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男的,就这么——”
“两个男的抱在一起很奇怪?一男一女,没谈恋爱躺在床上抱在一起才奇怪。两个男的怎么了?”
林时雨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空白,眼中流露出迷茫。
钟起继续理直气壮:“朋友之间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床就那么大,睡着睡着挤到一起,有什么问题?”
林时雨哑口无言看着钟起,并说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他从前压根没交过朋友,根本不知道朋友之间的具体交往行为规范。钟起这么说,好像……的确未婚男女之间抱在一起睡觉才叫关系不正当,两个男的……好像就没问题了?
钟起眼见着林时雨的脸色变幻莫测,忍笑把人提到自行车后座放好,载着往学校去了。
第二天,钟起也没回家睡。
他和他爸打了个电话,语气冷冷淡淡没什么情绪,话也不多,只是最后扔下一句“无所谓,反正你们都这样了”,就挂了电话。
转头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蹭进林时雨家,仿佛这个家的第四成员。
“过来。”
晚上洗完澡,钟起盘腿坐在床上,朝林时雨一招手。
林时雨刚牵开被子,闻言身形一僵,“……钟起你不要太过——唔!”
钟起压根不听他把话说完,倾身就把他的腰一搂,林时雨失去重心摔进他怀里,两条被子缠成一团,被钟起囫囵卷过来,裹住林时雨。
林时雨心悸气短不敢乱动,生怕一腿就蹭到钟起身上去,只能小幅挣扎,“轻点,你抱得太紧了……”
钟起却一手按在他的腰后,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蹭过他的腰线。
“腰真窄。”钟起抱着林时雨,在他耳边轻笑着说。
三秒静止。
“钟起你丫——给我滚下去!”
一声怒吼,震得隔壁房间刚关灯准备睡觉的林晚月和林惠同时一抖,两脸茫然。
“时雨,怎么长黑眼圈啦,晚上没睡好?”毛思路嘬着豆浆,坐在林时雨旁边问。
几人坐在一块吃午饭,钟起被喊去帮忙批改试卷,不在。
林时雨用力舀起一勺饭,没回答毛思路的话,捏着勺子想了一会儿,抬头认真问毛思路:“你平时会和冉志凯抱在一起睡觉吗?”
旁边正喝水的冉志凯“噗”一声喷水,差点喷对面高芥一头。
毛思路一脸惊恐:“没有啊!我为什么要和凯凯抱在一起睡觉?”
“你们不是朋友吗?”
冉志凯一抹嘴巴:“谁说朋友就要抱在一起睡觉?我特么才不会有这种基佬行为!”
高芥附和:“对对对,我们真正的男人都是在公共场合互相顶屁股,才不会背地里抱在一起睡觉。”
林时雨:“顶什么??”
高芥猥琐一笑,拉过毛思路,“雨哥这就不懂了吧,顶屁股就像这样,二毛你站我前头,然后这样这样……”
毛思路立刻转身和高芥扭打起来:“凭啥你站我后头!让我站你后头!”
“不行,这可是关系到男人的尊严,是头等大事,前后位置必不能换!”
冉志凯:“这种事就不能回教室再做吗!”
林时雨认真观摩过高芥和毛思路的“亲身演示”,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还是被钟起抱着睡觉吧。
钟起在林时雨家蹭吃蹭睡几天,家里人终于坐不住,找到了学校来。
烈日过后,闷热的天里又开始下起雨。秦漫拎着个绿色蛇皮小包,撑一把花伞,穿一条合身及膝的百褶边黑裙,长卷的头发依旧打理得光亮顺滑,指甲鲜红漂亮,只有精心保养过的脸上乌云密布,眼睛盯着文中门口来来往往的学生,直到看到钟起的身影。
钟起也看到了他妈。他脸色不变,转头对林时雨说:“你自己先回去。”
林时雨也注意到这个堵在校门口扮相精致的女人,他意识到可能是钟起的妈妈来找人了,而且大概率不是什么开心事,因为这位阿姨的表情实在有些吓人。
但林时雨不得不先走。他边往公交车站去,边回头看了眼,见钟起自行车也没取,直接和他妈妈一起走了,只留下两道背影。
秦漫在路边叫了一辆滴滴,抱着手臂等在一旁,冷冷瞥钟起一眼:“我看你是心都玩野了,在外面几天都不知道回家!怎么,干脆让你搬别人家去住好了?”
钟起丝毫不受她的怒气干扰,撑伞站在路边,说:“回家听你们商量怎么离婚?”
秦漫蹙眉:“你爸都和你说了?”
“没说,我猜的。”
“我告诉你钟起,不是我想离婚,是你爸非要吵着和我离婚!”秦漫一提到这件事就气得发抖,原本漂亮的脸上表情渐渐扭曲,她压低声音对钟起说,“你爸不是个好东西!他被外面乱七八糟的女人蒙了心了,竟然跑过来说要和我离婚,蠢男人,我还真以为他天天往外跑是为了赚钱!”
钟起静静站在雨里,一动不动,目光漫无目的落在不远处,似乎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
“他以为离了我他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我托你外公给他打点生意,他以为他那公司能开得下去?我天天在外面给他撑场面,我要工作赚钱,还要养你,我天天累死累活——”
“累就别过了。”钟起开口,声音冰凉。
秦漫止住话头,难以置信看着钟起:“你说什么?”
林时雨扶着把手,看公交车窗外雨越下越大,水汽朦朦胧胧遮住玻璃,车厢里拥挤,闷热,潮湿。
公交车到达地铁站,林时雨顺着人群下车,撑开伞走上人行道,快到地铁站门口时,又犹豫停下脚步,往马路上看去。
江北水汽蒙蒙的雨雾里,云浅淡泛着铅灰,天色青如薄玉。来往车辆驶过时车轮掀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一阵又一阵。
林时雨站在路边,想起钟起在雨中离去的背影。
他们会说些什么?钟起的妈妈是来通知他们要离婚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钟起或许还是不愿意回家住。
林时雨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拼起理由,钟起不回家住的话,说不定还要来他家睡,说不定心情还不算很好,最好能给他做些好吃的……
林时雨在原地站了很久,脚尖一转,抬手拦下一辆的士。
“钟起,你过来。”
下了滴滴车后,秦漫没有直接往家里走,而是把钟起拉到小区附近的一家写字楼的屋檐下,对他说:“你爸现在在家。你回去以后,帮妈妈劝他不要再提离婚的事情。”
钟起无声呼出一口气,眉目间流露出一点淡淡的厌倦。
“你爸把婚姻当儿戏,说离就离,我不可能随着他闹的。离了婚以后别人怎么说我?我在电力系统里做部门长,到时候一离婚,整个公司都要把我当笑话,小区里的人也会看不起我!你爸是自由了,我呢?我一个离婚的女人还怎么过日子?”
钟起看向她,“你就考虑这些了?”
“什么?”
“一提到离婚,你就只想着丢了自己的面子。”钟起笑了笑,眼中却一点温度没有,“完全没想过你儿子的感受吧。”
秦漫脸色一变,眼里闪过一丝尴尬,“你这话说的……妈妈当然知道你难受,所以才让你和爸爸说不要离……”
钟起坦然答:“没有。你们不离我才难受。”
秦漫先是一怔,接着立刻就来了火气:“你这小孩从刚才就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你懂不懂离婚是件多大的事?要分房子,分财产,请律师,你知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你爸那扣门劲,一条领带都舍不得花几千块钱买条好的,你觉得他能给我分多少钱?他说不定连房子都不愿意给你妈!我一个女人到时候连住的房子都没有,那还不是任别人欺负到我头上,天天在我背后嚼舌根?你懂不懂啊钟起?你知不知道最后受委屈的只有我啊?!”
钟起却平静道:“你一个月工资两万起底,外公外婆给你留了两套房,你自己在新社区还买了套房,我爸名下一个教育咨询公司冠的是你的名,家里两辆车,你自己开一辆。离了婚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你——”
“妈,我不想在这里算你和我爸离婚后的财产分配,这样很没意思。”钟起似乎有些累了,他一闭眼睛,接着睁开,说,“我只是不想再每天放学回家以后一个人坐在饭桌上吃酒店外卖,家里一天到晚没一个人开口说话,每天看着你和我爸住在一个家里互相看都不看一眼,在外面还要装作一副幸福美满的样子。”
钟起难得说这么多话,只是想和他妈彻底坦白这么多年的想法。然而秦漫呆呆望着钟起,忽然面目扭曲,抓起包就往钟起身上甩,“我装作幸福美满?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啊钟起?!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真想和你爸那穷酸老板在一起?天天就赚那么点破钱还不愿意给我花,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离婚?还不是为了让你有爹有妈?!”
女人愤怒的尖叫引起路人纷纷侧目。钟起站着不动随他妈疯了般把包往身上砸,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恼火,然而更多的却是嘲讽和疲惫,为这么多年来一个家早已扭曲,看似和谐表象下巨大的裂痕。
钟起说:“你们离了婚我也有爹有妈,不用为了我。”
“钟起!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你就盼着你妈离婚?!你爸和你说什么了,啊?!”秦漫此时再也没有往日优雅端庄的模样,她披散着头发,双眼气得通红布满血丝,指着钟起骂他们父子俩没有良心,不识好歹,说自己父亲是系统内一把手,当年谁不是挤破了头想娶她。接着又骂钟起丢她的脸,读个书没一次考过年级第一,不是学校干部,没拿过让她能大肆炫耀的奖状。
“你们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还想让我离婚!凭什么就欺负我?!”秦漫拉扯下钟起松松挂在一边肩上的书包,“读什么书,你还读什么书?读得脑子都坏了,还劝你爸妈离婚!我看你别去上学了,免得丢人现眼!”
哗啦一声,作业本,课本和纸笔飞洒出来,散了一地。秦漫泄愤般把钟起的书包甩在地上整个人宛如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疯子,“你还有脸上学?!”
轻巧的纸张落进水泥地里,很快就被漫天落下的雨打湿,浸透。
钟起看着地上的纸笔和书包。路人远远驻留看向这边,围观这场闹剧。
情绪在一瞬间绷成一条尖锐的细线亟欲刺出,但下一刻尖刺又全数消散,归于平静。
钟起说:“行,那不上了。”
水滴顺着湿漉漉的伞面往下落,林时雨站在小区附近的副食店门口,看着不远处钟起被扯下书包,又被扔了满地的书本,最后一言不发,留下被扔掉的书包和他妈妈转身往电力小区里走。他的妈妈站在原地气喘一阵后,也怒气冲冲离开了。
最后剩一地雨里的狼藉。
林时雨呆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一般,举着伞匆匆忙忙往写字楼门口跑去,蹲下来就开始捡地上的书本。
他动作有些着急,怕雨水把钟起的笔记本浸坏了。林时雨把被扔得到处都是的纸笔全部捡好,半边肩膀被淋湿了也不在意,又跑去抱起钟起的书包,抖掉上面的雨水。
他翻了翻钟起的笔记本,那是一本生物笔记,大半纸页都被泡湿,将钟起潇洒好看的字泡得模糊不清。
林时雨抚平书本的折角,把捡起来的东西都放进钟起的书包里,然后抱着湿淋淋的书包回了家。
林惠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听到林时雨回家后林晚月扑腾过去的动静,接着家里的洗衣机响了。林惠有些奇怪,提高声音问了一句:“小雨,你在洗什么?”
客厅里传来林时雨闷闷的一声:“下雨把衣服弄脏了,洗一下。”
吃晚饭的时候林惠见儿子心不在焉的,只匆匆吃完一碗就离开饭桌回了房间,都没怎么动菜。林惠有些不放心,跟去房间门口,“小雨,怎么了呀?”
林时雨背对着坐在书桌前,台灯拧开,低头写着什么,答,“没事,作业有点多,我赶着做。”
林惠走后,林时雨拿过吹风机开了最小档,对着被雨打湿的课本一页一页耐心地吹。把遭殃不那么严重的课本吹干后放在一边,关掉吹风机,拿过钟起的生物笔记摊开看。
几乎全都泡坏了,很多字迹都被水浸开,只能勉强认出个形,就算把纸吹干了也没用。
钟起的笔记做得不多,从高一开学到现在,一个本子都还没用完。但无论如何,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自己亲手做的笔记都是相当重要的。每次和林时雨讲题遇到难点的时候,钟起都不会去翻厚厚的课本,而是简单翻一下自己的笔记,就能和林时雨讲出来。
林时雨捧着笔记本静了一会儿,弯腰从抽屉里翻箱倒柜翻出一本全新的笔记本,摊开,把钟起的笔记翻到第一页放在台灯下面,然后打开空白的新笔记本,开始抄。
晚上十一点,林惠出门来倒水喝,见林时雨房间门缝里还亮着光,有些吃惊。她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小雨,还没睡觉吗?”
门里传来回答:“做完作业就睡。”
林惠捧着水杯,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多作业,叮嘱一声,“实在做不完就算了,早点睡。”
“嗯。”
卧室里,林时雨伏在桌前,面前摊着钟起的笔记本和生物课本,认真往新笔记本上誊抄。钟起的笔记本上有的地方被水泡得太模糊了,林时雨实在看不清字,自己又推不出来写的是什么,只得翻出生物课本按照目录一个一个往下找,再写上去。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