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垣并未南下香城,而是一路向北,入京师地界,进青衣巷,大模大样地进了唐府。
京师,唐府
林家老父脸上终于失了颜色,打翻手中茶盏,与老伴相顾半晌,说不出话来。二十年前离京之时种种过往纷纷涌上心头,想到主人临别时殷殷所言,再想到这几年溺爱林垣,背着主人所做的事情,虽不明白林垣为何会进了唐府的大门,到底事已至此,再不可能装聋作哑下去,林父于是果断令家人备了马车,只随身带了个小仆,便急匆匆奔京城而去。
京师,青衣巷,唐府。
唐府占地广阔,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几进院子,廊榭亭台,美轮美奂,假山流水,景色殊丽,兼之花门细径无数,若是客人初次前来拜访,必要紧紧跟在引路的家人身后才不虞走丢迷路,更遑论刚刚入府不久,身份只是一个三等小仆役,平素只能走角门小路,跟本得不了机会在主人眼前露面的吴小七了。
吴小七二十郎当岁,长得还算周正,刚刚被招进唐府不过十余日光景,因为手脚勤快,嘴甜眼利,在大厨房里帮工颇得掌事大师傅的青眼。这回又因为有眼色,抢得了这么个巧宗儿,能跟在在中院里伺候的一个小丫头,名唤翠雨的身后,提了食盒往中院的梅园里送,惹得不少比吴小七老资格的仆役差一点得了红眼病。
翠雨头梳双髻,娇美可爱,又因为年岁尚小,走路踢踢踏踏的,几乎带了点蹦跳的意思,嘴里还不忘脆生生地跟吴小七时不时聊两句,却是自重“身份”,不大拿正眼儿瞧他。
吴小七也不在意,顺着翠雨的话答得又利索又得体,哄得小姑娘直乐,对吴小七的印象也更好了些,却并没有留意到那个始终落在她身后半步远的三等小仆役,自始至终都是在敷衍她,双眼却是牢牢地盯在了周围的格局道路上,脑里绷紧了弦儿,快速将从大厨房到中院的路死死地记在了脑子里。
中院的梅园,是唐府的主人唐青的住所,听说也是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林垣所居的地方。
如果林垣在这里的话,肯定能够一眼便将这个一身三等仆役装束的吴小七认出来,却不是那伙差一点骗得他倾家荡产的骗子团伙中的一员那自称姓吴的伙计又是谁
、第30章 今生十六
至于这吴小七是如何进了唐府,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身份低贱的低等仆役,却是说来话长。
要说这位吴小七的命,是真的不怎么好。他本是佃农出身,家里穷得叮当乱响,好不容易家里给他娶了房媳妇儿,又生了个儿子,他年迈的老爹就在贫病交加中过世了。四处漏风的家里就只剩下了吴小七两口子,一个整天哭着喊饿的小儿子和他同样瘦骨嶙峋的老母。
贫寒的日子很是过了几年,后来吴小七就遇到了王老大和冯二。这两位是真正的市井老油子,一眼就相中了吴小七那忠厚的长相下隐藏着的机灵性子,于是鼓动如簧巧舌,便将吴小七拉进了伙儿。
正当吴小七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王老大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一伙人都被赶出了中原地界。吴小七无法,只好好好安抚了家里一番,就跟着王老大等人来到了京城。
之后的日子是吴小七从来没有过的奇妙经历,他除了能够吃饱穿暖之外,更是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被人尊重的感觉。当他化身京师大商号的资深伙计,一路随着王老大等人招摇撞骗的时候,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了一个人物,很拿正眼去看他。
这是一种极为微妙的令人振奋的感觉,虽然知道那只是错觉,但仍然让吴小七上了瘾。这让他觉得,自己在人世上生来这一遭,从此真正的有了价值。
却不料,命运再次捉弄了他。当他配合冯二等人,成功地将那个只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小白脸骗得团团转,也因此分到了近千两的赃银,连做梦都差一点笑醒的时候,京师府衙的差役以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从天而降,抓住了他,然后将一副沉重的枷锁拷在了他的脖子和手上。
吴小七被捉了,连同他向来佩服有加的王老大他们,一同锒铛入狱。
吴小七在京师府衙的大牢里住了几个月,然后就被放了出来。
毕竟他之前身家清白,这算是第一次犯事,与王老大等人惯犯的性质还是不同的,而且骗得的赃银都还没来得及挥霍,尽数被收缴了上去。因此虽然唐青关照过府衙的蒋大人好好“照顾”一下这群骗子,吴小七的获罪也是最轻的。
时隔数月之后再见天日,吴小七在京师已是成了地老鼠,不敢再作停留,一路乞讨着回了老家。
隆冬腊月天,滴水成冰,吴小七本就穷困,这一番牢狱之灾,让他变得更加潦倒不堪,几次在归家的路上险些被冻饿而死,最终还是被好心人救活,一路吃尽了苦头方才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破家。
却不料,等待他的却是一道晴天降下的霹雳。
吴小七的家,已经没有了。
在他眼前的,只有一间被大雪压塌了的破草房,里里外外都是冷冰冰的,比这外面的寒风还要冷,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后来吴小七才知道,他走了之后不几个月,他那年轻的媳妇儿受不住这般穷困,撂了年老的婆婆和幼小的儿子,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跟着一个外乡来的货郎悄悄地走了。
他那多病的老母无人照料,还要照看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孙子,耗尽了心力后终是油尽灯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而他的小儿子,虽有东家一口稀饭,西家一块窝头的不时接济一下,终归都是穷人,没有多少余下的口粮。小孩儿饿得直哭,到后来饿得狠了就去跟野狗争食,却是人小力弱,不提防居然被活活咬死了。
吴小七疯了,疯得见人就又骂又咬,没人敢接近。
然后突然有一天,村里的人发现,疯子吴小七不见了。
大概冻死饿死了吧,大冷天的。有心善的到底不忍心,叹息着说道。
却没有人知道,吴小七被仇恨折磨得发疯,却也因为仇恨而重新燃起了斗志,消磨了本已占据了他整个胸腔的死志。
吴小七恨
他恨那个跟他同床共枕几载,最终却一走了之的贱女人;他恨在他老母性命垂危的时刻,没有人施以援手;他恨在他小儿子跟野狗争食被咬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无人将他救出来;他恨王老大,恨冯二他们,恨他们的巧言令色;他恨官府的衙役差官,恨他们的暴虐欺凌;他恨那些被他们骗了的人,恨他们被骗后还去报官来抓他,害得他遭了牢狱之灾,家破人亡
可是那个贱女人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他找不到;村子里的人有上百人,他打不过;王老大被流放宁古塔,冯二他们还在牢里蹲着,他够不着;官府的衙役差官们权柄在手,他不敢
思前想后,吴小七将所有的恨意都倾泻在了林垣身上。都是这个小白脸儿的错他长了那么一张一见就知道很好骗的脸,人又傻,骗他难道不应该么被骗了就该有被骗的自觉,居然去报官,害得自己被抓进了监牢里,难道不该都是他的错么自己到了今天这步田地,都是拜他所赐
就是这样,都是他的错都是那个林垣惹的祸
吴小七并不知道唐青的存在,更不知道唐青在林垣被骗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就将自己的目标锁定在了林垣的身上。
他要报复他吴小七要报仇
于是吴小七千辛万苦地再次北上,在石梁城徘徊几日却发现林垣并不在这里。想到林垣曾在京城出现过,吴小七便又跑到了京师地界,想要在那儿碰碰运气。结果就在他愁眉苦脸地一边寻思如何在偌大的京城中寻人,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之时,却见林垣鲜衣怒马,挥鞭自远处疾驰而来,根本未曾注意到巷口旁衣衫褴褛,卑微如同蝼蚁的吴小七,径直驰入青衣巷深处,堂而皇之地进了唐府大门
吴小七再是出身于市井底层也晓得唐府的不凡,更知道自己如今这般模样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那两扇威武气派的大门。晓得唐府这段时日正在招募家奴,吴小七一狠心便入了贱籍,卖身进了唐府,在大厨房当了一个低等仆役。一边在厨房做事,一边想办法寻机报仇。
不过,吴小七没有料到的是,唐府的规矩极大,像他这样的家奴根本无法接近唐府的核心,只被允许在外门和前院的部分区域走动,一旦被发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就会被唐府豢养的家丁护院暴打一顿。这种情况令得吴小七十分恼火。
不能自由走动,吴小七就搞不清楚林垣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他所居的中院是在什么位置。无奈之下,吴小七只好尽量跟时常过来取点心的中院小丫头打好关系,以期能有去到梅园的机会。
吴小七的努力没有白费,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第31章 今生十七
“哎呀,你倒是快点走啊,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哩”
翠雨一回头,见吴小七落开自己有两三步远,登时就不乐意了,小脚丫一跺,嗔怒道“这是特意给林爷预备的翡翠羹,凉了就腻了你再不快点跟上来,就滚回你的厨房去。哼,若是害姑娘我挨了骂,看我到时怎么罚你”
吴小七闻言一惊,刚才光顾着记路,差一点露了马脚,于是急忙快走几步抢上前去,对着翠雨赔笑连连“姑娘别生气,小七知错小七没见识,见这院子的景儿漂亮得紧,迷花了眼,不小心就走慢了嘿,小七该打,该打”
说着,吴小七空着的左手就在脸上响亮地“贴”了一下,还做出疼得狠了的模样,呲牙咧嘴得十分好笑。翠雨一乐,咯儿咯儿地笑得花枝乱颤。
一时又哄了这小丫头几句,吴小七趁着翠雨高兴,小心翼翼地问道“翠雨姑娘,听说林爷就住在老爷所居的梅园里”
翠雨点点头,毫无机心地道“是的哩你刚来府里,大概不晓得林爷那样神仙也似的人,就该老爷这样的人去疼他才好哩”说着已是一脸向往的陶醉模样。
吴小七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是忍不住啐了一口,暗暗鄙夷什么神仙也似的人,堂堂一个男人居然甘愿雌伏于人下,本质里也就是个贱胚罢了
对于与林垣的关系,唐青似乎根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唐府里几乎人人皆知,都把林垣当做了主母般对待,小心伺候着。任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蜚短流长,一旦被唐青知道有谁乱说话,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唐爷的手段,向来不怎么温柔。
所以吴小七虽然对二人的关系不以为然,刚刚知晓的时候甚至颇为震惊,到底在翠雨面前一句话也不敢乱说。
吴小七正待再探问几句,却不期然翠雨突然变了脸色,像受了惊的小兔子般瑟缩了一下,劈手就将他手里提着的食盒夺了过去。
“姑娘”吴小七莫名其妙,正要说话,却被翠雨一眼瞪了回去。
“翠雨,又偷懒了不是”
一道俏丽身影从旁边的花径走了出来,体态窈窕,面容清丽,梳着精致的双螺髻,气质不俗,望了旁边的吴小七一眼,无奈叹气道“一个三等家奴,怎么能带他来这里翠雨,你实在是糊涂。”
翠雨早唬得战战兢兢的,一句话也不敢说。她贪图轻快,支使吴小七帮她提食盒,还被初夏姐姐撞见,早就吓得不行,哪里还敢出言辩解
常年在唐青身边伺候的四个大丫鬟,仲春,初夏,金秋,暮雪中,初夏的心肠是最软的,这会儿见翠雨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也不忍心,于是软语道“这一回我就不告诉嬷嬷了,省得你受罚,不过下次不许了,可记得了”
翠雨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眼泪都差一点流了出来。
“这是给林爷的吧把食盒给我这个小仆役,送他回该去的地方吧。”
初夏接过食盒,口中吩咐几句,便即袅袅婷婷地离开了。
翠雨逃过一劫,总算是松了口气,心里到底不痛快,对着吴小七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吴小七更是恨得不行,差一点就能知道去梅园的路了,不料却被人半路堵了回去。心中郁愤难当,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翠雨悻悻地离开了。
唐青回到梅园的时候,正好见到初夏提着食盒从屋里出来,一脸的无可奈何。
“怎么小垣又睡着了”唐青挑眉问道。
见是主人回来了,初夏急忙上前见礼,摇头道“林爷最近非常嗜睡,刚刚还吩咐了要吃翡翠羹,结果不等送过来,就又睡着了。”想了想又道“爷,是不是该请个大夫过来瞧瞧,总这样睡,也是蹊跷得很。”
唐青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又吩咐道“让仲春和暮雪过来替我更衣。”
“是,爷。”
换了家常的衣裳,唐青进了卧房,径直朝床边走去。
这段时间实在是忙得厉害,正是一年开春时节,需要安排的新一年事务十分繁杂,唐青早出晚归,分身乏术,自林垣年节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时间跟他说说话,好好陪陪他。偏巧林垣这一段时间精神不好,唐青就让他在府里好好休息,不肯让林垣再跟着自己。
刚开始那几日,林垣还强撑着精神等唐青回来,二人晚间自有好一番缠绵亲热,到得后来,唐青但是回来,要找林垣,一定是在床上酣睡。
唐青原本以为林垣自石梁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旅途劳累,精神不济也是正常的,也并不在意,只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他。孰料这些日子过去,林垣的“嗜睡之症”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让唐青也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不过初夏提到的请大夫什么的,唐青十分不以为然,有过上一世天才医正之子的经历,普天之下想找一个医术及得上唐青的人,恐怕还真是难。
唐青今日特意推了半日的事务安排,就是为了早点回来陪陪林垣。
唐青的步子放得很轻,但是临到床边时,还是惊动了林垣。
“唐大哥”林垣也不睁眼,就那样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你回来了”
林垣这些日子好吃好睡,整个人都显得圆润了许多,此刻乖乖地偎在毛绒绒的暖被里,只露出一张睡得泛红的脸,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显出一派慵懒气息。
唐青在床边坐下,好笑地伸出手去点了点情人小巧的鼻尖“可不是么,怎么唐大哥回来了,林小弟可还是要接着睡不成”
林垣不回答,却突然微一张口,将唐青的指尖含进了嘴里,牙齿轻轻啮咬,又慢慢吮吸。一点粉红的舌尖在红唇与手指间若隐若现,濡湿的触感令唐青呼吸一紧,随即变得浊重起来。
、第32章 今生十八
察觉到唐青的变化,林垣得意地掀开眼睑,眼角带着微微的红色瞄了情人一眼,随意将被子蹬开些许,露出凌乱散开的内衣领口与形状精致的锁骨,又伸出双臂将唐青的颈子勾下来,放开口中含着的手指,暧昧地往情人耳朵里吐出温热的气息,喃语“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唉”
唐青眸色瞬间加深,手伸进被里,抚着情人的腰肢低低道“小垣可是怨我这段时日没有好好陪你么”
林垣扭了扭身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唐青,这一瞬间就像是从里面生出了两只小钩子,将唐青的魂儿勾啊勾的,差一点就让他魂儿都快飞了。
唐青本就有段日子没跟林垣亲热了,如何能受得了心爱之人这般露骨的勾引早已是色授魂与,差一点就要扑上去了。
却不料下一刻林垣突然将唐青一推,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揉着眼睛,把散开的衣裳拉扯了拉扯,还一本正经地叹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总是这般蹉跎时日可不好,嗯,该起床了。”一边说一边还打了个秀气的小呵欠。
唐青的脸登时黑成了锅底,对着林垣怒目而视“小垣,你”
林垣满面无辜地望着唐青,还貌似不解地眨了眨眼,一张小脸上的表情要多单纯有多单纯。
唐大哥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低吼一声就将小绵羊林小弟扑倒在大床上,好一番蹂躏。
于是衣衫乱飞,一片凌乱。
林垣扭着身子躲,腿脚齐上,一阵乱蹬,嘴里还在大叫“白日宣淫,不好不好”
唐青气急,一张大嘴狠狠地堵住了林小弟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于是,世界清净了。
不,确切地说,林小弟的受苦之旅开始了。
林垣确实是圆润了一些,本就滑腻温润的肌肤更是显露出它他惊人的诱惑力,令得唐青的手一放上去就如同被吸住了一般,根本放不开,自是将这耍花枪的小鬼揉在怀里,然后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里到外地狠狠“疼爱”了一番,直逼得小情人眼里滚出了泪珠儿,连连告饶,保证以后再也不跟唐大哥捣蛋了为止。
后来的后来,林小弟咬着被角儿委委屈屈地睡着了,睡梦中犹然皱着一张小脸儿,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唐大哥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看看外面西坠的夕阳,将林垣搂在怀里好一番爱抚之后,方才满意地起身,吩咐下人抬热水进来。
将自己和情人收拾清爽之后,唐青方才省起自己过来看望林垣的真正目的。一时暗笑自己糊涂,色迷了心窍。自是整好了衣衫,搬了椅子在床边,将林垣的手臂自被中拿出来,仔细为他号脉。
片刻后,唐青突然变了脸色,一瞬间煞白无比。为林垣诊脉的手指居然微微地颤抖起来。
不,不可能唐青这样想着,努力定了定神,换了只手重新号脉,手指却颤得越来越厉害,到后来,竟连嘴唇亦微微颤了起来。
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背圆滑,乃是喜脉。
而且,看这个样子,该有两个多月了
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唐青作为一代杏林圣手,一定会以为在男人身上诊出喜脉乃是荒谬绝伦,绝无可能之事。可是,偏偏他爱上的人,就是一个可以为男人孕育生子的男子。
而在这个世界上,在唐青的认知里,与男子结合从而受孕的男人,只有那一个人。
石缘。
那也就是说,林垣,实际上真的就是林缘
望着在床上酣睡的情人,唐青的双眼变得十分茫然,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瞬间在他们二人之间划下一道巨大的鸿沟,令唐青忽然有种要失去林垣的错觉。
对的,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唐青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踉跄着往门外走。
一定,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不,这怎么可能
“爷,爷您怎么了”
耳边好不容易听清楚这一句话,唐青红着一双眼盯了对方半日方才瞧明白,原来面前这人是自己的心腹林大。
林大显然被唐青的狼狈样子吓得不轻,甚至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将眼下的事情禀告给他知晓。
唐青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手一挥,阴沉沉地吩咐道“去,立刻送信让林忠义那老家伙滚来见我”
林大被唐青阴森森的语气激得抖了一下,急忙回道“爷,正要禀报这件事给您林老叔他他今日进了京,就在角门外候着,请求见您。”
“来得好”唐青低吼一声,深重喘息,面色铁青,双拳紧攥,模样十足骇人,好一会儿,总算是平静了些,方才冷冷吩咐道“让他立刻到书房见我。”
“是,爷。”林大不敢怠慢,急匆匆领命而去。
林垣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低垂,夜幕四合的时刻。其实他睡得并不久,上午睡得饱了,只是与唐青一番缠绵消耗了些体力,小睡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然醒了过来。
见林垣醒了,在外间伺候着的金秋与暮雪便端了洗漱用的毛巾皂角等物走了进来,又对着林垣的“嗜睡之症”好一番调笑。
林垣与她们厮混得熟了,也浑不在意。只是见唐青不在身边,有些奇怪,于是问道“唐大哥去哪儿了”
暮雪的眉间染上一抹忧色,轻声道“老爷去了书房。好像是林大对老爷说了什么事情,老爷似乎看起来很生气,现在还在书房没有出来”
林垣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金秋便试探着问道“林爷,您要先用点晚饭么”
林垣摇头“我去书房看看唐大哥有什么事,等会儿跟他一同用晚饭。”他中午那会儿只顾着跟唐青厮混亲热,一点东西都没吃,这会儿早就饿得狠了,只是心里记挂着唐青,还是想跟他一同吃晚饭。
一时穿好衣裳,林垣打发了金秋暮雪两婢去玩,便晃悠悠地朝不远处的书房走去。
也怪唐青知晓林垣身怀有孕之后心神大乱,根本未曾想过若是林垣醒后找上门来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或者他以为白日里跟林垣好一番痴缠耗尽了他的体力,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并未令人好好看顾住他的行踪。
总之,事态就如同一个早已谱好的剧本,固执地朝着一个既定的,却完全不可预料的方向,就那样发生了。
、第33章 今生十九
林垣走到书房外面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有些奇怪。素日里为了方便,唐青总会差几个小仆守在门外,随时端茶送点心,或者唤人前来说话议事,怎生今日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心里奇怪,林垣也未曾在意,就着昏黄的灯光刚要踏上书房的台阶,却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他听了将近二十年,绝对不会认错是属于他的老父,林忠义的声音。
父亲林垣心中疑惑顿起,他怎么会在这里
“啪啦”
一声脆响骤然响起,将林垣吓了一大跳,然后从房内隐约传来唐青提高了的有些扭曲的声音。
林垣心中一阵好笑,唐大哥向来稳重端肃,什么时候居然会这般失态了
可是下一刻,林垣就笑不出来了。相反,他如同一个被瞬间冻住的雕像,定格在了那个瞬间。脸上的血色连同唇瓣一同变得雪白,双眼木然,生命的气息似乎一瞬间挥发在了冬末春初那凌冽的寒风里。
唐青说“这么说小垣,确实就是林缘是我的儿子”
林忠义的声音更显苍老“是林垣确实就是您的亲生儿子唐府的少爷主子”
林垣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很多话他明明听得清楚,却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屋里的对话却依旧毫不留情地顺着寒风隐隐送入他的耳中。
“那他额上的红印呢他出生时明明额带红印的”
“那个少爷在家里长到七八岁上我们才放他第一次出门周围的一群混小子不肯带他玩,还还嘲笑他长得像个姑娘,少爷一气之下回家用刀片把红印给剜掉了还好好了之后居然没有留疤”
“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也是那一回少爷嫌恶缘字女气,便自作主张地要改成墙垣之垣”
“然后你们就放任他这么乱改”唐青怒不可遏“你们就这么依从他”
林忠义语气惶恐“是老奴的错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是了,有这么一回事。林垣神情恍惚地想,当时他想把名字改成鹰,因为老鹰又威武又自由,自己小时候被圈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在天上偶然见过一次老鹰之后就念念不忘,结果父亲不肯让他改,最后好一番别扭之后,方才改成了墙垣之“垣”。
好久远的事情了呢
“那籍贯呢不是让你们在香城安家么什么时候去了石梁城居然不让他读书,反而帮他开了间铺子胡闹还,还敢一直瞒着我你,你好啊,好得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老奴,老奴万死啊主子,老奴实在是把少爷看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不愿意总是逆着他的意思他一个劲儿地想要开店经商,老奴不忍拂意,就就干脆举家搬迁到了石梁城,然后帮他开了间铺子老奴,老奴只是不想少爷那么不开心”
“你让林缘对外说自己出身石梁,又把铺子开到了香城之外的地方,就是怕我一时兴起,差人去看他是否还在香城读书是吧好缜密的心思,哼”
“老奴万死,老奴万死啊,请主子责罚”
“可是林缘的相貌”真的不像是石缘的样子啊
唐青叹了口气,却又倏忽闭了嘴,谁也没有告诉过他,石缘转世后每一世的容貌都会与前生一模一样。
唐青忽然感觉格外的疲累。这一世,他逃避了十九年,最终,却还是没有避开命运那一只捉弄他的手。
早就该起疑了不是么若小垣不是林缘,不是石缘的转世,自己如何会单单对他动了心,生了情,直至情不自禁地将他变成自己的人又怎会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水乳交融,合二为一的满足感
一切,都是这么明晰,又是这么的,残酷。
“林忠义,你一直都在疑惑,当年我为什么会将林缘送走,对么”不知为什么,唐青突然想将这个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倾诉出来,他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若再不说出来,自己恐怕马上就会崩溃。
“你虽然没有开口问,但一直都在猜测,林缘为什么会出现在唐府里,对么”
“老奴”
唐青一挥手,打断了林忠义的话“我跟林缘偶然一次机会认识,然后,我把他带回了唐府,把他变成了我的人而如今,他又怀了我的孩子”
“什么”林忠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一双老眼,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却踉跄着扑倒在书桌上,一瞬间面如土色,嘴唇抖索着,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可,可是你们,你们同是男子啊是是”林忠义甚至不敢说出那两个字,脑海一片混乱“而且,而且少爷是男人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孕”
唐青苦笑着摇头“我们开始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而林缘体质特异,以男身也可以受孕,当初我决定将他送走,就是怕会出现今天这种境况没想到,还是没有逃开,没有逃开啊”
林忠义沉默了,垂着头,老迈的身躯一直在瑟瑟发抖。他无法完全消化唐青话里的意思,只是被那两个可怕的消息炸懵了。唐青与林缘两人有了关系林缘还,还怀了唐青的孩子男人受孕老天爷啊
书房里沉寂了下来,并渐渐被一种可怕的静默所淹没。
却在下一刻,书房的大门,被“砰”地一声,猛地踹开了。
“小垣”
“林垣”
唐青和林忠义一声惊呼,齐齐失色站起身来。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
林缘有些茫然地望着唐青和林忠义,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良久,最后停留在了林忠义身上。
林缘语声战栗,颤颤着问“父亲我是你的儿子,对不对”
刚才那些对话,都是我的幻听幻觉,对么
林忠义老泪纵横,哽咽着道“老奴老奴”却是再也无法说下去。这么多年费尽心力将林缘养大,始终溺爱着这个孩子,林忠义早就将他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在唐青面前,林忠义却说不出那个“是”字。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答案,但那“老奴”二字已将林缘最后一点希望击得粉碎,他的眼神迅速变得空洞而绝望,呆呆地望着唐青,艰难地叫了一声“父父亲”
、第34章 今生二十
唐青面色煞白,他知道自己应该否认,可不知为何,他张不开嘴,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甚至动不了,一动也动不了。
林缘干巴巴地笑了起来,指着自己,又指指唐青,有些神经质地笑“我们是是父子”
“那我们下午做了什么不我们过去这几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就是个怪物,怪物哈哈哈哈,我先是爱上了自己的父亲又以男身受孕,怀了你的孩子,我居然怀孕了,哈哈哈哈我就是个怪物怪物”
林缘嘶声大笑,漂亮的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神智显然已接近崩溃边缘。
唐青大急“缘你别胡思乱想,你不是怪物是我爱的人不是怪物,谁也不能说你是个怪物”
林忠义早已被林缘的样子吓坏了,一时间老泪纵横,只是不知该怎样劝说这个他疼了半辈子的孩子。
林缘只是不听,一个劲儿地大笑,嗓音粗哑干涩,如同悲鸣。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如此嗜睡好吃,如此大异于平常,竟然是因为他有了身孕。
一个男人,有了孕
而且,怀的还是自己父亲的骨肉
林缘所有的神智均被这个可怕的事实击碎了,甚至他已顾不得去想为什么唐青当初会把他送走,自己又为了什么出现在这里
林缘的精神,崩溃了。
唐青见他失魂的模样,心叫一声不好,几步就要冲过去将林缘抱到怀里来。他疼惜这个孩子,这个爱了许久许久的男人,他不想让他受到一点伤害,一点也不想。可结果却是,他受了这样重的伤
唐青一动,林缘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他以一种充满厌憎与仇恨的目光看了唐青和林忠义一眼,然后不待二人有所反应,就那样猛地冲了出去。
“缘”
唐青被爱人那充满恨意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最为担心的结果,还是出现了。那是他难以承受的痛,但是此刻,他根本顾不得这些,他需要将林缘找回来。林缘现在精神大异于平常,决不能受一点伤害。
唐青也冲了出去,冲入了夜色里,林忠义不顾年迈体衰,也急匆匆地跑出了书房。
入夜后的唐府依旧灯火通明,只是暮色深沉,林缘又根本不看路途,如同失了魂一般乱撞,唐青怕他掉到水池荷塘之中,急急令人召集了护卫家丁,一部散在水湾处戒严,一部去追乱跑的林缘。
林缘不择路途地乱撞,最后居然跑进了大厨房里。
唐青紧随其后,身后跟着林大等人,还有一大群家丁护卫,将整个大厨房围得水泄不通。
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的大师傅们根本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人突然闯了进来,再一看那人模样,俊秀得不得了的精致五官,虽然形容狼狈,却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正是唐府“主母”林垣林爷。
却不知林爷怎么突然跑了进来
还不待众人回神过来,林缘突然撞到一个操着剔骨刀剔肉的大师傅身上,然后他如梦初醒,一把就将那锋利的尖刀夺了过来,紧紧地攥在手上,刀尖向前指着诸人,口中尖声叫嚷着“你们,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众人愕然,继而骇然。
唐青紧跟着跑了进来,一见林缘手里居然拿着一把尖刀,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又见他激动不已的模样,心知不能刺激了他,便大声喝令厨房里的人都出去,又命林大带着其他人都退出去。
一时忙乱,片刻后,厨房里只剩下唐青、林缘和现在方才赶到,已是累得大汗淋漓的林忠义。
唐青没有让他离开,他明白这个老人,是真的很关心,甚至是溺爱着林缘。
“缘,你看,那些人都出去了,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唐青轻声安抚着,向前走了一步,柔声劝哄“你先把刀放下”
林缘却尖叫起来,刀尖对准了唐青大声叫嚷“你别过来别过来”
唐青无奈,只好停住脚步,望着林缘那张因为过度打击而扭曲的脸,心中疼惜不已,深吸了口气,方才缓缓说道“缘,不管你怎么想,都不要自我鄙薄。我爱你爱了很多,很多年了”
察觉到林忠义奇怪的目光,唐青也不在意,只用一种陷入了回忆中的舒缓语调轻声说道“我说的很多很多年,并不是诳你我们俩以前的事情,你还记得么你可还记得,去年夏日那个雷雨之夜,我们都在石青山的山洞中避雨,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那个玉石仙人与书生之间的故事”
林缘混乱的眼神有了片刻迷茫,他歪了歪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紧紧攥着尖刀的手也微微动了一下。
唐青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温柔道“其实,那不是一个故事,起码不是一个传说中的不存在的故事那个玉石仙人,就是你的前世而我,就是那个书生”
“还记得吗西王母给了那个玉石仙人和书生一个机会,如果三生三世之中,有一世两人可以相守相爱终生,便可得来来世的九世姻缘”
林缘的眸光清明了些,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紧皱着眉头仔细思索。
唐青还在继续诉说着“第一世的书生转世,是西凉山三十六寨的贼寇头子,他不顾玉石仙人的转世那个丞相家的公子不爱他,甚至根本不记得他,就强行掳走了他,甚至还强占了他,害得两人几乎反目成仇”
“最后,那个贼寇头子被乱箭射死了,就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下一辈子,一定不能这样勉强自己的爱人了,他不想让自己所爱的人恨他”
“第二世的书生转世,是太医院老医正的小儿子,而玉石仙人的转世则是当朝皇帝的八皇子。那医正的小儿子不但是个混蛋,还是个糊涂蛋,他错认了八皇子的双胞胎哥哥七皇子,以为他才是玉石仙人的转世,可却在成了七皇子的情人之后,又误占了八皇子的身子,令他受了孕”
“最后的最后,他害得八皇子失了性命,自己也一命呜呼那太医正的小儿子就想,下一世,一定不能这样糊涂了,他不想让自己真正的爱人伤心难过”
林缘的眼底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泪水,似乎有什么模糊的影像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什么也抓不住,可那种揪心的痛楚与不甘却如同刻在他灵魂中烙印,随着唐青娓娓的讲述,而变得清晰鲜明。
、第35章 今生二十一
“第三世的书生转世,是一个大家族的嫡子,他继承了家业,并娶了一名女子为妻,而玉石仙人的转世,就是这个大家族继承人与其妻结合生下的亲生骨肉”
“当时,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那个刚刚成为父亲的人,抱着那名小小的婴儿,脑海中曾经有过很邪恶很可怕的念头。他渴望自己的爱人渴望了太久,以至于他知道,如果将这名婴孩儿留在身边,一定会忍不住将他变成自己的禁脔,抚养他,调教他,待他长成之后夜夜宠爱他,丝毫不给其他人染指的机会”
“可是那个父亲最终却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肮脏,很可怕,更是对自己深爱了几百年的爱人一种极端的不尊重,他不想再让自己的爱人受伤痛苦,更不愿被自己的爱人用一种仇恨与鄙夷的眼光所看待,更加受不了仅仅是被当做是一个平常的父亲来对待所以他狠了心,决定斩断情丝”
“最终,这个年轻的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孩儿,自己的爱人托付给了一个老家人,令他带着这个孩子,远走他乡,待父亲百年之后方可回来,而这偌大的家业,将悉数留给这个小小的婴孩儿”
听到这里,林忠义睁大了一双昏花老眼,满面震惊地望着唐青,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唐青专注地望着已然平静了许多的林缘,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片刻方才睁开“可是”
语声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唐青突然变了脸色,望着林缘的身后,脸上露出骇人的惶恐之色,喉底深处迸发出一句低吼,便直直地朝着林缘扑了过去“缘,小心”
一直在大厨房帮工的三等仆役吴小七根本没有想到,本以为已经失去的机会竟然会突然从天而降。
从林垣失魂一般闯进了大厨房,到唐青冲进来,并驱散了所有厨房中的师傅仆役,以及随后而来的家丁护卫,吴小七只是片刻的犹豫,便躲在了常年煲汤炖肉的大灶台后面。而可预料的是,一片慌乱的人们,谁都没有发现少了他这样一条漏网的瘦鱼。
他不明白唐青与林垣之间的种种爱恨纠葛,也不想明白。他只知道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大仇家是林垣,他想要林垣死
只是林垣的精神看起来实在有些失常,手里还拿着一把剔骨尖刀,吴小七手里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所以虽然林垣离他很近,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刻动手。
然后就是唐府的老爷对着林垣发了一通奇怪的言论,吴小七听得有些百无聊赖,却意外地发现林垣竟被奇迹般地安抚了下来,手里握着的刀也不那么僵硬吓人了。
很好,吴小七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他发难了,冷不丁地从斜后方跳了出来,操起灶台上一个沉重的大瓦罐,就朝着林垣的头部砸了过去。
林缘显然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本来正随着唐青的话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空茫境界之中,脑中思绪纠杂,一时有些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后,他就看到唐青突然失了常态,大吼着满面惊慌地扑了过来,林缘还是有些混乱,他察觉不到身后近在咫尺的性命危机,他只是不想被人近身,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于是,他做了一个常人都会做出的下意识的防御姿势他双手合拢,本能地挡在了胸前。
而林缘却忘了,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刀,一把剔骨尖刀。
然后他感觉自己突然被人撞开了,手中的尖刀也结结实实地刺入了眼前之人的身体之中。
尖刀入体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将林缘炸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
有瓦罐碎裂的声音响起,碎片瓦砾飞过,有几片崩到了林缘的脸上,其余的,却全被眼前这个高大伟岸的男人悉数挡住了。
林缘茫然地顺着那股撞过来的力道倒在了地上,身上那沉重的重量是属于那个叫唐青的男人,那个虽然是他的亲生父亲,又令他受了孕的男人,却也是他唯一爱过的人。
透过身上人那纷乱散落的头发间隙,林缘看到了林忠义惊恐万分的脸,以及遥远如同天边的呼喊。
整个世界都如同凝固了一般,所有的动作都在刹那间静止。
只有那鲜红却腥热的血,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汩汩地淌在林缘的身上。
林缘躺在地上,犹然维持着拿刀的姿势,而趴在他身上的男人,已然不再动弹。
林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句什么,眼泪却瞬间流满了脸颊。
“唐青”
极干涩极暗哑的声音,林缘知道自己在说话,可那声音却远得仿佛在天涯海角“你不要死”
男人的呼吸微弱,在他颈边还有温热的气息,低低地答“我不想死”
林缘不敢动弹,神智一瞬间全然明晰过来,他终于放声大哭“不,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唐青的体温在迅速流失,那把刀不偏不倚地正好插在他的胸口,肺腑被洞穿,无疑再无活路。他心中绞痛难当,这一世依旧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从此再没了机会与面前这个爱了多年的人续一世姻缘。而更可怕的是,这一世的唐青竟然死在了林缘的手里,这让他心中极是痛楚。他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让林缘如何活下去
费力地抬起身体,唐青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抚上了林缘的脸,猩红的血沾了爱人玉白秀气的脸,但是两人都不在乎。
唐青费力地喘息着,望着林缘的脸,眼里滴下泪来“我本来想着这一世,既不要让你痛苦也不想让你恨我,却没想到,我做得一次比一次糟糕咳”
“对不起,”
冰凉的唇瓣沾了泪,冷冷地贴在了林缘的双唇上,林缘睁着眼睛,眼里的泪花了他的视线,可他依然能够看清楚,唐青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身上一重,唐青的脸贴在了林缘颈间,再也没了生气。
林缘也一瞬间如同死了般,空洞着双眼望着屋顶。任由唐青的血流了他满身。
这是林缘这一生中所度过的最为黑暗的夜。
似乎有很多人冲了进来,那个想用瓦罐砸他的家伙早已消失不见,外面的人乱糟糟的,似乎一直没有找到。林忠义想拦住那个坏人,却被那人给掀翻了,毕竟老胳膊老腿儿的了,伤得不轻,有人想把他抬出去,林忠义却只是不肯,一定要守着林缘,大家都没有什么办法。
林缘将唐青从自己身上放下来之后,就一直搂着他不说也不动,任谁过来劝说也不听,但要有人想将唐青搬走,林缘一定会像一只被惹怒的小豹子一般冲上去咬人。
这是他的人,不论生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贴在唐青冰凉的脸上,林缘的眼泪如滚珠般掉落下来。
如果我说我知道错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管他什么伦理道德,礼教文章,如果我不去理会他们,你就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青,你醒来好么醒来,好么
、第36章 今生二十二
天边露出第一丝鱼肚白的时候,林大面色难看地拨开人群,悄悄走进大厨房,对躺在一张临时搬来的软榻上的林忠义说道“老叔,我们搜遍了整个院子,周边也都搜过了,却是没有找到那个凶手吴小七的影子,真是件怪事”
昨夜明明见到那个三等仆役装束的吴小七飞身扑出了大厨房,因为林忠义在里面喊了一嗓子,众人便都急急围了上去,结果一眨眼的功夫,这人居然就不见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简直是咄咄怪事。
“等一下府衙一开衙我就去报官,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杀害爷的人绳之于法,碎尸万段”林大恨得咬牙切齿。
昨夜的真实场景,除了唐青、林缘、林忠义和吴小七之外无人知晓,林忠义自然不肯让林缘背负上杀人凶手的罪名,于是潜逃的吴小七便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
不过好在昨日吴小七一瓦罐误砸到了唐青身上,林忠义又适时大喊了一声,似乎是把他给吓住了,这才慌不择路地奔出了大厨房。若是他黑了心地再给林缘来这么一家伙,恐怕林忠义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也根本拦不住他。
现在听到林大这么说,林忠义也就点点头,叹息了一记“你去安排吧。至于主子的后事和唐府今后的安排,也得好好合计合计”
对于林大来说,林忠义乃是不折不扣的老前辈,虽然很多管事下人已经不知道此人的存在,但是他的地位在整个唐府都十分超然,作为唐青的心腹,林大自然知道主子对这个老人的看重,因此在这种时刻也不敢擅专,都得跟林忠义商量着来。
林大听了点了点头,又愁眉苦脸地看了仍然跪在地上抱着唐青一动不动的林缘一眼,心里难受,只好对林忠义悄声道“老叔,您看林爷那边,您好歹劝说两句吧”
林忠义这一夜也很不好受,经历这般巨大的变故,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几岁一般,心里对唐青和林缘都是疼惜不已,叹了口气,林忠义正准备说话,一道奇异的吆喝声远远地传了进来。
说是奇异,是因为这段话凝而不散,如同细线般远远自天边传来,临到近前,却又像是就在耳边低语一般,十分清晰低沉,细细听来,却是
“祖传秘方,生死人,肉白骨,包治天下百病”
林大脑袋上登时落下一片黑线。如此恶俗的卖腔儿,又不押韵,格式也不齐整,根本一点可信度都没有,怕是哪个江湖骗子在行骗吧
林忠义却侧耳倾听片刻突然自榻上跳了起来,差一点折腾坏了一把老骨头也顾不得,只急急抓了林大的手叫道“快快令人去将老神仙请进来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老爷就有救了
林大自然明白林忠义的潜台词,见老叔激动得连声音都扭曲了,心中大不以为然,口中说道“老叔,这种卖腔儿您也信,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嘛。再说了,老爷已经过世好几个时辰了,怎么可能还能还魂呢”
林忠义老眼一瞪,喝道“你个小崽子懂什么这唐府如此之大,大厨房又在院子深处,若是普通江湖骗子,如何能将卖腔儿唱到这里来定是什么奇人异士可以救活主子也未可知快,快,不要啰嗦了,老神仙若是走了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