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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寒仲 第17节

作者:玄朱 字数:19422 更新:2021-12-28 21:17:01

    心头浮上淡淡的幸福,他动了动手指,想要去搂抱母亲。然而却仿佛有万座重山压在他身上,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开口

    还有感觉那便是没有死么

    一边沉溺在幻觉之中,一边轻问着脑海中的自己。

    无数过往在脑海中滑过,最后落到那张灿烂的笑脸上。

    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一定不要放手哦。

    不禁疑惑。

    喜欢喜欢是什么感情喜欢的人是像母亲那样的存在么

    能带给他喜怒哀乐,能让他感觉着自己还活着的存在么

    湿润的长睫动了动,下一刻,他被人从雪中猛然揪出,一个不重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喂,喂还活着吗活着就不要装傻

    又是几个耳光,终于让他完全睁开了双眼。

    起初的模糊白影叠在一起,终于清晰。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约莫十岁上下,正一脸不耐嫌恶的看着他,嘴里嘀咕着莫不是一个傻子之类的自语。

    他低低咳出声,温热的血飞溅出,落在那少年的手背上。

    原来是个病鬼。

    男孩一努嘴,把他拖回不远处的马车上。

    这便是他和暮寒仲的相遇。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人将成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目的。更不知,自己将和这人,有诸多纠缠。

    七年,不算短的时间,他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从曾经的二少爷,剑圣曾经的徒弟,变成了千夜宫贯日阁中的一名普通暗卫。

    隐于暗处,舍身护主,从此以后,便是他将要奉行一生的信条。

    一切都为了主子。

    这是七年中,他不断被教导的观念。

    他将之奉为活下去的目标。也许有一日,这个目标会像为师傅报仇那个一样,一旦达成,便会感到无止尽的茫然与恐惧。但起码在那之前,他还能紧抱着这个信条,给予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就像一只狗,被食物所诱惑,所驱使。但又有所不同,他不是为了那能填饱肚子的食物,而只是是为了一个感受自己还活着,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二十三岁那年,宫主退隐,而将他救回宫中,扔到贯日阁的男孩,登上了那个位子。

    他废了之前的阁中阁主,亲自从数百暗卫中,挑出了他。

    自今天起,你便是贯日阁阁主,以南为姓,以啸桓为名。

    属下遵命。

    一同被命名的,还有凌霄阁的阁主,西倚雷。

    西倚雷是他在千夜宫中唯一和朋友沾得上边的认识的人。刚入宫那年,两人在厨房相遇。

    当时,他还在阁中接受最基本的训练,每日不多的饭食供应常常使得他半夜被肚子的叫声惊醒。时间长了,他便暗暗摸清了厨房的位置和情况。

    夜半无人时,他会去偷上一两个馒头,填填肚子。再回去睡觉。

    而西倚雷当时还只是初入凌霄阁一名少年,初次偷食,便差点被巡夜的卫士发现。

    他将他拉到房梁之上,将自己先前拿来的馒头,分了一半给他。

    那之后,极少的休息时间里,他便会从西边跑到南边来,给他看各种新奇的玩意,展示自己的研究发现,讲述近日所闻的趣事和八卦。

    东卿颜便是因为他的原因而认识的。

    那个据说是暮云萧的侍女的女子,烧的一手好菜,经常怜惜叹气,感叹西倚雷永远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再后来,便时不时的下厨亲手给他们煮饭炒菜。也因为她的缘故,两人不用在偷偷摸摸半夜摸进厨房,就为了那冷冰冰的馒头。

    三年时光过的很快,一如之前生命中的二十三年。

    贯日阁阁主管理阁中的杀手和暗卫,日常琐事很多,所幸,他也不是太讨厌这种事。完善了一些规则章程之后,事情也顺利了许多。

    他有许多能干的手下,他也乐意将阁中的事物交给他们处理。

    更多时间,他是陪在暮寒仲身边,作为一个随身的侍卫。

    然而就连这个职务,用的上他的时候也少之又少。

    日子平淡如水,直到北堂堂主何延钦叛变。

    从那一日后,南啸桓知道,其实,吻,也分很多种。

    他还知道,这世间除了枕着剑能让他安心入眠,还有一个事物,能让他放松的闭上双眼。

    那便是暮寒仲的怀抱。

    以前看着自己的冷淡双眸,不知从何时起,总是充满了浅浅的笑意,温和,没有任何看不见的隔阂,仿佛就算他伸手触去,也不会被忽视。

    总是被那样的目光所包围。

    奇特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从未见过那般的人。

    总是浅浅笑着,温和,平静,举手投足间一派淡定从容,仿佛遇上任何困难都不会惊慌。

    就算巨山崩落眼前,也只会一笑处之。

    自信的迷人,浑身都是光芒。照亮了他灰暗的记忆。

    和三年中他所熟悉的那人不同,那一日后的暮寒仲,言谈行为,总让他以为是另一个人。但没有任何瑕疵和纰漏的对话,不是易容的相同面孔,以及那人身上抹也抹不去的气息,显示着他们的同一个人的事实。

    也暗地里疑惑过,但不过片刻,便完全的释然。

    不管有多么不同,只要是他的主子,他所要做的,便始终不变。

    护主命,遵主令,忠心无贰,侍奉一生。

    曾经师傅说他是不世学武奇才,然而和那人相比,他却什么都不是。

    他仰望强者,真心崇敬着那人。

    敬畏、尊敬、忠诚。

    同样的一个目标,虽然只是一个武艺的目标。却也能促使他不断努力,永不懈怠。

    入贯日阁七年,他依然用剑,然而他的剑,和余白教他的剑,有了太大的不同。

    之前是追求武学至高境界,纯净无垢。此后是护主杀敌目的,只求最快最狠的夺命。

    然而他不悔。

    一切一切,都可以为了主子所舍弃。

    所以当暮寒仲教他秋水时,他惊讶至极。

    修心养性,对于一个暗卫来说,便如让伤人的利器收敛锋芒,真真宛如一个笑话。

    然而,重点不在这里。

    在那人眼中,根本未将他当成一把利刃来看。而只是他,只是他南啸桓而已。

    后来毫不留私的与他一起练习长枪,探讨技巧和心得,更是如此的最佳证明。

    这些举动,分明超过了对待暗卫的界限。

    在那人眼中,他首先是南啸桓,然后才是他的暗卫,才是贯日阁阁主。

    当回京许久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点。

    只是他而已。

    那人看着的,只是他而已。他本身,不是任何其他的东西。不是他二少爷的身份,不是他余白徒弟的身份,不是他贯日阁暗卫的身份只是他。

    从未体会过那般的情感。

    巨大的颤栗,几乎让他不能自已。

    南啸桓并非不懂知恩图报之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因此,那人对他的好,他面无表情的,都一一记在了心中。

    那种温柔,也许那人会给予每一个和他有着身体关系的人。但对他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体验。

    每一次被那双黑眸温柔的看着,他都有一种错觉与恐惧。

    错觉他仿佛被喜爱,恐惧被吸引。

    然而,根本无法脱离。

    眼前一片黑暗,他听到自己的喘息,感受着那人灵活的手指触摸着自己欲望的源泉。

    一次又一次,那人说让他享受,结果便真的让他享受了个彻底。

    当浑身无力的趴倒在床上之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耳旁的心跳如此真实,一下一下,印入脑海。

    一片恍惚。

    他本想替他解决那些欲望,却被那人已七日之期未到拒绝。

    当从梦中惊醒,穿戴好,守在暗中一个时辰后,他终于见到了归来的人。

    也第一次知道,吻,原来可以如此激烈。

    可以让人迷失心智,忘记自我,那种强烈渴望彼此的感觉,如此接近,如此真实。

    渴望

    彼此

    他静静思忖这两组词,却突然在得出那个结果后,愕然在原地。

    剿匪

    云庆十七年九月,云麾将军暮寒仲率精锐闪骑三千,奉命征讨白州一路盗贼流寇。

    练兵一月后,巫烨择了个吉日行师。那日阳光灿烂,风很大,誓师台上更是风声呼呼,扬起巫烨雪白的战袍。

    一剑龙吟出鞘,饮虹在日光下闪着耀眼寒光。

    “不平白贼,不完君愿,吾等誓不归朝”

    数千士兵齐齐挥舞手中兵器,山呼之声久久不绝。

    三千骑兵急行军三日,在第四日凌晨抵达白州。白州郊外三十里吴山之上,便是当地势力最大的盗贼团,以张吉为首,聚众劫掠,横行霸道数年之久。闪骑在距离吴山数十里的地方扎了营寨。因为尚未熟悉当地情况,巫烨下令全军不可妄动。另一方面,暗中吩咐军中斥候,前去探其虚实,同时,和军中将士商议计谋,欲以最小的代价擒之。

    这次白州平寇,最根本是对以后秘密用兵的一个幌子,他们自然不能在上面损了实力。而巫烨,更是将这次平匪当做一次真实的军事演戏。在对付狄人之前,他和暮云萧,必要抓紧每一将闪骑磨练成最精锐兵器的机会。

    再说这匪首张吉是个火爆性子,听说寰夜王带了三千精骑来伐,也不觉害怕,反而为自己引出朝中精兵的能耐暗暗得意。随后,便亲自带着手下来到巫烨营垒挑战。

    然巫烨却对其百般叫骂置之不理,固守营地不出。并对手下士兵下了军令,若有私自出营应战者,一律军法斩首处置这下闪骑整整半月有余,任张吉这边高声百般辱骂,径自有素训练每日如常,竟是将之完全当成了空气。

    “还道是什么精锐我呸不就是一帮胆小的龟孙子今夜,你们跟着老子去袭营,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张吉狠狠一摔酒碗,破口大骂,他身材魁梧,随着动作,身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一道大疤,赫然穿过他袒露的胸口。

    他的身边,围绕着的心腹,当即热烈响应。

    这些白州匪贼,几年来在当地作威作福惯了,加上前几次厢军都败在他们手下,面对着一个连名字也没太听过的王爷带兵过来,心中那股没来由的自大更是膨胀了几分。更别说半月的叫骂不出,让他们已经将这次的对手划到了怯战的档次。

    他这边群情激昂,那边,闪骑大帐中,接到细作回报的巫烨密唤罗青凌、权自效、丁云一干手下,着其领各自队中好手共计三百,乘夜绕过张吉营寨,暗中潜去吴山老巢埋伏。

    是夜,张吉一马当先,一路杀入闪骑营寨,他的身后,跟着数千人马,浩浩荡荡奔驰而来,一时之间,尘土飞扬,大地似乎都随着马蹄声颤抖。

    闪骑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不堪一击。遭受突袭的士兵连战甲也来不及穿,更遑论上马,而没有了坐骑的骑兵,杀伤力连步兵的一半都没有。然而迎面的皆是蝼蚁小辈,连一个有品级的将官都看不到。他自不屑动手,都留给了手下,但他心中满腔杀意久久得不到发泄,终于,他刷的一挥手中长刀,朝天大吼出声“胆小鼠辈,都给老子滚出来”话落,顺手砍翻一个迎面扑上的骑兵。

    仿佛是回应他的吼声,下一刻,一匹矫健黑马自黑暗中跃出,如龙一般在空中夭矫。震撼人心的马嘶声响彻营寨,撕开了这场战争的序幕。数十骑紧紧跟在那当头黑马身后,举着手中长枪朝着张吉这方疾驰而过。

    “好”看到对方的架势,张吉朝手心吐口唾沫,心中的战斗火焰越燃越烈,长眸一沉,一夹马肚,便带着手下迎了上去。

    两方主将交马而过,铮鸣声响起,张吉用尽全力的一刀,竟被来人稳稳的架住。

    张吉心中大骇,这一下看似随意,却已用上了他七分力气,来人竟接的如此轻松不禁抬头朝对方看去。

    只见夜色中,火光映错下,来人一身墨黑的盔甲闪着银光,兽型胄首下,一张阴柔俊美无双面孔,正带着浅浅笑意看着他。

    “据闻白州张吉之勇,百人莫敌。”那青年轻道,悦耳的声音里似乎还含着几分赞赏。

    张吉被那美丽的面孔注视的一阵心跳和恍惚,一时之间,竟忘了身处何地。然而不待那横肉满布的脸上飘上红晕,就被下一句话激的消无影踪,同时心中杀意大起。

    “然,今日一见”青年一瞥头,不屑轻笑,“也不过雕虫小技。”

    “啊啊啊”张吉脑袋一热,当即舞着手中长刀,不顾一切的朝青年冲了过去。

    青年一动不动,只是径自望着远方天空,那呼啸的长刀破空声仿佛没有一丝落入耳中。

    “铿”

    眼看着那刀就要砍到青年身上,众人只觉眼前一闪,接着一声钝响,张吉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拦在那青年身前的,是一匹雪白骏马。其上的高大男子,同样一身黑色盔甲,几乎融进夜色,全身上下,只有一双长眸,闪着冰冷至极的森森寒光,刀刻面孔上,无一丝表情。整个人宛若出鞘的利刃,全身散出骇人的杀意。

    他只不过轻扫了一眼张吉,那魁梧大汉,便只觉冷汗争先恐后的从毛孔中涌出,就连他坐下的战马,也不安的颤抖了起来。

    接二连三碰到霉头,张吉愤恨咬牙,痛恨莫名胆怯的自己,他回视了一下身后跟随的下属,又看到邻近一个营帐里此时才惊惶跑出的士兵,顿时又安心不少。当下不屑,不过是障眼之术真是太小看他张吉了

    “哼漂亮小子,你也就趁现在成逞口舌之快兄弟们,杀啊”

    大喝声刚刚起了个头,便被随后从远方传来的炮火声淹没。张吉身后几人对看一眼,隐隐觉得不妙,还未来得及前去告诉首领,那边,俊美青年对张吉挑眉一笑,愉快的说道

    “三刻钟倒是比预计的晚了一会。不过没关系。”

    他这边声音刚落,那边就有喊杀声传来,早些埋伏在东西两侧的伏兵如潮水一般,汇聚过来,将张吉带来的人马当中截断,前后夹攻。

    想起那诡异的炮声,再看到眼前的伏兵,即使张吉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中了计谋,想到吴山老巢那边,他一阵混乱,再顾不得突袭的原先计划,就要带着人突围而出。

    然而,闪骑又岂能让他得逞骑射队出击,几轮扫射结束,包围圈内的匪寇已少了一半。接着,闪骑中的刀骑兵便舞着手中狭长马刀,冲进圈内,手起刀落,斩杀着已经乱成一团的贼军。

    耳边喊杀声渐渐小去,巫烨摘下头上胄首,理理头上黑发,又抚了抚手中长枪。这柄银枪是司皇寒鸿在临行前,特地将私藏多年的珍品拿出送与他的。想起那张俊朗面孔上的温暖笑容,巫烨不禁也低头笑了笑。

    手心一片汗湿,他巫烨纵横黑道数年,杀的人不少,这却是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虽然只是几个喽啰,但依然让他心跳快了不少。

    眼前,战事已进入最后阶段,胜负也没了悬念。这一场请君入瓮之计,让闪骑用最小的伤亡换来了至关重要的一次胜利,巫烨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家师傅的计谋来。

    “禀告将军,初步清点已经完成。我方死亡三十一人,伤一百五十二人。”负责清点上网人数的将士初步统计完毕,便下马拱手,毕恭毕敬的对站在一旁观战的巫烨道。

    “对方呢”巫烨问。

    “初步统计,对方死亡四百九十二,余下的一千五百余人已经压至牢营。静听将军吩咐。”

    想了一下,巫烨开口“将张吉单独关起来,半个时辰后,将他押到我帐中来,同时请军师过来。”

    张吉是白州数十盗贼团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一方,拿下他,对处理剩下的小贼团,意义重大。

    “是,末将遵命。”将士行礼,骑马离去。

    经过大半夜的战斗,地平线那里已经露出了隐约的曙光。凌晨的风拂面而来,带着秋日的几分寒意,让有些昏沉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望着一片忙碌的营寨,巫烨出声唤道“啸桓。”

    “属下在。”身后的高大男子控马上前一小步,沉声答道。整个夜晚,他寸步不离的护在巫烨身旁,那场冲锋里,砍杀敌人的鲜血溅在他的盔甲之上,不过小小距离,血腥味便顺风拂进了巫烨鼻中。

    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巫烨扭头,在那黑色的盔甲上轻易的便辨出了干涸的血迹。即使知道身后的人并未受伤,巫烨还是莫名的感到突袭上心头恐惧与后怕。

    不是不知道他的强悍,然而还是会担忧,就怕这人一不小心,伤到哪了因此才刻意嘱咐不得离开自己一丈之外,没想到,真开始打起来,倒是这人在护着他了

    看着那双微有些疑惑的沉静双眸,巫烨低叹口气,微微摇头,朝后吩咐道

    “回营。”

    警告

    白州位于玄朱西北,接着翰国境内最大的紫茵草原,气候温和,风景秀丽,时下正是秋高气爽,云淡风轻的季节。

    虫鸣阵阵,响起在营寨之中,路旁的火把晕亮了黎明前的黑暗,刚刚经历一场激战,走在营地之中,血腥味随风而来,淡淡的,让人无法不想起不久前的那场激战。这是闪骑的第一战,多数人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当然也包括合力清扫战场的士兵。

    听到脚步声,士兵们抬头见到两人,纷纷行礼。甚至有几个,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敬偷偷看向巫烨二人。

    巫烨一扬手,示意在场的人起身,接着扫视了一圈,又笑着开了口。

    “第一场胜利,辛苦大家了稍后营寨里会开庆功会,你们可要记得去啊”

    一听有庆功会,士兵们个个喜笑颜开,待两人离去后,打扫的更是迈力了。

    越往目的去,越是安静。值守的卫士直立在各自的岗位,个个严肃警觉,分毫没有因胜利而出现任何异状。满意的看着自己特意挑出的亲兵,巫烨朝他们点了点头,进了大帐。

    解了甲胄,他散下挽起的长发。耳旁是南啸桓解盔的声音。

    “主上。”倚雷在帐外道。

    “进来。”

    西倚雷走到巫烨身旁,躬身行了礼,询问道“属下让人备了热水,主上要沐浴么”

    这次行军,东卿颜身为女子,并未跟来,因此这些往日里洗漱换衣的事便成了只负责汤药的倚雷的。他念到战斗刚毕,以自家主上爱干净的性子,这热水肯定是要备的。

    果然,巫烨赞赏的一笑,点了头,倚雷便出去吩咐人抬浴桶进来了。

    这边,南啸桓解了一身盔甲后,便按剑在角落静立,若非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般的无存在感,定会让巫烨忘了这帐中非他一人所在。

    “啸桓。”

    “是。”南啸桓走前几步,在巫烨面前停下。

    巫烨看他一眼,从他手中抽出紧握的长剑,扔到一旁桌案上“神经总是绷得太紧,总有一日,会断掉的。”

    南啸桓莫名其妙,完全听不懂巫烨的话。

    巫烨拍拍身旁的床铺,示意他坐下。

    南啸桓沉默了几瞬,最后还是依指示坐在了巫烨身旁,然而,中间却是自然的空出了一段距离。眼前这人自行军第一天起,抛了一句“军中一切规矩从简”后,就免了他日常礼节。然而免是免,做为属下,却必须要有分寸。

    在心中默想着这事,南啸桓垂眸,竭力忽视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

    还好,倚雷的出现化解了帐内让他浑身不在的气氛。

    浴桶被放好,倚雷行了礼,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于是又只剩了两人。

    南啸桓背挺的笔直,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的样子惹的巫烨低头轻笑,笑完了,伸手指了指浴桶,看向他说道“去洗个澡,洗完了”

    顿了顿,巫烨将目光移到床铺上,“洗完了,你便先睡吧。”

    即使已经习惯了这小半年来,他时不时出人意料的命令,这两句,还是惊的南啸桓刷的起身,然后跪倒在地,沉声低道“主上,属下不敢。”

    一切规矩从简,却并不等于没有规矩,反了规矩。

    巫烨起身,走到一旁堆放着大量书卷的桌案上,挑眉反问“怎么嫌我用的浴桶脏”

    “属下不是”南啸桓连忙否认。身上的里衣早就被汗水弄湿又被体温温干,沾着连日来不知多少尘土他又怎么会嫌只是

    “不是就洗吧”巫烨口气依然平静,却有着不可拒绝的气势。说罢,也不再看他,径自坐在椅上,就着烛火,开始翻看处理军务。

    “是。”

    只是永远只是,命令下了只能听命的人,所能做的便是应声,起身。

    烛火静静燃烧,蜡泪顺着蜡干缓缓滑下,最后落在灯盏之中。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瞬,巫烨揉着眼角从文件中抬头,忽的,原本动作的手指一动不动的停了下来。

    昏暗灯火下,精悍强壮的身体饱含着力量,正一寸寸展现在他的眼前,那麦色的肌肤闪着莹润的光泽,看在无意瞥去的人眼中,不禁勾起阵阵邪火。

    被眼前的美景弄得心猿意马,巫烨刚想移开目光,不远处的南啸桓身体轻颤了一下,显然是察觉了他的注视。顿时俊脸上红霞浮现,也不回头,刷的一声用极快的速度扯下最后的亵裤,长腿一迈,整个人躲进了浴桶,期间手忙脚乱,就连简单的拿着浴巾擦身,也不小心掉了好几次,弄得水声连连。

    被南啸桓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巫烨摸摸鼻子,难道自己表现的这么明显自己一向很有君子风度,这又未到七日,他完全是没有必要担心的一边想着,一边放下手中的书卷,巫烨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眼开始冥想。

    水声只持续了一小会,便没了。南啸桓清洗完毕,换上干净的里衣,却并没有上床,而是继续拿起黑色外衣,就要套上。

    “这里你不管了,上床休息。”

    一边的巫烨突然开了口,睁开双眼,看了他一眼,用目光示意南啸桓去他身后那张大床。

    一军主将,营帐自比一般的士兵不知大了多少规格,帐内除去巫烨睡的大床,还有一张只容一人的小床,那才是为南啸桓贴身侍候而保护的。但实际上,自从出发以来,这么长时间,那张床上,从未睡过一人。

    望了望浴桶,南啸桓沉默了一会,便脱了鞋子,乖乖听命上了床,揭被在里侧躺了。

    巫烨看着他闭了眼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走出帐外,叫来服侍的亲兵,将浴桶搬出去,然后便走到另一座帐篷中。那里,便是他平日处理军务的地方。

    等了一小会,早先说好的时间便到了。此时天已亮了大半,营寨中的欢庆活动也差不多结束了。士兵将被捆住的张吉押来,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身月白长衫的暮云萧。

    师徒两人打了招呼,暮云萧使了一些独门绝技,逼问到了需要的东西,便差人将人押了下去。后来据当时的士兵说,那魁梧大汉是毫发无伤送进去的,出来时,整个人全身上下都在滴血,回去后,不到一刻钟时间,便疯了心神。

    军中三千士兵,自此以后,见暮云萧崇敬之外又多了几分畏惧。

    帐内,两人隔岸而谈。

    “明日我便派人将刚才那小子说的消息送出。”

    暮云萧道。

    巫烨点头,看着暮云萧,眉目间一派严肃,他手指轻扣着桌案,“看来父皇所猜果然不错。翰人”

    听到那轻轻溢出的两字,暮云萧脸色也沉了几分。

    接下来两人又探讨了目前的局势和一些颇重要的大事。半个时辰后,事情谈的差不多,暮云萧便起身欲走,临走前,突然问了巫烨一句“南啸桓呢怎么不见他跟着你。”

    巫烨抬头看了一眼暮云萧,虽然觉得这问题问的古怪,也依旧答了“他先睡了。”

    “睡哪”

    “自然在我帐中。”

    满含警告意味的目光紧紧锁在巫烨身上,暮云萧一扯嘴角,微有些不耐“在千夜宫中我对你说的什么,你应该没有忘吧”

    千夜宫

    巫烨一怔,脑中迅速搜索,最后落在数月前两人在浴池时的对话。

    你欣赏他,不让他去落情宫,我可以理解。只是既然如此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还有,切记,莫要太过沉迷

    “你答应的什么”暮云萧一见他的样子,便知他没忘,口气又冷厉了几分。

    “师傅。”巫烨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双眼里满是坚定,“这次,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

    暮云萧嗤笑一声,反问了那三个字,斜睨了他半晌。他的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然后很快便沉入眼底。

    “开什么玩笑认真”

    “是的,我是认真的。”巫烨答的平淡。

    “哼,你玩男人,随你但南啸桓是你的护法,公是公,私是私,别给我把他们扯在一起”暮云萧明显不信。

    “师傅,我说的千真万确。”

    巫烨淡淡说着,顿了顿,浅浅笑了出来,“我是对他动心了。”

    迟早暮云萧都会知道,巫烨便借着这个机会将事情说清,免得日后麻烦。这样就算日后毒解,他继续抓着人不放,起码,暮云萧是不会插手的。

    哪知他话音刚落,暮云萧顿时眉头一挑,满眼嘲讽就朝他射了过来。

    “你要是对他动了心,那寒鸿呢”

    巫烨一惊。

    暮云萧竟是知道暮寒仲对司皇寒鸿的心思的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半晌,暮云萧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似有些怜惜,“你三哥日后的身份,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分寸的。原本若是你二人互有心意,我这做师傅的,就是帮你一把又如何。只可惜这世上,最强求不得的,便是情字。”

    “我知你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你养那么一大堆人在宫里,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你说你是认真的哼。”

    暮云萧冷冷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之前的说辞极为不满。

    “寒仲,你给我听好了,待日后毒解,你只有一个选择。”

    “那便是让人完好无损的继续做他的护法”

    “若你日后纠缠骚扰,可别怪我到时将你这不屑徒儿扔出宫去”

    他忍了这小子的荒唐行径忍了好几年了,这次眼看着那沉默寡言的护法一步步沦陷而不自知,终是不忍心。

    明明心里有着司皇寒鸿,却贪恋别人的温暖,这样三心二意,弄到最后,伤的怕只有南啸桓一人

    想到这里,垂在身侧的拳头握了握,想到那个刻在心中的身影,不由感到一阵苦涩。

    最后看了一眼巫烨,便掀开帐帘,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只留下身后的青年在帐内低低叹气。他当然知道暮云萧这一番话,为的是谁,于是不禁感叹。

    真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师傅。

    掀开帐帘,初升的红日洒下柔和的灿光,清晨的风带着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巫烨静静看了一会,便朝一侧的另一顶帐篷走去。

    帐内很静,清浅均匀的呼吸声轻易的便可入耳。

    巫烨脱了外衣,掀开薄被,躺下,侧身,伸手便将另一人搂入怀中。

    南啸桓身体动了一下,便顺从的靠入巫烨怀里。

    嘴角染上一抹微笑,巫烨紧了紧怀抱,在那露出的脖颈上落下轻柔一吻,随后,也闭了眼,补那迟来的睡眠。

    人的体温,大抵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事物了吧

    开端

    张吉被俘,吴山老巢被端的消息一经传出,不到半日,便弄得白州地区的剩余的数十个盗贼团人心惶惶,个个自危。一些聪明得紧的盗贼团,一看这个势头 ,立刻派人奉上降书,而剩下顽固抵抗的,则需要用武力一点点来解决了。

    半月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即使每天都累得瘫倒在床上不想起,还要处理一大堆文书工作,不过搂着怀中人睡觉的夜晚,总是格外让人心安和舒适。

    直到一道密令,被送到巫烨手中。

    此时,已是九月月末,深秋已至,寒冬不远,距狄人和胤国签订条约已有四个多月,曾有的限制也全数解了开来,永昌地区,狄人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自狄国来胤从商游历的人络绎不绝,两国谈和,受益的,永远都是最广大的百姓

    然而看似欣欣向荣和平相处的表面之下,是狄国蠢蠢欲动的铁骑五千。

    司皇云逸送到巫烨手中的密令,详细罗列了狄国铁骑此次密谋的时间地点。原来他们是要趁在永昌约谈合约细则的机会,预谋起事破城,里应外合一举围歼永昌守军

    即使早已知道部分实情,看到那份密信之后,巫烨还是觉得冷汗湿了里衣。

    自十五年前失了漠北四州,永昌便是剩下的唯一屏障它建于凤凰山脉唯一平坦之处,凭借天然地形,成为一处易守难攻的关隘。一旦城破,那便是胤国万里平原,狄国铁骑可快马直下,三天即可直攻玄朱

    当晚闪骑主帐灯火通明,直待天亮时分,诸位将士才从中纷纷离去。权自效和罗青凌等人作为先锋先行一步,巫烨暮云萧随后,率中军随后;而剩下一路,则由丁云等人押后,待平了白州剩余匪寇,再快马追上。三路约定了时间地点,当夜权罗两人便率着一千闪骑悄然离去。

    十月初三。

    巫烨抬头,飘扬在空中的旗帜随风展开又呼啦一声卷起,秋末冬初,北方之地一片肃杀,放眼望去,辽阔天空下,闪骑三千人分成六个方阵,缓缓地从南方向北方前进。这是行军来第四日,早些分出的三路已经会合在一起,行进在凤凰山一处支脉的山谷中。

    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许久,突地扬起一声清历的啼声,在山谷中传出老远。

    日头高悬,巫烨静立在侧面一处山头上,自高往下看去,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经过一月征战,已褪去了初时的青涩,现在占据其上的,是一双双暗含期待的双眼。

    “下令原地休息,半个时辰后起营。”心中闪过一丝欣慰,巫烨朝身边的将士吩咐道。

    “是。”将士领命而去,山头之上,只余南啸桓西倚雷和几个近身的亲兵。南啸桓一身铁色鲮甲,长剑束在后腰,带马站在距离巫烨最近的地方戒备。他在军中没有正式的司职,只作为巫烨的贴身侍卫,算作亲兵的一员,随侍在身侧,而西倚雷,则是作为军医跟随。

    掌旗将士挥动大旗,数千骑兵在谷中溪水旁停下步子,简单扎营造饭。

    “将军,还有几日我们才可到永昌”午间休憩时间,众将士吃饱喝足,各自找了舒服地或坐或躺小憩,巫烨蹲在溪边捧起溪水洗脸,还没洗几下,随着熟悉的脚步声,便响起权自效不解略显焦急的声音。

    巫烨起身,接过南啸桓递过的布巾,细细擦了面,微凉的水带走了热度和几丝疲倦。

    “待会起营,按照早上的速度,傍晚即达。”他答的随意,听的几人却面面相觑,却是完全没料到会如此之快。会合以后,大军便遵巫烨指挥而行,走的道路,却都是人迹罕至,荒草满布的山间密道。除了闪骑之中巫烨与暮云萧,其余人等皆不知他们将往何处而去。

    “这里距永昌,不足百里,纵马慢行,最迟今日太阳落山时便能出谷。”

    “而出了谷,你们可要打足了精神,再不得亵慢。”巫烨说道这里,扫看了面前直接统率的部下一眼,迈步朝旁侧倚雷拾掇好的地方走去休息。

    罗青凌面色稍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权自效楞了几下,回过神便又追了过去,待离巫烨没几步时,脚下却又迟滞了下来,这样贸贸然跑来,却是无话可挑的

    他悄悄看了一眼随侍在巫烨身侧的高大男子,握了握拳,头很快垂下来,脚尖在地上踩踏捻稔,就是再无法上前一步。

    然而不待他寻出借口,那边已传来带着几分愉悦的轻柔笑声。

    “自效,过来坐罢。”巫烨说着,往旁侧挪了挪,让出一小块空地。

    杂草早些时候已被清理了去,干净的布巾铺在地上,坐在那上的青年,手捧一个瓷碗,里面盛的却是营中大灶做的粗茶淡饭。

    权自效一愣,几丝尴尬局促被巫烨的笑容消去,大步一迈,撩袍就坐了下来。

    “北狄铁骑,拓跋烈十年心血,也只有三哥手下的纵云军才挡的住他们。”巫烨吃完最后一口白饭,将空碗递给旁侧候着的人,慢悠悠的开了口。

    “这次若非父皇早有远见,只怕半月之后,我大胤大好江山,便要在他们蹄下沉沦。”巫烨眼神沉了沉,口气却一如既往的淡然轻闲,他望着远处半人高的茂盛草丛,说完这句,便沉默了许久。

    “你担心”

    两人相距不过半臂,离得近了,身侧那人身上淡淡的不知名香味随风浮在鼻尖,羽扇般的浓密长睫偶尔眨动,正午的阳光洒在其上,仿佛有无数的细小光珠从中荡漾开来这边权自效心神恍惚,不自觉的便脱口而出。

    “自然。”巫烨扭头,出乎权自效意料之外,往日总是淡然从容的眉宇间露出几丝沉重。这一战至关重要,虽有暮云萧运筹帷幄千里,却依然不能消去压在他肩上的压力。

    这两字一出口,权自效原本摇晃的心神终于回归到他们所要面对的强大敌人,不过几瞬,整个人便陷入思索之中。

    “自效。”

    突地一声唤叫,权自效猛然一惊。

    “怎、怎么”

    巫烨见他那一副如临大敌,严肃无比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心念一转,已将话题挑转,“老师出征前,可是特地嘱咐过我要好好看着你”

    “啊看着我”权自效初听小惊,过后愤愤,“他又多事好不容易才盼来这样的机会,我才不会畏手畏脚如他所愿躲在后面男儿立志天下,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不辱我之名”

    “呵,其实老师的心情,我倒可以理解一两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权平生老了,偌大的权府,也只有权自效休沐之日,才能染上一两分欢笑。挡不住孙儿的脚步,只能将万千忧虑关怀寄存在这一言半语之中

    “切”听到巫烨的话,权自效踢了踢脚下的一颗石子,半晌憋出一个字,却是对着远在玄朱的权平生,“我知道啦,我会小心待这次杀了狄贼,立了战功,保管让爷爷他乐上半月,也算不辱使命”

    巫烨轻笑不答,看着权自效的目光,是对待未长大的幼弟,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期待与几分欣然。

    “对自效你,我拭目以待。”巫烨轻飘飘一句落下,随即起身,阴影遮盖了权自效身前阳光,他微微仰头,看到的便是绝美的笑容,风淡云轻,谈笑间仿佛一切障碍困难都可轻易跨过客服,让人原本惴惴的不安一点一滴的从身体中消失。

    “传我军令全军全速行军,傍晚前出谷扎营落队者军法处置”

    十月初四,晚。

    永昌城中一片惶惶,多日未见的铁甲卫士重新出现,暗示着城中情形的忽变。

    精致布置的房内内,异装打扮的上座男子,身材高大,面目粗犷,一头黑发编成数股小辫,垂在肩上,此刻正冷着脸,捏着桌角的手咯吱作响“二皇子带着我们抱着和平心愿而来,本想两国自此交好,孰料竟遭你胤人暗算现下殿下生死未卜,若梁将军一个时辰后再交不出凶手,可勿要怪我国国君此前作出的种种承诺,皆不作数”

    “我已派人挨家挨户搜查那刺客行踪,大人请稍安勿躁。”银甲在身的年轻将军一皱眉头,不痛不痒的安抚。

    “将军” 门外有卫士低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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