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错既已铸成,此刻再问责也是无用。”李世民见状,及时出言劝道“斩谁都不能挽回,晋阳一时半会也夺不回来了,还是得让三位将军戴罪立功才是上策。”
吕仲明会意,微微蹙眉,却努力按捺住火气,说“三位将军我作个保,先领走,在我家面壁思过,陛下觉得如何”
吕仲明看李渊,李渊没说话,吕仲明又道“至于刘文静与三殿下,就陛下看着办吧。李靖发兵当天,我会随军出征,预备有意外发生。”
李渊道“何时出征”
吕仲明看看李靖,李靖抱拳道“三天内可发兵。”
“那就明天罢。”吕仲明道。
此事议定,吕仲明无异于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有仙人守着,不必再怕突厥人打过来了,李渊知道打了败仗的三个将领,都是他吕仲明的人。国师既把此事揽下来,李渊也只得退一步,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三人阵前败逃,轻敌大意,乃至有此一败,死罪先按下,来日再行清算。”
吕仲明点头,李渊又道“世民与建成留下,退朝。”
所有人在殿上足足站了一晚,大家都有点撑不住,闻言如得大赦,纷纷退了下来,然而刚出殿外,就听到殿内传来打破东西的声音。
“父皇息怒”
李世民的声音隐约传出,武将们纷纷驻足,吕仲明知道李渊要拿小儿子开刀了,说“走吧走吧,大家都回去。”
罗士信与秦琼,尉迟恭三人几乎是一路吵一路回了西四坊。
“你还好说我们”罗士信怒道“黑炭头要不是打完就跑回长安了,李元吉怎么跑得掉”
尉迟恭道“能怪我么谁去追元吉的”
秦琼不耐烦道“也别全怪元吉,这次战败的责任几乎都在将领身上”
尉迟恭道“我只有两千玄甲军,还都是新兵,能做什么,你们说罢,去攻晋阳城”
“别吵了”吕仲明怒吼道。
吕仲明站在院子里,怒道“都不许进来罚站怎么搞的,一场仗打得乱七八糟,根本不像你们的风格”
三人无言以对,吕仲明回房去,拿了搓衣板出来,朝地上一扔,又出去借搓衣板,三块搓衣板排开,说“当面说了,回来要罚你们,没砍你们仨脑袋,剩下的自己看着办吧。”
尉迟恭哭笑不得,只得跪在搓衣板上。
于是三名将领按吕仲明的意思,便只好在院子里跪搓衣板领罚了。
跪搓衣板确实是很没面子,尉迟恭回来也是因为想帮自己,这个吕仲明知道,但既然把他们三个从李渊处要走了,没降级也没打军棍,终究得给个交代。谁罚他们都不服气,连李世民都搞不定这三个家伙,唯一能让秦琼、罗士信与尉迟恭同时吃瘪服软的,只有国师大人。
吕仲明自己回房去睡觉,还听见外面三个人一边跪一边吵,抄起一个铜盆扔出去,当的一声,世界安静了。
这一觉足足睡到傍晚,直到李靖来找,吕仲明才精神抖擞地起来,看到案上放着吃的,尉迟恭与罗士信,秦琼三人跪在搓衣板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正在扒饭。
李靖“”
“坐。”吕仲明坐下,拿筷子,打开食盒吃饭,知道是尉迟恭让人去买的,又问“世民怎么没来”
李靖道“他来过,建成也来过,陛下也亲自来了一趟,都没叫醒你。”
吕仲明本想罚跪搓衣板的事多半要传到李渊耳朵里去,没想到他还亲自来了,便道“都起来吧。”
“我回去洗澡了。”秦琼道。
罗士信黑着脸,就朝尉迟恭家后院走,尉迟恭过来躺在榻上,不说话了。
“这是行军路线,你看看。”李靖说“可能的话,最好能连晋阳一起拿下。”
“怎么拿下”吕仲明道“根本不可能,必须先解决了洛阳,再回并州。”
李靖叹了口气,吕仲明知道这次李建成是彻底栽了,并州之败算东宫头上,洛阳则归西宫,这是李渊给两个儿子出的试题,偏生就有李元吉这个闯祸精,搞得连场大败。
通晓秦琼本事的人,知道他是临危不乱,败走时仍最大限度的保存了己方有生力量,不熟的人则觉得这三名将领,一个打仗打到一半就跑了,另一个则带兵回去支援,结果半路上被袭击了,最后一个被打成落水狗,就差跳黄河自杀了。
“秦琼罗士信归世民。”吕仲明道“外加一个尉迟恭,所有的将军都给他,让他带出去,务必速战速决,打下洛阳。我和你守黄河边,稳中求胜,切忌冒进。”
“天策军即使扩充过编制,也只有两千人。”李靖道。
吕仲明莞尔道“看我撒豆成兵之术,放心就好。”
李靖听到这话,便不再多问,起身道“明天清晨出兵。”
当夜,吕仲明看了尉迟恭一眼,尉迟恭整个人横在榻上,无所谓地架着手肘,膝盖还是红的,抬起脚,拦着吕仲明去路。
“还在生气我回来可是因为你。”尉迟恭道。
吕仲明道“我顶着李渊的火气,要把你们摘出来,结果你”
尉迟恭道“在家,在朋友面前,在你亲人面前,你说什么,我都可以随你,但在战场上,在朝廷中不行。”
“我有我的原则。”尉迟恭认真道“涉及到沙场,你得听我的。”
吕仲明火气又上来了,说“你要是一直在打仗,今天还用得着我来说”
尉迟恭“我回来那天晚上你不是还挺高兴的吗现在又要问我的责了”
“那是因为你说你都安排好了”吕仲明道“我本来以为这件事没到这个地步你既然已经犯错了,就不能安分点,让我来解决吗”
尉迟恭“所以现在出了事,又全算我头上了陛下责我,我以为你至少会护着我”
“今天朝上不是护着你吗”吕仲明道“在外面护着你回家算账不是很正常的吗你还要怎么样啊难道说夫君你受委屈了,都是别人的错吗”
吕仲明简直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他有时候执着的点总是很奇怪。
尉迟恭明显很不高兴,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何况是元吉脱逃,只要他能撑三天,明显不是现在这个情况。”
“但就是已经发生了,并州现在被突厥人攻陷了。”吕仲明道“你知道有多少百姓要搬家,有多少人会被塞外胡族洗劫一空吗”
尉迟恭道“国师,我也是塞外胡族,我的日子就是打仗,而我打仗是为了不再打仗,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层,完全料不到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所以你得想清楚。”吕仲明道“战后总结,检讨失误,而不是朝我叫唤。”
“我回来是为了照顾你”尉迟恭道“我有我的策略难道要我放着你不管,去追一个窝囊废三皇子”
“是的”吕仲明怒道“你首先是个将领,其次才是我男人”
吕仲明执着的是尉迟恭的判断失误,而尉迟恭执着的则是,他是为了吕仲明才回来的。
“我不会替元吉作嫁衣裳。”尉迟恭沉声道“该死让他自己去死。”
“你们是一起的”吕仲明说“我知道你向着世民,元吉倒霉了对他有好处,但是你也不用这样吧你什么都能料到,只有这件事料不到我才不会相信这不是一句料不到就能推掉责任的。跪了一下午,还没想清楚”
尉迟恭被吕仲明一语戳破,不吭声了。
“你不服他,所以死活随他去。”吕仲明道“这样世民就掌握了主动权,可是并州的百姓怎么办晋阳的百姓怎么办”
吕仲明气得忍不住喘气,他知道尉迟恭生性傲慢,只有在他面前才有所收敛,且早有不守军令的前科,只执着地做他认为对的事。
当初突厥攻打代县时,尉迟恭居然可以不管自己的任务,穿过密道来见自己一面,现在又是扔着黄河边的兵马,玩忽职守,连夜回长安来帮他论法。虽然说两次都是为了自己,但两次都让吕仲明整个人简直压力巨大。
尉迟恭的性格这么不服管,李靖又是迂木一块,吕仲明总是忍不住心想,如果这俩家伙的脾气中和一点就好了,俩人都走了极端。吕仲明知道他这次回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全说是为了李世民,也不一定。
他与李世民的关系,应当是一半一半,但吕仲明仍忍不住要生气,当年他奉命刺杀突利可汗,还可按个事不成,不能近身的理由,现在已经是率军出战的将军了,居然还能倚仗自己功高武勇,把战争扔着,回家看老婆,谁能驾驭得了他
尉迟恭这下说不出话来了,心事全被料中。
尉迟恭随口道“知道了。”
尉迟恭那态度明显是不想和你争论,而不是真的服气,吕仲明也有点赌气,两人都没有说话,尉迟恭侧身躺下,吕仲明本想到地上去睡,但想了想,还是爬上床,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睡了。
半夜时,吕仲明听到尉迟恭起身,不知道在做什么,烦得很,翻了个身,却没有睁开眼睛。直到天命时,尉迟恭才道“起床了。”
吕仲明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起来,尉迟恭又给他穿衣服穿鞋子,说“跟个没长大的小孩似的。”
吕仲明登时炸了毛道“还说我”
“好好。”尉迟恭似乎也消气了,说“走罢。”
尉迟恭递给吕仲明一个包子,又提着绿豆汁,牵着他的手,于是国师大人便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跟着尉迟恭出去,找李靖集合,预备出兵打仗。
出城时仍有点打盹儿。这次李渊没有亲自来送,显然还在发怒,只有李建成带着李元吉,来给吕仲明道歉,毕竟吕仲明与李靖是前去给他收拾烂摊子。
李元吉简直是被李渊揍成了猪头,眼角还带着一大片淤青,不情愿道“国师辛苦了。”
“没什么。”吕仲明反倒安慰道“在长安的日子里,勤读兵法,不可懈怠了。”
李元吉嗯了声,不再说话,李建成祭酒,祝李靖得胜归来,匆匆寒暄片刻后,吕仲明上马,才想起忘了跟尉迟恭说点什么,回过头,只见尉迟恭站在城门下,远远地看着他。
尉迟恭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走吧。李靖又在前头催,吕仲明也顾不上再回去交代了,心里有点不踏实,便回去了。
李建成与李世民的矛盾再一次激化,恐怕已经不可挽回了,更要命的是,看今天李建成那脸色,或许会认为这三人殆误战机,故意丢了晋阳城,以将责任推到太子头上。
一日一夜,抵达黄河边上,对面突厥已没了踪影,不知去了何处,百姓拖家带口,正在渡河逃亡,吕仲明马上朝李靖道“慎防奸细入城,清查人口。”
并州的沦陷指日间就要拖垮唐军,这个时候再混点奸细进长安去,后果不堪设想,李靖挨个核对身份与户籍,确认万无一失。
东逃的难民越来越多,并州终于也遭了一次大劫,犹如末日将至一般,涌向长安城,并州一被洗劫,千里焦土,民不聊生。
李靖又发现了前来投奔的突厥特使,居然是跟着难民一起逃来的西突厥王子,场面一片混乱,吕仲明便亲自写了封信,让人护送西突厥后裔到长安朝拜李渊。经隋朝统治后,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自颉利可汗一部的东突厥崛起后,西突厥几度交战,最后不敌退走,其中一分支便趁机前来长安,想联合汉人,对颉利等部进行夹击。
现在李渊焦头烂额,无暇对突厥用兵,然而留下这个重要人物倒是可以的。
自进入唐王府后,吕仲明鲜少随军出征,算上这次,一共也就是第三次,李靖驭下严历,天策军又不贪图安逸,过得甚苦,颇有点昔日跟随秦琼罗士信的感觉。吕仲明打开尉迟恭给他收拾的包袱,只见里面衣服棉被,都已经收拾好,吃的用的,无分巨细,就连刷牙用的猪毛也没落下。想必那天临走前,尉迟恭忙到清晨,便为了给他准备这个,不由得心中温暖。
然而这次的分别,明显十分不愉快,吕仲明没有以水镜召唤尉迟恭,尉迟恭也没有写信来。
虽然不通消息,吕仲明却用膝盖想也知道,尉迟恭这个时候一定是在城里练兵,每天把那群士兵朝死里折腾。
驻军黄河边上,将近一个月时间,突厥一直没来,料想是回晋阳劫掠去了,渡河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吕仲明又派出密探,让人沿着黄河边调查,以免不声不响渡河过来,又杀了个措手不及。待得过河的探子回报,突厥人真的走了,吕仲明方朝李靖道“长安那边怎么样”
“今天来信。”李靖道“你自己看。”
吕仲明在河边坐下,翻阅军报,长安城内已开始朝洛阳用兵,柴绍统领城防,尉迟恭率领的先头部队三天前出发,前往洛阳后按兵不动,等待后续支援。
“我得回去了。”吕仲明道。
李靖道“不会罢,又来一次”
吕仲明道“洛阳之战我必须去,约好了的。”
李靖想也不想,说“不行,你和敬德怎么总是这样”
吕仲明道“至关重要,李靖。”
“军令如山”李靖皱眉道“你既然要前往洛阳,就不该答应前来守黄河,怎么能这样”
吕仲明“”
吕仲明没想到李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李靖道“如果你一言不发走了,我会马上回禀陛下。”
吕仲明瞬间就要抓狂了,李靖又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加上天策军两千人也不是,但我会设法留下你。”
吕仲明只得离开,李靖也没拦阻他,当天上午,吕仲明一直在四处忙碌,李靖远远地看着他,也不来阻止。只见吕仲明在岸边树林前施法,一道金光飞来飞去,把树木斩成小段,做了一队木人,又挨个把木人竖在岸边。
下午吕仲明则派人出去,到附近农家买狗,买来以后全部拴在树林里,一时间黄河两岸烟尘滚滚,好不热闹。
夜晚,吕仲明又吩咐人把树林里的火把点上,南岸登时显露出一副千军万马的势头。李靖抱着一膝,坐在树下,侧头看吕仲明。
吕仲明过来在他身边盘膝而坐,说“聊聊天吧,李靖。”
“休想。”李靖抬起一只手,挡在侧脸前,说“你再说,我也不会放你走。”
吕仲明笑道“没关系。我不是要说服你。”
吕仲明在草地上躺下,枕着自己的手臂,仰望璀璨的星空,说“李靖,你成家立业,进唐王府从军,为的是什么你的道是什么”
“不知道。”李靖说。
吕仲明道“不要这么抗拒嘛,小心我给你下个迷魂咒,回家你又要被红拂罚跪搓衣板了。”
李靖“安身立命,报效国家。”
“这就是你的道”吕仲明出神问“如果没记错,你也是出身将门,是么”
“我舅舅是韩擒虎,你应当没听过。”李靖说。
“去世了”吕仲明问。
“回京述职时病逝。”李靖答道。
吕仲明总是觉得李靖身上有种有别于其余人的亲切感,现在想来,或许彼此都是将门之后,从小接受名将熏陶,养成的气场,只是李靖从军多年,过得比吕仲明更不容易,气质也更严肃。
“张女侠应该对你寄托了很高的期望。”吕仲明喃喃道。
“每个人都是。”李靖说“所以那天在雁门关下时,有点迷茫。”
“你就没想过。”吕仲明道“这辈子打一场漂漂亮亮,无拘无束的战么把军队当做棋子,在战场上不顾一切地把所有条件都赌上去,不论胜负,不论死多少,伤多少,不想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
“把它当做一幅画,一首诗。”吕仲明说“我爹常说,战争是一门艺术。”
“艺术”李靖没听明白。
“一种很美的东西。”吕仲明眉毛动了动,朝李靖笑道“鬼斧神工,造化万变。”
李靖沉默了,吕仲明又说“投入,忘我。”
“我不喜欢杀人。”李靖答道。
“不是杀人。”吕仲明道“是一次完美的大战,运筹帷幄,就像用心地去雕一件石雕,或是画一幅画,弹奏一首曲子。”
吕仲明的话,仿佛在李靖的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索性也躺了下来,说“令尊一定是位绝世名将,从他教授我们的简单技艺就能看出来。”
“你也会是的。”吕仲明出神地说“相信我,用兵之道,千变万化,未有常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什么因为这个时候,你就是王。”
“将军,虽然每个人都只是在局部作战,但各自的举动,却与整个大局息息相关。,你的眼光不仅仅只有黄河,还有并州,洛阳,扬州,甚至整个天下。”吕仲明又说“他们对你期望太高,但是你达不到,因为你一直在画地为牢。你在一个地方作战,就只局限在这一场战争里,没有想过如何牵一发而动全身,利用你手中的战局,来控制整个世界。”
“甚至控制距离你千里之外的另一个战场。”吕仲明笑道“就像杜伏威攻扬州,而扬州宇文化及顶不住,杀了杨广北上,逼近李密,李密又逼近洛阳,一事连着一事,一环扣着一环”
“我明白了。”李靖果断道“国师,你去罢。”
“多谢李将军。”吕仲明起身,朝李靖一鞠躬。
“多谢国师赐教。”李靖也起身,朝吕仲明一躬。
吕仲明飞起,化作一道金光,朝东边射去。
大地上湖泊,沼泽星罗棋布,雪化了,初春时节,寒风依旧凛冽,吕仲明飞过山川,冻得瑟瑟发抖,渐渐放慢了速度,及至旭日初升之时,吕仲明拖着鼻涕,终于赶上了玄甲军的尾巴。
朝晖下漫山遍野闪着光的白露,玄甲军犹如蜿蜒的蚁队,在平原道上穿行,即将离开函谷关,尉迟恭站在函谷关高处,望向西方,看到吕仲明飞来。
“媳妇”尉迟恭难以置信道。
吕仲明哆嗦着飞向关墙高处,尉迟恭忙脱下兽皮外袍,给他裹上。
“呼好冷啊。”吕仲明牙关直磕碰,尉迟恭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说“你”
“来看看你。”吕仲明还有点不服气,说“走了”
尉迟恭看着吕仲明的双眼,一时间眼眶发红,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低头吻了下去。
卷三沧海龙吟完
卷四霜天晓角
65、第六十六回洛阳
青山路远,万物复生,一骑率领两千黑甲玄骑,出函谷关,蜿蜒而去。
吕仲明坐在马上睡觉,蜷在尉迟恭身前,尉迟恭披风飞扬,率领两千玄甲军前往洛阳城去。
“昨晚上没睡”尉迟恭道。
“唔。”吕仲明觉得尉迟恭的盔甲磕人,无意识地扒了扒,尉迟恭便卸下甲胄,拴在马鞍一侧,仿佛看风景般走过绿水青山。
还有一天路程才到洛阳,吕仲明睡到黄昏时,打了个呵欠,醒了。
“这是哪儿”吕仲明莫名其妙,四处看看。
夕阳西下,尉迟恭让人在平原上扎营,远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脉,小溪破冰流水,叮叮当当的流下来。
“忘了”尉迟恭随口道“下来走走吧。”
吕仲明裹着尉迟恭的兽皮袍子,在平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觉得此地说不出的眼熟。
“啊。”吕仲明笑道“想起来了。”
这片平原正是他们上次前往瓦岗出使时经过的,遭遇李密手下突袭之地,那一天他们在湖边被程知节袭击,尉迟恭还中了毒,眼睛完全失明。
尉迟恭牵着马,与他在湖边坐下,笑道“这下总算没有人来打扰了。”
吕仲明嗯了声,尉迟恭便摆开食盒,升起火,两个人在湖边吃晚饭,享受难得的片刻安宁。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吕仲明笑道“下一句是这个。”
尉迟恭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点头道“懂了。”
吕仲明捧着食盒,倚在尉迟恭身上,看着树下,心想这里真美呀,来日如果有这么一个带湖的山庄,每天住着,安静地看看夕阳,看看湖水,多舒服。尉迟恭胸口的金鳞微微发出光来,吕仲明侧头看了一眼。
这些日子里,尉迟恭一直把这块金鳞贴身带着。
“本来想给你一块玉。”尉迟恭注意到了吕仲明的目光,说“毕竟没给过你什么,咱俩也没什么定情信物,我给你的弓,想必你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吕仲明吃得满脸饭,打了个响指,那把弓凌空出现,掉在草地上。
尉迟恭笑了起来,拿起弓,说“你还一直带着先前藏在哪儿”
“袖里乾坤之术。”吕仲明答道“简略地说,就是利用法力打开虚空中的连接,把东西藏在两个时间轴之间的空间里。佛家也有这法术,所以说须弥山纳于芥子中。”
尉迟恭道“行军打仗,要是有这法术,粮草也不用运了。”
吕仲明点头道“可惜仙凡之间,终有各自的规则,这些规则,都是从封神之战就流传下来的。”
“说归说。”吕仲明道“这把弓,你在上面刻的字究竟是什么”
尉迟恭“臡宺兤龕。”
吕仲明“”
尉迟恭笑道“死生契阔。”
吕仲明端详弓腰上,发现确实有点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
一首被说烂了的诗,吕仲明常听各种人说,爹也说过,却没有半点感觉,不就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嘛,然而看到尉迟恭,想起那天他从密道里,斩杀千人,不远千里回来,只是为了与自己见一面,忽而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与子皆老。”尉迟恭笑笑道“这就是凡人的爱情,因为仙人不会老,所以仙人都不知道与子皆老是什么意思。”
“也不一定。”吕仲明有点不服气地说“虽然不会老,但是可以想象的嘛。”
“想象和自己经历,能一样么”尉迟恭随口道。
吕仲明沉默片刻,而后不得不点头道“对,你说得对。”
尉迟恭摸摸吕仲明的头,说“我有时候很苦恼。”
“苦恼什么”吕仲明的脑洞开得太大,从与子皆老想到爹,又想到他们还在洛阳城里,现在已经有个奇怪的计划了,于是边问边起身,说“咱们去逛逛吧,顺便打听点消息。”
尉迟恭略一沉吟,便即点头,两人离开山谷,临走时吕仲明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真的很漂亮。
“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尉迟恭道“有爹,有钱,有法宝,谁也不敢真拿你怎么样,还能长生不死。”
“世间的好处都让我占全了吗”吕仲明无奈道“我也觉得这很不公平,但是没办法啊,生下来就是这样。”
“是。”尉迟恭点头道“喜欢一个人,能把自己一切的东西都给他,可是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你也看不上。”
“别这么说。”吕仲明笑了起来,拉着尉迟恭的手,牵着晃了晃,但仔细想想,确实是尉迟恭说的这样,他没有什么好给他的,自己也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
或许这就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最重要的东西。
与子皆老,如果没有老,只有天长地久,又算是什么呢如果生命没有终点,那么感情也就无法再承诺,陪你走到最后一刻了。
“去哪里”尉迟恭主动问。
“嘘。”吕仲明神秘地说,继而全身发出金光,幻化成原型,尉迟恭惊讶站在一旁,伸手摸摸金麒麟的角。
“麟而仁德,角不伤人。”尉迟恭笑道“这就是你的原型”
“上来吧。”金麒麟道“咱们去城里转转。”
洛阳比起上一次来时,城中的佛寺力量已消退了许多,却依旧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一层五彩光华罩在城西,而另一层黑白相间,犹如太极一般的罩子,笼在城东。
尉迟恭跨坐在金麒麟背上,扶着它的角,两人从高空缓缓降落,飞向城内,日暮时分,最后一缕群山的光芒也已消失,金麒麟看轻了太极图中央的建筑,那是一座道观。
道观上书“上清宫”三字,吕布打着赤膊,袍子搭在腰间,正在给外面的柱子上漆。
“吕先生”一群小孩过来,其中一个抱着吕布的脚,问“今天有糖吃吗”
吕布面瘫状道“进去找黑先生,糖不能吃多了,会蛀牙。”
“没有没有”吕仲明面目狰狞,獠牙毕露,从巷子里冲出来,朝着他们咆哮道“别缠着我爹我爹是我的你们都给我走开”
尉迟恭“”
吕布“”
小孩子们全被吓跑了,吕仲明不屑地以鼻孔哼了声,挤着吕布,让他进去,别在外面沾花惹草。
麒麟正在给道观中的雕塑上香,回头道“来了”
“来啦。”吕仲明扑上去就要抱,抱着麒麟的腰,在他背上蹭。
吕布“来了”
尉迟恭行礼道“见过伯父。”
“发你一把刷子。”麒麟笑道“把左边那根柱子漆漆。”
尉迟恭便过来接了刷子,帮吕布刷红漆柱子,麒麟带着吕仲明出门去买药材,洛阳全城灯火,先前众生沦亡,犹如地狱一般的景象已消退了,道佛各占一方,隐隐分庭抗礼。
吕仲明有点诧异,说“城里的病都治好了吗”
麒麟比了个耶的手势“咱们领先一回合。”
吕仲明看着满城灯火,心中竟有种淡淡的温馨感,那是经历了一场近乎绝望后,万物再度生机勃发的世界,仿佛有种与天地相契合的安宁感。
麒麟道“你得找个机会,在长安建个道观。”
吕仲明点头,两人来到铺子里,老板显然已经认识麒麟了,笑道“又来抓药啊,半仙。”
麒麟笑笑,说“麻烦了。”
药铺一直没关门,便是等着麒麟来,老板转身忙碌时,麒麟又朝吕仲明道“长安的你已经解决了,佛家现在决定撤出长安,现在和咱们争洛阳,斗法赢的一方获得主战场,前去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不空、弘忍与道信大师,正等着咱们前去斗法。”
吕仲明心中隐约一动,目前日光,月光俩菩萨已经出局了,化身善无畏的观自在也去普陀山开道场了,化身金刚智的大势至菩萨被尉迟恭搞定了,化身法朗的文殊和化身吉藏的普贤,也已差不多了。
终于轮到三个大boss了,麒麟看出了吕仲明所想,解释道“不空就是阿弥陀,弘忍前身叫药师佛,道信是释尊。”
“怎么斗”吕仲明道。
“他们各出一名弟子。”麒麟帮掌柜的包药,说“一共三个,咱们这边也出三个人,三对三。”
“那咱们仨去吗”吕仲明知道有麒麟和吕布在,不必担心了。
“必须不是仙人。”麒麟道。
吕仲明张着嘴,一时半晌没回过神来,麒麟又道“他们派出三个凡人,是修习佛门法术的。”
“这不是坑爹吗”吕仲明抓狂道。
麒麟随手把药包好,牵着吕仲明出来,麒麟道“先是斗智,后是斗法,我都料到了。”
吕仲明道“都这时候了,上哪找人教法术去”
麒麟道“仲明小朋友,你又一根直脑筋通到底了,凡事靠动脑筋取胜,而不是使力气,忘了”
吕仲明一脸茫然。
麒麟“”
麒麟那模样,真是败给自己儿子了。
“你好歹也是我生下来的”麒麟欲哭无泪道“就因为我没怎么孵你所以才变成这样么”
吕仲明哇的一下惨叫道“我就知道你嫌弃我”
“好好好。”麒麟忙安抚道“是这样的,佛祖只是说,必须不是仙人。”
吕仲明“”
麒麟“于是你英明神武的老爸我,就钻了这个空子,揪着这句话,让他没法抵赖,所以你可以参战,就稳赢了,懂吗”
吕仲明道“必须不是仙人,那不就是凡人了吗”
麒麟道“没有渡过天劫的,就不是仙人嘛”
吕仲明登时道“老爸威武那剩下的两个怎么办”
麒麟道“老君说他会想办法解决,所以还有点玄我猜他想让尉迟恭上阵,这个我还得再想想。”
麒麟搭着吕仲明的肩膀,吕仲明捧着药,并肩往回走。麒麟脸色又有点犹豫,吕仲明道“要不让李靖上”
麒麟摇摇头,说“先等老君和陆压道君那边给咱们消息。”
吕仲明见麒麟担忧,说“三战两胜,你是担心尉迟打不过佛门的人吗”
麒麟道“这倒不是,老君和教主既然有把握,估计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吕仲明心道这也太凶残了,自己头上有人,上头的上头还有人,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然而麒麟看看吕仲明,又有话想说。
“怎么了”吕仲明问“爸,你是担心我渡天劫的事吗”
“当然不是。”麒麟答道“我是担心尉迟恭。”
吕仲明莫名其妙,麒麟说“我替你问过教主,尉迟恭可能入不了仙班了。”
吕仲明还以为是什么事,一听便道“哦,没事啊,反正我看他那样,也不怎么想成仙。”
麒麟“”
吕仲明“”
两父子在华灯初上的街头面面相觑,就像两兄弟一般,麒麟道“你和他吵架了”
“嗯。”吕仲明答道“吵了几次,不过又和好了。”
麒麟道“仲明,你不打算和他在一起了”
“要啊。”吕仲明道“为什么不在一起”
麒麟道“但他不能入仙班,点仙册。”
吕仲明自若道“无所谓啦。”
麒麟注视吕仲明许久,眉头渐渐舒开,笑道“仲明,你长大了。”
吕仲明又有点好奇,问“但是为什么不能点仙册闻师公不就成仙了还和教主在一起吗”
麒麟解释道“他是在封神之战时成仙的,封神之战后,天地分离,金鳌岛和昆仑山发生了变化,盘古意识消退,化于虚空中,就再没有任何人能通过修炼而成仙了。”
“那浩然师叔带回来的太子丹和龙阳君呢”麒麟又问。
“那是在盘古之魂消逝之前的事。”麒麟道“时间轴最后分离为黄帝的时间轴,与教主的时间轴,龙阳君是神器,不受制约,其实当时太子丹已垂危,但还是搭上了最后一艘船,被钟浩然收为徒弟,盘古魂死前,天地清气被浩然引来,复活了太子丹。”
“现在不能再让人成仙了么”吕仲明好奇地问。
“教主是这么说的。”麒麟答道“你爹是金蛟剪化形,也不在此列。更重要的是,现在凡人再怎么修炼,也无法引发天劫了。”
吕仲明嗯了声,渡劫是非常危险的,将有九天玄雷降临,随时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小时候他见过父亲渡劫那会,仙人,灵兽,乃至鳌祖都要渡劫。天劫或许就是制约这些性命漫无边际,长得不可思议的仙人们,十年一小劫,百年一大劫,并且随着修行的境界攀升,而引发更强烈的劫难。
“虽然不能成仙。”麒麟道“但待他离世后,魂魄可归入人间英灵,封为门神,七情六欲自行化进天地,唯余一缕神力,守护家家户户。”
“我想。”吕仲明说“和他过一辈子就行。”
麒麟沉吟不语,吕仲明笑着说“这是他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有始有终,从开始在一起,然后互相陪伴,然后慢慢变老,然后分开,我想要一段完整的感情,有始有终的感情。”
麒麟笑笑,抬眼看着吕仲明,吕仲明说“当年如果爹不是金蛟剪,你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麒麟点头不语。
“执子之手,与子皆老。”吕仲明道“如果没有皆老,就不是它的全部了,就像是缺了一半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吕仲明挠了挠头,笑了笑。
麒麟道“到他死了以后呢”
“回家吃奶呗。”吕仲明道“该做什么做什么,修道。”
“我怕你会很寂寞。”麒麟忍不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