直觉,看得出谁好,谁心怀敷衍,谁不怀好意。

    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先对陈远山抱拳道“前些日子家父丧事,多多有劳陈大人,北渊竟为能当面拜谢,实在惭愧得很。”

    “皇上挂念老王爷,下官只是为君分忧尔,不敢居功,还请王爷节哀。”陈远山半低下头,“二位,这边请。”

    大鸿胪寺卿陈远山就像是个无缝的蛋,八面玲珑的那么个人物,跟谁都不远不近,大皇子二皇子那两群苍蝇,都想在这皇上眼中的红人身上叮上一口,可惜至今未找到下口的地方,就连日后太子赫连翊也隐隐抱了招揽的心思。

    自己隐隐套近乎的几句话被对方三言两语挡回来,还顶着个忠君爱国大义凛然的名头,景七也不生气,心里还是有几分了解这位鸿胪寺卿大人的。

    他转向乌溪,却收起了脸上那装出来的笑,说道“各位刚刚到京城,衣食住行诸多琐事,还要麻烦陈大人安排,本王僭越,带吾皇招待各位贵客,以尽地主之谊。”

    这人脸上不带着笑容的时候,突然有了那么一种特别的稳重气质,有那么一瞬间,乌溪竟然觉得这少年人和远在南疆的大巫师有些像,忍不住愣了一愣,身上微妙的敌意退了不少。

    顺着陈远山的话音,他极自然地问道“是你父亲死了么”

    “死”这个词本身就不吉利犯了忌讳,他说的人又是老南宁王,更是大不敬了,陈远山顿了顿,小心地看了景七一眼,生怕这口无遮拦的南蛮巫童惹恼了这小王爷。

    陈远山的意思,这南宁王年纪虽小,却是从小养在宫里,和皇子们一处长大的,冲着老王爷和皇上的交情也好,还是因为当初那些贵人们让人哭笑不得的风流韵事也罢,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虽然眼下无权无势,在皇上赫连沛那里,却是比那三个亲生的还要受宠些的。

    南疆巫童身为质子身份已经是尴尬,这脾气又不像是好相与的,初来乍到便已经得罪了大皇子一党,要是再加上个南宁王,到时候可真是虱子多了不痒,对头多了不愁了。

    才想出言打个圆场,却见景七无所谓似的点头道“一年多的事情了。”

    “哦,是很久了。”乌溪了然似的看了看他,说道“怪不得说起你父亲死了,我看你都不像很伤心,原来有那么长时间了。”

    陈远山于是闭嘴了,他觉得这南疆巫童就像是个好奇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伸手拍了老虎屁股,老虎半睡半醒中懒得和他计较,他还以为没事,又蹬鼻子上脸地捻老虎胡子。

    他坚定地相信,巫童这样的人,要是将来能在这地方安安稳稳的活下来,那恐怕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景七果然微微皱起眉,反问道“三年效期未满,巫童的意思,是说本王不孝”

    看,泥人还有三分脾性呢,何况南宁王爷自己也就是个半大孩子。陈远山不知道皇上是哪里想不开了,找个孩子来哄孩子,唯恐他们两个掐不起来么

    只得赔笑道“父子天性,人伦至亲,小王爷哪有不伤心的道理只是心伤不像身体的伤口,一眼就能看出来,伤心都藏在胸口里面呢。巫童这样说,岂不是伤了小王爷的孝悌之意”

    乌溪愣了片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说你不好。”他看了景七一眼,想了想,又解释说,“阿伈莱父亲是打仗的时候死的,他从战场上把他父亲的尸体找回来,背回家,他的妹妹和阿母都大声哭起来,他虽然没哭,可是我们都能看得出他的伤心,你的样子和他不一样的。”

    景七只是批了张孩子皮,当然不可能跟乌溪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而且他发现这小孩基本上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大会绕弯子,说好听点是纯朴,其实就是有点缺心眼。

    轻笑一声揭过去,景七悠悠地说道“先母去世后,父王我父亲一直很思念她,虽然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亲人去世是一件很悲痛的事情,不过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乌溪似懂非懂似的点点头,沉默。

    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半落下来,看上去有些迷茫。

    陈远山却忍不住多看了景七一眼,心说这南宁王年纪不大,气度却不凡。只见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点漫不经心似的慢条斯理,不徐不疾,声音压得有些低,正好压住他因为年纪尚幼而带出的些许奶气,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做作,自成做派,隐隐透出几分逍遥气来。

    又听闻说南宁王自幼时常出入东宫,与太子殿下私交甚密陈远山心中一动,隐约有了些计较。

    这时景七抬头,对他笑道“陈大人,我记得驿馆好像不远了”

    陈远山一怔,忙道“是,下官先行一步,去打个招呼,以免他们怠慢了贵客。”

    这种事情当然不用陈远山出面,不过南宁王看起来有话要说、不希望有他在场的表情暗示,陈远山这人精还是看得懂的,找了个托词便带人走了。

    景七这才微微顿了脚步,正色下来“巫童,有些话,我说出来可能不大合适。”

    乌溪抬头看着他。

    景七缓声说道“我们大庆,男孩子二十加冠,行礼之后便是成人,若是世家子弟,或者有功名之人,十五岁上,便可入朝听证,也可以娶亲,以后说出来的话,别人就不会再当成孩子话了。”

    乌溪有点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景七摇摇头,偏过头望着他,近距离地看,乌溪这才发现者南宁王的漂亮,眉眼之间一分一毫均是精雕细琢一样,皮肉上有着大庆贵族那种特别的养尊处优出来的细嫩白皙,轮廓还有些孩子的稚气,可是他看过来的时候,那眼神却能轻易地让人忽略那些东西,情不自禁地想听清楚他说的话。

    景七把声音几乎都压在了嗓子里,凭空竟带了那么几分肃杀气出来,说道“若你不是这个年纪,若今上不是这么重礼重名,你今天做的事情,就是死一千次,也不算多。”

    乌溪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果然他是不明白的。

    景七眯起眼睛微微仰头望着天际,耳语似的说道“你初来乍到,有些事情不懂,今天想杀你的那个人,是大皇子赫连钊,你戏弄的简嗣宗简尚书,是大皇子妃的父亲,如今大皇子一派在朝中只手遮天,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他要是有心害你”

    乌溪沉默了半晌,才截口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景七笑起来,为什么告诉巫童这些话为什么赫连沛巴巴地把他找来陪远客

    朝中夺嫡的争斗已经接近白热,赫连钊和赫连琪都已经是不死不休,在赫连沛眼中,也许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儿子真的不是当太子当皇帝的命,即使顶着东宫的头衔,也不过是个遮羞布似的存在。

    将来无论是哪个儿子有了权势得了大位,这从出生开始就是太子的小儿子也肯定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赫连沛平时对这个嫡子不闻不问,其实也是一种保护。

    想让他的哥哥们将来看在这个小弟弟多年来安分守己默默无闻,又不受宠的份上,能放他一条生路。

    南疆是什么地方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又易守难攻,一到春夏季节,便毒瘴横行,就算是冯元吉带着大庆四十万精锐过去,也生生折在了里面,赫连沛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在朝堂上露过面,为了南疆巫童特意迎出来,特意把在家守孝的南宁王和太子都找来,这是开始给小儿子铺退路了。

    也许赫连沛自己也知道,所谓的春秋鼎盛不过是个笑话,他不是王八,活不了万万岁,可他一死,那尚未成人的幼子岂不是也要随之陪葬

    南宁王从小是太子伴读,素来和赫连翊亲厚,年龄又和南疆巫童差不多,赫连沛特意将他找出来,想让太子和巫童能多亲近些,年幼时的感情留下,将来南疆能是他的一条退路哪怕路遥马寒,哪怕那里是不通教化的蛮夷之地。

    只可惜他的好太子不领这个情。

    景七想起赫连钊最后脱口而出一个翊字后,恍然想起赫连翊已经离席,脸上那种一闪而过的疲惫和失望之色,不禁唏嘘。

    赫连沛天生不是那种能叱咤风云的男人,他掌握不了朝中重臣们各怀鬼胎的动向,掌控不了儿子们手足相残最后可能弑君篡位的历程,只是一腔拳拳之心,想要留下幼子一条性命罢了。

    轮回了七世,七世所见各种可悲可叹可敬可鄙之事,也不过人间一点情。

    乌溪仍用那种不依不饶似的眼神饱含戒备地瞪着他,圆溜溜的瞳子,就像只炸了毛拼命想显得成熟有威胁一些的小黑猫,景七忍不住想伸手拍拍他的头,又想起简尚书吃的大亏,讪讪地收回手,蹭蹭自己的下巴,说道“是太子的意思。”

    景七一张脸皮前世早已锻炼得刀枪不入,深得厚黑精髓,扯谎如吃饭喝水一般,眼皮都不眨一眨地便把前因后果都推到赫连翊身上反正也是皇上的意思。见乌溪脸上显露迷茫之色,又道“赫连钊的司马昭之心已经如此,眼下太子殿下羽翼未丰,动他不得,将来”他轻轻冷笑一声,脸上未显多冷厉,却叫乌溪将一双眼睛又睁大了一圈。

    景七弯起眼睛笑笑,又道“南疆一战其实并不是皇上的意思,你明白么”

    刚才半天乌溪都听得云里雾里,这句却听懂了,一时情急抓住了景七宽大的袖子“你说什么”

    景七偏过头不看他“你说你的族人死伤无数,现在心里一定很恨我们大庆人吧”

    “恨不得把这里的仇人全都杀光。”乌溪半点不带犹豫地说道。

    景七被这孩子不分对象的诚实堵了一下,咳了一下才道“可我们的人死了四十万,四十万是多少人,死的尸体如果罗在一起,你就是仰断了脖子,也看不见头。”

    乌溪仍然愤愤。

    景七叹了口气“可是为什么又非要打这场仗不可呢我们中原的人又不能去你们那里生活,路途不便,就是时常往来都不行,天高皇帝远,大庆的官员管不到你们那里,仍然是你们的大巫师管自己族人的事情,你说大庆得了什么好处么”

    乌溪忍不住愣住了,这是他想了一路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景七的声音越发低了,甚至只能看见他两片嘴唇轻微地颤动,风一大就把他的声音卷跑了似的,他说道“因为大皇子想要冯将军的权力,冯将军不愿意给他,他就必须想办法把冯将军害死”

    乌溪呆住了,半晌,才讷讷地问道“那那你们的皇帝为什么会同意”

    景七叹了口气“大庆这么大,他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知道的。”

    乌溪呆呆地跟在他身后,直到陈远山回来,引他们去驿馆,仍没有回过神来。他第一次知道所谓“举足轻重”是什么意思,原来一个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能毫不在乎地害死那么多的人,只因为他是所谓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有权有势。

    第十章 所谓造化

    到京城之后就掀起无数风浪的乌溪,打从那天的一鸣惊人后,就再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地待在他的驿馆里,等巫童的质子府收拾好,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质子府就在南宁王府后边一条街的地方。

    本来不合礼法,不过没人管这件事,因为平时最爱把“成何体统”当口头禅的那位简嗣宗简大人,正因为被人参了个不成体统之罪而焦头烂额着。

    这些事深居简出的乌溪是不知道的,但是同样深居简出的景七,却心里有数。

    巫童是消停了,可是借题发挥的却大有人在。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排在一起,能绕着全京城转他几个圈。

    有掐简嗣宗的,从生活作风,一直掐到他暗结虎狼之辈,心思不小之类。当然,这“虎狼之辈”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高度再上升一点的,就变成了某人无父无君意图谋反等等,参大皇子一派的奏本像雪片一样地往上叠。

    还有为简嗣宗鸣冤的,借而声讨巫蛊邪术的,从巫蛊之术又发散地讨论到朝中重臣豢养道士、听信谗言修仙炼丹的谁都知道赫连琪最心腹的幕僚是个姓李的道士,一时间妖孽、邪术、不轨之类诛心之词漫天飞,你来我往不亦乐乎,龙案几乎摇摇欲坠不堪重负。

    朝中虽然乌烟瘴气,而对尚且没有这些忧虑的孩子们来说,日子却是过得格外得快,少年们的个子像抽条一样地长高着,读书发呆两不误。

    乌溪虽然和景七住得近,却不怎么来往。

    乌溪对这个漂亮文雅的少年好像有种本能的抵制,总觉得他那笑容背后好像掺杂了些许别的东西似的。

    他并没有接触过很多的中原人,不知道中原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只是觉得,那天朝堂上叫嚣着要杀自己的、只手遮天的大皇子也好,那位有些不知所谓的皇帝也好,抑或是总是云里雾里,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陈大人也好,都不如这位南宁王让他毛骨悚然。

    景北渊就像是脸上挂了南地林子里的雾气一样,凑得再近也看不分明。乌溪觉得,这位南宁王不像是什么同龄人,而像是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鬼魅,像大巫师那样,或者比大巫师还要年长,透过那层迷雾和少年的眼睛看过来,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善意还是恶意。

    南疆的孩子,四五岁上就要和成年男人学习在林子里狩猎、防范各种毒物的基本技巧,七八岁已经可以跟着大人们一起出去了,等到十来岁,就能可以独立生活了。他们能从一阵风里辨别出来的是可以猎杀的小动物,还是凶猛残忍的猛兽,能看穿最狡猾的狐狸的伪装,本能地就知道危险在什么地方。

    现在,本能告诉乌溪,不要靠近这个叫做景北渊的少年人。

    景七也淡定,人和人之间是要凭缘分的,他觉得自己跟这实心眼的孩子多半是有点不投缘,也不多打扰对方,只是偶尔被赫连翊逮着出去转一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总要让平安给乌溪那边送一份过去,管他是狼崽子还是兔崽子,先养熟了再说。

    转眼三四年,这几年间,整天来往巫童那里的人是哪里的,景七心里也有数。

    南疆巫童的背景且放在一边,单是当年他在朝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戏耍简嗣宗的那一手,在赫连琪眼里,就已经把他当块宝了。

    可惜这乌溪是属驴的,他府上还上梁下梁一路货色,那帮看门护院的南疆武士们个个一身驴脾气,看你不顺眼了,爱谁谁,大门一合,直接一句“主人不见客”甩出来,就请您自便了。

    自古讲究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这南疆巫童,还就是专打笑脸人。

    景七暗地里叫平安找了稳妥人,替乌溪打点了不少,他家底颇为丰厚,加上赫连沛赏下的东西不少,倒是也不在乎这点钱,只是平安每次怨气不小。

    时间长了,嘟着嘴成天跟在景七身后叨咕“主子,府上有钱,可不是拿来败的,有家底更应当好好经营,没听说过一天到晚拿着钱打水漂的”

    景七抱着本前朝轶闻,闻言头也不抬,低低地哼出一句“你听见响儿了”

    平安愤怒了“主子你这是养白眼狼。”老管家去年年底的时候已经正式把担子卸下来,要了恩典,回老家养老了,眼下南宁王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平安在操持。一开始磕磕绊绊,篓子一堆,弄得这年轻人焦头烂额,每天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死狗一样。

    景七也不去管他,事办砸了就砸,有损有余,自己心里有数,也不点出,加上身外之物,也不心疼,知道这孩子是经历过了,就能提得起来的,也由着平安自己去摸索,偶尔才出言提点几句。

    也说是天分,平安是个大智若愚的孩子,看着憨憨傻傻的,管家的事情,一上了手,却真是把好手了,没过多长时间,家长里短,田庄铺子,银钱进出,上下打点,就都做得很有几分样子了,还颇有些个能用得上的心腹。

    唯一的缺点,大概是觉得自己初来掌家的时候,赚得少败得多,弄得他心里一直有些障碍,这一年来简直要钻到钱眼里去了,满眼孔方,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家这败家主子大手大脚混不在意的样。

    “主子过了年,说话就要入朝听政了,往后逢年过节,打点人情,什么地方少得了银子”晚秋空气微燥,景七懒得听他叨咕,转身要进书房去,平安不依不饶,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何苦呢您这么着,是在二皇子那得着好了,还是那南蛮子将来感激您好人也不是这么当”

    景七定住脚步,回头面色不善地盯着平安。

    可惜平安素来知道他这脾气,明白他作色沉脸不过给别人看的,未必就真往心里去,也不怕他,仍是粗声粗气直眉愣眼地说道“主子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景七摆着的脸瞬间跨下来了,无奈地摇摇头“平安哪”

    “奴才在。”

    景七瞅着他刚正平实老实巴交的一张脸,提起一口气来又放下,不甘心又提起口气来,又泄下,憋得他难受极了,只得骂一声“将来你要是娶媳妇,准得娶个聋子”

    拂袖而去。

    平安不以为意,跟上,张开他两片厚厚的嘴唇,继续喋喋不休“主子,下月初三乃是陆大人寿辰,寿宴请柬送上来了,您要”

    “你自个儿看着办。”

    “主子,人家是让您人到,这陆大人乃是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之人,秋闱才刚结束,朝中未来的新贵们全都要去拜会,人家请柬巴巴地送上来了”

    “就说病了。”景七脑袋里“嗡嗡嗡”一片,以前怎么没发现平安这小子这么烦

    “王爷,太子殿下的意思也是您亲自去一趟,以示敬意,多结交些人,明年入朝也好”

    “平安,”景七猛地转过身来,“打从现在开始,你若是每天能闭嘴一个时辰,爷给你长例钱。”

    这招最灵,平安果然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而说起赫连翊,那是另外一个扰人清净的祸害。

    这一世看来,他不过是个孩子。

    景七冷眼旁观着他一点一点长大,把那些容易露出来的愤怒都压回去,压在心窝里,脸上露出如同前世一般凌厉的线条,慢慢地和那记忆中的男人重合到一起。

    就觉得这念了七世的人,突然就面孔模糊了。

    他当年觉得那年幼时就心机深沉得不行的人,其实只是个苦苦压抑着自己,在夹缝里挣扎的年轻人。景七有时候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和他会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大概因为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大概因为当时自己也是个孩子,只看得到他的城府,却看不见他的隐忍,看得到他经天纬地,却不知道他心里的偏执和苦楚。

    这年轻的太子殿下早年太过小心翼翼殚精竭虑,猜疑已经是融入了他骨子里的东西,景七想,自己当年那点机关算尽的小聪明,该是让他暗中心惊不已吧

    反而这一世,他什么都不愿意管,什么都不愿意过脑子,只是偶尔赫连翊来的时候,默无声息地陪他坐上一会,有时候整个下午连话都不说上一句,赫连翊发他的呆,景七看自己的闲书,掌灯时分,赫连翊醒过神来时再告辞离去,有时候留下来用顿简单的晚膳,倒让赫连翊隐隐以他做个知己。

    那些前世坚如磐石一般的隔阂,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

    世间多求而不得之事,其实只是世人不懂得何为以退为进,只说是造化弄人罢了。

    最后,那位大儒陆仁清陆大人的寿宴,景七还是去了,因为赫连翊一大早下了朝,就亲自出宫来到景七府上来挖人。

    第十一章 礼尚往来

    尽管这人玉树临风一身清贵,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景七还是表示,很不愿意见到他。

    所谓“下早朝”,其实也不过是晨起到金銮殿外例行公事地等候一会,有折子上折子,没事就当晨起锻炼,和各位大人打个招呼,想拉拢的多聊上几句,看着不顺眼的,字里行间里挤兑挤兑,然后大家各自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皇上忙着喝茶听戏喂鸟,没时间听他们掐架。

    所以赫连翊到王府的时候,其实还很早。景七刚刚到人世之时,不过十岁,一张嘴就是奶音,偏偏说出来的话又是成人口气,偶尔几句叫人笑一笑他是小大人也就罢了,多了恐怕要要让人毛骨悚然的。

    他又懒得装嫩,所以除了那一根肠子实心眼的傻平安,这些年越发不爱出门和人打交道。

    对赫连翊本身还有些忌惮,连带着心里也有点爱答不理,成天懒洋洋一副没骨头睡不醒的模样。

    久而久之,这太子殿下竟然还习惯了,只觉得这人自从老王爷没了,大病一场之后,看着是没什么了,到底还是年幼伤了底子,人看着总是有些乏,以前那么跳脱、满肚子坏水的一个人,这几年话都少了。

    可见有时候误会也是有好处的。

    景七被他进来的声音弄醒,迷迷糊糊地睁眼瞄了他一下,下意识地皱眉,裹上被子,翻身背对着他,接着睡。赫连翊来得很勤快,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了,景七也懒得和他再讲什么礼数。

    太子殿下自然知道他不思进取混吃等死,一开始还仗着年长和身份说他几句,后来也看透了,这就是块朽木,摆着看看还好,当不了事。

    然而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比亲兄弟还亲上几分,加上这人难得没有什么功利心,小小年纪又偏偏好静,倒是个躲闲偷懒的好地方。赫连翊有时觉着这朝中腥风血雨吹打得头痛了,便来这世外之地一般的王府坐上一会,走时心里也就安稳下来了。

    所以赫连翊对他,向来是好脾气又有些耐性的,也不计较他无礼,伸手隔着被子拍拍他,笑道“这是要到年底,准备出栏么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猪囤膘都没你这么勤快,起来”

    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揉眼睛打哈欠的平安,摇摇头,心说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仆,懒到一块去了,吩咐道“去给你家主子打水来,叫他好洗漱。”

    平安应了一声,晃晃悠悠地出去了,赫连翊回过头来,一看景七那颇有“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睡之”的模样,又气又笑,伸手在他身上用力拍了两记“景北渊,起来什么时辰了我上了折子,父皇已经批下来了,叫你过了年便入朝听政了,到时候也这么惫懒不成么”

    景七叫他折腾得不行,迟缓地抱着被子坐起来“入朝听政”

    “还不起来多用些功,回头好叫那帮酸溜溜的大学士们笑话你是纨绔子弟么”

    平安打了水进来,带着一个小厮叫吉祥的,端了洗漱的进来伺候景七更衣,赫连翊起身坐在一边,平安忙给他沏上茶。

    景七任吉祥摆弄,好像没醒过盹来似的,半晌,才悠悠地道“还请太子殿下再上个折子,叫圣上收回成命吧。”

    赫连翊端起茶盅,略掀起一点盖子,挑眉看着他“过了年便十五了,入朝是规矩,你不想做正事,要干什么去”

    景七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似的眼睛半睁不睁,水汽氤氲的,瞧得赫连翊一愣,低头喝茶掩过,心中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就从一个说话奶声奶气、却偏跟个小大人似的孩子,长成这么个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颦笑间带着些许倦怠的贵气,得了先王妃的俊俏,又得了老王爷的神韵,将来恐怕也是个叫满城怀春少女们睡不着觉的人物。

    然而只听这“芝兰玉树一般的美少年”略带了些鼻音,慢吞吞地说道“干什么去也没什么好差事,要么就求了皇上恩典,让我守皇陵去吧”又打了个哈欠,手指擦去眼泪,“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

    他还没说完,赫连翊就把茶盅拍在了一边的小桌上,平安哆嗦了一下,迅速把被景七的惫懒相传染出来的一个哈欠咽了回去,低下头,不敢言声了。

    景七用一张没睡醒的脸木呆呆地望着赫连翊,表情十分无辜。

    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赫连翊叱道“你才多大年纪,这样胸无大志生在这样的家里也敢说这种话,将来前途不要了么”

    景七其实已经醒过来了,见这小年轻人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训斥自己不学无术胸无大志,心里笑开了,表面上却仍木然地看着他

    眼下朝中当家的,明面儿上是甩手掌柜赫连沛,私下里是赫连钊那条逮着谁咬谁的疯狗,和赫连琪那个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娘娘腔,跟着谁混有前途了

    赫连翊和他对视半晌,心中涌起无数的话,又都被憋回去了,对着他那张不明所以的绣花枕头脸,倒还真生不起气来。

    只得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快些起来吃点东西,今日陆大学士做寿,父皇亲自备了赏,好歹过去看看。”

    景七纠结着这时候说不去,这年轻人会不会直接炸毛冲动这东西,十分要不得。

    果然,赫连翊瞪眼“还磨蹭”

    景七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窝囊。

    拾掇好了自己,贺礼之类的有平安早打点好,也不用他多操心。景七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道“平安,替我跑趟巫童府上,问问他家主人赴宴不赴,去的话便邀他同去。”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赫连翊,又道,“跟他说太子殿下也在。”

    平安应声去了,心里虽然怨气不少,不过质子府那里,他早就跑熟了,连那帮凶神恶煞的南疆武士都看熟了他,脾气最暴躁的,那个叫阿伈莱的上回都勾肩搭背地请他喝了壶药酒当然,知道里面泡得是五毒以后,回来吐了个底朝天。

    赫连翊脸色看不出喜怒,有意无意地说道“你和这位巫童走得倒是近”

    景七微微侧了头,避开他打量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道“不也是皇上的意思么,皇上还希望太子殿下能和巫童多多亲近呢。”

    赫连翊虽然觉得南疆巫童手段诡谲,成日里蒙着脸,妖里妖气不像好东西,却也不愿意凭空树敌,而这人似乎有赫连沛护着,这些年凭赫连钊百般针对,竟抓不出他的把柄。

    乌溪深居简出,极少和外人打交道,除了当堂戏弄简嗣宗,基本上不与人来往,老二赫连琪倒是总惦记着这人,谁知道踢到铁板一块,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赫连琪难得放下身段讨好什么人,颇有些锲而不舍的意思,可惜巫童家门槛太高。

    这么一个摸不着深浅的人,赫连翊自然不愿意他被赫连琪拉为助力,若是他恰好和景北渊私交不错,倒是就算不是助力,也不会是个阻力。赫连翊心里转了几个弯,脸上笑了笑“什么父皇的意思你这点心眼全用在正事上多好正好,我也时常好奇这位巫童,只是大概人家不愿意理睬我等凡夫俗子,你若相熟,不妨引荐。”

    “熟什么,邻里而已,给面子就不错了。”景七虽然说得不在乎,心里却笃定了乌溪一准会出来。

    这几年间,虽然他见乌溪的次数不比赫连翊多,对这巫童的脾气,却也摸出几分规律来。比如这小孩平时是个不爱惹事的,但是谁要是惹上他,甭管天王老子皇亲国戚,也先出了气再说,是个睚眦必报的;反之呢,要是谁对他好,他反而觉得不自在,总有点怀疑别人对他好是心里有所图,小心得很,别人给了他好处,他要么不接着,要么必然马上托个别的事,把这人情还了。

    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可这往来之间,要有个度,比方说别人家给送来半篮子鸡蛋,自家就不好立刻回给人家一屉包子,否则那就是物物交换,撇清关系,表示不愿意和人家交往,有些看不起对方的意思。一定要记着这人情礼,要过一段日子,再不动声色地奉还回去,才算“往来”。

    乌溪只知道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却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在别人眼里那是失礼之极的。

    不过景七算是不多的明白他的,只知道这孩子不大会办事,大概和他那大巫师在山沟里待得时间太长,听说跟着大巫师修行,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见得,看来也不怎么懂人情世故。

    尤其他们那边人都比较豪放,想怎么就怎么,不满意直接张嘴就说,大概也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乌溪虽然直觉上不大愿意和景七来往,但是想起不管出于什么心态,那日提醒自己的话算是有几分真诚,总觉得欠了景七一分,推拒赫连琪倒是痛快,可是推拒起这位南宁王,就总有些不忍。

    那边时不常地送东西过来,也是好意,不好不接,基本上每次送了东西过来,乌溪就要全府搜刮一回,找些差不多的东西送回去。

    一开始平安也挺无语,觉得去质子府送点家常的小玩意儿,就好似赶集似的抱只鸡走,必定要换几斤大米回来,后来知道他家做派,也见怪不怪了。

    正好头天景七进宫请安,见了宫里南疆送来的贡品新奇,赫连沛也大方,当即赏了他不少,回来他就捡了点小玩意儿做了顺水人情。

    这可把乌溪愁坏了,那东西说起来并没有多值钱,可路途遥远,京城里毕竟是见不着的,又是他家乡的东西,这里面寄托的东西,就不知能用什么价衡量。

    这该怎么回礼

    平安第一回送东西没拿回点别的来,莫名地心里还有几分得意。

    景七估计自己相邀,又说太子也在,那边巫童估计巴不得借着机会“给面子”出来,全当换了上回的人情。

    他自打听说陆大学士过寿遍邀群臣开始,就知道赫连翊肯定会拽着他一起,于是开始琢磨怎么让赫连翊和这巫童见上一面

    哪怕只是同来同往,给外人看见,心里也会生出几分心思来,管他是不是误会呢反正赫连翊这人心有九窍,自然会顺水推船,乌溪估计连朝中有什么人都弄不清楚,到时候恐怕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太子的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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