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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寒仲 第34节

作者:玄朱 字数:25743 更新:2021-12-28 21:17:17

    102 隐患

    102

    这一次,南啸桓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大半宿,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无法抗力昏沉沉的睡过去。而起床梳洗完毕的巫烨,用手指慢慢一点点抚平男人无意识皱紧的眉间,然后又给他掖好被角重新放下床帐才起身离去。

    他走到偏殿,出乎他意料的是,男孩竟然也已经起来了。本来预想好的各种将人从床上拖拉起来的方法顿时没了用,青年内心不由浮现几丝小小的郁闷。而这种郁闷,等到他带着司皇南熠一起用完早饭,对方快速答完他昨夜出的那套题,他也得出男孩的分数后,才有了几分消解。

    看了一眼在面前站得笔直,垂首敛眉,明明忐忑不安,面上却还是装得滴水不漏的司皇南熠,巫烨弯了弯唇角。这套他凭借着以前的记忆默出来的几十个问题,是上一世专门用来测试八九岁儿童智商的测试题。司皇南熠答对了其中的极大部分,于是其实自己不经意间还挑了个高iq的天才儿童就是不知道eq如何不过经他昨日观察,除了有些面冷外,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皇叔有哪里不对么”司皇南熠被巫烨的目光打量的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只得开口询问,目光却是落在青年手里那张纸上。

    果然年纪小,冷面功虽有小成,和另一个在同样目光下可以保持沉默任他观看的男人来比,还是差了许多。一边在心底感叹,巫烨一边将目光移到对方的“卷子”上,慢悠悠的开了口

    “不,很好。熠儿上过学塾”

    胤国教育体系分为官学和私学。顾名思义,前者是由中央和地方政权主办的,一般收录官宦富商子弟,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官学的教学设施夫子水准什么的自然是一流的。而后者是私人设立的学塾和精庐,规模较小,门槛也低,只要交得起学费就都能进去。而对于儿童的启蒙教育,大部分都是由这些私人办的学塾负责的。

    听得这个问题,男孩抬头“没有。是父亲请了夫子,在家里教的。”

    和自己预想的答案差不多,巫烨点点头,继续问“都学了些什么”

    “蒙求、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弟干职、性理字训、太公家教、四书。”语调不快不慢,司皇南熠将自己所学一一道来。

    “从弟干职、性理字训、太公家教、四书中分别挑一段,说给皇叔听听。”

    “是。”小家伙答的干脆利落,低头想了一会,便从弟干职开始,捡了一个章节背诵出声。

    童音清脆,朗朗而诵,巫烨靠在椅子上,静静的听着。待南熠一段背完,又随口问了几个关于内容释意的问题,都得到了条理分明,清楚明了的回答。

    瞄了瞄乖乖站在身前,板着张小面孔,一本正紧的又开始诵读下一部书中段落的男孩,巫烨不得不感叹,人和人果然是不同的。暮寒仲当初这般年纪的时候,霜妃和司皇云逸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将那精力异常饱满整日翻滚在习武场上的男孩撵进学堂。哪有得眼前这个

    一看就是乖乖牌的好学生让人放心

    司皇南熠背完了,也解释完了,那边紫嫣按照巫烨命令在书房中寻得书也被送到了青年手里。

    粗粗翻了翻手中几近全新的书本,巫烨把它丢到司皇南熠怀里“这几日你就看这个吧,有什么疑问,可以过来问我。”顿了顿,看了一眼司皇南熠,“熠儿可曾习武”

    “只是一点皮毛。”沉默了一会,男孩低声答道。

    “无妨。下午未时,皇叔过来教你。”巫烨从椅子上起身,来到司皇南熠身边,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然后离去。

    司皇南熠依然笔直的站在那里,直到脚步声消失,雕塑般的身体才像又有了知觉,动了起来。

    低头看向手中书册封面,司皇南熠有一瞬的呆愣。

    公羊春秋

    事实证明,巫烨这次并未看走眼,司皇南熠确实是个好苗子。先不说天分如何,起码读书习武上,这个孩子从不偷懒,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勤奋程度堪比高三学子。就拿第一日巫烨教他武功来说,在认真蹲完成了青年规定的马步时长后,回屋后的司皇南熠躲在房里又自己蹲了小半个时辰,休息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开始完成巫烨的课后作业俯卧撑、头膝碰、弓箭步、屈膝起坐、仰卧起坐等等一系列基本的体能训练。此过程完全无人监督,至于巫烨如何得知,当然靠得是自己那些全年无休的属下了。

    翌日,用完早餐,巫烨又懒洋洋的坐到那张对于八岁男孩来说太过宽大的太师椅上,而司皇南熠也如昨日一般,安静的站在巫烨侧前方。

    这次不等巫烨开口,司皇南熠已捧着昨日的书册,将之递到巫烨面前“这部公羊传,熠儿昨日已读了一部分。”

    “哦”巫烨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来了兴趣,接过那本公羊传,看着司皇南熠笑道,“读了哪些”

    “从隐公到宣公这里。”司皇南熠低头回道,说道最后的章节时,犹豫半晌,又加了一句,“只是时间紧促,后面的那些,熠儿还有些生疏,没有完全记下来。”

    如果说刚才是小小的惊讶,那么明白过来他言下之意后,巫烨此刻就是大大的惊讶了。天知道他选这部根本就没安多少好心。公羊传是专门解释春秋的一部典籍,经传合并,重点解释的是春秋所谓的“微言大义”,用问答的方式解经。太多的政治内容对于只有八岁的孩子来说是晦涩难懂的。当年暮寒仲学时,诸多书册中,最讨厌的就要属这一本了而现在,不过短短一日的时间,眼前的孩子告诉自己,他不禁看了一多半,还背下来了

    巫烨用复杂的目光深深的看了一眼司皇南熠,然后随手翻了前面一页“读书贵在知意而非死记硬背。后面那些记不得也没关系,皇叔是不会打你板子的。来,给皇叔讲讲这段。”

    巫烨将书放到男孩面前,用手指点了点书页上中间一段。司皇南熠抬头默默看了,然后轻轻点头“是。”

    听司皇南熠讲完,巫烨回到自己房间。而自他出了门就跟在身后的黑影也跟了进去,恭敬的半跪在青年面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巫烨所问何事的暗卫沉声答道“回主上,昨日您走了之后,小公子就派人取笔磨墨,整整抄录了两个时辰。昨夜背到子时才睡,早上寅时又起来背诵。”

    “有人给他讲解么”司皇南熠讲那些章节讲得头头是道,可据他所知,那本书上可没有注释。不要告诉他天才儿童能背着背着就明白那些大道理

    “没有。昨日小公子去了一趟书房,半个时辰后,拿了七本书出来。”

    听到这里,巫烨不由得翘起唇角。大手一挥让暗卫退下,他走到里间。那里,黑衣男子刚扣上衣襟上最后一个扣子。

    “主上。”披着长发的南啸桓见他进来,立刻从镜前坐起,深色的脸皮上飞快闪过一丝窘迫。养病这段日子,虽然刻意避免,但睁眼醒来的时辰却是越来越晚了。一向早起练武的男人自觉倦怠,却在顶头上司的半命令之下,不得早于那人起床。一个月下来,南啸桓的生物钟已经无法控制的自发调整完毕。于是比巫烨起得晚的情况,最近是频频发生了

    巫烨来到他身边,凑过去在男人脸颊上轻吻了下,然后一把将站起的人又按到了凳子上“乖乖坐好,我给你束发。”

    南啸桓不安地在凳子上动了动,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默默的闭上嘴巴,任巫烨从面前桌上拿过梳子和发带。

    “主上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么”屋内安静了一会,南啸桓盯着铜镜里青年的镜像,忽然轻声问。

    “嗯”巫烨挑了挑眉,随即意识到什么,低头轻笑出声,“是关于南熠的。”接着,便把今早的事情简短复述给了眼前的男人。

    南啸桓听完,沉吟了一会,才发表自己的观点“为什么是公羊传”

    很显然,对于一个八岁的孩童来说,巫烨的选择是个巨大的失误。书里的许多道理,那么小的孩子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但南啸桓根本不相信自家主子会在这种事情上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因为它够厚。”巫烨绑好发带,对着镜子里的男人眨眨眼,笑得十分狡黠。

    “”南啸桓默默无语,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他在打什么主意。

    书不是重点,重点是司皇南熠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巫烨事先已经说明了有疑问可以问,也没有限定时间,更没有规定他怎么做,只简单吩咐了一句,那么做到什么程度,完全取决于司皇南熠本身。

    下任的千夜宫宫主,不是随便一个皇子就能让巫烨将位子交出去的。而选个聪明、有天赋,同时又能吃苦、懂事的继承人,也不是那般简单的。若非这次意外,最多过两年,巫烨也要着手给自己找人,将衣钵传承下去的。

    而眼下老天提前给他送来的这个,不管他是故意还是原本他就是这样认真谨慎的性子,巫烨都对他这两日表现很是满意。

    不过,现在就下定论未免操之过急,他且趁着暮云萧回京前这段时日慢慢观察。

    接下来几日,玄京下了一场冬雨,原本因为连日晴天而有所回升的气温又降了下来。这本来对于宅在府里大门不迈的巫烨来说是没什么大的影响,可是司皇南熠却因此感了风寒。但是他却一直隐而不报,直到挺着浑身酸疼的身体,摔倒在巫烨怀里,青年才得知他的病情。

    倚雷奉命诊治,开了一堆药方,以一个仁义的医者的身份建议巫烨取消养病期间的对司皇南熠读书和习武的教导,让男孩好吃好睡。这小小的孩童虽然来到王府不过七八日时光,王府上下都已经知道他的勤勉。而千夜宫里的宫众,看得巫烨如此考验司皇南熠,基本心中都有了底。倚雷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考验是考验,却没有得了病还要继续的道理。

    巫烨欣然接受,他可不是虐待儿童的变态,没有那个嗜好。可是谁知听到这个消息的当事人却不乐意了。当即就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向床边的青年,掩饰着内心的慌张和恐惧,坚定的一口拒绝。

    “读书习武,贵在持之以恒。熠儿不能半途而废,还望皇叔成全。”男孩的声音因为风寒而沙哑粗糙,语气中的决心却不可忽视。

    巫烨静静的回看回去,就在男孩被看得浑身不安时,忽然又对着男孩展颜一笑“熠儿 ,持之以恒这个道理,你觉得皇叔不懂”

    司皇南熠低下头不说话了。

    看着这几日明显瘦下来的小男孩,巫烨怜惜的摸摸他的头,同时心里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给他的压力太大了。思忖了一会,他柔声安慰

    “不要担心,你的表现皇叔都看在眼里眼下你就好好休息。”

    这一句话让司皇南熠猛然抬头,白皙精致的面孔上,那双大眼不知何时已经湿润。

    “皇叔您说的是真的”下意识的伸手紧紧抓住巫烨的袖口,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巫烨,呆愣的模样再也没有刻意伪装出的冷静,好半天才轻声微颤的开口问道。

    被他的反应逗笑,巫烨伸出手指亲昵的刮了一下他红彤彤的鼻尖“本王金口玉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作数。”

    司皇南熠小小年纪就思虑颇深,说起话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宛如一个小大人。然而少了同龄孩子单纯的男孩,在无波无澜的冷面之下却依然还保留着几丝天真真是不能不让人喜欢上他。想到这里,巫烨浅笑着凑到男孩面前,与他近距离面对面相望“熠儿想娘亲了吧”

    “嗯。”男孩消化完之前的信息,很快又恢复了酷酷的表情。

    “如果皇叔说,要送熠儿回娘亲身边养病,熠儿高不高兴”

    巫烨朝男孩眨眨眼,换回的是司皇南熠进入寰夜王府以来,第一个按捺不住的喜悦表情。

    将司皇南熠抱进里间睡下,柳晴柔很快又走了出来。她在桌上摆上点心,又给巫烨满上热茶后,最后在青年示意下坐到了巫烨的旁边。

    抿一口热茶,巫烨将茶盏放到桌子上,静静观察了柳晴柔一会,才缓缓沉声开口“晴柔姑娘教子有方,本王很是佩服。”

    “王爷过誉了,晴柔愧不敢当。”女子惶恐的回道,眉头却在不知不觉间紧锁了起来,清秀的脸庞上忧心忡忡。

    “南熠的聪颖和懂事,寰夜王府里的数百人都有目共睹,晴柔姑娘过谦了。”这话巫烨说的再真诚不过,言语之间还带了几分钦佩之意。

    柳晴柔没有回话,只是微垂着眼帘,仔细看便能发现她的身体正在轻微的颤抖,而放在身前,握在一起的双手中的手帕也被越绞越紧。她的体内,似乎酝酿着某种激烈的情绪。终于,女子刷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转身迈步,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巫烨面前半步处。

    “晴柔姑娘”巫烨疑惑的望向跪倒在地的纤弱女子。

    “八年前的冬天,奴婢在大雪中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那孩子。那孩子命苦,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天就饿了整整两天的肚子。后来虽然衣食无缺,却又没有父亲陪在身边他从小就懂事,每次被别的孩子欺负,都知道躲着我,自己换好衣服包好伤口才见人。偶尔不小心让奴婢撞见了,还会打着精神反过来安慰奴婢”

    柳晴柔抖着双肩,泪如雨落,哽咽道“他是个好孩子,也许不够优秀不够机灵但心肠却是极好的。以后跟在王爷身前,若是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还请王爷念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宽宏大量饶他性命。奴婢在这里先行谢过王爷的大恩大德”

    说着,柳晴柔便俯身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她磕得极狠,额头和地板相撞的声音重重回响在室内。

    巫烨起身把她拉起,阻止了女子还要继续磕下去的趋势。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很是让人怜惜,但是那白皙的面庞若是见了血可就太扫胃口了。

    “我答应你,日后不管他犯什么错,都给他第二次机会。”巫烨温柔的替她理好乱掉的发丝和衣服,搀扶着跌跌撞撞的女子回到她的位子上。

    “王爷”美目含泪,柳晴柔仰头凝注着面前的青年,为那近距离的俊美面孔所惑而微红了双颊。

    “晴柔姑娘,刚才听你言下之意,似乎并不打算和南熠一起跟随在下离开这里”

    “是的王爷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奴婢离开,对所有人都好吧”擦干眼泪,柳晴柔苦笑。眼前的人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因为南熠的血脉;但是他没有接受一个女人的理由。而她留在南熠的身边,只会成为对方的累赘。

    巫烨见她的模样,低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否认柳晴柔刚才的话。

    “王爷大概什么时候动身”长久的沉默之后,已经收拾好情绪的女子忽然问道。

    “这要看雍亲王什么时候归朝了。”

    月初时,北狄王亲自远赴前线,来到已经打到北狄老巢的闪骑加纵云军的营地,和暮云萧在大帐里谈了整整一日,定下了新的条约。

    而战事刚一终结,暮云萧就仿佛丢烫手山芋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交接了各项事务,在前几日扔下后续进一步谈判事情给纵云军,自己带着一小支人马班师回朝。

    “如此说来,没几日了”柳晴柔神色有些黯然,这一别,不知何时才可再见到南熠

    “是没多少时日了。”巫烨遗憾的笑笑,“晴柔姑娘,是时间给南熠收拾行李了。”

    司皇南熠睡的很熟,染着红晕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时不时的眨动,而眼皮下不断转动的眼珠子则显示着此刻他正在做梦。

    看着烛光下的男孩,柳晴柔的心在微微揪痛。几日不见,儿子瘦了些,浅浅的黑眼圈映在皮肤之上,染着淡淡的疲倦

    纤手慢慢抚上司皇南熠的面孔,柳晴柔一下一下,无比缓慢,无比珍惜的触摸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忽然,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柳晴柔猛地一颤,仿佛触电般的收回手,回过身望向一步步朝她走来的男子。

    “小家伙还真惹人怜爱呢你说是不是,晴柔”男子笑得十分轻佻,俊朗的面孔上一双长眸中笑意吟吟,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愉悦。

    “别碰他”眼看着男子朝南熠伸出手,柳晴柔厉声喝止。

    “好啦好啦,别生气也别皱眉我不碰他就是了。”男子无奈摊手,大咧咧的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抱起双臂望着女子,看她给司皇南熠解发髻,调整枕头的位置

    “可惜咯小熠儿,怕是以后,再掐不了你的小脸蛋了吧”

    男子支着下巴,半眯起眼睛,低声喃喃道。

    103 身世一

    103

    将司皇南熠送回柳晴柔身边,巫烨又去见了司皇寒鸿,两人聊了一会,巫烨便告辞离宫回府。

    停了半天的冬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走在曲折的回廊之上,除了脚步声、刷刷的雨声,便是女子略含了几分担忧的低柔嗓音。

    “属下已经确认过了时间提早到了十五。”东卿颜跟在白衣青年半步之后,一路上将不久前刚刚收到的消息禀告给他。

    “哦”他脚下不停,转过前面的拐弯处。

    “主上”卿颜显然有话要说,然而刚开了头,巫烨就开口截断“我知道。放心吧,一切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身后的人不说话了,只是轻叹了口气,看着青年胸有成竹的模样,她连日来的忧虑似乎也能消解一些。

    巫烨进屋的时候,南啸桓刚刚药浴完毕。宽阔厚实的背部没有丝毫遮掩的袒露在巫烨的视野之中,长长的黑发被高高扎起,露出麦色的脖颈。男人听到响动回首,见到来人后,英俊的面孔上不由露出几分自己也未察觉的安心表情“主上,您回来了”

    “嗯。”巫烨从屏风旁的衣架上拿过换洗的里衣,然后递给刚用干布巾擦干身体的南啸桓。同时,饶有兴趣的目光也移到男人下身某处,笑得不怀好意。

    被他这般明目张胆的盯着,南啸桓窘迫的红了耳根,却不敢太过明显的用布巾去挡,只得飞快接了里衣背过身去开始穿衣。

    “呵呵。”愉悦的笑出声来,巫烨走前一步,一手揉捏上视野中挺翘的臀部,一手揽住他柔韧结实的腰部,在肌理分明的腹部缓慢抚摸挑逗。

    凑到南啸桓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萦绕在鼻尖的药味,巫烨轻笑着赞道“好香。”

    “”南啸桓头低得更低了,刚刚套进去一个袖子的动作也僵在那里。同为男人,身体上哪个自己有的东西对方没有。往常和倚雷、阁里兄弟们一起洗浴时,南啸桓可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坦荡自若的。但是巫烨不同。他不仅是自己发誓要誓死守护的主上,还是他倾心爱恋的对象,是他交出身体,放弃尊严,雌伏身下的爱人。此刻被青年用毫不掩饰,饱含欲望的眼神注视,被对方刻意的挑逗,早就食髓知味的身体顿时软了下来。

    灵活的手指摸索着南啸桓光裸精壮的身体,接着慢慢滑上他胸前一点,在肆意揉捏按压了一会后,那一处深色的突起在男人身体的轻微颤抖中,满满的变硬胀大

    “唔”南啸桓咬着下唇,左手紧紧扣着浴桶的边缘,全身肌肉紧绷,呼吸粗重。

    身后的青年似乎无声的笑了,他将自己的胸膛不留一丝空隙的紧贴到对方的后背上。

    反复揉捏直到麦色的皮肤上浮出红印,巫烨另一只放在南啸桓臀瓣上的手才悄无声迹的撤离,潜入前方那还未来得及遮上衣物的草丛之中,一把便握住了其中的硕大。

    “主上”南啸桓惊愕低喊出声,却在下一瞬,在对方开始手中动作时,腰部一酸,差点软了双腿。

    微微调整了姿势,让南啸桓在自己怀里靠得更加舒服,将头枕在他肩膀之上的青年微微勾起嘴角,垂着眼帘凝注着平坦胸肌上那两个凸点“放心不会吃了你的”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手中的动作,施展着各种技巧。

    最后,南啸桓不得用已经凉掉的水草草清理了下身的狼藉。而早他一步洗干净双手的青年则含笑抱着双臂斜靠在一侧,饱含兴趣的注视着男人的动作。

    好不容易穿好衣服将自己打理干净的南啸桓垂着头动作僵硬的跟在巫烨身后绕过屏风,在对方示意下,在椅子上坐下。

    巫烨从一边取出药箱,走到南啸桓身前,弯下腰将他右臂的的袖子撸上去,开始给他换药。

    窗外夜色浓郁,雨声刷刷,不绝入耳。窗内灯光旖旎,人影交叠,温暖安谧。

    包缠绷带和夹板的过程中,巫烨的动作一直很温柔,小心翼翼的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怕男人疼着伤着,凝神包扎的青年还分出几分心神去侧耳静听对方的呼吸,从细微的变化中度量调整自己的力道。

    用得是凌霄阁中最好的药膏,加上一堆人的殷殷关切和百般注意,南啸桓小臂骨头愈合的速度很快。不到一个月,伤势已经大好。每次看到青年为他换药时过分的小心,他都想告诉对方自己不是柔软脆弱的姑娘家,不需如此费神费力,更何况就算是不小心撞到碰到扯到,那点疼痛又不是忍不了的

    但是他微微抬头,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庞,又迅速的收回视线。

    但是这种被人在乎,被人体贴,被人温柔对待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他完全舍不得拒绝

    将悬带从脖颈上绕过,巫烨的身体由此更加靠近椅上的人。闻着那垂在鼻前衣衫上的香味,南啸桓猛然心中一颤。

    这种奇特的味道,明显的区别于他所熟悉的那些,如果记忆没有出错,这是女子专用的那种

    做完最后的工作,在男人额头上轻轻一吻,巫烨起身,将药瓶收入药箱之中。等到他收拾完毕,感到奇怪再次看向椅子上的人时,南啸桓正一动不动的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又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巫烨无奈走进,许是最近频繁的行为已成了习惯,他下意识的伸手掐了掐男人的脸蛋“又在想什么生死攸关的问题,这样一幅严肃深沉的表情”

    “南熠的母亲,该是一个很美的女子罢”南啸桓的视线不知落在屋内何处,一双长眸不复往日锐利,此刻竟有些许迷茫。在屋内弥漫的淡淡清香中,不知不觉间失去戒备的人低喃出声。

    “”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巫烨完全不晓得眼前的人怎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不过还是给了回答“还好,清秀而已。不过倒是个好母亲。”一边说着,他拿起药箱,放回到另一边的橱柜之中。自然而然,也因此忽略了背后那一双瞬间黯淡下来的双眼。

    收拾好东西,巫烨拉开另一张椅子,在南啸桓面前坐下。他收起了略显轻浮的神色,一双黑眸直直看向对面的男人,竟有几分许久不见的威严。

    “我们需要谈谈,啸桓。”和他郑重其事的表情不同,巫烨的语调很是柔和。

    顿时一阵颤栗袭上心头,南啸桓猛然从之前的情绪中回神。他惊愕的看向巫烨,极短的时间内,脑海急速闪过数种他们需要谈谈的缘由,而其中他最不想谈谈的,便是可能性最大的。

    看着男人眼底因为这一句话而惊起的无措和惶恐,巫烨给了他一小会的时间来调整情绪。待到南啸桓外表看起来和往日差不多了,才斟酌着慢悠悠的开了口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待你亲自告诉我。但是显然你有自己的决定。”

    南啸桓屏着呼吸,依旧保持着之间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微微垂首,上扬的剑眉下是低垂的眼帘,线条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你的私事。”巫烨看向男人,沉声陈述道,“就算我是你的主子,我也不认为我有过问的权利。你有自己的判断,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听他说到这里,一直默不作声的人不禁有些动容。眼下的状况和他之前想象的有太多的不同。他从未想过能完全的瞒过眼前的青年,但是总是抱有一两分的侥幸。只要度过这段时日,只要回到千夜宫中,想必一直没有线索的任宗锦总会放弃

    他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但是”巫烨顿了顿,倾身向前,拉过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慢慢的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去,“作为你的爱人,我想给你一些建议。”

    微凉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南啸桓原本惶恐不安的心奇异般的慢慢沉静了下来。他仿佛可以通过相连的部位,感受到对方的心跳,有力、坚定,让人无比放松。他慢慢抬起头来,却还是下意识的躲避着对方的目光。

    “十五那日,任宗锦就会动身离开玄京。”巫烨轻握着男人宽大厚实的手掌,轻道。

    “什么”南啸桓心中一惊,下一刻双目对上巫烨的视线。

    元月十五,距今是四日之后。虽然之前任宗锦上门说过自己近日就要离京北上,但是后来也表示因为京城这边生意突发的意外事件要延迟到月底。却不知为什么,又要提前日期

    巫烨见他的反应,轻轻笑出声来“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卿颜没告诉你”

    南啸桓有些尴尬的再次垂眸,被握住的手轻轻挣了挣,换回的却是巫烨故意的用力一捏。

    “很简单,因为她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而为什么我知道你却不知道,不过是我没让她告诉你罢了。”

    巫烨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而南啸桓就是那只被偷了腥的鸡。当意识到巫烨言下之意时,南啸桓不由楞了半晌。他这才明白,也许从一开始这人就是知道的,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等待着他的抉择。他说不清意识到这一点时那泛上心头的感情是什么,但是紧随其后的尴尬和羞愧却是清楚可辨的。

    他咬了咬唇,沉默了一会后,才哑着嗓子低声认错“是属下错了。”

    “不。”巫烨摇头,攥着他的手再次紧了紧,继而双目灼灼的盯着他,“你没错。任宗锦是你的兄长,认不认他,全凭你的意愿。只是既然不能释怀,既然还在牵挂,何不和他好好谈谈,解开心结”

    “属下”张了张口,南啸桓有些茫然。

    释怀牵挂解开心结他想起那日来访的任宗锦。多年不见,他一眼就认出了曾经的兄长。而任宗锦却没有认出他。

    十年的时间,从少年到青年,他长高、壮实了很多,也杀了很多人。他不再是懵懵懂懂的无知少年,他的世界也天翻地覆。曾经渴望的东西在长久的缺失后,退落到心底最深最边角的地方,他甚至已经想不起父亲的面孔,取代了那些东西的是他的主上,千夜宫的宫主暮寒仲。

    他认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以如同对待往日里别的事物那样淡然处之,却最终发现那天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里重演。他甚至想起很多陈年旧事。比如三岁母亲不在的时候他摔破了膝盖,父亲给他上药,一边说着男子汉不怕疼一边用手拍着他的头部。结果由于忘了收敛力道将他拍的头晕眼花导致他哭得更加淅沥哗啦。比如八岁那年,从阎罗殿里转了一圈又归来的兄长将母亲做的点心塞到躲在窗户外偷看的他的手里。那是他第一次清楚的打量他的哥哥,从此记忆中哥哥的味道便是淡淡的香甜。还有十三岁跟着余白离家的那一日清晨,从后面追上他,将贴身玉佩塞到他手里的任宗锦

    是的,他是在牵挂,是在怀念,可是那些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已经拥有了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奢望

    104 身世二

    104

    “主上,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寂静无声的屋内,南啸桓涩然开口,终于打破了已然凝固停滞的氛围。

    早已准备好答案的青年轻握了男人的手,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低声回道“完全确认是在五日之前。”而察觉到南啸桓的不对劲,却是当天见过任宗锦之后。那之后不久,卿颜就将无羁楼里探查搜索到的原始消息和经过整理、深入分析理清头绪的资料全部书写、定制成册交给了他。而书册的最后一页的几个名字中,南啸桓三字赫然居于首位。不管是年龄、性格、来历背景可能性最大的都是他的属下。

    而最后真正让他肯定了眼前男人身份的,是暮寒仲少年时期的一段记忆和南啸桓身上那道年岁已久,疤痕淡淡的狭长刀疤。

    “”

    五日前南啸桓无意识的在内心重复这个数字,脸上一片木然,双眼内情绪翻动,晦涩难明。

    “这件事情,楼里动了四分之一的人力去探查,由楼里的五长老魏凌全权负责。玉佩的调查陷入僵局后,他带着人再次去了怀安山。在余白师徒当年居住的石室内,发现了几间密室。其中有一间,墙壁上留有钧天阁杀手的标记。

    “魏凌找到钧天阁的阁主,询问并查阅了当年刺杀余白的记录。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些十分巧合的信息。

    “刺杀余白的这件事,被记在钧天阁内排行第三的杀手枭的名字之下。而相隔了几条记录之后的目标人物,则是任宗铮。

    “任宗铮是枭接的最后一笔任务。之所以说是最后一笔,原因不外乎三个一、任务失败,枭身亡。二、任务失败,枭逃脱。三、任务成功,杀手失踪。枭在钧天阁中数十年,从未失过手,每次任务完毕,皆会按时归来。因为可以基本排除第三条。而第二条,就算他受伤,也不该没有任何联络。因此,只剩下第一种可能而怀安山当地的猎户十年前上山打猎时曾经在一处山腰发现了疑似枭的尸体。他惊吓之下虽没有掩埋尸体,却被贪念所驱,大着胆子捡了尸体身边的一块金牌。”

    巫烨顿了顿,看了一眼南啸桓后继续解释

    “那块金牌是钧天阁里杀手身份信息的证明。楼里的人去问了,得到的描述和那块是一模一样的。之后”

    之后,魏凌等人顺藤摸瓜,加上新发现的一些东西,确认了枭是在刺杀任宗铮时,失败并丢掉性命的。余白死后前几个月内,有很多江湖人士都称曾见过仁宗铮,说他在四处打探有关钧天阁这个杀手组织的消息。

    至于他最后是不是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从枭接受任务,主动在任宗铮面前现身,却最终死在对方手里的事实来看,他是成功了的。

    “你那时应该知道,那杀手也是受雇于人,杀了他并不算为余白真正报仇。却为何还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当时南啸桓才刚刚十六,对上钧天阁里不知杀过多少人的顶尖杀手,胜算并不大,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随着巫烨的讲述,南啸桓也不自觉的开始回想少年时期的那份记忆。听到巫烨这样问,南啸桓抿了抿唇,过了一会,才沉着声答了“属下当时身单力薄,要想查清真正害了余白的人的身份,短期内根本没有可能。”而钧天阁接受刺杀名满江湖的剑圣这个买卖,委托人真正的身份知道的人一定极少。

    虽然身为排行第三的杀手,枭依旧也不过是一件杀器。南啸桓从一开始就知道,枭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事实上,他也从未打过从枭那里入手的主意之所以要杀他,不过是因为,他无法忍受杀害恩师的凶手逍遥法外。

    “所以你就将目标定到枭身上”巫烨微微皱眉。

    “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的恩情,属下必须偿还。”南啸桓面无表情,却无比认真。

    “”巫烨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松开握着他的手,猛然站起身来。听到眼前这人三言两句就将十年前那场厮杀的来龙去脉交代完毕,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内心就如砸进了一块大石头,激起层层涟漪,根本难以回复。

    他很想对着南啸桓大骂几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身体内部激荡着的,就欲将之诉诸武力的冲动差一点不受理智控制爆发出来。他恼怒南啸桓将自己性命看得如此轻微,又恨他当年出事后放弃找任青亦解决,一人担起所有事情的举动,在这又怒又恨,仿佛暴雨一样说来就来占据了他大脑的负面情绪的冲击下,由紧绕在心脏上那条蛇所带来的窒息感愈发的沉重。

    好痛

    袖子中的手掌握成拳头,巫烨痛苦的揪起长眉,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着,然而他的视线一直未从那坐在椅子上的人身上离开。他紧紧的盯着他,看着男人此刻异常空白的微垂的脸庞,早先的耐心突然被不知什么情绪驱赶。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忽然冷下去的声音一字一字缓慢的从他口中发出

    “师傅的恩情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了的话,你的父母,你的兄长该怎么办”

    南啸桓身体颤了一下,紧接着,在这场谈话中,一直面无表情,看上去无动于衷,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似乎将自己的思想和肉体有效分割开的男人忽然抬头。那一刻,他无助茫然,宛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

    巫烨为他的眼神所震,当即楞在那里,还未来得及再做出什么反应,对面的男人已经立刻又垂下了头。他坐在那里,好像有些无所适从他无意识的动了好几下身体,并且显得极为局促和不安。直到几瞬之后,男人盯着放在自己大腿上的左手,用着干哑、低沉的嗓音再次开口时,这种局促和不安已经转变为一种巫烨前所未见的僵硬和焦虑。男人仿佛突然之间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未知、现有知识和经验完全不适合且无法运用的环境之中。

    这种状态,在男人大脑自发的调整到最惯用的应对模式后,得到了些微的改善。低着头,沉着声的人,乍一看和以往他所熟悉的那样模样没什么不同,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右手不停的握起又松开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有哥哥在,无妨的。”

    窗外的寂冷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他的身体,将他紧紧的笼罩进去。那一瞬间,巫烨觉得男人身上那种冰冷的死寂攫去了自己周身的全部温度。抽疼的左胸好似沉浸那看不见阳光的幽深海底,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寂与黑暗。

    他瞬间忆起从任宗锦那里听来的那个故事仁宗铮从小便被父母所忽略。而那些过往对南啸桓造成的影响第一次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心头一酸,不由走至南啸桓面前,伸臂将人搂住,叹气柔声道“任宗锦代替不了你。”

    南啸桓顺从的将头贴在青年身体上,却没有接话。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几年之后,你会娶一个喜欢的女子,然后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待年老之后,你白发苍苍的坐在院中,你的孙儿们在你身边打闹戏耍很温馨的画面不是么”

    巫烨轻抚着南啸桓的黑发,人说头发软,心肠软,和阳刚外表不同,男人的一头黑发很软。每次情事过后,巫烨都会捋起男人的一束发丝在手中把玩,内心既平静又满足。

    怀中的人身体动了动,南啸桓想要抬头,却被巫烨放在头上的手阻止“这世间无数人一生的追求便是如此,他们说这便是幸福”

    “啸桓,我是个自私的人。这一辈子被我缠上,是你的不幸,可是对我来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绝不会放手”垂眸看着男人的发旋,青年俊美的脸孔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长眸深不可测,陈述的声音平稳有力,“你既然应了那个是,我便绝不许你的身边出现任何女人,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但是,我同样会给你幸福”

    一直静静听着男人身体猛的一颤,下意识的就欲推开青年。巫烨眼神一沉,搂着人的手更加用力将男人朝自己怀里压去“我有信心也一定会做到可是有些东西,我永远也无法给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啸桓,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任宗锦始终是你的哥哥,而你始终是他的弟弟。这点怎么都不会改变”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无数的看不见的线和其他的人事物相连。而其中最坚固的那条,便是由流淌在身体中相同的血脉所组成。

    南啸桓无声的闭眼,无边的黑暗中,除了围绕在周遭那熟悉的气息,眼前不停的闪现着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画面。任青亦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却又万分期待着他踏出的每一步。母亲浅笑低头,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美得宛若天人。任宗锦握着笔,扭头对他一笑,然后低头在纸上写上他们的名字

    这一切美好的几乎让他落泪,可是

    不不行

    看着看着,南啸桓忽然睁开双眼,熟悉的恐惧瞬间充满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克制的轻微颤抖,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他猛力从巫烨怀中挣开,重重的跪到地上。

    “仁宗铮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从被主上救回宫的那日起,这世上便只剩下贯日阁的南啸桓”

    他的声音很大,巫烨从未见过男人这样失态。虽然依然是那张冰冷的面孔,但紧蹙的双眉、几乎是低吼的声音、轻颤的身体都从某方面反映出他的异常。

    半晌,巫烨轻叹一口气,弯下腰欲将人从地上拉起,却不料男人异常坚持,避开他的碰触,以头磕地“属下恳求主上”

    在眼下这个状况下,南啸桓恳求的事情已经显而易见他拒绝与任宗锦相认。

    “你”看着男人的模样,巫烨别开眼去,他明明一开始就说明了他不是以宫主的身份来与他说这些话的,然而这个男人似乎从来不在乎这些。在他眼里,暮寒仲的属下是他的第一身份,而巫烨的恋人这个角色,总是无条件居于其后。甚至有时候,他还会将这个忘记得一干二净

    巫烨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他看着视野中跪在那里的人,正在思忖着新的对策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紧接着响起的是卿颜的声音“主上,有罗青凌的消息了。”

    巫烨脸色一沉,转身朝外走去。

    他可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司皇寒炼插在军中的棋子。只是自他带兵回京时,那个男人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个多月来,终于有了一点消息

    永安元年元月十二,玄京四百里外的丹寨镇。

    丹寨是一个小镇,镇子不大,只有三十户人家,每日的人流量却很多。这都得缘于村子旁的那条百丈宽的官道。自从三十年前修建了这条官道,这个小镇曾有的闭塞和寂静就被打破了。每年到了入京的高峰时期,赶考的书生、快马疾驰的信使、拉着货物前来做生意的商贾、甚至还能看见打扮怪异,不论男女,皆生的魁梧高大的翰国人车来人往,络绎不绝。而沿着官道,丹寨镇的百姓搭设了很多舒适的铺店。

    苏家茶铺就是一家自官道刚刚建好就搭设的店铺,在周围数十家同样性质的茶铺中,历史最为悠久,名气也最大。来往的商贩书生都爱在这里叫上几盘小菜,温上一壶酒,同天南地北的各路行人谈天说地,好不惬意。

    这几日一直在淅淅沥沥的下雨,搞得弥漫在山野间的雾气经久不散,肆虐的水流将土壤冲动稀巴烂,一不小心踩上一脚,便会沾上大片稀软的泥块。在这萧瑟寒冷的雨天,就连茶铺外上几个月刚刚重新刷漆的栏杆柱子也显不出一丝半毫的新意,反而像灌满湿气一般,沉重的让人郁卒。

    昏暗的屋子中,一个年轻的小伙裹着大棉袄,双手插在袖中,坐在火炉前烤火。现在不过卯时刚到,苏家一家上下都已经起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平常到了这个时候,苏河光是端茶倒水都忙得团团转,可是过年期间,加上实在不适宜出行的天气,这十几日他倒是美美的闲了一把。

    “哥,你又偷懒了”迷迷糊糊眼看着就要进入温暖的梦乡,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苏河打了个颤,猛地从长凳上跳起“哎呦姑奶奶,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懒了我这不刚刚歇下,凳子还没坐热呢”

    “哼”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斜瞥他一眼,扭身来到最近的一张方桌前,将在厨房里弄好的一叠炒花生、一叠炒瓜子放上去。

    苏河嘿嘿两声摸摸鼻子,立刻狠拧了自己一把,将瞌睡虫赶走,跑上前去帮苏淼摆放食碟。三年前母亲病逝后,便剩下他们兄妹二人和年迈的父亲。幸得小妹苏淼性子像了母亲,人勤快不说,还颇有几分做生意的头脑,硬是挑起了经营茶铺的大梁,在喂饱一家人肚子之后,还能得几分余钱。

    兄妹两人弄了一会,店里便来了第一个客人。是每日送信的信使。叫了些吃食,中年汉子一边吃着,一边同兄妹两人闲聊。

    结果刚聊了几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便远远的响起,震得屋内的三人只觉耳边轰鸣不断,脚下土地微微颤抖。开店在此,几年来苏河已经非常熟悉这种声音。只是现在所听的大小,是以往的十几倍,粗粗估来,也得有个两三百骑。

    几人对看一眼,就在三人各自猜测时,那已经近到眼前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苏河侧耳再听了一会,然后快速奔到门外,揭开布帘朝外望去。

    只见阴云之下,细密的冷雨之中,身着银甲、全身武装的骑兵们正齐齐从坐骑上翻下马。几百个人一起进行这个动作,竟没有丝毫的吵杂,只有甲衣和铁器碰撞的声音不断的传来。

    被骑兵身上的那股煞气压得颤栗了一下,苏河又掐了一下自己,才回复过来,他抬头,在空中寻找着旗帜。终于在金色的大旗下,随着缓缓让开的骑兵,看到了这队骑兵的首领。

    首领的坐骑是一匹通体雪白,只有四蹄和额头中央有着一点墨黑的战马,而紧跟在他身后的那匹,也是难得一见的军中好马。苏河看得口水大流,正想多看几眼,就见那为首的高挑男子忽然抬头朝他这边看来。

    这下苏河的身体直接本能反应、快速缩回布帘之后,半晌急速跳动的心脏才缓了过来。而这时,四个骑兵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官爷们快进,快进”苏河立刻笑得跟一朵花一般的迎了上去。

    当先的一个骑兵卸下头盔,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俊朗面孔。他在茶铺里扫视了一眼,扔了一锭银子给苏河“我们兄弟人多,你多备点吃食过来。”

    一见银子,苏河十分高兴。虽说他们是官家的人,可是也不是每个官来他们这里都付钱的,更别说这么大方的。他立刻大声招呼着自己妹妹,将店里的好吃的好喝的都上上来。他们名为茶铺,实际上不如说是客栈更为合适。

    苏淼去了后院,他则笑呵呵的上前给那几人拉开长凳,抹干净方桌。却没想到几人根本不坐,只是站在一边,而那刚才跟苏河搭话的青年,则打着布帘,等待着外面的人进来。

    等到苏河刚刚看到的那个首领和他背后的男子坐下,卸下头盔后,跟在后面陆陆续续走进来的十几个人才依着顺序,各自寻了位置坐了。

    “身体还好吗”

    就在苏淼端着馒头、牛肉来到方桌前为几人上菜时,那首领突然开口说话。苏淼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抬头偷瞟了一眼那说话的男子。只见他脸上有几分疲惫,黑发有几缕沾在脸颊上,更映得他肤若白雪,美丽至极。

    “属下已经不碍事了。”他的身旁,高大的男人低声说着,沉稳悦耳的声音中隐含着几分笑意。和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不同,他长得极为俊朗,英俊的五官透出一股成熟内敛的气息,让人不觉脸红。

    苏淼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两个人,直到苏河一把将她拉开,陪着笑向那已然被少女目光弄得有些恼怒的首领赔罪才回过神来。

    “不是寻常男子都入不了你的眼么怎么刚才看得都傻掉了真是太丢我们苏家的脸了”等到上齐骑兵们的菜食,趁着在后院烧水的空,苏河不怀好意的盯着还在脸红的自己妹妹。

    “哼,干你何事。”苏淼红着双颊,转过身去拿碗。

    “我才懒得管你,我只是好意提醒一句。”苏河抠了抠鼻孔,“那些人可是你我高攀不起的,你最好早些死心了好哦”

    其实苏淼怎不知那些人不是自己可以奢望的对象,毕竟她只是一个茶铺出身的平民,就算有几分姿色,有几分聪颖又怎可与那些真正的小姐们相比。虽然知道这些,苏淼还是回头恶狠狠的瞪了自己兄长几眼“不就是一些当兵的么有什么高攀不起的"

    “妹妹啊,这你就不懂了吧。”苏河摊摊手,嬉笑着靠到他身边,“你若是看上屋外那些,说不定凭你的条件,还有些机会,可是屋里坐的那些,不是京里世家豪门出身的,就是虽然出身平平,官阶不低的。”他又往苏淼耳边凑了凑,低声说,“你可知道这一队人马是什么来头么来,哥哥告诉你。”

    “他们是闪骑啊先帝陛下赐名、寰夜王亲自挑选、带到漠北,打到狄人老家的闪骑士啊啧不是我说,妹妹啊,你还是别做梦了的好”不等苏淼接话,苏河又接了下去。

    “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是闪骑了”小半年前的闹的在玄京里闹得轰轰烈烈的那道圣旨早就随着漠北四州的收复传遍了胤国。是以就连对这些事情从不感兴趣的女儿家,苏淼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她眼珠一转,开口问道。

    “你没看他们马上的标志还有他们的盔甲那可与玄京附近的军队们有好几处不同呢再结合最近那些消息,也就只有漠北的雍亲王带着人在这个时间回京了”

    “喏,那屋子里你刚才盯着发呆的,你以为是谁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雍亲王啊”苏河夸张的感叹,见苏淼明显的有些失落,又伸手一拍,重重的拍到她的背上,“哎呀,伤心个什么劲。你可别光看人家脸蛋长得好看了,我告诉你哦,就算人家瞎了眼看上你,我也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这还用问他都三十好几了整一个老牛妹子你可是一把嫩草啊我做兄长的,怎忍看这种人间惨剧发生”苏河摸着下巴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下一刻身边的苏淼重重跺了几下脚,气的狠狠掐了他胳膊一下,才气冲冲的从他身边离开。

    “好疼。”苏河看着她的背影,呲牙裂嘴道。

    105 入宫

    105

    苏家兄妹谈论的这些话完完整整一字不漏的入了暮云萧的耳朵,听到自己被称为“老牛”,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皮。

    这张脸蛋他虽不喜也不厌,可被一个乡野之地的毛头小子这样背后诋毁,若非今日情况特殊,他定要好好教训教训

    刚想到这里,旁边坐着的安无就开始咳嗽起来。

    闪骑一路从漠北南下,虽不至于没日没夜的赶路,在这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冬日,也绝对不会有闲情逸致去看花赏草,埋头直奔的结果就是安无染了风寒,且在暮云萧三番五次治疗无果后反复折腾,更甚至于从前天深夜起就发了低烧。

    “我怎么不觉得你已经不碍事了”将同一张桌子上的其他人视若无物,暮云萧径直伸手触上身边男人的额头。感受着对方微烫的额头,不觉沉了脸,冷了声。

    “属下”安无张口就欲劝解,却只说了两个字,就败在暮云萧冷冷瞥过来的目光之下。他乖乖的闭嘴低头,解开随身带着的一个包袱,从里面的匣子中取出一副碗筷出来,搁在方桌之上,聪明的转了话题“主子饿了罢用了饭食,我们继续上路,天黑前若无意外,当可赶到集凤投宿。”

    从边疆一路轻骑高速行军的结果就是所用时间的缩短。暮云萧不说,跟了他这么几年的安无却知道他在心焦徒弟的身体。毕竟那株雪莲越早服用药效越好,早一日归京,说不定还真的就能解了青年身上的毒。

    看在雪莲的份上,暮云萧轻哼一声,不再追究。他拿起筷子,夹了块肉牛扔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还忘不了警告“这笔帐我先记下来,往后总会要你加倍还回来的”

    “属下明白。”安无听得这样的话,不由悄悄翘起嘴角,那笑容含了几丝宠溺无奈,很轻很浅,在暮云萧扭头瞥过来之前,又飞快地恢复了之前的弧度。

    暮云萧开吃后,屋内的其他骑兵也动起了筷子。乡野之地的菜食虽然简单,对于一群长途跋涉的士兵来说,能够填饱肚子却是它们的首要职能,味道什么的都退居二线。屋外剩余的闪骑让出了官道,在茶铺后的空地扎营造饭。热腾腾的雾气和人声的嘈杂混在一起,前半个时辰前还杳无人踪的地方顿时热闹起来。

    玄京寰夜王府。

    听完卿颜的消息,巫烨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之中。

    明面上,罗青凌是个孤儿,被玄京城中一家五品的户部官员收养长大。二十三岁他投笔从戎,凭借着过人的武技和后台背景,在军中扶摇直上,仅仅三年就官任都指挥使一切看上去都完美无缺,巫烨却在逐步追查下发现他的身份似乎并没有明面那么简单。

    他原本以为罗青凌只是单纯的一枚受控于司皇寒炼的棋子,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枚棋子的价值似乎远远高于他起先预料的。

    “加派三哥那边的人手。”巫烨想了一会,吩咐卿颜。

    女子点头表示明白。

    “另外,告诉他们,谨慎行事,莫要打草惊蛇。”注视着回廊外淅沥的细雨,巫烨眼中闪过的几丝寒意。

    “是。”卿颜躬身领命。

    卿颜离去后,巫烨仰头看了看天色。不知何时已完全黑下来的夜空,连一丝星光也没有,黑影交错的庭院在阴雨中看起来萧瑟孤寂,转过身,一道冷风迎面袭来,巫烨不觉紧了紧外衫。想起那个还需用手段开导的木头,他摇头低叹,揉了揉额角,转身折回屋里。

    外间只点了一盏灯,微弱的烛火因为开门带进的风而无力的摇晃颤抖,在墙上投下浓黑的大片阴影。巫烨迈进房内,顺手点了几盏灯,屋内顿时亮堂起来。而当他转身就欲去点角落那盏时,却楞住了。

    只见圆桌之旁,一个人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他腰背挺得很直,敛眉垂头,仿佛一座沉默了万年的雕像,肃立在那里,几乎完全的融入黑暗之中。

    “啸桓”

    “主上。”

    南啸桓隔了好一会,才慢慢的抬起头来。一双长眸晦涩茫然,低哑干涩的声音低沉微弱,仿佛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实际上,这小半个时辰对他来说,犹如几日几夜那么漫长。昏暗的房间内寂静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一切都仿佛陷入黑暗中不见天日。

    青年离去前那未完的话语中的无可奈何,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无法消解。他知道那人是为自己好,却在恐惧之中,无法让自己放弃,点头答应。他恨如此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自己,却无法再如许久之前保持内心的淡然平静。他想让那人开心,却似乎总是在不知不觉间烦扰了对方。

    “属下明日就去找任宗锦。”

    在巫烨试图将男人从地上拉起时,南啸桓伸手制住他的动作,哑着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轻道。

    巫烨一怔,随即苦笑着摇头,他轻轻拍拍南啸桓的肩膀,抚慰道“我找你谈的目的,并不是要强迫你和任宗锦相认。”

    “”南啸桓昂头看着他,神情因为这句话而有些许的松动。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慢慢在南啸桓面前蹲下,巫烨温柔的将人揽入怀中,感受着贴在男人脸颊上的指腹传来的冰凉,以及那一点点放松下来的僵硬肌肉,巫烨无声的叹息“结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低沉的声音有些慌张“可是”

    “现在我抱着的是南啸桓,而非任宗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巫烨轻笑着凑近他的嘴角,给了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再说,有些事人力可为,有些事却只能听乎天命这个道理,想必任庄主是很清楚的”

    心中涌上一股热流,南啸桓张了张嘴唇,原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在青年再次吻过来时,默默的闭了双眼。

    “对了过两天,随我一起入宫吧三哥想见见你。”

    元月十二十三这两日,巫烨都进宫去探望南熠。小肉团恢复的很快,第三日就在巫烨的教导下,开始每日练武的体能训练。小小的孩子学得十分认真,每次用一双隐含期待的大眼睛看着巫烨时,年轻的宫主都无法拒绝,于是每一次都忍不住多交一些东西给他。每当这两人沉浸在武学的氛围中时,柳晴柔便会静静的坐在一边,静静的凝注着视野中的两人。巫烨也会和她聊天,大多是关于司皇南熠的。而一直都略带羞涩的女子在谈到儿子的事情时,脸上的忧愁才会消解一点。

    元月十四,鹰隼传来消息,暮云萧现已在集凤镇。而行李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的巫烨一行人,万事已毕,只待雍亲王回京。

    而从没有想到自己身份会如此轻易过关的南啸桓,还没完全理好情绪,入宫的时刻就近在眼前。

    吃过早饭,派人去宫里通知了司皇寒鸿,一身白衣的青年笑着在黑衣男子身边绕了三圈,才笑嘻嘻的开口“今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啊,你就要这样进宫”

    南啸桓被他这样一说,当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半晌后,又抬头直看向巫烨,满眼的疑惑,仔细看就能发现那一贯的扑克脸上多了几丝茫然。

    巫烨却只是望着他笑,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缓缓从头扫到脚。

    南啸桓今日的穿着和平日有稍稍的不同,却也真的只是稍稍不同。除了简单的带了一些配饰,他身上依旧是一件黑色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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