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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香]庶子生存指南 第1节

作者:满地梨花雪 字数:22282 更新:2021-12-28 21:37:11

    庶子生存指南制香 作者满地梨花雪

    晋江,20111016完结

    当前被收藏数 3369 文章积分 55,147,128

    大宅门里的小庶子,无生母照拂,被兄弟排挤,惹父亲嫌弃,苦逼生活如何逆转排行第十的盛烟立志成为最强制香师,且看小小庶子,如何操控这个历史百年的制香世家。

    谁又能成为他的命定之人,给他苦闷的生活带来一缕暖阳,一路陪伴,相携前行。

    ○宅斗,但不局限于大宅里的勾心斗角,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不完美架空,请勿考据,手下留情

    ○情节稍慢热,十三章前稍虐,十三章起开始“斗香”的奋斗历程

    内容标签 宅斗 豪门世家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龙盛烟十少爷 ┃ 配角龙家上下众兄弟及各小攻候选人 ┃ 其它制香

    楔子

    今日的风很静,含着一股沉闷的檀香味,就像是焚香台的那只大香炉忘了添香快要烧见了底。

    静得盛烟心里多了几分惊讶,奇怪,怎么有人忘记添香了

    别以为这是小事,要是大夫人知道了,肯定会挑起长长的细眉,罚跪下一长排的丫鬟。不管是普通的、贴身的、还是通房的丫鬟都得跪下领罚,并且一直跪到前厅的台阶下去。

    龙家大夫人管训后院的排场,从来就小不了。不仅姨娘们怵她,几个哥哥们也都是怕的。所以每次远远看到大夫人管训后院,身为被不受宠姨娘的儿子,盛烟都会躲得很远。

    不过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为什么大夫人会派一个贴身婆婆来传话,让他去前面一趟。前面,说的是一个叫焚香台的地方,地方很大很雄伟,从外面看有点像宫殿。

    当初盛烟刚识字时,还把这三个字念成了林禾口,被路过的三姨娘听见,捂住肚子笑了一路。当时四姨娘就慌忙拉着他退到一边,盛烟虽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退,却也知道自己让四姨娘出糗了,在龙家出糗,便是要看人脸色的。

    这点,他牢牢记在了脑海里。

    盛烟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还是不敢见大夫人,犯憷地转身想跑,可奶娘把他拽的死紧,声音里还含着几分惶恐。自从四姨娘死了,盛烟最害怕这种声音,一听奶娘抖着嗓子喊他,他就只好蔫蔫地扬起圆润的小脸,乖乖跟着。

    奶娘牵着他,穿过大红砖瓦的回廊,奔向焚香台。刚绕过焚香台,盛烟眨了眨一双俏丽的丹凤眼,瞥见有几个同样打扮的妈妈也朝着同一方,神色惶然地跑着。

    就觉得自己的小手,被秦妈妈抓的更紧了些。

    一路上,因为衣摆过长,盛烟好几次都被绊着,差点摔倒。为了不出糗,他不得不边跑边不停地撩衣摆,一张小脸因此而涨得通红。

    急忙跑了一会,盛烟觉察出事情的不对了,这么些人,不会都是大夫人叫都前面去的。别看他才八岁,有些事还是知道的。比如,自己出生的不是一般的家庭,而是龙家,永嘉的百年豪门,最有头有脸的望族平民百姓只要提到,都会羡慕得不得了,啧啧称赞几句。

    也是,世袭的世袭荣雍侯俸禄啊,祖上得积上多少德,才能得到这种荣耀。

    所以宅子里是有很多规矩的,平日里无论是哪房的丫鬟婆子,哪怕是最末枝的奴才们,也从不敢在宅子跑得起了尘。可今日都跑得这么焦急,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偷偷看了眼秦妈妈焦虑且凝重的脸色,盛烟不自觉把薄薄的唇瓣咬得发紫。

    希望,不管出了什么大事,大老爷也不要生气才好。

    大老爷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应该被他称呼为“爹爹”的人,但是盛烟对这个称呼很陌生,除了有一次隔着屏风喊过一次,再没有喊过。他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每次私底下称呼他大老爷时,奶娘总要轻拍着他的背叹气。

    其实,他并不希望大老爷来看他,因为他连爹爹都叫不好,要是出糗了怎么办现在可没有人再拉着他的手退到一边了。

    走着走着,盛烟又忽然想起,昨儿个刚惹了二姨娘的不高兴,今日既然是大场面,也许免不了照面,自己应当找个机会去赔礼,再怎么说,她是三哥的亲娘,纵使说话刻薄了些,几句话不离四姨娘离世前那一箱子陪嫁的沉香,他也不该一口回绝。

    不过是个庶子,还是最不得宠的四姨娘的儿子。二姨娘随行的丫鬟小夕偷偷与其他婆子说的这句话,盛烟可是听得清楚。

    跟着奶娘转过回廊,到了朱栾院跟前,盛烟看到一群丫鬟婆子站在院外几树妖娆的桃花下,凑在一块,简直要把院门给挤破了。

    盛烟天生耳朵尖,侧过耳朵,就听见不知是哪个房的丫鬟叹了口气。旁边的几个丫鬟也紧巴巴地往里看,低声议论,却都不敢越过院门一步。还有几个丫鬟婆子偷偷拭起了泪。她们还说什么好可惜,大老爷很生气,二姨娘哭得晕过去好几次之类的

    外侧,严妈妈看到秦妈妈带着盛烟来了,快步走过来,略微对他行了个轻薄的礼,喊了句“十少爷”。然后立马直起腰,皱眉斥责秦妈妈,说她不该捡在这个时候,领着人过来。

    “院子里出了事儿,二姨娘方才哭得断过气去,大老爷和大夫人都在呢,这若是见了”她顿了顿,眼神不屑,“还指不定气出一口血来”

    她这明里暗里,斜着眼瞅了自己,说的不是自己又是谁盛烟不安地抬起头,又踮起脚尖往里

    探

    是哪位哥哥出了事儿吗

    他惴然地扯了扯秦妈妈的手,想问一问。可秦妈妈脸色幽沉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

    盛烟顿时心里有数,看来,这不是他能问的事哪。

    训斥了好一通,严妈妈才让秦妈妈和盛烟靠边等着,转身往院子里走。冲着那头咳嗽了一声,扎成堆的丫鬟婆子很快四散开,给她让出一条道。看看,虽说同样是下人,可只要跟在大夫人近前,那是比偏房里的少爷小姐们也多了份尊贵。

    盛烟看着秦妈妈的眼眸里,就多了一分可怜。又想到自己,鼻子有些酸。

    他年岁小,知道的事情有限,可总听老迈的婆子在母亲房下嚼舌根,说龙家如何等级森严,正房如何尊贵,还经常在背后说那些得宠的婆子坏话,满嘴的妒忌。这个严妈妈在背后是被人骂的最多的,说她怎么趾高气扬,怎么浑身都是十足侯门望族的派头。

    盛烟就想,其实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幸运,仰赖了正房的名头。母亲是曾经说过的,婆子丫鬟也都是奴仆,再有势力,也都是些狗仗人势,没什么可怕的他在这家里,可是正儿八经的少爷

    静待了半个多时辰,进进出出了一的人,盛烟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呜咽与哭喊声,由远及近,宛若挣脱了线绳的风筝。

    撒了秦妈妈的手,盛烟找见一块干净的石凳坐着,细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蛋行映出阴影,额头的刘海微微落下,露出他左边眉梢处的一颗痣。

    这颗痣极小,带着一点微红,如果不细看是并不显山露水的。

    又过了一会儿,好几个端着热水和帕子丫鬟进进出出。管家林叔又带了三四位大夫过来,进去了就没出来过。

    其中一个大夫盛烟认得,他带着两位药童,是永嘉城里最出名的从太医院退休的老御医,有一回他来给四哥哥看病,他躲在暗处瞧见过。奶娘说,永嘉城的世家弟子,但凡有个头痛脑热,都愿意以重金请他。如今,连他都来了,可见躺在里面的,真的是大老爷极为重视的人难道,是三哥哥吗

    这院子是几位哥哥一同住在里面的,但他们现在也都站在院外,除了三哥哥一个

    盛烟不安地捏着手指,习惯性地扣住指甲,深吸几口气,心情总算稍微平静了。隔了一阵,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哭声给怔住了。

    所有人就看见,一个穿着锦缎绿衣的丫鬟抱着一袭血衣,跌跌撞撞跑出来。衣服上,洒落着星点殷红的血块,泛着浓郁的黑,晕染开一大片黑红而瑰丽的颜色。

    任谁不懂医理,也看得出,这血中带了毒,且不是普通的毒。

    随即,一声凄厉的叫喊划过天际,将盛烟牢牢钉在了地上。

    “涎儿,我的儿啊”

    这凄厉的哭声犹如洪水,瞬时冲垮了整个朱栾院,盛烟眼前的桃花、竹枝、红外白墙都渐渐摇晃起来。

    一众婆子丫鬟纷纷跪倒在地,低头落起了泪。呜呜咽咽,谁也说不清一句话。

    盛烟被这个阵仗吓到了,急忙奔向奶娘过去,不料被一块石头绊倒,直接跌倒在秦妈妈脚下。他被溅起的灰尘迷了眼,来不及爬起,就拉着她的裙边,结结巴巴地问“奶娘,他们在哭谁二姨娘在哭谁在哭谁”

    告诉我,不会是三哥哥对不对

    前日,他还偷偷找我,塞了一包云台山上好的雪雾新叶来。前日的前日,他还夸我的字写得好些了,一点也不六哥差呢所以,不可能是他二姨娘哭的肯定不是他他是爹爹最疼爱的三哥哥,是一出生就抓周抓到了龙涎香的三哥哥啊

    但为什么,那件衣服是他的

    秦妈妈蹲下身,紧紧抱住盛烟,反反复复只重复着一句话“待会,若是大老爷问,无论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知道吗”

    “为什么”盛烟使劲抹着奶娘脸上碎落的泪。

    大老爷又会问他什么他从出生到现在,爹爹都没与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四姨娘去世时,也不曾来看过。

    秦妈妈拿起帕子抹了泪,又嘱咐他两句,拍拍裙裾跪直了身。她迎面,就看见了从阁子里脚步湍急而出手持家法的大老爷,和被两个大丫鬟勉强架起的二姨娘。二姨娘早已哭花了妆,气若游丝,两腮满是红殷殷的泪珠。

    大老爷走上前,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将秦妈妈扇到了地上。“昨晚,给涎儿送香丸的是不是你”他问。

    秦妈妈趴在地上,喘息着答“是奴才。”

    “未经入库检查的香,你就敢往少爷房里送你,你这是存心害死涎儿啊来人,来人哪,给我打死她,打死她”

    大老爷青筋尽露,气喘吁吁地喊着,边喊,边把带着倒钩短刺的家法往她身上招呼。

    盛烟呆住了,也不知道躲避,就被几个手拿棍棒的护院撞到在了青石板上。瞬时,他就感觉到脚底到头顶全发出了冷汗,里衣到靴袜也全是阴冷。

    几位哥哥都偏过头去,不忍看眼下这一幕。却没有人来捂住盛烟圆睁的双眼,他就直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秦妈妈躺倒在血泊中,嘴角淌出细细的血,额角和太阳穴皮肉外翻。

    棍子还没有停,二姨娘的哭声也没有停。

    “三哥哥奶娘,奶娘”他喃喃念着,重复地念着,周围却没有人听见他小猫般的涕泣声,没人低头看他一眼,把他扶起来。更没有人走过来,告诉他一声,三哥哥龙碧涎是不是真的死的;没有人告诉她,爹爹为何当场杖毙了他的奶娘。

    他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给了他温暖和笑容的人是奶娘。而第一个对他伸出手教他读书写字、辨认香料的人是三哥。但是,这两人却同一天在他的眼前死了

    盛烟突然之间很想嚎啕大哭,但踩着脚下很快被清理干净的青石板,看着缝隙里渗透进泥土的点点血渍,他除了茫然地爬起,回到眠香楼那间长久被人遗忘的房间什么也做不了。

    他终于知道,一个庶子的眼泪是多么卑贱。

    盛烟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翻来覆去了一宿,一颗心都跟淋过秋雨似的,恍恍惚惚地还忘了关窗。只晓得紧攥着那块三哥送给自己的双鱼玉佩,直到手臂都僵住了,才慢慢松了手。

    他翻到玉佩后面,看见上面有用小篆刻下的一行字琵琶叶上涎香碧,是三哥哥亲手花了几个晚上刻上去的。三哥哥出生时,普华寺的高僧给他批了一卦,就是这么一句。

    听说大老爷当时大排筵席,庆贺龙家出了百年难遇的奇才。在他抓周之后,更是捧在掌心,五岁时更拨了一块指头粗的龙涎香给他。

    七岁时,大老爷上京面圣,得了御赐的鎏金麒麟熏香炉,回家就赏给了三哥哥。即便是嫡长的大哥和二哥,都没能受此恩宠。三哥哥在龙家,真正是得之万般宠爱娇儿,翩翩金紫少年郎。

    谁知上月刚过完十岁的生辰,他就走了。在光华初现时夭折。

    盛烟心里堵着一股气,他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不想什么都做不了。

    穿上薄面的长靴,盛烟披着惨淡的月色往后院走。踏过那扇崩落了红漆的小门,是宅子里小厮的住所,再往前,进了一个大点的偏远,便是管家的独院。

    此时正是更深露重,夜半无人,他哈着微凉的雾气走到窗边,踌躇了片刻,从腰包里掏出一颗芡实大小、泥土颜色的香丸,在指尖碾碎一些,轻轻一弹,从半开的窗户,弹入了不远处的香炉里。

    这是他偷偷藏起的,一星可促人深眠的香丸。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盛烟掀开窗外,蹑手蹑脚翻了进去。慢慢摸到床边,伸手在管家枕边摸索起来。

    听见管家呼吸平稳,盛烟颤抖的手才稍微稳了稳,继续细细摸索,从管家的枕边,一直摸到到他的衣衫、鞋子。

    一刻钟后,他大汗淋漓地松了手,眸子里迸发出悲愤而哀伤的寒光。怎么会没有呢几天前,他从奶娘那里讹走的那只翡翠坠子呢

    这是能给奶娘下葬,唯一值钱的陪葬了啊盛烟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垂着头把双鱼玉佩塞进怀中,再也忍不住,低声恸哭起来。连痛快地大哭一场,他也不敢。

    第一章

    这日之后,盛烟生了一场大病。

    原本只是风邪入体,如果及时有一晚姜汤入肚,是能够压下去的。但适逢大悲,又备受惊吓,平日夯实的骨骼也抵不住一时的悲怆与心灰。盛烟这一哭睡在床上,便过了三日才醒。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就看到小夕坐在他床边,拾掇着他桌上散乱的书本和宣纸,盛烟心里一惊,直挺挺坐了起来。

    “唷,十少爷可算是醒了”小夕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去桌边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里,语带怒意道“主子没了,也还有小主子不是那些不长眼的丫头,回头我就训了她们”

    盛烟诧异地靠坐着,不解地眨眼,偷偷看小夕的脸色,发现她对他的神色不似以往轻蔑,才试探地问“小夕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唉,十少爷,您可别这么说不过是顺便,照顾了您一宿。”小夕笑着递过帕子。

    换句话说,她本是二房的人,若非发了善心,是没道理还伺候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十少爷的。

    神情涩然地接过帕子,盛烟很快擦了嘴,把帕子还给她,脸色浮现出一抹羞赧,“劳烦小夕姐了,我”照例,小夕不是他这房的侍应丫头,帮忙照看、办事,那都是该给赏钱的。

    但是他亲娘死去,奶娘贫穷,他摸出枕边的琉璃盒子,看到里头只有一星点的碎银。咬了咬牙,还是全拿出来,塞进了她手里。

    小夕脸上添上一层润色,笑着掖了掖他的被褥,说“二姨娘吩咐过,您要是醒了能下床了,让您过去见一见。”

    二姨娘怎么会想见我盛烟还记得她那日哭晕过去的样子,在心底摇摇头,难道奶娘死了,这帐还得算再自己头上吗可是,看小夕的态度,又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事还有,奶娘的丧事办了吗

    忍下好奇不敢问,盛烟愣愣地应了,只轻声问自己这病还需服几日的汤药。

    小夕说吃完这一副也就差不多了。盛烟诺诺地点头,其实这点常识他还是懂得,哪里有吃一副药就完事的,恐怕四房没钱了倒是真的。

    盛烟被小夕扶着,下地走了走,觉得没什么大碍了。

    小夕看了几眼他系在腰间的双鱼玉佩,面上露出一丝诧异,不过只一闪即过,笑了笑对他道“这样,等侍候您用过午膳,就过朱栾院一趟吧。”

    盛烟点头说是,规规矩矩用了午膳。虽然是简单的青菜豆腐,一碗鱼皮汤,盛烟也还吃了两碗米饭,举手投足,也显露出了一点点世家弟子的仪态。

    奶娘是教导过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有礼数的,不可以罔顾。即使做不到最好,也要尽量做好,那样,就不会让大夫人和姨娘们挑出毛病来。至少,也不能叫丫鬟婆子给看低了去吧。

    小夕看着看着,心里也多了几分计较。

    用完午膳,盛烟准备更衣。

    小夕在一边说是伺候,但一直不伸手,她就见盛烟动作娴熟,要紧不慢地穿好长长的长衫,这才想起,这件天蚕丝的浮萍青色外褂,是四姨娘曾经私下兑了陪嫁的首饰,给十公子订做的七岁生辰礼。

    一转眼,十公子也八岁了。还穿着这件衣衫,料子是好料子,可也掩饰不了骨子里的寒酸劲。想必,四姨娘当年是估摸着这样的褂子不可能再做一件,就特意做大了几号,如今穿来,才大小正好。一个没了母亲的庶子,落魄地连件新衣服也穿不上。

    作为一个有头脸的大丫鬟,这种事小夕也看得多了,她只在心里稍微喟叹了一下,就牵起盛烟的手,往朱栾院走去。绕过银丝烟山叠嶂屏,盛烟稍稍低头,跟着小夕进了二姨娘现今居住的屋子。

    自从六公子过世后,朱栾院里这套独立的厢房院落就给了二姨娘。其余的庶子都回避了出去,住进东厢偏院。大老爷的意思,是要等二姨娘何时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再重做安排。

    大夫说了,二姨娘哀伤入骨是不适宜移动的,哪怕不合礼数,也就这样住着罢。死者为大,大夫人和其他姨娘们,也不好再多嘴什么。

    一进屋,盛烟就看见二姨娘背着身,躺在三哥哥经常与自己对弈所在的卧榻上。不消片刻,眼眸里就起了雾,丝丝凉凉,全是三哥出尘脱俗的容笑貌,一幕一幕从眼前漫浮。

    还没等小夕禀告,盛烟一弯腰就跪了下去,止不住地落下两滴泪来,“二姨娘,小十来看您来了小十不会说话不知道怎么安慰二姨娘,可我知道,三哥哥如果转世投胎,来世一定还是您的好儿子。”

    小小年纪,能说出这番话,也算是懂事了。二姨娘身子微微一动,心里其实已然落了红,满耳都是他清脆的嗓音喊出的“三哥哥”。

    “起来吧。”二姨娘轻声说着,手搭在额头上,轻微摆了摆手。

    小夕立刻会意地搀起盛烟,搬来一张矮凳,就放在卧榻对面。盛烟局促地坐下,眼角有泪,却不敢抬起手擦,只规矩地把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等着二姨娘开口。

    三哥哥的死,虽说与秦妈妈的过失脱不了干系,但在龙家大宅里,二姨娘心知肚明,意外夭折的子嗣不是没有过,还不止一两个,怎么可能是意外。只要稍稍往深了想,她就不会相信,而宅子里谁看他们母子不顺眼,她心里自然有一笔账。

    接过小夕奉上的茶漱了漱口,又喝了一小口的雪莲羹,二姨娘这才转过脸来。“盛烟这个名字,是四姨娘给起的吧”一开口,提的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盛烟点头,脸色很是怯弱,“是的,二姨娘。盛烟出生时,爹爹正在京上,母亲早先就想好了名字,不想让爹爹劳心,就亲手写了生辰八字,连着这名儿一同送了去。爹爹看了觉得好,就用朱笔定下来了。”

    二姨娘不禁掀开眼皮看了盛烟一眼,宅子里的人谁人不知,这一辈的子嗣,依照辈分应取一个“碧”字,独独十公子的名字缺“碧”,这意味着什么,根本昭然若揭。用这样的名字,别说进族谱了,长大后只怕连家产都分不到半份儿。

    但他毫无怨言,言语间对父亲没有任何怨怼,看来还是年纪太小,个性也较为单纯吧。

    当然,其中的利害关系,也不需要他知道。

    “嗯,秦妈妈走了,如今四房只剩下你一个,你可有什么打算”二姨娘端坐起身,抱起脚下的波斯白猫,用尖细的手指插入长毛中,一下下抚摸着。

    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知道什么打算她故意这么问,不过是试探试探盛烟。

    盛烟恭顺地站起,向二姨娘行了一个大礼,声音透出一丝呜咽,“二姨娘,盛烟,盛烟没了娘,奶娘又做了这样大的错事,都怪盛烟太小,什么都不懂才害得,害得三哥”说着,已是语焉不详,低低涕泣起来。

    而后,他匆忙一跪到底,说道“只求二姨娘莫要怪罪于我,嫌盛烟年岁小,盛烟愿从今往后,代替三哥哥侍奉二姨娘终老我想为奶娘赎罪,也想报答三哥的疼惜之恩。”

    小夕惊讶地看着盛烟磕得红肿的额头,用眼神询问二姨娘。

    二姨娘皱了皱眉,却是面沉如水,不动声色。过了好一会,直到盛烟磕快昏过去,才抿下嘴,让小夕把他抱上床。

    意识即将模糊的那一刻,盛烟忽的抬起头,抓住了二姨娘的手,“二姨娘,对不起如若,如若那日我拦住秦妈妈,不让他半夜出了右院偏门,或许,或许就”

    发现他真的昏厥了,二姨娘立刻拨开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着,被小夕扶回卧榻。

    “主子这孩子的话”小夕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被汗水浸湿的两鬓。

    二姨娘冷哼一声,说道“秦妈妈是什么身份,如何能碰到这样的毒这孩子说的未必全是真话,可也不像是假的。”

    自己想的果然还是不够细,小夕给了二姨娘一个肯定的眼神,侧身往外望了望,才端出脸盘出去打水,回来给盛烟擦拭伤口。

    从抽屉拿出一瓶现成的金疮药,用指尖挑起覆上,二姨娘拍了拍盛烟的脸,把他唤醒。

    “二姨娘”盛烟忍着痛,就要翻身下床。

    “得了,休息吧。你说的话,我会仔细斟酌的。”二姨娘眼角隐约有了一丁点的笑意,一摆手,让小夕过来照看,自个儿坐在镜前打扮了一阵,没用腮红,倒是稀稀拉拉扯下几根发丝,抱着白猫出了门。

    “小夕姐,二姨娘这是你也不跟着”盛烟还是战战兢兢坐起来,拉着她的手喊。

    “主子要做什么,我们只有听从。十少爷,您往后也别乱走,如果觉得日子闷,就常来这儿走动走动家学那边,最近这段时间,或许去不得了。”小夕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用管,笑容里忽然就多了一些亲切。

    盛烟微笑着答应,在心底再次提醒自己,不该问的不要问,摸了摸额头,觉得似乎还有些晕,又和衣躺下来。

    这个时候,午后极容易困倦,小夕从银钿掐丝的香盒中取出一粒合香丸,撩起长袖,打开香炉,盈盈而拈,动作极为轻缓地,把香添了下去。

    馥郁的香气慢慢袭来,盛烟觉得全身都放松了许多,渐渐沉睡过去。

    小夕左右无事,也趴在外间的软榻上,闭上眼小睡了半刻。

    不知过了多久,盛烟醒来时往外间一瞧,发现小夕仍旧在睡。见现在里外屋子里都无人,就心里一动,走到熏炉旁边,愣然地往里看。

    鼻子动了动,盛烟用力地吸取着炉子里袅袅的香气。

    他听秦妈妈说起过,姨娘们用的香丸都是库房里每月分发的,统一的配制,春秋两季用哪种,夏日用那种,冬日用哪种,都是有讲究的。

    不过,香丸种类倒不多,因为只有大夫人才有资格挑剔类别,她挑剩下送给两位长兄,再剩下的给其他几位哥哥选,最后余下的才由姨娘们来选。

    长兄不在家时,倒是便宜了另外几个同样是庶出的哥哥。不过,他们因为母亲出生好,又得宠,日子过得还不错,比他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去年,四姨娘还在世时,盛烟房里也是燃过香的,可那用的是线香,压根不能比。

    盛烟一直想摸一摸真正的合香丸,心想,如果自己能多闻几次,对照着书本上的香丸方子,或许能闻出三四味配方来。

    这次机会难得,盛烟憋着力,一心想要闻出这是哪种合香丸。可惜,闻了许久,他还是只闻出了一味檀香。

    唉,他坐在椅子上叹气。檀香,在龙家再普通不过,连一般的丫鬟婆子都闻得出来啊

    盛烟沮丧地靠回了床上,眼前忽然浮现出去年家里中秋夜宴的场景。当时,人群簇拥的中央,大哥龙碧飞一身云锦长衫,形容儒雅,俨然已是一位俊俏少年郎。

    他双眸沉星,唇红齿白,最打眼的是一头黑曜石光亮的长发,虽然还未束冠,但彰显着五阶制香师的雪白发带垂于两肩,一派龙章凤姿,叫人艳羡不已。

    盛烟又想起母亲临终对自己说的话:烟儿,我只求你能安稳长大,切忌要学会忍耐,不要得罪任何人,做不做制香师不要紧,顺其自然就好。

    然而,身在龙家,如果不做制香师,自己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人瞧不起最次,也该做个三阶的制香师吧。

    书上写道,天翔朝的制香师和官员一样有品阶,一共有九阶,从低到高,依次由黑、黄、绿、紫、白、赭、兰、褐、赤九种颜色的特殊发带作为标识。

    书上还道,制香本领需要循序渐进才能练就,长年累月积攒经验是很重要的,如果不是天赋异禀,成为制香师是毫无捷径可走的。

    而且,他既没有二姨娘那样出生制香家族的亲娘,也没有三哥和大哥天生对香味的敏锐触觉,怎么看,自己都是前路漫漫。

    尽管如此,盛烟也没有放弃这个梦想,他还是要想法子,让父亲允许自己上家学才行。

    因为只有上了家学,有了文化与识香的基础,才有可能接触到各类香料,到那时,再多多努力,三年五载,总能考上第一阶的制香师吧

    打定主意,盛烟稍安了心,又回头小睡了片刻,等着被小夕叫醒。等二姨娘回来后,他告退回到眠香楼,捋起袖子,便将床底的一个檀木大箱子拖了出来。

    不用看他也道,这里面都是上乘的大块儿沉香。是身为四姨娘的母亲,当年嫁入龙府时最贵重的陪嫁,据说也是外公家最宝贝的东西。为了女儿嫁入侯门不至于被主母太过看低,外公百般思量,才肯给出来的。

    由于还未加工、合香,这些沉香也还仅仅只是沉香,算不得最上等珍贵的香料。但近年来沉香树脱产,龙家制香每年要消耗上千根的沉香木,这等上品沉香,是相当不易得的。

    如果二姨娘有了这箱沉香,以她的制香秘方,或许能在今年的世家香会上拔得头筹。

    盛烟静下心来思量,自己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就不能不找个依靠。他从出生到现在,也就与二姨娘见面次数多一些,要他打其他姨娘或正房的主意,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然而,二姨娘未必就会领了自己这个情,之前她三番五次来求,盛烟也舍不得给。如今他没了依存,秦妈妈那档子事儿也不定能撇的干净,这个时候去送沉香,恐怕还是会有人说三道四、乱嚼舌根。

    何况,这是他现在唯一的资本,如果用得不好盛烟想得两眼发花,心里发虚,但还是一狠心,咬着牙把箱子拖了出去。

    可搬箱子竟成了难题

    这会儿,盛烟一个铜板都没有,自然喊不动人家的小厮来帮忙抬箱子。他叹了口气,一脸倔强地伸出双手,弯腰拖着箱子,跌跌撞撞下了楼。又怕动静太大,惹了其他姨娘们不高兴,就在箱子四角垫了废棉布,一路慢慢地拖。

    吃力地把箱子拖上了回廊,盛烟喘着气,已经累得直不起腰。转过头,他看见回廊中间有座小桥,紧贴着水面,心里有了主意。心说,从这上面走,至少可以减少一半的路程吧。

    看了看自己被勒紫了的手,也的确是经不起更多的路程了。

    休息了一会,盛烟就用力把箱子拖上了桥,一边后退一边往前拖,也顾不得脖子是不是扭住了。

    突然,盛烟没留神脚下湿滑的鹅卵石,踏出去的脚往下一滑,为了不摔倒,只得猛然跳脚转身,却“嘭”一声撞上一个人。

    第二章

    乍一眼,盛烟还以为撞见了大哥。

    可再看一眼,他就知道,这人不是大哥。大哥的相貌极好,却是端正清雅的类型,不像眼前这人,虽然也生的非常俊俏,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跳脱。况且,大哥去了杭州去跟一位九阶制香师学习,应该明年才会回来。

    就见眼前这人逆着光站在云朵之下,耳边垂着绛紫发带,一袭月白长衫垂到脚踝,正翘着头睥睨自己,嘴角噙着笑,一副似笑非笑、眉梢高挑的模样。明明是十岁多男孩的脸盘,神情却很倨傲,宛如被一阵风携带过来,蜻蜓掠过湖面的笑,增一分过艳,少一分太淡。

    盛烟就是一愣。

    他头上垂挂着绛紫色的发带,看起来也大不了自己多少,可已经是四阶制香师了

    真是让人羡慕啊,可是他干嘛打自己的头盛烟就听他声音有些轻浮,却清清脆脆得比叮咚的溪声还好听,对他说“喂,你是哪里来的小书童”

    盛烟一扁嘴,这人还真不礼貌,也不晓得是哪家夫人拜访带来的孩子,这么霸道自己好歹也是少爷,虽然是不得宠的庶子,可今天特意穿的一身天蚕丝,哪里像书童了

    他被自家人欺负也就罢了,怎么能被外人欺负了去

    这人见他不说话,又弯起手指敲了他一下,略有些不耐地说“喂,问你话呢长得这么呆,还是个哑巴”

    “你才是哑巴呢”盛烟仰起脸,鼓起勇气,瞪了他一眼。

    刹那的水光被吸入水涟涟的眸子里,水波泛起的光芒恰好迷了盛烟的眼,他只好眯着眼瞪过去,却是全没了怒气,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娇嗔,比小猫炸毛好不了多少。

    这人也不知道是晃了神,还是桥上真的很滑,忽然伸出手探过来,身子突然往前扑,手一拽,好巧不巧地拽向了盛烟的腰间。

    叮咚只一眨眼功夫,盛烟再回过眼,看见腰间的双鱼玉佩滑下了水。他惊呼着要往下跳,就觉得腰带被一把拉起,耳边响起他的一声低吼“你干什么掉了就掉了,我赔你一个便是”

    盛烟转脸横了他一眼,一张俏脸气得发红。太过分了这人很是悻然,想伸手去拉他,但被他一巴掌拍回来。

    于是,竟也气了,冲着他大声喊“喂,都说了陪你一个了陪你一个更好的,我房里多的是。”

    盛烟不想理他,只死盯着水面,完了,这池水至少一米五,自己掉下去就被水没了,肯定是捞不上来了想着想着,眼眶里水雾一时间便氤氲了。

    见他真伤心生气了,这人高挑的眉梢才敛下来,渐渐面露愧色,“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我知道。”也许,自己并不配拥有三哥哥的东西。盛烟沮丧地想,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掉了,莫非是天意

    再也不理眼前之人,盛烟低头猛擦了一把眼泪,继续拖着箱子走。

    “喂,你是哪房的书童,我赔你玉佩不成吗”这人却是膏药似的贴上来了。盛烟走一步,他就跟一步,扰得他不胜其烦。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亦步亦趋,继续跟着问。

    盛烟已经累得够呛,分不出力气来理他。

    可这人还不死心,又追着问“喂,不如你来做我的书童吧。每月五两银子好不好”他眉眼弯曲起来时,眼睛弯弯得很像新月,如果不说话,倒是非常清丽秀雅的。

    盛烟继续瞪他,在心里啐了一声,你要是诚心道歉,看见我搬箱子,怎么不伸手帮一把见他还不走,眼珠子一转,微微眯眼,笑盈盈对他说“我叫言生,你要真的请我,真的能付给我五两银子一月”

    一张嘴就是五两,他现在一月的例钱都没有五两肯定是哪家讨厌的嫡子

    这人连忙点头,“当然了”

    “那先付我五两,就当是定金”盛烟冲他摊开手。

    说来也奇怪,这少爷随身就带着沉甸甸的钱袋,掏出一锭银子塞过来,说“喏,五两,我没骗你吧”

    盛烟眨了眨眼,这个少爷不是傻子吧,说给就给啊

    不过,谁让他害得自己弄丢了三哥送的玉佩,盛烟笑眯眯地把银子收起来,说“我要去送东西,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送完了就回来,怎么样”

    “行,那你快去我就在这等着你。”幸亏这儿景色还挺不错的。他对盛烟一笑,还催促他快走。

    盛烟头也不回地拖着箱子走,在心底暗笑。

    二姨娘诧然地看着站在院子里,抹着一脸汗水的盛烟,沉默了半晌,让小夕过去掀箱子。小夕一掀开箱子,脸上便飞起片片霞光,说道“主子,是沉香全是上好的沉香”

    冷然地瞥了盛烟一眼,二姨娘走过去,低头看了看箱子,脸上并无喜色。

    盛烟也不急惶,只是低头等着,脸上还有点清浅的羞愧。

    等到二姨娘终于问他话了,他才扯着衣摆说“二姨娘,不瞒您说,先前盛烟是真的舍不得这箱沉香,不是不愿拿出来,而是娘不在了,我总想着留着它,也算是个念想。”说着亮晶晶的眼眸里又泛起星点涟漪,顿了顿,才接着说“还有,盛烟是想着,要是哪日爹爹若记起了我娘,哪怕是想起我娘的这箱沉香呢,说不定说不定就能来看看我吧。可现在我才明白这宅子虽大,记得盛烟的,就只有二姨娘了。”

    这话一落,小夕也动了恻隐之心,转脸抹了抹眼角。

    二姨娘看了盛烟黯淡下去的小脸,也轻声叹了叹。示意小夕叫几个小厮过来,将东西搬进小库房里,贴上他二房的标签。

    尽管二姨娘未有表态,但她接受了东西,盛烟就知道这事算成了一半,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随之松了下去。

    又说了几句话,二姨娘没开口留他用膳,盛烟看着天色,就告了退。

    回行时,盛烟想着心事,还在琢磨着明天该做些什么,就没有从来时路走,也就将还有人等在回廊那儿的事忘在了脑后。等他回到眠香楼,端起稀饭稀溜着喝,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这才想起来。不过那个人等不到我,也该被自家母亲带走了吧。

    这么想着,盛烟把五两银子喜滋滋地放进了枕边的盒子,爬上床蒙头大睡。

    被小夕匆忙领到琼学馆,盛烟使劲把自己天蚕丝的衣摆往下扯了扯。前晚,他忘了挂起来,又没有丫鬟熨烫,今儿个再穿,已经有些起皱了。

    小夕轻轻摇了摇头,对他嘱咐道“琼学馆的主事夫子是曾夫子,曾是中书省舍人,因为家乡也是永嘉,才被大老爷请了来,可千万不要怠慢了。”一说完,便急急忙忙回二姨娘那儿回话去了。

    也不知二姨娘用了什么法子,可以说服大老爷又准许他来上家学。总之,能上家学是件好事,盛烟整了整衣衫,决定好好上课,认真用功。

    宅子里的少爷纷纷坐定后,讲学的曾夫子手拿一柄戒尺,端坐于上,横竖看来,都是个严谨古板的教师模子。

    盛烟偷偷瞄了他一眼,赶紧垂下头,一板一眼坐着,看着书本,目不斜视。读了一会书,他蓦然觉着有一双在盯着自己,犹如芒刺在背。得着夫子翻书的功夫,他迎着那束目光望过去。结果一侧脸,就撞上那抹冷锐的眼神。

    冷冰冰,凉飕飕,透着一股子惊异和愠怒的眼神。

    呀,怎么是他前日被他放了鸽子的人盛烟脑袋一懵,汗津津地对他扯起一个笑,却笑得十分僵硬。

    那头,龙碧升瞧见他尴尬得不知所措,莫名的,怒气逐渐消散了。倒是盯着他躲来躲去目光闪烁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不自觉,嘴里念出了他的名字。言生,原来是盛烟呵,盛世如烟,别有一番嘲讽俗世的意味,还当真是个好名字。

    这厢,盛烟还不知,自己的名字已被一厢情愿地解读了一通。从他坐的位置,盛烟开始意识到这是正房大夫人生的第二子,也就是二哥哥很快坐立不安起来,不停思考着等下该如何解释,才能把前日的事给糊弄过去。

    他曾听几个丫鬟八卦过,四年前这位大自己三岁的二哥就被外公接去,一直住在天子脚下。最近,是大夫人想得紧了,才派人接了回来。

    怪不得自己认不出他来,四年前,盛烟连焚香台的门也只进过一次。只是,大老爷早就安排好,让他进琼林书院读书的,怎的一回来又上了家学

    盛烟漫无边际地想,夫子讲的课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赶紧抱着数本挪出门外。不料,他正站在琼花树下等着自己。

    龙碧升从光影流转处看过来,一只手轻抚过肩头的碎花瓣,对他俏皮地扬起眉头。

    “二,二哥哥”想友好地对他笑,盛烟却被眼前兄长的笑容给怔住,支吾了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

    弯曲起手指敲了他头顶一下,龙碧升把书本往身边的书童怀里一抛,白皙如玉的手从长袖里伸到他面前。

    盛烟疑惑地抬起头,“啊”

    又敲了他一记,龙碧升这次直接牵了他的手,拉起来便往前跑。

    许多年后,盛烟还记得,那日,呼啸的风卷着琼花的香气四溢飞散,在耳边吹拂起一地的花瓣。漫天飞舞,如幻似真。

    盛烟喘着气停下来,挣开他的手,发现他们已站在了昨天的小桥上。

    “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玉佩”龙碧升抬起下巴,问他。

    “嗯。”就算是,也捡不回来了。看着池水,盛烟难掩脸上的失望。

    龙碧升伸手便扯住他胸前的长发,往下拽了拽,笑着问“如果我能找回你的玉佩,十弟拿什么报答我”

    “二哥哥,要不是你,它也不会掉进去么。”盛烟简直苦笑不得,摸不清这二哥哥的脾气,他也不好顶嘴,但还是心里有气。

    “那我不管,如果我能找回来,你要报答我”又扯了扯手中拽起的头发,龙碧升凑近他眼前,笑嘻嘻地说。

    盛烟本想着一本正经给他道歉,被他这么一闹,倒一点都不怕了,冲他翻了个白眼,说“如果你真能帮我找回来,我自然会报答你。但你知道,你什么都有,我可是什么都没有”

    “唔,也对但你可以帮我办事,这样好了,如果我找回了你的玉佩,你任我驱使一个月”想了半天,龙碧升笑意狡黠地说。

    盛烟摊了摊手,心里有十分不信,“行但是二哥哥,你得自己找哦,别人找到的可不算”

    想了想,龙碧升脸色傲然地说“那是当然,我才用不着别人”

    见他自信满满的样子,盛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因为惦记着二姨娘那头,行了个礼便匆忙离开。

    若他能预想到,龙碧升这次自告奋勇的帮忙,会在日后惹出那样大的祸端盛烟倒是宁愿,这块玉佩永沉池底。

    第三章

    盛烟不止一遍地想,如果那日自己不是偷懒从桥上走的该多好,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二哥哥,不会把玉佩掉进水里,更不会脑袋缺根筋答应二哥哥让他去找

    有人会为了捞玉佩直接跳下去吗

    池子里多滑啊,还有一不小心就会呛水的,二哥哥脑袋被门夹了

    好吧,他确实也那么想过。

    不过他想了想就知道能有更好的法子,例如拿一根长长的杆子去捞,或者把池子的水放干了去捞。但这两个法子是他都不敢尝试的,因为长杆子得找小厮拿,放干池水得让管家同意,他两样都做不到,也不会有人搭理他的。

    所以他才放弃捞玉佩的么谁知道二哥哥会这么笨

    盛烟泄气地想着,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高高地把两手抬起,一下下接着大老爷打下来的家法。手掌都是辣辣的烫啊,比不小心摸到香炉还疼

    可是他明明道歉了,说了对不起,为什么大老爷还要打他。

    “说,为什么要把升儿推下去”打得累了,看见盛烟的手掌都渗出了血,大老爷才停下来,冷着一张脸问他。

    盛烟心里满是疑惑,大老爷以为是自己推二哥哥进了那个池子吗

    “爹爹我,我没有”他试着喊出这两个陌生的字,可还没等他开始解释,大老爷又举高家法给了他手掌重重的一下,厉声道“说为什么要把升儿推下去里谁让你这么做的难不成,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盛烟咬着牙齿,才能让眼眶里的泪水勉强退了回去,他不明白,自己真的没有做这件事,为什么大老爷不肯听他解释。况且,自从严妈妈将他带进焚香台的大厅来,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

    “爹爹,我没有把二哥哥推下水”害怕地缩着手,盛烟终于把这句话一口气说出来。

    半晌,大老爷沉默不语,盛烟略微在心里吁了口气,以为大老爷是相信自己了。然而接下来落在他背上的剧痛,彻底粉碎了他的这点妄想。

    “不说哼,嘴巴还真硬啊,跟你那个死去的娘一样,除了会跟我顶嘴,还会什么”大老爷一边恶狠狠地说着,一边挥舞着家法。

    带着倒钩的家法就这么打在盛烟的背上、腿上、胳膊上。

    本来,盛烟是准备忍下去的,哪怕是咬破了嘴唇他也不敢得罪大老爷。但是,他明明是自己的爹爹,为什么要这样折辱自己的母亲他不来看四姨娘,她从来都不跟人埋怨,从不在背后说大老爷的坏话,总想着不要给他添麻烦,劝自己不要偷偷跑来焚香台看他可是大老爷却这样说她,他听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盛烟抬起头,猛然就站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了大老爷,提起衣摆往外跑。

    “逆子,逆子来人啊,把他给我抓回来”大老爷气得横眉倒竖,拿着家法往外追,一群护院和小厮听见了命令也都朝着盛烟围过去。

    这晚的夜色很黑,天上没有月亮,盛烟又不太记得宅子里的院落结构,因而跑得慌不择路。本想躲进水榭里,却不小心看错了路,踉踉跄跄地冲进了一个死角。再想要回头已经不行,一干护卫们挡住了盛烟的出口,一步步向他逼近。

    不大一会儿,大老爷身后跟着管家,瞪着凶狠的眼,拿着刺目的家法向他走来。

    盛烟在心里拼命说着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怕疼,可怕疼了可临到家法真的落在自己身上,他又倔强起来,紧紧咬住牙齿,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愿说了。打吧,打吧,娘说只要忍耐就可以了,只要我只要我能够忍耐过去,大老爷就会放过我了吧

    于是,直到疼昏了过去,他都没有说一个字。

    大老爷把家法递给管家,疑惑地看了躺在脚下的这个庶子,淡淡地对管家说了一句“四房出来的果真就是不成器,和飞儿升儿真是比不得。”顿了顿又道“找个大夫看看吧,关进憩园的屋子里,直到他认错了为止。”

    管家恭敬地说了声“是”,招呼着两个护卫把盛烟抬起来,架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憩园屋子里,往地上一放,便关上门离开了。

    隐约过了几个时辰,盛烟睁开眼想看看自己现在在哪儿,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试着动了动手,只觉得浑身都疼,动了动腿,发觉左侧小腿好像麻木了,就摸索着稍微用力捏了捏,却没有半点知觉。

    他沉闷地吸入一口气,又跟着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久,盛烟好像听见门被打开的声响,接着唇边有了湿湿的凉意,就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现是水就赶紧贪婪地吸吮起来。直到吸不到水了,他才慢慢睁开眼,惊诧地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蹲在他面前,正拿着一只破瓷碗,嘴巴里不知叽叽咕咕什么,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

    “你你是谁”盛烟支起身子问。“你从哪里进来的”看他穿得衣服破破烂烂,就知道他不是这宅子里的人。

    脏孩子却是不说话,只歪着头瞥了眼他的腿,冷冷地说了声“瘸了”转头跑掉了。

    盛烟愣然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口突地一阵钝痛,再次昏阙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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