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素来心思缜密,稳重老成的八阿哥,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表情微微茫然而无辜。
一回到府,廷姝早已等候多时,随即迎上前帮他更衣梳洗,又递上热茶。
她虽然一直温婉浅笑,可是隐藏在笑容下的情绪并不高。
“爷”
胤禩放下毛巾,望向她。
廷姝欲言又止,顿了顿,笑道“今年秀女大选,爷要不要禀明母妃,挑一两个可心的放府里”
就算再大度,作为女人来说,她当然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但是身为嫡妻,她又不得不亲自张罗此事甚至主动向胤禩提起,否则就是不贤惠,就是善妒。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闺中好友郭络罗氏的境遇,心中不由黯然。
胤禩摇首。“府里如今的人也不少了,没必要再弄进来,我喜欢安静。”
廷姝低下头,手指绞着绣帕“可是我至今也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爷的身份”
为这事,连娘家的母亲也没少说过她,甚至还劝她为娘家陪嫁过来的佳期佳梦开脸,让胤禩纳入房中,如此一来,若是丫鬟生下一儿半女,就得交给嫡母来抚养,以后就算有新人进来,对她的威胁也会小了不少。
成婚一年多,平静的日子终于也要没了吗,廷姝默默地想,面上却只是淡淡的。
胤禩哭笑不得,怎么今天和他说话的人,都要扯到这个话题上去。
“我们还年轻,成婚时日也还短,不用担心,若是宜妃那边问起,你就且先推搪着,我来解决好了。”胤禩吃了两块点心垫肚子,又擦了擦手,一边道。
“明儿个落衙,我与九弟他们到大哥庄子上去小聚,就不回来了。”
见他扯开话题,廷姝只好点头“我知道了,爷。”
说话间,饭菜陆续端上来,胤禩实是饿极,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日快了许多。
廷姝怕他总想着朝堂政务,每日总会趁着这个时间说些家长里短,分散胤禩的注意力。
“五爷那边新近添了个小格格,我也去看过了,很是冰雪可爱,百日的时候备些礼送过去吧。”
胤禩颔首“你作主就好了。”
廷姝一笑“还有件喜事要告诉爷,那几间铺子的生意极好,当初爷说的果然没错,写了块芳华斋的牌子挂上去,三间铺子用了一样的招牌,如今已是传遍京城,有点家资的女眷都乐意到那儿买胭脂水粉。”
胤禩笑道“也是你经营有方,我有什么功劳,改天别忘了把红利给四嫂送去,顺便备下一份厚礼,也一并送去。”
“我晓得了,只不过如今生意这么好,存货眼看很快又没了,到时候只怕得劳烦沈先生再去一趟江南了。”
“江南水乡,美人在怀,他听了必是乐意的。”筷子顿了顿,胤禩道,“把陈平也带上吧。”
“陈平”廷姝有些疑惑。“他不是伺候爷的么,怎么”
“我身边有陆九一个就够了,再说他人也机灵,让沈辙带他出去历练历练吧。”
“也好。”
闲聊间,胤禩便想起晨早胤禛的话来。
“康亲王家出了事”
廷姝苦笑道“是前两日的事了,椿泰有个极宠爱的外室,原想着等福晋娶进门之后就纳她为妾,如今成婚已近两年,世子福晋也无子嗣,反倒是那位外室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椿泰就想让那外室进门,世子福晋不同意,还上那女子外宅去找人,争执间失手推了一把,那女子就小产了,当时椿泰匆匆赶到,正好看见这一幕。”对方是廷姝的好友,若不是胤禩提起,她也不愿说,毕竟这种事情并不是如何光彩。
胤禩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上辈子也就是因为两人成婚多年没有子嗣,毓秀又不肯让他纳妾,皇阿玛才会怒极,强行将两个妾室赐给自己,弘旺还是妾室张氏所出,一直到他身死,毓秀也没能诞下儿女。
如此说起来,虽然她出身高贵,但是膝下无儿女傍身,又闹出如今的事情,那么在康亲王府的处境,就愈发艰难了。
小 聚
大阿哥如今二十七岁,自康熙二十九年起随军出征,跟随御驾三征准噶尔,军功赫赫,对比长居宫中的太子来说,更多了几分眼界心胸,康熙三十七年又被封为直郡王,除了太子之外,在诸皇子年纪最长,爵位最高,满人又最重军功,若不是他非皇后嫡出,如今太子的位置,只怕早已换了人。
他在宫外经营多年,名下的庄子自然也比其他阿哥要好上几分,就拿胤禩他们现在小憩的庄子来说,位置正巧在什刹海边上,后院建了座两层小楼,二楼正是设宴款待的厅堂,打开窗户便可看见碧波万顷,波光粼粼的模样。
胤禟踱来踱去地看,一边啧啧出声“大哥,你这庄子可不一样,就冲着这片景致,在外头起码也能卖个十来万两的。”
胤褆睨了他一样“你现在自己做起买卖了,开口闭口都是铜臭,我告诉你,这庄子我是留着养老的,谁来我都不会卖。”
胤禟摸摸鼻子,讪讪一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哪敢抢大哥您的心头之爱。”他这话三分真七分假,纯粹只是玩笑话,在场的人自然听得出,也应景地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氛围倒是融洽无间。
十阿哥胤俄因故不能来,胤禟没有差事在身,便先去吏部衙门喊了胤禩一齐过来,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已经先到了,这会儿四哥人围成一桌,桌上摆了个福字鸳鸯锅,时鲜山珍一应菜色俱全,锅中热气袅袅,水已是沸了。
这时恰好外头有人来通报,说四阿哥胤禛与七阿哥胤佑都到了。
胤褆大喜,忙起身让人请他们进来。
胤禛素来很少参与兄弟之间的应酬,这次能来,他这个大哥也觉得多了几分面子,自然高兴。
眼看太子越来越不得圣心,他这个做大哥的,自然要好好联络下各个兄弟的感情,到时候,年纪居长又是众望所归,舍他其谁
胤禛在门口碰见胤佑,两人便一起进来,没想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忙告了声罪,各自落座。
胤褆笑道“既是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席吧,今日在座的都是兄弟,不要拘束了,难得小聚一回,也是你们给我这做大哥的面子。”
众人客气一番,便都提箸开吃。
如今将近四月,吃热锅已经稍嫌不合时宜,但这几天天气又凉了下来,饥肠辘辘的时候,夹一筷子涮羊肉,啜一口热汤,倒是十分过瘾,不一会儿众人便大汗淋漓,却口呼痛快。
酒过三巡,话也就渐渐放开了些,兄弟小聚,谈政务显得煞风景,再说各人立场不同,像胤佑这样身有残疾的阿哥,则是半赋闲在家的,众人都很有默契地避过朝堂的事情,转谈风月。
就连胤禛这样不好女色的人,也已经有了一个侧福晋,更别说其他人,这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若是有人只纳一妻,众人也许会赞他们夫妻情深,背地里却也免不了说那嫡妻善妒独宠,若是嫡妻没有子女,那么无须丈夫休妻,单是公婆压力,也足以令那女子承受不住。
这风月之事说着说着,就不免聊到康亲王世子的事情。
只因权贵之家虽也有嫡妻善妒的,暗中使手段毒害宠妾庶子的,却没听说过自己膝下空空,仍公然不许丈夫纳妾的,康王世子宠妾被推得小产一事,顿时让郭络罗氏成了传遍京城的妒妇,就连太后也被惊动了。
旁人只当笑话来讲,胤禩却听得仔细。
胤禛又怎会没看出他的异样来,心中愈发不痛快,面上却不露,只想着一会儿如何找机会拷问那人一番。
毓秀算起来,还是胤禟的堂姐,因此事闹得太大,连康熙都亲自过问,众人也就没有避讳,胤禟虽然还没成亲,但对这堂姐却不怎么待见,听得三阿哥胤祉在那里取笑,也没有吭声。
倒是胤褆咳了一声,道“椿泰算起来,还是咱们的堂兄,如今他年事也高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想必也不怎么痛快,咱们就给他留几分面子,少说几句罢。”
你倒是会做人胤祉被打断谈兴,心里头有点不快,但此刻大阿哥作东,又是在他庄子上,胤祉也不好说什么,闻言就住了嘴。
又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晚下来,众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胤褆便喊来下人,将兄弟们扶去各自厢房歇息。
胤褆虽然在军事上见长,但多年在上书房读的书并没有白费,实际上并不只是一个武夫草包,对这个自己最喜爱的庄子,他自然下了一番功夫去装饰,就连胤禩他们下榻的厢房,也以花草为名,打点得颇富意趣,像胤禩现在住的地方,名为兰室,便摆满兰草,连墙上挂的书画,也是墨兰生辉。
扶胤禩来休息的是庄子的一名婢女,身姿婀娜,眉目含情。
其实胤禩并没有喝醉,只是不好当着大阿哥的面不好拒绝,一进厢房便把婢女给打发了。
他坐下来,提起茶壶倒水喝,心想其他兄弟那里必然也被分到一个姿色姣好的女子,只不知谁有福消受,不由觉得好笑。
外头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那婢女还不死心,便淡淡道“爷要歇息了,你下去吧。”
话刚落音,门咿呀打开,胤禩回过头,却见胤禛走了进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乍暖还寒,软玉温香,怎的就拒绝了”
胤禩岂会因为他一句话就赧颜,闻言笑道“四哥屋里也有暖床人,怎么就不怜香惜玉一番”
胤禛冷哼一声,锁上房门,又走到他面前坐下,拿起他喝了半杯的茶水,就口便喝。
胤禩见他模样,反倒一怔“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了四哥”
“你说是谁”
胤禛反问,眼看他茫然地回望自己,气就不打一处来。
二话不说揽住他的肩,低头狠狠吻下去。
沾了酒味的唇仿佛比平日更热一些,又带着这人的味道,胤禛一时有些恍惚。
两人能独处亲密的时间并不多,偶尔为之已经让他觉得弥足珍贵。
胤禩一怔,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唇舌已经被对方卷住,辗转吮吸。
他说不清自己胤禛的感觉,当隔世的恨意渐渐褪去,昔日的恩怨烟消云散,那么两人之间,还剩下什么
今世的记忆,几乎从小到大,都有他左右在侧的身影,如今就连
就连呼吸之间,也仿佛溢满对方的气息。
胤禩垂下眼,睫毛覆在眼睑上微微颤抖,在烛光中铺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放在旁边的手,慢慢地向上移,搭住对方的肩,却不是推开他。
胤禛一喜。
砰砰砰。
“八哥,你做什么呢,这么早就歇下了,让弟弟进来说会话啊”
胤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带着些微醺的醉意。
胤禛咬牙切齿,几次深呼吸捺下想要破口大骂的。
胤禩转过头,轻笑出声。
暧昧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胤禟等得不耐烦,正待再喊,门陡然被打开,却是冷着一张脸的胤禛。
胤禟一愣,随即涎着笑脸“哟,四哥也在,正好,咱兄弟仨秉烛夜谈啊。”
说罢也不等胤禛回答,便径自进房,一屁股坐在桌子旁。
“诶,八哥,我说你这儿怎么也不多点几根蜡烛呢,那么暗”胤禟东张西望,开始挑三拣四。
胤禩又好气又好笑“你房里亮,怎么不回房去”
“哎,别提了。”胤禟摆摆手。“刚才扶我进门的那个婢女,脂粉味重得足以熏死一头牛。”他一边说,一边比划,胤禩知道这个弟弟表面看上去嬉皮笑脸,实际并非如此,有时候每个人不同的表现,仅仅是一个面具,一个愿意被别人看到的面具。
就像胤禛看上去不好相处,却只不过是不耐烦和那些人虚以委蛇,久而久之,一身冷漠气息,也就鲜少有人乐意靠近,如此一来反而少了许多嫌疑,成为康熙眼中的直臣。
“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胤禛突然起身,淡淡说完,往外走去。
“四哥,多聊会嘛。”胤禟假惺惺地挽留,被胤禩扫了一眼,讪讪住嘴。
“四哥。”胤禩喊住他,也走至门口,低声道“明日,你若回去也喊上我吧。”
胤禛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告辞离去。
胤禛一走,胤禟立时扑上床上,大字躺开。
“太好了,四哥一在,我总是怪不自在的,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好像耗子对着猫似的做贼心虚。”
胤禩摇头笑道“四哥只是习惯了和那些官员打交道,板着张脸不容易让人借着各种目的套近乎,并不是真的就冷漠无情。”
胤禟嘀咕道“我知道啊,可谁乐意天天对着张冷脸,亏得八哥你和他那么好,难道四哥小时候也是这般面无表情的,那多古怪,难怪德妃娘娘不喜欢”
“九弟。”胤禩打断他,敛了笑容。“慎言。”
胤禟本是在胤禩面前随意惯了,闻言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由抹了把脸“我方才喝多点了,八哥勿怪。”
见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胤禩也没再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小九,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和你说。”
胤禟见他神色郑重,加上刚才失言,酒意也去了大半。“八哥请说。”
变 天一
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胤禩思忖着要如何开口
今世他无心夺嫡,自然也不会再刻意去拉拢老九老十。老十倒也就罢了,他虽然出身高贵,却从来没想过去争那把椅子,上辈子纯粹是让自己拖下水,而老九则稍有不同。
九爷爱财,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他的野心并非用在权势上,而是用在对于钱财的追求,这世间钱与权是分不开的,他如今做买卖,靠的无非也是自己的皇子身份,但天下间没有人不愿意更进一层,能够得到上位者的庇护,让自己的生意行遍天下无所阻碍,自然更好。
胤禟与太子有怨隙,不会去投靠他,自己也不想夺嫡,他便转而找上大阿哥,大阿哥自然不会拒绝,所以两者一拍即合
原先还不觉得,今日兄弟小聚,席上胤禟与大阿哥的表现,分明是平日也熟稔非常的。
因着前世的情分与今生的交情,胤禩总想着拉他一把,以免他错看形势,将来万劫不复。
“小九,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胤禟愣了一下,毫不犹豫道“自然是赚钱,越多越好。”
胤禩无奈一笑。“这多,是多少什么境地,难不成你想与国库比”
“自然不是。”胤禟笑嘻嘻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人会嫌钱少的,自然是越多越好,但这多到什么程度,弟弟我还真没想过,总归能让自己随心所欲,自在享受。”
就像这天下间有人爱权,有人爱美色,而他,却只对钱财情有独钟。
胤禩敛了笑容,望着他,淡淡道“没有止境,钱也是赚不完的,你有个目标,是好事。我也不拦着你,但是,这大哥的船,也不是那么好上的。”
胤禟一怔,也收起嬉笑的表情,皱眉看他“八哥,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今太子虽然是太子,却并非就没有变数了,莫说皇阿玛,我们这些兄弟里,又有几个心服口服的上大哥的船又有何不好”
胤禩没有说话。
是了,自己二世为人,也方能看清局势,否则换了从前的自己,不也一样身在其中,当局者迷
他要如何劝胤禟,跟他说大阿哥也终归不是皇阿玛心头所属还是跟他说太子被废之后还会再度被立
目前太子还是稳稳坐在那里,他能重活一趟,历史未必没有任何改变,最后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自己没有那个野心了,又何必挡着别人的路不让走。
“八哥”胤禟只当是自己说的话让他不快了,忙出声道。
胤禩长长出了口气,声音沉沉“罢了,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劝你,但万事小心,总归是没错的,以保全自己为首要。”
胤禟点点头,身体随之蹭过来,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我知道八哥待我最好了。”
二人相差不过两岁,但胤禩内里的魂魄早已远远超过这具身躯的岁数,与胤禟一比,气度也相差十万八千里,后者才是真正十几岁风华正茂恣意放纵的少年。
他闻言只是一笑,轻轻拍了拍胤禟的肩头,以示抚慰。
时近三更。
胤禛从胤禩那里回来。
方才正进行得炽热旖旎,冷不防被胤禟打断,心底隐隐还有一把火没熄灭,胤禛叹了口气,倒了杯冷茶仰头喝下,不知该恼自己运气不佳,还是该气胤禟不识相。
难得那人竟没有推拒,反而似乎还有主动的痕迹,胤禛回想着方才情景,竟觉得心头一热,被冷茶浇下去的心火仿佛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忙将那念头甩开,脱去外衣,便要歇下。
外头传来一阵喧哗,由远及近,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
少顷,门被拍得震天响,笃笃声灌入耳朵,让本就喝了几杯酒的脑袋更加难受。
胤禛眉头一皱,面容已是冷了下来。
“什么事”
“禀四爷,外头有人来报,说府上大阿哥突起热症,好似严重得很。”
胤禛一惊,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泼下,睡意顿消。
四阿哥成婚数年,子嗣单薄,一子夭折,仅存一子,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
胤禛让人将通报的人喊进来,询问了一番。
那人穿着府里下人的衣服,低着头将情形有条不紊说了一遍,末了道“福晋已经派人到宫里头去请太医了,让奴才过来请爷回去。”
胤禛不作多想,点点头“我这就和你回去。”
弘晖病重,他也不敢再耽搁,闻言派人告诉大阿哥与胤禩一声,自己先带着人连夜赶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