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二老活这么长时间,头一回见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就压在宋平安他们昨晚睡的那张床上,他们离开时宋大娘进去一收拾立刻便发现了。
宋平安哑然半天说不出话,宋家二老最后把三张银票严严实实收好藏起来,说等下次黄小天来还上,他们宋家已经欠他家太多,这钱,无论如何都不能收下。
宋平安呆呆地一直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想的,是烨华离去前,坐在马上披风飞舞俊逸脱俗的样子,还有眉目清冷薄唇轻抿的那张脸,心里,太多,太杂。
第三章
黄小天回到皇宫依然是皇帝邵烨华,宋平安站在宫门下依然是守门护卫,住在简陋小屋里的郑容贞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宋家的两位老人不再念念叨叨儿子的婚事,而是时不时提起他们的孙子是不是长大些了
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改变,而一切又隐约在悄然改变。
隆庆帝在位第十八年,也正是平安三年,接连三年国内风调雨顺,加之皇帝在民间实施的一连串兴国之策逐渐显现成效,邵朝自建国来头一次真正进入一个逐渐迈向繁盛、百姓安居乐业的时期。
这样的逐渐兴盛,真正体会最深的则是身处于这个朝代的百姓,前几年京城的街道固然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但当时街道两旁多是前朝留下的旧屋,处处透着斑驳沧桑,从各地赶来聚集京城的逃民、行乞者到处都是,有时候甚至还能看见冻死、饿死、病死的人。
然而现在,难民和行乞的人逐年减少,街道上新盖的房子越来越多,在街上做生意的小贩和商人也越来越多,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较之以往,热闹之中还多了份活力。
宋平安算是其中感觉最深的一位吧,侍卫营里发的薪俸越来越多,他爹在外挣得赶来越多,而他娘亲织了些布去卖都能卖出以前想不到的好价钱,他家的房子三个月前刚刚翻新过,多盖了一间屋做杂货房,妹妹嫁出去后空下的房间留出来摆上榆木床和家具,这是给宋平安的孩子宋靖平准备的。
宋靖平这个名字是烨华取的,他把靖霖这孩子抱过来的第一天,宋老爹就让看起来学富五车的他给他们的孙子取个名字,烨华没有多想,看看当时显得拘束的宋平安,张口就说了这个名字。
靖平,取自靖霖名字中的一字,再取宋平安名字中的一字,意思为安定光明。
宋家二老对这个名字格外的满意,余下的时间一直对着孩子靖平靖平的叫着。
今天,领了这个月的月薪轮休出宫的宋平安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回家,在熟悉的酒家买了一壶酒后,捧着酒壶穿过摩肩擦踵人来人往的街道走进小巷,最后来到郑容贞那间没有丝毫改变依然落败的房子前,深怕把陈旧的木门推折而小心翼翼地拎起屋门走进去。
这次郑容贞没有到处乱跑很安分地待在家里,并且很让宋平安意外地对着平摊在小木桌上的宣纸挥笔泼墨,明知道他进来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依旧洋洋洒洒地在纸上描绘。宋平安好奇地凑近一看,才知道他原来是在纸上描绘一副仕女执扇倚桃图。
宋平安不懂这些,却分外看得清桃花的红和美貌仕女的切切盼盼,粉色的花瓣落在鬓角便是珠钗,落在肩上便是花绣,落在地上便是相思。
好漂亮
在宋平安的惊赞声中,郑容贞绘完最后一笔,退后几步左看右看没看出有何不妥,落笔,取出一枚印章沾匀红泥先在纸上试盖然后再印在壶的角落,移闭,露出两个宋平安看不懂的字。
宋平安对此也没过多在意,反而对画中的人有一些在意,他放下酒壶,郑容贞几乎是同时拿走捧在怀里,打开塞子对嘴就灌进一大口。宋平安看了他好几眼,最后吞吞吐吐地道郑兄,这画里的人,该不会是小琴吧
郑容贞连脸色都没变一下,继续喝酒不是。
那这是
撰想出来的人物罢了。郑容贞抹了抹被酒沾湿的嘴角,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去找份活干赚钱养活自己吗
对啊。
所以我就画一些画拿出去卖。
宋平安的双眼顿时发亮,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这幅画,再一次感慨你的画一定很好卖
郑容贞撇了一下嘴角赚些酒水钱罢了,没名没气又没有可以仰仗的人,多少人会买你的画
谁说的,我会买说罢,宋平安伸手开始掏钱,这幅画多少银两,我买了
宋平安老早就指望着这个不肯接受他接济的郑容贞找份活干,如今见他总算有目标,怎么会不分外支持,更何况他真的觉得这幅画画得很好。
你想买,我还不卖呢。郑容贞捧着酒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愣住的人笑了一笑,你想要我的画,只能用酒来换。这些年你给我送来的酒够换一车的字画了,可惜这幅是我给一家画坊画的不能给你,下次郑某再给你画。
看到他笑着举高手里的酒示意,宋平安才明白过来,憨憨地挠挠头,也跟着笑了。
看着他一副老实人的笑脸,郑容贞在捧壶喝酒之前,静静地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思虑。
平安,日后若有需要郑某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宋平安一脸莫名,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你呀才最让人担心。
郑容贞只是一笑,话锋一转平安,你快二十六了吧,你家人就没催你成亲成家立业是人生大事,你都这个年纪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我着什么急呀,我连孩子都有了
什么,你有孩子郑容贞吃惊得差点把嘴里的一口酒喷出来,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起过
宋平安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毕竟这件事牵扯过多,很多事情都不是能够随意公开的,便没向郑容贞说明。这些年来,在爱孙心切的父母的感染下,宋平安早在不知不觉间,把靖平当成自己的儿子,每次见他,都忍不住抱起来亲亲,听他叫一声声爹时,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尽管没有主动去提及,可这次听郑容贞这么一问起时,还是自然而然地把孩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见到向来老实耿直的人一脸为难,郑容贞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好开口便不要说了。
谁都会有难言之隐,你不想说出来便不要说,郑某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
谢谢你,郑兄。听他这么说,宋平安松了一口气。他不擅于说谎,更不想欺骗郑容贞这个朋友,但这件事牵扯实在过大,他难以开口,万幸的是能够得到他的谅解。
不管如何,郑某还是那句话,若你当我是朋友,日后若有麻烦,一定要找我。
诚挚的话语最容易让人感动,宋平安点头答应。
我会的,同样,郑兄若有麻烦也请告之平安,平安虽没什么本事,但一定会竭尽所能。
郑容贞对着他笑,猛灌一大口酒水后,递给平安,让他也喝,平安接过仰首也是满满一口。
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过了一段时日,宋平安无意在街上一间画坊处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下端盖印两个熟悉的字。他问画坊主人,这两个是何字,主人答阡陌。
阡陌一画难求,阡陌一画值千金,宋平安给他送去几年的酒,他说可以换一车的画。
这两年的时间,继皇长子靖霖之后,皇帝又陆陆续续添了两位皇子和三位公主,皇后刘氏仍然没有半点怀孕的消息,即使声音不大,但民间还是时不时出现皇后能不能再孕,有没有资格再坐着这个位置的风声。
皇太后看似平静的表情下,瞥向皇后的目光已经带着不悦,太皇太后依然端坐于祠堂正中,默默执珠念经。皇帝依然是该上朝就上朝,该晋见大臣便晋见大臣,该翻后宫的牌子就翻,受他宠幸的妃子一部分都会有孕,雨露均沾倒无可厚非。
皇宫便沉浸在这种一触即发的平静中。
太后姓田,她的父亲也就是当今内阁大学士权倾朝野,经营数年自成一派门生无数,褔荫族辈,朝中不少官员都和他有所关联,由田大学士一手提拔,入仕不到半年便已经升任兵部侍郎的洛东海是内阁大学士田镇的外甥,也是皇太后的表弟,即使没有这个四品官位,光是这一层层关系下来,就能压死不少人。
当然,这个洛东海也和他的身分一样目中无人飞扬跋扈,欺压百姓宿娼嫖妓闹市纵马,简直是朝廷律令禁止什么他就去做什么,在朝为官却目无王法,令人憎恨,偏偏这个坏透的人还有点本事,朝廷在军事方面急缺人才,而他恰恰就懂这个。
也是因为他的身分,还有他的这点本事,隆庆帝什么都看在眼底,却也只能视若无睹。
洛东海算是隆庆帝的长辈,按辈分来算,他还算是皇帝的表舅舅,见皇帝从未管束过他的事情,胆儿便也养得更肥。
平安三年的六月初七,洛东海闯出件祸事,这件事在田镇眼底不算什么,在皇太后眼底不算什么,毕竟还和那些他曾做过的坏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但皇帝咬牙切齿地掀翻了面前的书桌,岸上的东西散落一地,皇帝人不泄愤地冲上去再踩上数脚。
秦公公在一旁看着,于心长叹一声。
初七的那天,洛东海在宫禁时间私闯入宫,守门护卫上前去挡,被他长鞭一挥打翻在地,另一名护卫欲拦,反被嚣张极致的他鞭至昏厥,旁人畏惧他的身分无人敢拦,最后让他扬长而去。
可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宫门的护卫算是皇宫的颜面,一般的大臣哪敢轻视,也唯有洛东海这样的人敢如此嚣张。
若是一般的人,皇帝至多也是冷笑数声,忍一忍压至日后逐一清算,但这次,洛东海算是捋毛捋上老虎须,因为被他鞭打得昏过去的人便是宋平安。
消息一传至皇帝耳里,还没等得意洋洋的洛东海坐稳椅子,就被赶来的禁卫五花大绑直接押去大理寺听候发落,皇帝事先有口谕,可先行刑。
同样获知消息的皇太后脸色一变,匆匆赶至御书房,没等话出口,皇帝一脸冷色直接把洛东海的一干罪证摆在皇太后面前,皇太后无语半晌,终才道皇上,至于吗
这么多罪证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收集到的,很多都已经是数个月前的事,皇帝那时为什么不发作,反而要压到现在才发作难不成私闯入宫鞭伤几个护卫就如此让人容忍不得
皇上,洛东海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
皇帝冷笑主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皇上
太后皇帝直视皇太后,双眸冰冷,宫门是皇宫的脸面,他都已经一个耳光搧到朕的脸上了,叫朕还怎么忍
皇太后仍不肯放弃,试着劝说皇上,罚一罚也就算了吧,他会知道过错
太后,如今这个算了,那以后其他人是不是也能就此算了。皇帝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他们踩在朕的头上想搧就搧,想怎样就怎样,那五年前朕还不如把皇权拱手让出去,随他们怎么折腾
皇太后双唇发颤,凝视儿子良久,才道皇上,这次真的这么严重
皇帝直视她,一字一字道太后,朕是皇帝
皇太后再无语,走出御书房回后宫的路上,慢慢忆起一件事,便派人去查问,甫回到宫中坐下时,派去的人也回来了。
回太后,这次伤的是两个守宫门的护卫,一个叫宋平安,一个叫唐青,叫宋平安的伤得比较重,皇上已经命太医前去为他们诊治过,两人皆性命无忧。
皇太后默默挥退下去,还没等捧起茶喝上一口,宫女上来报,田大学士求见。
皇太后轻叹一声。
田镇一进来就问女儿皇帝这次怎么这么大的火气,皇太后把皇帝的原话向他复述一遍,末了又道怕是让皇上想起从前的事了,当年那邓、赵、柳、康四个大臣从未把皇上放在眼底,这皇宫也是想进就进想出便出,皇上,心里恐怕还恨着
田镇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道我进宫之前先到大理寺探过了,这次想来皇上恐怕不会放过洛东海,这才进去没多久都已经瞧不出人样了看得出来皇上正气在头上,本来想找妳去劝一劝,唉,看来还是没办法。
皇太后放下茶杯,若有所思道皇上毕竟是我的亲骨肉,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你回去向洛家说他这次是闯下大祸,谁也救不了,让他们准备后事吧,至少还能厚葬。
田镇连连点头,而后还提道女儿,妳说这件事后,皇上会不会动其他心思
皇太后笑了一下,瞥了父亲一眼父亲怕什么,哀家毕竟是他母亲,你毕竟是他外公,他动什么心思之前,都要顾虑几分的,再者,有哀家在此坐镇,皇帝想动什么心思,哀家都能把它抹平了。
皇太后这话是有根据的,皇帝是她从小带大的,尽管教育方面太皇太后作主居多,但其他事务均由她一手操办,皇帝穿什么吃什么,皇帝做什么看什么,他的第一个女人、第一个妻子,甚至是每个妃子都得由她经手,即使知道皇帝因为种种事情有些许埋怨于她,但这些又算什么她毕竟是他母亲,养育他成人的血亲,就算他是皇帝又如何,他多少都得听她的,多少都得让着她。
当初把皇帝一夜宠幸的一个侍卫下令赐死,皇帝不也照样怨恨,可直至如今还不是什么都没做
皇太后便是这么想的。
可是皇帝却不是这么想,这次的事,让他坚定要更快清除田氏一党的决心。
人押进大理寺,罚也罚了打也打了,皇太后认为事情会就这么算了,才会叫田大学士回去给洛东海准备一下后事。这位表亲的性命他们不是不看重,这不仅仅是关乎家族的颜面、亲戚之间的和睦,更牵扯上田氏一派的权威和信用。多少人冲着田镇内阁大学士这个招牌投靠其门下,最后形成一个利益群体,此刻田家连自己亲戚的利益都保不住,那还有多少人愿意继续信任田家
皇太后想到的是这层,田镇何尝又想不到这点,只可惜皇帝要杀洛东海之心已决,他们总不能和皇帝死碰。对皇太后而言,一边是皇帝这个自己的骨肉亲血,一边是与自己无过多往来的表亲,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根本犯不着单单为了这个人和皇帝撕破脸,至于这件事对田家造成的影响,事后再逐一摆平便是。
只可惜皇帝根本不配合他们的如意算盘,烨华从小就被严格教育,有着与他年纪相当不符的耐性,他本打算以最小的损失获取最大的利益,洛东海这件事打乱的不仅仅是田氏一党的步骤,更打乱皇帝放长线钓大鱼的棋局。
宋平安被伤,烨华勃然大怒,派出禁卫直接缉拿凶手,那时气在头上哪管其他。如今人押进大理寺,动过刑,也和皇太后对峙两立,洛东海一死田家颜面受损,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但烨华此刻却处于懊恼与挣扎中,因为这样一来,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发生了。
烨华是当今皇帝,谁也无法否认,尽管如今他的皇权仍处处受限无法自由施展,但颁布律法实施改革甚至封官加爵这些事情他还是能够办到,那为什么这个当朝天子、一国之君迟迟不肯给他视为亲人的宋平安封个官,赏些物什就算是任个混吃混喝的闲职也好过天天守宫门日晒雨淋任劳任怨,地位卑贱受人白眼。
为什么皇帝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这件事情秦宜秦公公也深为不解,起初以为皇帝对平凡人一个的宋平安至多只是偏执,不用多久就会嫌弃。谁不知道拥有后宫无数佳丽的天子向来喜新厌旧,即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不过是一朝云雨一朝血泪,可数一数日子,除去对宋平安的初识,自从被带进后宫的那一天算起,都已经过去几年,皇帝对宋平安的在意不减反增。
这个疑问秦公公曾在某日烨华看起来心情不错时小心翼翼问过。烨华当时正在批阅奏折,闻言便淡淡道秦公公,朕问你,可知道护卫营里共有多少名护卫
三千七百余人。
那护卫队长有几名
三百人为一队,应该是十二名。
队长之上,护卫副统领几名,主事几名,护卫统领又是几名
护卫副统领是两名,主事两名,护卫统领一名。
若是出事,你会去找谁
自然是秦公公似想到什么,无言。
小孩子打架出事自然直接找能管教的大人,护卫营里出事,身为统领自然,也脱不了干系。皇帝的这番话是在告诉他,身分地位越高,目标便越大,最安全的莫过于淹没在人海中,即使想找也要花费一番工夫。如今田氏一党在朝中牵扯过深盘根错节,日后若要算起帐来,这些排得上名号的恐怕都得清算进去,而现在把重视的人暴露在人前推进风波的漩涡,无疑是置自己与这个人于最危险的处境中。
而到时候,恐怕最安全的就是这些只能够听令办事的小士卒了。
可是现在,烨华一怒之下扣押洛东海身分特殊,却也是迅速传遍朝廷上下,想压都压不下去。就算这件事的过错全在洛东海这一方,但引起这件事发生最终导致洛东海被罢官入狱的却是这两名守门护卫。于是大家都会关注起这两个人,都会知道烨华最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一个人的名字。
烨华觉得自己在一怒之下干了件蠢事,在皇太后走后,他心烦意乱地坐在御座上。既然已经出手,他明白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立刻处死洛东海,以免夜长梦多。即便太后落败而去,但再过不久,田氏一党的人肯定会来烦死他,又或是明天上一堆奏折压死他,让他不得不妥协放了这个混帐。的确,放过洛东海是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最佳方法,但正如之前他和太后所言的那样,这次这么算了,那么下次是不是也能这么算了
皇帝的权威不容置疑
在知道宋平安受伤的那一刻起,烨华的心里就憋着一口气,他知道若是这件事能够重来,他的反应还会一样。
这时太理寺卿求见。烨华眼里一道光芒掠过,挥手召来秦公公,却半晌无语,最后才沉声道你去见一见他,看他此刻如何,朕等你
秦公公拱手正要退下,烨华叫住他若他醒着,你问他,需要朕为他做些什么吗
秦公公稍顿,随后方低声道是。
受伤的宋平安和唐青分别被安置在一处僻静院落中的小屋里,秦公公来到时,小屋中只有宋平安一人斜趴在床上,他醒着,正艰难地拉长左手去勾水壶,裸露在外的手臂肩膀一道一道鞭伤怵目惊心。
秦公公此时庆幸来到这的不是皇帝,若是他,看到这一幕估计半夜杀进大理寺把人大卸八块的心都有。
眼见手指离水壶只差不到半分,突然一双手伸过来取走水壶,宋平安不由一愣,抬眼一望,竟然是本该待在内廷之中的秦公公。
秦公公取过一个水杯往里面倒水,走过去喂给嘴唇发白的宋平安喝下后问怎么这里只有你一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没人照顾你
喝尽杯中的水后,宋平安咳了一声才哑着声回答小人方醒,他们是看小人睡了才走的。秦公公,您怎么来了
皇上让咱家来看看你。说罢,秦公公撩起下摆斜坐在床沿仔细查看他身上的鞭伤,这一见,眉毛都拧了起来。
洛东海毕竟是练过的,手劲比一般人重,但他也知道宋平安身体向来强健,听到洛东海把人鞭昏过去时还颇为意外,后来到太医处一问,才知道洛东海是下了死手,宋平安身上的一些鞭伤甚至深可见骨,不得不敷药物包扎。
现在看见宋平安被下的大半个身子裹上一层厚厚的绷带后还往外丝丝冒血,完全可以想像当时宋平安的处境,若是身子弱一些的人,恐怕早死了。
还疼吗
宋平安虚弱却坚强地一笑现在好多了。
他的脸上也有几道不算重的鞭伤,抹过药后已经止了血,看样子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太医来之前,秦公公受圣命对太医特别交代,一定要用最好的药,想来太医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秦公公又问听说当时你不该出事,后为了救下那位叫唐青的护卫才被洛东海迁怒鞭打,是吗
被他一问,宋平安不禁回忆起几个时辰前的那件事,那时宫门外有一人骑马冲入宫门,唐青眼力不好抽刀去拦,洛东海胯下的马受惊,他人也差点掉下来,洛东海稳住马后不管看清来人后的唐青不断求饶,骂完一声下贱东西一鞭把他打翻在地,最后还下马挥鞭过来,几下就把唐青抽打得遍体麟伤满地打滚。
目睹此景,宋平安不作他想,在一鞭又要挥上时冲过去拦住,接着便被震怒的洛东海鞭笞至失去知觉。
秦公公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找到自己的答案,他转动自己握在手中的空杯,说宋护卫,皇上让咱家问你,你想要皇上为你做什么
宋平安怔怔地看着他,做什么
是啊,做什么。秦公公微微一笑。
秦公公,小人不懂。
你不需要懂。秦公公放下手中的杯子,伸出手去轻轻的碰触他脸上的伤痕,你只要想,现在你想做的是什么,你告诉咱家,咱家会转告皇上,然后皇上就会逐一帮你实现。
宋平安低头仔细去想,想了片刻,他慢慢抬头,对着秦公公摇头。
秦公公,小人现在什么都不想。
真的
是。宋平安认真地点头。
秦公公收回了手那咱家要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和皇上说的。
宋平安想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您就告诉皇上,不用担心小人,小人没事,皇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等秦公去回去向皇帝汇报,烨华听完莫名一笑,目光森然。
是吗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心中终于有决定,烨华坐正身子,高声道传大理寺卿
第四章
皇太后和田镇以为牺牲一个洛东海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这一声高呼之后,被皇帝无限放大,以星火燎原之势不断蔓延,直至与一切都化为灰烬。
既然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已然发生,再这么捂着披着已不是万全之策,那就在事情继续恶化之前速战速决吧
洛东海关入大理寺的第二日便被押往刑场,他所犯下的条条罪状被逐一公布,恶名远播的洛东海一死,深受其扰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更大快人心的事还在后头。皇帝并没有因此罢休,洛东海数罪并罚,他没给田家留任何颜面,直接派出禁卫军把洛家抄个底朝天,他的家人被发配充军,一个在京城颇有名望的家族就此消散。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还未等田镇回神,皇帝趁此势对朝廷上下官员来个大清算,只要一查出官员违反纪律,便是明知故犯,严惩不贷
洛东海之死,不仅仅是杀鸡儆猴,更是吹响制压田氏一党的号角。
收受贿路、卖官鬻爵、搜刮民财等等,田氏一党的坐大与这些根本脱不了关系,而这些罪证哪一条下来都足以罢职罢官,更甚者是被满门抄斩。三天下来,被捕入狱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
一听说这件事,太皇太后手中的念珠停了,皇太后坐不住了。皇太后去找皇上,皇帝闭门不见,众臣上奏皇帝拂袖,田镇连同元老大臣跪地求见,皇帝拒之门外。所有行动都在雷厉风行的进行,拖一天,入狱的官员便多一些,朝中的人更减几分,这段时间朝廷上下可谓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宋平安听说这件事时,外面已经处于朝廷上下混乱不堪,天下百姓拍手叫好的局面。受伤比较轻的唐青兴致勃勃地跑到宋平安床头,把他听到的事情逐一告知于他,尤其是洛东海被处死的消息,一件事情来回反复念叨,听得宋平安耳朵都快要生茧了。
太好了,洛东海那仗势欺人的混蛋恶有恶报,皇上真是做了件太快人心的好事
经过这件事,皇上又把从前犯过错的官员全押入狱中待审,只要查清犯罪属实,都会受罚。平安你知道吗京城百姓还有人烧香感谢皇上的英明呢
背上受伤的宋平安只能趴在床上,受雀跃万分的唐青感染,也呵呵地笑咧了嘴。
坏人不会有好下场,恶人必有天来报,宋平安处于老百姓的角度,同样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不好,洛东海恶霸狠辣的样子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另一方面,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之上,看着眼前堆满的无数求情、进谏,甚至是怒骂威胁的奏折,他面无表情,双手垂放在龙头扶手上,长思。
尽管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正在栽培和对自己效忠的官员不多,不足以对抗田氏一党的势力,但他没想到如此不堪,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自己直接掌握的上万士兵,京城之中无人敢和他对抗,但田镇的势力范围太广,皇太后经营数年的权力牵扯过深,上至朝廷,远至边域将领都有他们的人,真把他们逼急,结果如何
这就是面对面与他们杠上的结果,节省时间,取代而之的是危险性加大、成功率降低。
烨华闭目长息,现在,他感到孤立无援,朝廷之中,真正能帮上忙的人不多,他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一个能看清局势,能切中要害,能给他解决难题的人
殿外的空地上,跪谏的大臣仍然不肯离去,烨华在长思过后,想起了一个人。
洛东海的事情事到如今闹得这么大这么严重,一些风声在宫外想瞒都瞒不住,郑容贞在听到是因为洛东海私关入宫鞭伤护卫引起的时候,他不由放下手中的酒壶。
他记得宋平安便是守宫门的一名护卫。
可随后他又搞头自嘲,守宫门的护卫多了,怎么会如此凑巧偏偏是他。
想是这么想,但却开始坐立不安,眼皮直跳,他索性不再饮酒,在原地来回转几圈,跑出去和人打听详情。
意外的,这件事虽然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但两名护卫的名字却像是被特意隐瞒一样,没有多少人知晓。
郑容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落魄,从他即使不肯接受宋平安的接济也能照样生活下去就能窥个一二,他费了些工夫一打听,终于让他打听出这两名护卫的名字,其中一人,真的便是宋平安。
郑容贞觉得自己的直觉不是一般的准,上一次出现这种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是小琴出事时
再打听到宋平安的伤不致死,还在皇帝的授意下得到良好照顾时遂放下一颗心,可随之,一些事情让他困惑不解。
的确,洛东海私关入宫还打伤护卫的事情直接损害了皇室的颜面,律法不容,但这件事和其他洛东海所犯下的过错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为何那些时候皇帝不处置他,反而要在这件事上怒而发威最后导致如今朝廷官员人人自危,皇宫上下哀声震天的局面
这件事的导火线实在是不怎么起眼,可它的确发生了,是偶然还是特意
郑容贞正在为这件事苦思不解时,他家的大门被人敲响,这道声音太轻太小,似乎是错觉一般响起,可却不是错觉一样持续。
郑容贞打开门一看,愣住。
门外站着一位青衣男子,一手负于背,一手垂于身侧,气宇轩昂,飞眉入鬓,眉如星辰,鼻如悬胆,薄唇如刻,人中之龙,出类拔萃,然,真正护郑容贞意外的,是他曾见过他。
即使只有一面,却于心底铭刻。
这名男子,不就是曾经和宋平安出现在大街上的那个人
只不过那时的他露出狡黠含笑微稚,几分可爱几分俊秀,时隔数年,这时的他礼尽而貌疏,稳重而威严,让人望而生畏,难以亲近。
郑容贞不解,他为何来找自己,想了片刻,才问道敢问公子是谁,找郑某有何贵干
对面这人上前一步,朗声道在下免贵邵,名烨华。
郑容贞伫在原处约半盏茶工夫,才淡淡开口久仰大名,三生有幸,有可贵干
烨华挑了一下眉,倏尔昂首大笑,实在是觉得郑容贞的反应有趣之至。
尽管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却仍让烨华十分欣赏,一念于心中一转,烨华含笑拱手道在下来找先生切磋棋艺。
俗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这位一国之君待一个无权无势无名望的书生如此礼遇,没让郑容贞受宠若惊,反而让他有所戒备,说是切磋棋艺,恐怕是来者不善吧。
郑某府上无棋。
在下有。无视郑容贞脸上的淡漠远疏,烨华手一挥,立刻有人捧棋上前立于他身侧。
烨华瞥一眼郑容贞,还未等他拒绝的话出口,又笑道先生想下什么棋,在下这备有象棋、围棋,先生若想玩樗蒲、六博、塞戏,在下也可奉陪。
换句话说,就是这棋,他是非下不可。
郑容贞又伫了一会儿,遂退后一步,让出一道,伸出一手淡淡道请。
烨华略一领首,撩起下摆举步迈入门槛。
郑容贞会退让,并不是畏惧烨华,而是心中有疑惑,一是想知道他的真正来意,二是欲探出平安的状况,三则是看看,这人到底和平安是什么关系。
可烨华似乎真的只是来下棋,围棋下腻了就换象棋,象棋烦了就换樗蒲,总是高雅的玩尽就玩通俗的,一来二去,时间一过就是半月,除下棋外,烨华再无二话。
郑容贞原本对这皇帝无多少印象,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冷酷无情了吧,他的心上人因皇帝的一句话家散人亡至今尸首无处,对于这位帝王的所作所为,自己能理解却不能苟同,说敬算不上,说恨又不及。此生此世,他虽盼着这人有朝一日落马失败,却从未想过要由自己动手,总而言之,身为一名旁观者冷眼目睹这个王朝的衰落便够了,他根本不欲去掺和。
可这个时候,烨华来找他了,亲自而来。郑容贞面上虽没表现出来,但他内心却十分惊讶,看烨华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经很久,并且熟悉他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他这么一个人或是有人告诉于他,那这人会是谁难道
郑贞容想起来他和宋平安说过减免粮税的事,没过多久,皇帝颁布了这条法规,他还和宋平安说过扩招只限于表,若想治根就要广阔学堂,没过多久,皇帝真的实施了这项措施。
然后两年前他在街上目睹宋平安与这人状似亲密,说是一对恋人也不为过。
郑容贞只觉得脑子一抽,手上的棋子失手落下,整盘原本势均力敌的棋局顿时显露败局,烨华勾唇一笑,执起一子,毫不留情杀去。
和烨华下了半个月的棋,头一次败得这么惨烈,郑容贞抚额低叹。
邵公子棋术真是日渐精湛。
哪里,是先生承让了。
郑容贞举手一颗颗收棋,看一眼对面之人,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完全看不出身处乱局中,被搅得心烦意乱的神色。要知道,这半个月里,跪谏的大臣已经发展至死谏,奉夫殿外的花岗岩石柱据闻已经成大臣们一头撞上去的最佳去处。
皇太后再也忍不下去,劝说加威逼,扬言若皇帝不收回成命,她会召集所有在各自领地上的诸侯或镇守在外的将领回来请求皇上改变主意。说请求只不过是场面话,私底下的意思,各自心知肚明。
事情已经闹到这种地步,若皇帝还是要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在这种四处受敌,步履维艰的时候,这位皇帝还能有闲情逸致来找一个同样闲得发慌的人下棋,实在让郑容贞另眼相待。
若说从前的皇帝让他留下不好的印象,现在的皇帝倒是令他颇为欣赏,处惊不变,行事果断,又学识渊博。假若他不是皇帝,郑容贞会很期盼能交上这样一位朋友。
重新摆好棋子,准备开盘时,烨华倏尔说道在下想请教先生一事。
何事郑容贞执棋看他。
方才那一局,先生可有解决之道
郑容贞不由一笑若有,郑某不会认输。
果然,遇上死局就无法可解了烨华若有所思。
那可不一定。郑容贞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棋盘是死的,人是活的,棋盘之上,死局无法可解,但人生不是棋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反败为胜的模会。
烨华一脸恍然,笑着落子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在下受益匪浅
在郑容贞落子之前,烨华又道在下需要先生的一臂之力。
哦郑容贞不置可否地思索哪处落子为好。
朕想请先生入朝为官。
终于要开口了吗郑容贞笑了笑,把棋子放回原处。
先生的学识过人,不应如此继续淹没,若先生同意入朝为官为朕致力,不管先生有何要求,只要不损害国家的利益,朕都愿意照办。
郑容贞久久不语,执起一子前后翻转,烨华也不言,目光灼灼地看他。
你当宋平安是什么
他的突然之语让烨华稍愕,但很快回过神来,直视他认真坚定地道他是朕最重视的人。
他现在在何处
在宫中静养。
郑容贞看他的眼睛良久,才淡淡道在回答你之前,能否让我见见他
宋平安年轻,身体又壮实,经过十多天的休养,不但能够下地走路,还能稍微干些重活了。他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人,躺在床上没过几天就憋得难受,身体才好一些,就拒绝所有人的帮助,穿衣擦身都非要自己来,若不是自己换药实在不便,他肯定也会拒绝医士的帮忙。
此刻宋平安正乖乖坐在凳子上,让每日都要前来一趟给他换药敷药的医士包扎伤口。
他身上的许多伤口都已经结疤,只是一些比较深的伤口还需要包扎治疗。老实憨厚的宋平安让同样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医士颇有好感,在为他包扎的过程中时不时和他说几句话。
知道大夫的本职便是救死扶伤,因此宋平安向来对懂得药理的人敬重万分,所以即使这位医士比他还年轻几岁,他在回话时还是句句透着敬重。
就这么一搭一和问,宋平安身上的伤口全被包扎完毕,医士收拾一下东西逐一放进药箱,问他药还剩下多少,并再仔细吩咐一些注意事项后背起药箱走了。
宋平安恭敬地送他出门,可待转身回屋时,眼角瞥见一人往这边走来,便站定往那边仔细一看,在那人走近时,不由目瞪口呆。
郑、郑兄
平安。
郑容贞微微一笑,也不等他回神,抬脚就进屋。
宋平安连忙跟着一道进屋。你怎么会进宫的
你猜。郑容贞观察屋中的情况,很简洁,比士兵住的通铺大屋略好,并无什么特别。
你就直说吧,我这笨脑子怎么猜得出来。宋平安没他悠闲,着急地围着他直打转,先左右端详看看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又担心地皱起浓眉害怕他是不是私自入宫,被人发现该怎么办。
郑容贞朝妄自菲薄的他斜看一眼,随后伸手把他没拉好的衣襟挑开一点,对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挑了一下眉。
自然是有人带我进来的。你这身伤,没什么问题了吧。
完全没事了宋平安咧嘴一笑,用力地拍拍胸口以示自己身体的状态。
郑容贞笑着把手负于身后平安,有客上门,你怎么不请我入座啊。
宋平安赶紧拉到他一旁就坐,倒水,沏茶。
抱歉啊郑兄,这里只有茶没有酒。
郑容贞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无妨,反正这里不是你我的地盘,不用讲究。
他说完这话,宋平安想起一事,便一脸紧张地坐到他面前郑兄,是谁带你进来的最近宫里出了件事,正在戒严,要是被查出私自入宫会很危险的。
你说的是洛东海私闯入宫鞭伤护卫一事
你知道宋平安讶异。
宫外都传遍了,我还知道受伤的护卫之一就是你,所以这次是特地来看你的。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可是,这里不是谁都能来的,郑兄,我不希望你出事。
宋平安一脸担心,郑容贞却不以为然地笑笑你不用怕,让我进来的人,可是上面那位。
宋平安一头雾水,啊
郑容贞看他一脸傻样,也不卖关子了,直言道就是当今圣上。
宋平安瞪大双眼皇、皇
对,就是皇上。
皇上他他怎么会
郑容贞笑着摇头晃脑道他来找我,和我下了半个月的棋,还给我捎了不少好酒,全是御用佳酿,人间难得几回闻呀
宋平安皱着眉想了一阵,颇感不解皇上他怎么会知道你的事
这回,轮到郑容贞意外了不是你和他说的
宋平安怕他误会,连连摇头皇上那时在操心国事,你和我说的那些事我觉得有理便告诉他了,当时皇上也问我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不喜朝廷的事,便瞒着没说。他急着解释,完全没想到自己失口说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件事他一直讳莫如深,深怕说出去会牵连到别人。
郑容贞把手放在桌面上,轻敲数下。原以为皇帝知道他这个人是宋平安告诉他的,没料到宋平安反倒一直守口如瓶。在他面前,皇帝丝毫没有隐瞒自己与宋平安的事,才会让他如此误会,那么皇帝怎么会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
思量片刻之后,郑容贞才抬头问他平安,你是怎么和皇帝牵扯在一起的
咦宋平安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手足无措地坐下,郑兄,你在说什么呀,我和皇上怎么会
郑容贞对他笑瞇了眼睛平安,你刚刚都把话说出来了,还想瞒呐
咦,我有说了吗宋平安抓着头发紧张地回想,最后一脸懊恼地大力拍打自己的木头脑袋。如果没有和皇帝在一块,那他一个小小的守门护卫是怎么和皇帝搭上话,并从中牵线搭桥传递郑容贞的话给皇帝的
看他一脸苦衷,郑容贞一句话就让他把自责降到最低其实,是皇帝把你们的事情告诉我的。
皇上说的。宋平安讷讷地重复。
有一部分也是我猜的。平安,我曾经在大街上看到你和他在一起。
在大街上和他在一起。宋平安记得只有过那么一次,却没料到这么巧让郑容贞碰见了。
平安,你能和我说,你一个小小的护卫是怎么会和一国之君的关系如此之好。
宋平安木木地没有反应,等他稍回过神时,又因不知道如何开口而只能在原处茫然干坐。
头一回见他如此慌乱,郑容贞知他真的难以闭口,便拍拍他的肩,道我说过,你若不想说,就不要说,郑某不会强求。
抱歉。一脸愧疚的宋平安双手不由得紧抓膝盖上的布料。
收回手,郑容贞握住茶杯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水,淡淡道他有强迫过你吗
宋平安不语。
片刻后,郑容贞又道你恨他吗
宋平安莫名我为什么要恨皇上
他强迫过你,不是吗
可既然是皇上的吩咐,身为下人,不管什么事,不是都得照办吗
郑容贞不解,宋平安更不解。
虽然有些事情我还是不愿意面对,但只要皇上吩咐下来,我都会一一照办,因为,皇上就是皇上,而我只不过是侍奉于他的一名护卫。
君是君,民是民,君是天,而民只能俯首跪拜。若说宋平安是愚忠,然他一脸理所当然又让人哑口无言。虽然他的想法和自己的理念不同,但郑容贞却不觉这样的他有何不好。人都需要一份信仰,他自己的信仰便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在一些人眼里,同样荒诞不羁。
那你是怎么看他,在你心里,皇帝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郑容贞的一句话,让宋平安回忆起许许多多的事情,从一开始到如今,从曾经的畏惧恐慌到现在的总是不由得去信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变成而今一个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
皇上他宋平安迟疑不决,不知该怎么说为好,想半天,最后吞吞吐吐道皇上他说,把我当亲人一个小小的护卫怎么可能做皇上的亲人我根本不敢有任何高攀的念头,可是皇上皇上把自己的孩子抱到他的面前,让已经会说话的皇长子叫他做爹。
宋平安无法忘记那一天,周岁大的孩子奶奶的一声声爹、爹,抱着孩子的皇帝一脸笑容望着自己,温馨的一幕一让他胸口又酸又暖。
宋平安低下头,紧紧揪住自己的裤子。
郑兄,也许你会看不起我但是我答应了皇上,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管是什么身分,我想就这么下去就这样就可以了。
郑容贞目不转睛看他,片刻后沉声道这就是你的选择
嗯。宋平安用力地点了点头。
郑容贞再不语,一口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烨华就坐在靠近墙壁的椅子上,长年习武练就的听力非一般人能比,听完宋平安的话,烨华垂眸,嘴角微微上扬,愉悦的笑意久久不退。
就算最后郑容贞的回答是不,能听见宋平安的一番剖白就足以相抵了。
郑容贞没有久待,也不用宋平安相送,循着来时的那条路离开了。宋平安站在门外目送,等他走远走开,才转身回屋,料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来,便把门关上了。可这次,本该只有他一人的屋里多了一个人。
宋平安愣在原地,稍顷,才慌张地向那人下跪小人宋平安叩见皇上
人还没全跪下去,就被飞身前来的人给拉住,硬是跪不下去。
你身上还带着伤,别再这么多礼了,起来。
烨华半威胁半哄劝地把人硬拽起来,在他站好后仔细看他一阵,忍不住伸手摸摸他身上裸露在外的伤口。烨华的动作很轻,像是害怕弄疼他,宋平安便憨憨笑道皇上,没事,小人已经不痛了。
烨华抬头深深看他一眼,牵住他的手带他走到床边。
你受伤还么久,朕到现在才来看你,你会怪朕吗
即使知道背对自己的人看不见,宋平安还是赶紧摇头不,皇上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看小人。再说若是皇上想见小人,也该是小人去找皇上。而且小人的身体向来很强壮,一点小伤而己,再过几天就能好了
不是
走到床边的皇帝突然转过身面对他。
啊宋平安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