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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雄成长手册 第13节

作者:我即江湖 字数:24461 更新:2021-12-29 02:19:21

    由于在赵国境内行军,因此粮草并不多,主要由粮草督运从各州郡调运,减轻了军队辎重,加快行军速度。

    赵元早就靠在某爹怀里狠睡了一觉,半路还打起小呼噜,嘹亮得很。他那呼噜声一起,魏宏魏杰就忍不住哈哈笑,魏杰还笑话他不该叫“阿奴”,应该叫“彘奴”。前面甲逊带的百来人个个耳聪目明的,都听见小郎主那婉转的呼噜声,憋笑憋了一路。

    “阿奴,”赵谌抱着儿子下来,到河边抓了一把雪,轻轻碰碰小脸蛋,“醒一醒,别睡了”

    赵元被雪冻得一激灵,睁开眼就看见他爹的帅脸,眉头微蹙嘴角紧抿,妈呀,这是要发火的微表情昂他一下子就清醒了,下了地蹦蹦哒哒,向他爹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了嗯他自己撅着屁股蹲在河边洗了把脸,冰冷的河水汩汩流淌,河底有游鱼,但都潜在河石地下,他伸爪子想去摸那些鱼,结果没摸到底,自己差点一头栽进去。

    “小心”好在某爹眼睛没离过他,眼疾手快拽住赵元的后领子把他拎了起来,“这河水看起来很浅,实际还有一米多深,里头还有碎冰,不要随意乱摸。”

    “喔。”赵元垂着手脚,像个狮子幼崽一样被他爹叼着去了最大的篝火旁。

    火头兵正在烧这一营区的晚饭,行军途中只有早晚一顿热饭,中午一般原地找地方休息,蹲着坐着啃完干粮就算一顿饭,而晚饭不但是一天之中最后一顿,每人都有肉的份例,所以受到万众期待,火头兵也不敢随意糊弄。

    赵小元被赵谌命令到篝火旁取暖但不准玩火,于是跑到正在用一个大树枝子搅汤的火头兵旁边,踮着脚往锅里看。这锅汤从扎营就开始熬了,等到队伍陆陆续续来到营地,足有三四个小时。汤色已经开始发白,带着足量肉的大骨头在汤里起起伏伏,还有些奇怪的干草在里面。

    “那草是啥”他指着那些干草问道。

    火头兵是从乡里召的,从没见过这么白白净净的娃娃,穿着又贵气。他涨红了脸,用带着北地乡音的官话道“回、回小郎君,这是鱼腥草,随侍医给的,说是南边的一种药草,煮了水能去火毒。这些天不都喝羊汤捏,我咂摸着就扔进汤里一块儿给煮了。”

    赵元哦了一声,使劲伸鼻子嗅嗅,还好,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反而是羊汤的那种带腥膻味的香气越发浓烈。这种用柴火大火煮出来的汤,似乎就和家里精炖慢熬出来的不一样,别有一番风味。

    他想想,就从自己的袍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展开给那个火头兵看“要加一点这个吗这是我让人研磨的五香粉,里面有胡椒,要不要撒一点进去”

    火头兵叫铁汉,纠结地看着小娃娃手里的纸包心想这就一小撮,够啥呀可是他看着赵元仰着的小脸上一脸期待,就捏起一小撮闻了闻,点头道“恩,是上好的胡椒。”然后撒进锅里,大树枝一搅,就不见了。

    汤好了,另一名火头兵提了一筐蒸好的饼子。大家每人分两个半饼和一碗带骨连肉的羊肉汤,就围坐在一个个篝火旁呼哧呼哧喝汤啃饼。

    赵谌等将领在中军帐里吃饭,伙食倒是一样的,只是羊肉单独切了出来,配了些蘸料,汤里加了足够的大料,味道足些,再加上做得略精细些的饼子。

    “将军,看如今的速度,最多二十天咱们就能赶到江州了。”魏宏捧着汤喝了一大口,用筷子点点沙盘。

    “可是沿路征集粮草,辎重也在慢慢增加,以后速度不会像今天这样快。”魏杰不赞同地摇头,“我看得有一个月才能到,也不知道那边能不能撑一个月。”

    赵谌看着沙盘,沉吟片刻“犬戎向来袭城即走,从不停留,这一次掠过江州三郡,按理说足够他们安静一段时日无论如何,我们加快步伐,沿路照旧征集粮草,路上五万人吃喝嚼用多少会消耗一些。”

    几人吃完饭纷纷告辞回各自的营帐,赵谌这才把沙盘打乱,脱下铠甲往内室走。他掀开毛毡帘子,不由楞了一下,只见一张小方几上摆着羊汤羊肉和饼子,都还冒着热气,他的小阿奴盘腿坐在旁边,脑袋无精打采地靠在桌子上。

    “阿奴,你怎么不吃饭”他几步走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坐着,“是不是吃得不习惯”他想想就觉得应该是如此。他家阿奴从小锦衣玉食地娇惯着,像羊汤这东西无不是炖煮了半天细细地加了作料才能入口,军队里的这样急火熬出来的,配的粗粮饼子难怪阿奴吃不下。

    赵谌同志心疼极了,大冷的天,也不能不吃啊。

    赵元无语地推开他爹的大手,给他舀了一碗汤,给自己舀了一碗汤,然后道“好啦,开饭。”

    赵谌“”

    他儿子是要把家里那一套原样照搬吗

    还是在抗议自己不陪他吃饭

    赵谌立刻道“阿父很感动,很高兴”

    某元斜了他一眼,仔仔细细地挑了几片大而厚的羊肉搁到自己碗里。

    “阿奴,你不是应该把肉给为父吗”赵谌无语地看着儿子精明的小动作,这绝对是在报复他呢。不就是捏了一把雪把他给弄醒了也不知前段时间到底是哪个小混蛋捏了个滚圆的雪团子塞进他的裤裆里。

    赵元埋头苦吃,那魏宏还能捧着碗吃饭,他爹却顾忌形象硬饿着肚子在那里开会,自己一个人哪里吃得下呢

    赵谌端起碗喝了一口汤,立刻尝出来这里面加了家里的五香粉。他低头看看儿子,见赵元吃得香喷喷,一个小人啃了两块饼也不嫌拉嗓子,顿时忍不住笑了。虽然这一趟带阿奴出来,未必没有磨练他的意思,但到了细节处,赵谌仍然舍不得儿子吃苦,可是他家这个小东西,似乎适应力一惯不错,能吃又能睡。

    想来他会喜欢西关的。

    因为临河并不缺水,晚上父子俩儿还是在一个木桶里洗的澡。按照国君的意思,他一趟去不但要打胜仗赶走犬戎,还要接替西关骠骑将军,轮值起码得五年。既然一去就是几年,自然要在将军府安顿,也就带了几车的随身用物品,包括这个大木桶。

    赵谌给赵小元搓完背,让他正对自己坐着给他搓手脚。小小的手掌肉出几个小窝窝,一副没长大的样子,脚丫白嫩圆胖。赵谌抬起儿子的小脚丫仔细看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里痒不痒”他问赵元。

    赵元正给自己泼水哩,闻言动动脚趾头“嘤,有点痒。”

    赵谌不由忧虑。阿奴皮肤嫩,一整天虽然穿着厚靴子,毕竟冒着寒风,竟有些冻着了。这才头一天呢。

    “洗完澡我让随侍医来,他那里有冻疮膏。”他又拽了儿子另一只脚丫查看,好在都白生生的,没哪里发红发肿。

    内室里狭小,但是点着火盆反而暖和。赵谌用毯子把赵元一裹,走进内室塞进被子里,被子是立秋熬了几夜赶制出来的,缝了两层厚厚的毛皮,里头塞进棉絮,又重又暖和。赵元光着身子像条小游鱼一样钻进被子深处,舒服地打了个滚。

    随侍医跟着赵谌过来给他看了看,只说连续几天用姜片涂抹,每晚泡热水搓揉就没事。赵谌见他说的真切,也就没要膏子,毕竟随着朝北方深入,患上冻疮的士兵会越来越多。

    父子俩儿这才算是歇了下来。赵元自己穿上寝衣,看见老爹的头发还潮嗒嗒披在背上,就坐起来找了干布给他擦头。

    “阿父,下回再不能这样出去,头发没干着了凉会得头风。”他语重心长地告诫某爹。

    赵谌眼里带上笑意,听着儿子絮絮叨叨。

    “后不后悔跟阿父出来受苦”他开口问道。

    啊

    赵元捏着布从他背后探过脑袋“阿父,你嘴巴都咧歪啦”

    赵谌脸一板,把他抓到怀里斥道“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我还没说你,铁汉都跟我讲了,下回不准再撺掇他放你那些作料听到没军中食物乱投东西是要被当做投毒论处的,你是我儿子也不能例外,小心被当成奸细”

    赵元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知道啦,我就是看他人挺好的,跟他做盆友呀。”

    是挺好玩的吧。

    赵谌心想,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那些小九九。旁人道他家这儿子又善良又聪明,也该去看看宫里那处死的寺人的胳膊,四个小洞,一洞一颗小乳牙,凶悍的跟狼崽子似的。

    顺便一道,这个旁人,指的是申华。

    自从上回宫里事发后,申华彻底喜欢上赵元。他虽然知道跟范家有关系,但毕竟赵元是为了救他儿子落的陷阱。申坤也彻底成了赵元阿兄的脑残粉,知道他要跟着赵谌去西关几年不回来,前几天来中军府哭得直打嗝。

    赵元坚持要赵谌把头发在火盆旁烘干,然后才熄灯睡觉。他虽然一路睡着,但其实因为环境变化,身体还是吃不消,很快就窝在某爹怀里,捏着某爹的衣襟带子开始打呼了。

    赵谌抬头看着帐子顶,一手轻轻地给儿子摸背。

    “阿父对不住你。”他叹了口气,侧头在儿子头顶亲了一口。

    第59章 羊肉贴饼

    到达江州的那一天,天空又开始飘雪。经历大半月的行军,兵士马匹都已经疲惫不堪,再加上气温一日比一日更低,甲衣几乎要冻住,因为大部分行军路途都沿河或者野外,一旦下雨下雪道路就泥泞不堪,不少兵士的棉靴湿了干干了又湿,脚都冻坏了,抹了药也不管用。

    虽然江州更冷,但是等到了军营,就能不再长途跋涉,就能有热水和干爽的靴子。等大军行至最北边的淮郡,所有人的精神都不由一振。

    赵谌和几位上下军将领要随军到军营报道,一堆琐事,所以赵元就由甲逊护送,带着两个婢女和几车的家当先行去将军府。原本住在将军府的骠骑将军介汉则举家搬到另一座府邸,向来官大压一级,介汉早半个月就清空了将军府搬走了,倒省得赵谌的事。

    赵元和立春立夏坐在马车里,他穿着北方那种对襟袄子,双手拢在袖筒里,头上也戴着有护耳的毛帽子,裹得像个球似的朝外头看。

    在他身后,立春发出一声带着怜悯的感叹“先头听您说十户九空,奴还不信呢,现在看果真如此。真是太惨了”

    是啊,确实凄惨。

    赵元一路看着,街面上除了几家药房和一些卖羊汤肉饼子的店,竟是一片萧条。几乎每个关着门的临街店铺外头都飘着白布条子,偶见零星行人,要么是跨刀的兵士,要么是提着篮子的老妪,按理一个边关大郡的府城应当有的繁华拥挤,一丝一毫也瞧不见。

    立夏还更操心,她愁眉苦脸地看着外头的街道,问立春“姐姐,那采买可怎么办这回随军来,根本不敢多带东西,那将军府只怕不小,就算人再少,也要住个几年,总不能就收拾几个房间再者说,郎君和大郎都辛苦,吃用就算比不上府里,也不能太差呀”

    立春何尝不发愁呢。

    这次立秋特地指了她来,也是为着她能管住人,立秋既不能来,不管来的是立夏还是立冬,总须得有人能管她们。其实就算立秋不说,她也会主动请缨,这一年经历了些事,她算是看明白了,立秋遇到大事就只顾郎君,她却不放心大郎。

    大郎就如那正在抽枝发芽的小树,还没长大呢,就要来这边关遭遇风吹雨打,她唯能做的就是做那浇水施肥的匠人,尽己所能地照顾他。可这里物资如此缺乏,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马车到了将军府,里头已经有四五个亲兵打扮的人在来回搬运东西,甲逊下了马要抱赵元下来,赵元从他胳膊下面自己跳了下去。这一路虽然赵谌虽然无意锻炼赵元,但环境毕竟不如绛城的中军府,赵元还是慢慢脱了一些娇气,变得按照魏宏的说法变得皮实了不少。

    立春和立夏忙着指挥人搬东西,赵元哒哒哒跑了进去。

    位于边关的将军府有着鲜明的北地建筑风格,高高的院墙,防走水的屋顶,没有绛城高门府邸里绿荫荫的花园子、雕梁画栋的房梁檐角和各式各样的影壁月洞门,反而前后都有一个大青石铺地的校场,利落干净,充满了粗狂的野性。

    以上是赵小元的视角。

    实际上立春一踏入这座府邸,就一脸嫌弃,立夏更是大惊小怪地叫道“这哪儿能住人那咱们府里下人住的后罩房好歹也比这里多个小花园子,怎么这儿连个垂花门都没有”她一边往里四处打量一边抱怨,“姐姐你看看,这前头倒是大得能跑马,可连几颗树都不曾有,冬天风吹冷夏天日头晒的,后头也没甚个湖啊亭子的,摆宴在哪儿摆万一要来个客人”

    立春拍了她一下,嗔道“摆甚么宴郎君来这儿是领兵打仗的,这处遭了大难,哪儿还有人有心思飨宴哩”她说着就叹了口气,“好在咱们人不多,既没有女眷,也不须那些个排场忌讳的。”

    赵元懒得听女人们絮叨,自个儿进到第二进正房。这里的房子竟没有沿廊,只基座高些,跨个两三级台阶一个大门槛就进了屋,屋里倒铺了一层色泽艳丽织花繁复的长毛地衣,只是内室里却是正儿八经的火炕了。

    许是一直有人住的关系,屋里并不潮湿,细小的摆件都没有,但大件的诸如十锦槅子,黑漆的卧柜和妆台,方几矮几案几俱都齐全,房里的帷幔是那种厚厚的毡子料,只用锦缎镶了面,还是八成新。

    他满意地在自个儿和老爹未来几年的卧室里兜了一圈,就出去了。

    甲逊正和几个亲卫一人夹着俩儿箱笼进来,看见赵元就道“小郎主别乱跑,府里人进进出出地小心给拐了去”

    赵元冲他翻了个白眼,这话除了加个“小郎主”的尊称,其内容就跟招呼小猫小狗似的他不满地哼了一声,跟着甲逊往第二进厢房去,那里反正没人住,干脆充作仓库放一些贵重物品。

    “我的大红枣呢”他看着甲逊放下箱笼,大冬天的甩了一把汗。

    甲逊拎着赵元的领子把他挪到不挡路的一边,嘴里道“你的大红枣还在吃奶,得等断奶了才能给你送来。”

    对,这也是赵元喜欢这个新家的原因之一。中军府虽然也有校场,但比较小,想要跑马不大可能。但是那会儿他还小,便是矮种马没人帮助都上不去。这次在行军路上,起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赵元都是待在他爹的马背上,赵谌同志便顺便教他怎么控缰绳,怎么安抚马匹,甚至答应把在路上出生的一匹马崽送给他。

    赵谌这回带出来的战马,都是大宛马与中原良驹交配得来,极为珍贵。这些用来的配种的大宛马还是百年前大宛进贡给赵国,由御马苑小心繁养直到如今,一旦混种,也超不过四代。因为大宛马不知何种原因,与本地马交配几代后就渐渐失去繁育能力,三四代后产下的马匹基本已经看不出大宛马的基因。

    赵小元的大红枣,就是一匹最成功的的第二代杂交马,身体强壮,而且兼具灵巧和速度。

    “小马离不开阿娘,唉,快点长大就好了。”某元嘀嘀咕咕地跟在甲逊屁股后头,“那你一会儿带我去看看呗,感情要从小培养,时间太长,我怕大红枣忘了我呀。”

    真是个小话唠

    甲逊搬了几趟东西,他家小郎主就缀在屁股后头絮叨了了多久,虽然这种待遇很少见,但是酸爽过头耳朵就受不了了。他拍拍手下,示意剩下的交给对方,然后转身八字腿蹲下来看着赵小元。

    赵元后退一步,警惕地瞅着他“干、干甚”

    甲逊坏笑了一下,朝他勾勾手指“小郎主来,属下带你上城楼子看看。”

    “你别想害我犯错,”赵元一脸“我已经识破你的诡计”的表情盯着他,“小孩怎么能随意上城楼到时挨揍的可是我”

    “你以后迟早在军营里头混,早些去没人会说你,走吧”甲逊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小脸,趁他没反应把他抱起来就往外头走。

    然后就被赵元差点揉成猪头。

    边境的府城还有个不同,就是街上可以随意跑马。当然,这跟现在街上太过空旷也有一定关系。甲逊骑马带着赵元小步颠着,抬头就可以看到远处高高的城墙。

    北边似乎什么都很高大,城墙,院墙,树,马,还有人。赵元坐在甲逊前头,看着两旁的店铺,都有高高的门槛,偶尔院子里探出一棵树,树干都笔直笔直的,拼命往天上伸,似乎为了长个头费去了所有营养,连树叶都没几片。

    甲逊见赵元看得出神,就单手抱着他指着路边一家食肆问“这一家卖的羊肉饼吃不吃”

    赵元闻闻空气里的香气,就直点头。甲逊也不下去,驱马到食肆门口,从怀里掏出几铢扔给守在门口的老头“给我包四个饼。”

    那老头就从一口大锅里捞出热气腾腾的羊肉,剁成肉茸塞进切开的饼里,然后把饼贴着炉火烘烤几下,撒上些胡椒子,用油纸包着伸手递给甲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

    赵元忍不住瞥他几眼,那老头许是见到小娃娃,终于从满脸皱纹的老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也显得格外僵硬。

    甲逊眉头一皱,直接驾马走开。他用抱着赵元的手摸摸他的大脑门,自己捏着一块饼让赵元吃。

    “你别去看他们了,趁热赶紧吃。”

    赵元闷闷应了一声,就伸头咬了一口。这里的羊都是从关外买来的,那是指不打仗的时候,羊肉十分新鲜,卤汁醇厚,夹在酥得掉渣的饼里一口下去简直能幸福到骨子里。可是出乎意料的,赵元却从中吃出了一点苦味。

    “城里怎么只有老人”他仰头问甲逊。

    甲逊正用粗糙的手指替他擦去嘴角的渣滓,闻言漫不经心道“年轻的要么征去了军营,要么死了,像这种开着店不走的,估计儿子还在当兵吧。”

    赵元小眉头就皱成一团。方才那老人家可上了年纪,既有儿子,也当是娶妻生子的年龄呢他早主意到店铺一角悬挂的白幡,也不知是家里什么人死了。

    甲逊揉揉他的脸蛋道“你才多大,皱甚个眉头如今咱们来了,迟早给死的人报仇。你要是难受,就好好跟着郎主学武艺,学兵法,长大了也来当将军保护咱们赵国人。”

    赵元瞪了他一眼,半晌点了点头。

    每座城池都有城墙,都有城门将,但淮郡府城这里的城门将却完全不一样。他们满脸尘土,铠甲上都是锈迹泥点子,眼里带着血丝,身上手上带着伤口,但是他们个个身姿挺拔,握着尖头戟的手纹丝不动,目光坚定带着杀气,人人都如出鞘的利剑一般。

    这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兵。

    城门将看过甲逊的腰牌,就让他们上去。甲逊把赵元放下,自己在后头护着,让他自个儿爬上去。赵元前辈子没爬过什么长城,这里高高的石头台阶一级都有他的大腿高,他得使出吃奶的劲,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他能感觉出一路上城门将的视线跟着自己,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但是那些视线似乎都会说话。小孩子的体力毕竟有限,爬到三分之二,赵元就有些脱力了,膝盖一滑差点出溜下去,叫甲逊一把抱了起来。

    甲逊给他抹去了汗珠,带他走上了城楼。

    城墙就足有十来米高了,连垛墙都有将近两米。赵元被甲逊抱着,才能扶着垛墙往外望,然后彻底被震撼到了。

    城下有护城河,不远处就是大片军队扎营,更远处挖了战壕,拉了荆棘网子,赵国的旗帜高高的飘扬。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冬天大雪覆盖了草原,裸露出来的全都是黑色的土壤,白雪黑土,黑色的河流蜿蜒,一切都显得那么苍茫悲壮。。

    甲逊抱着他指向西边“你看那边,知道那烟是怎么回事吗”

    赵元往西边看,见那边浓烟阵阵,黑气直冲云霄。

    他看向甲逊,甲逊便沉声道“那是燃烧尸体的怨气那里面既有城里百姓的尸体,也有咱们赵国的将士,还有死去的犬戎人死的人太多了,一家死尽,便没有人认尸,为防疫病,只能全部焚烧”

    赵元张大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

    “喝喝喝杀尽犬戎杀尽犬戎”

    不远处的军营里,一排排的士兵变幻队形,挥着手里的长刀,发出震耳欲聋,雄浑有力的怒吼。其中有几个骑着马的将领身披红色披风,举着刀来回逡巡。

    “杀尽犬戎,卫我赵国”

    杀气冲天

    赵元几乎是马上听出那将领回荡在城门外的声音,那是他阿父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归属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赵国人,此时站着的地方,是赵国的土地。他的阿父是赵国的大将军,愿意为了这片土地抛头颅洒热血

    他吧,上辈子虽然吃了些苦头,但那些苦头,在一个制度健全和平多年的国家里,其实很有限。比如即便他是个孤儿,因为有国家教育制度,他还是能够上学而不是做个睁眼瞎子,将来还是能够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

    到了这时代,他更是像要被弥补上辈子的辛苦似的,简直如同掉进了蜜罐子。虽然没有亲娘,可是他爹那是变了法子从生活到心理的去宠他,他所受的苦无非就是一些算计,可是比起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值一提。

    有更多的人,正在死亡里挣扎。

    赵元看着他爹骑马的英姿,突然迫切地想要长大只有长大,他才能同样骑着马,和他爹并驾齐驱,他爹上战场,他就跟着上战场他要保护赵谌,要保护周围的人

    第一卷完

    第二卷雏 凤 初 鸣

    第60章 水泡子煮鱼

    暮春三月,乌仑盖大草原刚刚度过严寒而漫长的冬季。

    雪层融化汇入银带河,如同绸带一般蜿蜒在茫茫无边的草原上。大大小小积水而成的湖泊和水泡子如同散落的琉璃珠子,在低矮的云层倾斜而下的一丝丝金色的光线里,如同最上等的水银镜一样反射亮芒。

    然而在牧民眼中,三月是草原最贫瘠的一段时间。鲜嫩的牧草还没有长出来,土壤潮湿泥泞,可是储存的干草饲料早在三四个月的冬季里消耗殆尽。草原的上的野狼狐狸狍子饿了一冬,也不必蹲守,便扑到了跟前,羊群也没力气逃跑,不到半月就少了大半,母羊没有奶水,刚下的崽子不是饿死就是被狼叼走。

    恰是这种青黄不接的季节,也是犬戎等草原游牧族袭城最疯狂的时候。

    一群犬戎士兵围坐在一个小小的水泡子边上,一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话,一边将火堆里烧红的石头扔进水泡子里,然后丢了些肉干和鱼,水很快就滚了起来,飘出阵阵香气。十六、七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在主人旁边低头掘着草根,长长的马尾甩来甩去。

    一群貉贼咱们这儿蹲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他们倒吃起来了怀夕身上搭着草甸子,盯着香气来源咬牙切齿。

    嘘趴在最中间的少年握着长枪压在他们身上,闻言手腕用力,枪头便弹了一下怀夕的屁股,他严厉地瞪了怀夕一眼,用口型让他闭嘴。

    他们悄无声息地趴在缓坡下头,身上的颜色跟周围黄黑的草皮几乎融为一体。

    香气越来越浓,十个犬戎人掏出酒囊开始喝酒吃肉,发出粗野的笑声,显出十分的得意。少年侧耳一听,妈的,还在那儿吹嘘他们是怎么从西关牧民手里抢来的上好马匹。

    大郎,咱们甚个时候动手另一个少年也听懂了,忍不住凑过去耳语。

    中间领头的少年修眉一皱,微微摇头。

    又等了两刻钟,那伙犬戎人终于有了些醉意,一开始还时不时谨慎地四处望望,现在已经东倒西歪地说起黄话骂骂咧咧,酒囊散了一地都是。

    领头少年嘴角一勾,打了个手势,埋伏的几个少年人便都精神一振,个个背部紧绷握紧了兵器,犹如潜伏伺机的幼豹一般,目光凶残地盯着那些犬戎。

    就在水泡子边的笑声达到最肆无忌惮的一点时,领头少年猛地挥手,六个人便一跃而起,猛地扑向犬戎。

    战马先于人察觉杀气,各个撩起蹄子仰头嘶鸣预警,倒是被抢来的几匹马不声不响。正阳怀夕二人手握长刀,劈头直下收了两颗人头,血喷溅出来跟下雨似的,立刻惊到了其余八个犬戎士兵,他们怒吼着滚到一边,拔出雪亮的大刀。

    “都让开”领头少年喊一声,长枪一震,手握住枪尾用力一扫,五六个犬戎士兵噼里啪啦倒了下去。他手腕使劲,枪杆往回一收,一挑,一个犬戎就被他硬生生挑离了地,哀嚎着摔去了坡下,滚了几圈便没了声息。

    另一个白净皮子的少年就哈哈大笑,几步冲到一个正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兵跟前,一脚踩翻,单手提刀往下一刺,立时便割断了脚下士兵的气管。这些犬戎士兵喝得半醉,手脚不听使唤,加上突袭来得迅猛,顷刻间便死伤大半。唯剩两个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转眼就跑出去七八米。

    “阿达阿恒”领头少年吼了一嗓子。

    两个晒得黝黑的小子丢下手里的死人,转身就把手里的长刀甩了出去,两声闷响,逃跑的两个犬戎士兵就刀钉死,从马上跌了下来,血水沿着湿润的草皮蔓延开。

    一场小型的突袭就这样干脆利落的结束了。

    领头人,也就是赵元,低头看着水泡子里烧成乳白色的鱼汤,满脸可惜。

    “大郎,你看啥哩”正阳第一时间跑到赵元身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望去,不由无语,“这汤里混了犬戎的血了,不能喝”

    赵元郁闷地用枪头搅搅鱼汤“我知道,唉,这可是野鱼汤,鲜着呢好容易有羊汤以外的东西吃吃”

    “你们还在干啥子快点割首级啊”远处收了刀回来的吴恒提着两颗人头,丢了一颗到赵达手里撑开的麻袋子里,“咱们可得快些回去,不然叫我爹发现要吃军法”

    怀夕费劲力气割了他和大郎还有正阳的,丢到麻袋子里,手都已经开始脱力,闻言便哭丧着脸喊赵元“大郎,咱们可快点吧郎君巡视回来就得找你,找不着咱们就惨了”

    赵元翻了个白眼,竖着枪头在草甸子上蹭蹭,然后过去看那十来匹马。这样的季节,犬戎人还能把马养得这样肥壮,可见抢了不少东西。

    “马全吗”白净皮子的崔明跑过来跟着他一块儿清点马匹。他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对,就转头问赵元“我怎么觉得少了一匹”

    赵元也看了一圈,脸色一沉,咬牙道“可不就是少了一匹”他明明记得分给那牧民八匹好马,其中就有他的大红枣,红棕色的鬓毛,唯有额心一缕洁白的毛,所以他的马还有个小名叫毛毛。结果一清点,除了犬戎人的十匹马,还就他的毛毛不见了。

    正阳也跟着焦虑起来,搓搓手转圈“这可怎么办大红枣那么聪明,不是都跟他说好了叫他看着其他马匹的么”

    赵元面无表情,但心里的焦急不比正阳少。毛毛可是他亲手照看大的,跟他亲如兄弟,上了战场就是战友,毛毛很聪明,能听懂简单的指令,这回竟然不见踪影。他低头看着一个犬戎士兵的尸体,眼睛里就燃起怒火,别是给这群蛮族给杀了吧毕竟毛毛一看就是群马的头子。

    “算了,大家收拾收拾先回大营,”他一挥手自己翻身上了一匹马,“这里不能久待,天一黑狼就得来,全部上马”

    他这个小小的伍长倒有一点便是等闲百夫长千夫长都未必能做到,那就是令行禁止。当然五个人和一百人一千人不能相提并论,但论起让一个独立的人如人偶一样听话,一个人和一百个人的难度之大并不不同。

    赵元口令一出,其余几人立刻拎起麻袋翻身上马。其余马匹都拴在一起,它们会本能地跟着大部队走。

    十来人的马队溅起水花,朝着远远矗立的西关城门疾奔而去。

    此时西关大营里已经炸开了锅,无他,大将军的独子,还有下军军佐的儿子,崔家的嫡幼孙,以及其他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都特么不见了跟着一块儿不见的还有马场里的七匹好马,还有赵元的大红枣

    赵谌往周围百里的哨楼巡视两天,一回来就四处找不着儿子这不是要逼死当爹的吗他掀开帐子刚出去,就撞上一样正在到处找儿子的下军佐吴生,两个爹目光一对,就觉得不好。赵元鬼精鬼精的,刚升的小小伍长就带了自个儿的小伙伴,几个小东西聚在一起,那简直破坏力惊人。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不假,几个孩子上天入地就没有不敢去的地方要说军法,西关一打仗就有人死,谁舍得对孩子动手何况这几个孩子都是当兵的好苗子

    赵谌一身铠甲未脱,在中军帐里来来回回踱步。吴生怒得直拍案几“娘的臭小子看回来老子不揍烂他的腚”说着又纳闷起来,侧头问监军,“您说说,他们带走那些个马干甚”

    “吴将军莫急他们骑不了这么多马,”廖霆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马奶子,“这马肯定有用途。”

    甲逊掀帐子进来,对赵谌道“郎主,外头几个牧民求见。”

    赵谌立刻转头,厉声道“让他们进来”

    几个人都是常年受犬戎欺压的草原牧民,进帐子见到几个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的将领,腿都有些个软,立刻把赵元找他们,让他们用马匹吊犬戎来抢的事情讲了一遍。

    这在西关是习以为常的事情,犬戎人在北草原建立了白狼国,不光频频侵犯赵国边境,还抢掠周遭的草原民族,但这些人通常都是骑马使刀的好手,反抗起来犬戎也要损兵折将的,于是往往抢了马就走。

    那几个牧民寻常跟赵元也有交情,看天都快黑了几个孩子还不回来就有些担心,忙到军营求见赵谌。

    赵谌一听就知道这是他儿子想的馊主意。

    “你们可知那些犬戎人都往哪个方向去了”他脸黑得似锅底,一字一句问道。

    长相粗狂的牧民给他的气势压得险些连头都抬不起来,忙掀帐子指着一个方向,用蹩脚的汉语道“两个时辰前去的,不会太远。”

    赵谌不能妄动,甲逊却立刻就要带人去找,这时候大红枣却自个儿溜溜达达地跑了回来,沿路兵将都拍着他打招呼称奇。赵谌大步出去,大红枣见了他立刻委屈地嘶鸣几声,跑过来用大脑袋来回地蹭。

    “毛毛怎地一个人回来了”甲逊冷汗刷的就下来。

    赵谌却摇摇头,抚摸着马头道“阿奴没事,否则大红枣不会这个反应。”他心头担忧一缓,怒火便跟着上头,只恨不得家里那臭小子就在面前,他还真要跟吴生学一学,非狠揍一顿那小东西的屁股不可

    于是等到赵元带人连马一块儿回到军营,军营里反而一阵诡异的祥和气氛。

    第61章 春饼

    “报大将军,卑下等人带回来十匹战马,十人首级,其中一人乃犬戎军中百夫长”赵元单膝跪下,正阳便把麻袋都解开,血淋淋的十颗人头摆在众人面前,再加上十匹明显来自犬戎的上好战马不安地来回躁动,不少将士都开始欢呼起哄。

    “好小子”魏宏赞叹地拍拍赵元,“上回听到这伙人劫掠心头就有注意了吧”他来回扫了一眼不卑不亢,“装模作样”的几个小孩,啧啧道,“你们胆儿也忒大,就那么跟着那伙犬戎深入草甸子也不怕回不来”

    赵元眉头一挑看着他“是魏叔胆儿太小我们计划周详,为的就是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得带得战利品才行”

    魏宏和魏杰都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乐得不行,直夸虎父无犬子。这还真不是奉承,毕竟货真价实的首级就在那里。要知道,军队里寻常二三十岁的老兵,都不能说自己能布置一个这样的计,还能成功地实现,还能毫发无损地带着全部敌人的首级回来,何况这还只是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赵谌先盯了一眼自家得意洋洋的儿子,然后赞赏地地看着他们,示意记下他们的军功。军营里顿时又是一阵欢呼。遂即他抬手往下一压,众人又都安静下来。

    “赵元能审时度势,谋略得当,你们几人配合默契,依令行事,你们的军功得来名副其实不愧为我赵国将士”他眉头一敛,话锋一转,又道,“但是,西关大营我为主帅,赵元再大大不过我,我说过无故不得随意离营,你们不但擅自离开,还盗取战马,这笔账怎么算”

    几句话说完,四周已经静得落针有声了。

    赵元对着他爹本来就心虚,此时原本骄傲地脑袋也低了下去,而且不知为何,连屁股都开始隐隐作痛赵达这个一贯老实巴交的涨红了脸,崔明那张脸皮更是薄得要命,吴恒向来崇拜赵谌就不用提了,只有正阳和怀夕不惧。

    他们俩儿原本就是赵谌给赵元找的伴当,赵元若是以后当官,他们就随着赵元在外行走,充当随从,如今既入了军营,也就跟着来当亲兵了。对他们来说,赵元既是主人又是上官,哪怕是杀人放火呢,也没有不听的道理。

    赵元只心虚了片刻,就低头道“回禀大将军,卑下愿一力承担”身后几人立刻蠢蠢欲动,他微微抬手,即便是按耐不住的赵达,也反射性地闭了嘴。

    赵谌眼底收下这一幕,心里满意,脸上却不显,沉吟片刻就道“身为将领,就要为手下一兵一卒负责,既如此,你便绕校场跑跑六圈,挥戟百下,大声背诵军规十遍。”他扫了一眼其余几人,“你们在旁监督。”

    校场一圈一千米呢赵元在心底悲愤地挠他爹几爪子,还背军规他一遍也背不下来昂不过,这么罚过以后,他爹应当不会再打他屁股了吧

    “喏”他龇牙咧嘴地行礼,然后站起来冲着崔明几人使了个眼色,几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天渐渐黑了下去,顾忌到少年人的脸面,魏宏老早就呼喝着赶走一堆瞧热闹想去逗赵元的老兵油子,空旷的校场上可以看见一个瘦条条的小身板跑着步,还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跟在旁边一起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军规。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军营里飘出浓重的肉汤香味,这时候赵元几人都已经饥肠辘辘,肚子叫嚣的声响百米外都能听见了。

    赵元浑身都是汗,脚下发软,还得摆着架势一遍遍用力挥刺长戟,完全是在凭一股子义气在撑着。他爹其实罚得很轻,根本不是六人份的量,但也实打实超出了他平日里最大的训练力度。

    “大郎,羊肉汤好香啊,”崔明饿了一天,小脸都白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把咱们的份儿给留着。”

    吴恒闻言翻了个白眼道“他们只会高兴今天多出不少吃食”

    赵元又挥出一下,咬牙道“别提羊肉汤了我宁可饿死了也不想再喝”

    吴恒还想再调笑一下,眼角余光却瞥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不由悚然一惊。他上前几步,发现那人竟然是赵谌,脱口而出“大将军”

    其他几人都站正了,嗫嚅地喊他。

    赵谌温和一笑,对他们摆摆手“我在这儿守着阿奴,你们自去吃饭吧。”

    这下连正阳和怀夕都未迟疑,大家头都不回地溜走了。

    校场越发的黑,只有边上熊熊燃烧的火把和火盆将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赵谌穿着笼袖常服,负手站在赵元身后,看着小小的少年跨着步,一下一下地往前刺出长戟,汗水反射火光,眼睛里像有两个小小的火球。

    赵元手里动作着,嗓子喊着喊着也沙哑了。赵谌看着他,嘴角紧紧地绷直,负着的手紧握成拳,他心里很疼,但更多的,却是骄傲。

    犹记得五年前,他的小阿奴真是小小一团,肉嘟嘟摸不到骨头,小手上胖出窝窝来,握在掌心里软嫩地让人心都融化。

    他领兵三次奇袭,将犬戎的骑兵打散在草原上,却因为介汉贪功弄权使了手段,未能等到后援军,险些困死在草原里。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随军阵亡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府城的将军府,甲逊等人都在他身边,府里竟没有能护住他的大人,介汉甚至围住将军府,打算先下手为强,将通敌卖国的罪名嫁祸给他

    赵谌回想那一次,当他从犬戎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九死一生地返回西关大营,得知介汉所为,是怎样一种心肝俱裂地恐惧和愤怒,他直接带兵闯入城内,竟看见介汉的兵束手无策地围在将军府外头,而整个府邸被熊熊大火笼住,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那一刻,他被恐惧冲昏了脑子,以为是介汉放的火,只觉得绝望

    那是他头一次,完全不去考虑后果,直接弩杀了介汉可是他的阿奴真的很聪明,放火围府是他想出的主意,一边让留下护卫的亲兵拖延时间,用铁水把门浇死了,一边沿着府墙泼油放置易燃物,还在里侧设置了隔离的沟壕。火烧了大半日,府里所有能烧的能燃的俱都堆到了这一圈火墙里。

    果然等到了赵谌归来。

    他弄开门,就看见阿奴小脸蛋漆黑漆黑的,扑进他怀里。

    赵谌嘴角勾起些微的弧度,整个人都因为回忆放松了下来。他的阿奴长大了,原来的胆儿小精现在竟然会主动诱敌,一路跟踪奇袭,回来后不贪功,也懂得承担责任。

    “九十九、一百”赵元挥完最后一下,整个人都虚脱了,长戟咣当一声砸在地上,他人便往后倒去,叫早有准备的某爹接在怀里。

    赵谌一把抱起儿子,听着小孩儿粗粗的喘息,然后就是一长串的肚子鸣响。

    他朗声大笑起来。

    赵元耳边响着他老爹“开心至极”的笑声,郁闷得不行,偏偏浑身连动一下都难。他磨了磨牙,最后闷声闷气道“我想吃饭。”

    “阿父带你去吃饭”赵谌拿披风给他盖着,抱着他朝中军帐走去。

    一进帐子,赵元就眼睛一亮。因为帐子里传来的香味可不是羊肉汤的味道。赵谌看他那小模样就想笑,把他放到垫子上,然后揭开方几上几个盖子。

    赵元的口水顿时刷的就下来了,直流三千尺。

    “兔、兔肉酱鹌鹑”他往旁边一扫,咂咂嘴巴,“连春盘都有吗”

    赵谌拿了湿帕子来给他擦手,在旁边坐下道“是绛城那边跟着运粮队一块儿送来的鲜货,立春便做了春盘送过来,今天军营里都有春盘吃,给你这个是细做的。”

    终于不用吃羊肉了他吃羊肉吃的都便秘了

    赵元看看桌上,这春盘做得再细,也没有绛城的地道,但在西关,已经算是顶好顶好的了。黑漆的盒子里码着黄灿灿的鸡蛋丝儿,绿油油的炒菠棱菜和炒韭丝,脆嫩嫩的炒豆苗儿,加上鹌鹑肉和兔肉,裹在摊得薄薄的麦饼里,那滋味儿真是回味无穷

    他迫不及待地想卷个饼吃,岂料手使了几下劲,竟然都没抬起来。

    “一会儿泡了热水,阿父给你揉几下,否则你明日起不来身。”赵谌给他卷了一个递到嘴边,看他还在那儿跟自己较劲,眉头一挑,“不吃那阿父自个儿吃了”

    赵元抬头啊呜一口,半个春饼就没了。

    “多吃点,长点肉。”说到这个,便是世上男人养孩子都不经心,赵谌也有些个发愁。他就赵元这一个儿子,没料到才过了九岁生辰,赵元就开始拔高,两年过去窜到他胸口。虽说个头还不算高,但同龄人当中也算佼佼者了,只是却不长肉。

    吴生安慰他这个年纪的小郎都是这样,可他家的吴恒个头虽比赵元矮一些,却足足壮了一圈阿奴原来肉呼呼的,如今瘦成这样,怎不让人担心他天天想着法子给阿奴倒腾吃的,偏偏看不见成效。

    赵元嚼着春饼翻了个白眼。他爹怎么又开始了每次吃饭都恨不得把他一顿喂成猪一样。他这叫成长期好不好成长期着重长个头嘛原本他还想着不知道亲爹娘个子怎么样,毕竟这年代个头高的人不多,万一是个矮子,他还怎么当将军

    好在似乎是谁养像谁,他的个子仿佛朝着自家爹那个方向一路狂奔,可以想象真正成年后不会低于一八零啊人生真是充满了希望

    第62章 鹿鞭汤

    甲逊拎了热水进来,两趟就把大木桶给灌满了。

    “事情如何”赵谌脱下外套,解开袖甲挂到木施上。

    甲逊看了一眼正坐在木桶旁垂死脱衣服的某元,低声道“打扫干净了,没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

    赵谌吐了一口气,示意他出去。赵元还在跟自己的裤子较劲,他手这会儿恢复一些力气,但还有些发抖,脱了里外几层衣服连汗都出来了。

    “阿父,甲逊跟你说什么呐”他抬头擦了把汗。

    “你既都听到了,还问我作甚”赵谌蹲下来,拎着赵元的脚脖子给他把裤子拽下来,丢到一旁。

    赵元低着头不吭声,垂着长长的睫毛,明显一副不服气但我不跟你计较的模样。

    某爹险些气笑了,问他“你可知你今日是在哪儿伏击那伙犬戎的”

    赵元想也不想道“北原草甸啊,那里离犬戎的大营起码还有百八十里远。”

    “那你知不知道,你杀的那伙人可不是从大营来的,他们五六日前就已经在草甸子附近十几里外扎了营”赵谌站起来俯视他,眼神带上一丝冷酷,“他们为何那样胆大,大白天的就点起火堆子周围有没有同伙要是有人在远处看见烟气,缀在你们后头杀你们个措手不及,你们怎么办”

    “你们能以六抵十,能不能以六抵二十,三十一百”

    赵元听得哑口无言,徒劳地抵抗道“我、我跟了他们几日了,没见他们回什么营”

    “要是他们根本是反等你们上钩”

    他彻底无言,狠狠咬着嘴。虽然极力控制自己,眼角还是有些个泛红起来。

    赵谌却似乎根本没看见儿子的委屈不安一样,语气愈加严苛乃至残忍“你若被捉了,也是为父自认倒霉,但你手下的人,崔明他们要是死了呢严刑拷打问出你是我的儿子,其他人对蛮族根本没有利用价值,唯有一死你能负责”

    赵元用力瞪着毛毡子地衣。

    “说话”赵谌厉声道。

    “我、我错了我错在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赵元吼道,眼睛彻底湿润了,“我不该仗着自己攒了点军功,就轻敌起来我不该不负责任让同袍与自己一道冒险我”他哭了起来,抬胳膊擦了又擦,稚嫩的声音更加嘶哑,“我应当遵守军规,凡事与阿父商量。”

    一时之间,帐篷里只听到少年人沙哑的哭声,不好听,但却让人心软。

    赵谌感觉自己仿佛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人看着儿子哭红的眼睛鼻子止不住的心疼,迫切地想要保住对方温柔哄劝,另一个人就像现在这样,毫不动容地居高临下审视他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只穿着亵裤,露出瘦弱白皙的身躯,细瘦的胳膊一只手足握,只覆盖一层薄薄的肌肉,漆黑的头发胡乱打了个髻,散落下来,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和脖子上。

    而那张脸已经无限接近他印象中的那个女人,或许还是不同的,毕竟那是一个成熟的妇人,面前这个却是个少年,但那双线条迤逦的凤眼,浓密的睫毛,修长的墨眉,挺拔秀气的鼻梁,还有颜色红润的唇,都与他截然不同。

    偶尔赵谌也会恍惚一下,因为儿子越来越像庄姬,总让他有种珍贵的宝物被人抢走的感觉。

    他只走神了几息的功夫,就被儿子愈发响亮的哭声唤回神智天还冷着阿奴就这样在外头会着凉

    “不要再让阿父忧心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俯身把赵元抱了起来,“你还未长成呢,阿奴。”

    赵元用力抱住赵谌的脖子,双腿盘着他爹的腰,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趴在他爹身上。这姿势他从小做到大,唯一不同就是随着腿的长度增加,做的更加顺畅。

    他习惯性地挨着赵谌的颈子嗅了嗅,许是熏衣的松香,又或是澡豆干净的味道,偶尔混了点淡淡的汗气让他感觉自己很安全,就像他每天睡觉捻的衣襟带子,从他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时就能分辨出来的熟悉气息,而且他爹肩膀胸膛结实又宽厚,无论他长多高多重,他爹都能把他稳稳地抱起来。

    不知不觉泪水就收了,委屈也没了。

    “这么大了,还跟阿父撒娇”赵谌声音低沉平稳,眼里的笑意却浓得快要溢出,大掌托着儿子的小屁股走到木桶旁,顺手拍了拍。唉,也就屁股上还有点肉。

    父子俩儿泡进热水里,气氛重新变得和缓起来。赵爹像赵元小时候那样给他搓背,他看着儿子单薄的脊背,突然发现儿子后脖子那里有条细细的血痕,便用手指蹭了一下。

    “嘶”赵元缩了一下脖子,叫道“疼疼疼,阿父你别碰啊”

    赵谌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叫人伤到这处”手下力道却不由自主地变得轻柔起来,小心地洗去伤口周遭的血痂。

    赵元背对他爹,脸上仍然露出一丝心虚的腆笑“就是,就是给犬戎那马刀刀锋划过一下,我看得清楚,避的时候被甲衣格了一下,没弯下去腰”说到这个他就有些气,转身抱怨,“阿父,我老早就跟你说了,咱这种一大坨的胸甲不行灵活性完全不够格,我稍稍想躬一下背弯一下腰都不行,动作再慢些我就被人家砍首啦”

    “闭嘴”赵谌最听不得这种话,闻言斥道,“胡说甚么”

    赵元吓了一下,瞅着他嘀咕“就说说么,起码不得削层皮下来”再看他爹脸漆黑漆黑的,嘴角绷得跟条线似的,忙闭紧嘴巴,不敢再多说。

    赵谌缓了缓怒气,淡淡道“你说得为父难道不知但若要更换甲衣,全军二十几万人,岂是一笔小数目从去岁入秋到今春陆陆续续几十场仗,军饷本就吃紧,再禁不起折腾。”

    “我没说要更换啊,”赵元在水里坐直了,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跟赵谌掰手指,“阿父你看嘛,咱们不要打新的,只把那旧的胸甲重新锻造,也就费些人工钱罢了。等草都长出来犬戎都退回去了,咱们一拨一拨的更换,既不耽误边防,也能慢慢把旧胸甲换掉。”

    赵谌沉吟片刻,点点头“此法可行,待为父与魏宏等人商议再定。”

    这话说出来,便是七八分能通过了。赵元松了口气,又转过去把小背露出来“阿父你继续给我擦啊,就那儿,那儿还有点痒痒”还指手画脚起来了

    赵谌摇摇头,拿起巾子给他擦洗。

    他心里一时之间有些复杂。

    作为一个父亲,他不但没能让阿奴过得锦衣玉食,反而带他来了这边关,每年有四五个月都处于严寒中,雨季能一连十来天下暴雨,到了旱季可能几天都不能洗一回澡,更不用说犬戎一来犯,他就要带兵打仗,生死未知。阿奴还没进军营里头的那两年,每到战事频繁的时候,都会在将军府前的石阶上等着他回去。

    有几回他受伤被抬回来,甲逊带着阿奴到军营里,他醒过来就看见阿奴惊惶无助的小脸,心都要碎了,愧疚地难以出声去唤阿奴。

    作为父亲他做得并不好,可是阿奴还是像勃勃生机的杨树,在西关长大了。几年前他从未想过阿奴会进军营里,可是他儿子如今适应得很好,甚至在军营里更好。

    “下回再不准这样莽撞,”他加重语气道,“你只想想立春,你但凡出了事,她能立刻抹了脖子去跟你哭”

    赵元哎呦了一下“您可别吓我光想像一下我就忒怕”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下,又急哄哄地转过身趴在某爹竖起的膝盖上,眼睛发光地瞅着他道,“阿父,我老早就想跟你商量商量了,立春不小啦,寻常女子像她这般年纪孩子都有两三个了,咱可不能耽误她哩。”

    赵谌倒没觉得他胡闹,反而思索了一下“立春和立夏都不小了,这几年整顿军营且战事连连,没顾得上,确耽误不得”他想了想,道“若她们出嫁,府里就没了人,我的亲兵干不得伺候人的活计。”

    赵元犹豫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府里就咱们父子二人,一月里能待个天就不错了,还要甚个人伺候再者说不是还有正阳怀夕嘛,寻常端水递茶还是可以的。”

    某爹不说话了。他瞥了一眼儿子干干净净的某处,连根毛都还没长呢,他这也是担心早了只是看这情况,他们起码还得在西关待上三两年,过得两年,儿子的年纪也到了,现下不寻摸着,到时候临时去哪儿找那合适的人

    这样一琢磨,还是得托人买几个小丫头进来,这回就要找那相貌好些的。赵谌忆起儿子的审美观,不由脸一黑。看来人还不能从西关买,这事只得交给吕慧来办。

    赵元哪里知晓他爹一脑门的心思,发现他爹眼睛瞥的地方,毛都炸了

    “阿父您那是什么眼神”他护住自己关键部位恼羞成怒,“我还小呢,再几年就长大啦保管比你的大”他决定从明儿起隔三差五去搞一头鹿来,用买的也行不是说鹿那啥啥能补啥啥嘛,他就喝个几大碗,争取冲出亚洲

    第63章 烧肉

    过了几日,甲逊带来消息说,吕慧到西关来了。

    赵谌很是惊讶,五年前吕慧自请留下为他打理家业,维系人脉,五年中也只跟着运粮队来过两三回,这时节运粮队早来过了,怎么突然来了

    他稍作思索就道“你去回了先生,我眼下不得离营,让先生明日来营中一聚。阿奴今天正好回去,你同他一道,顺便给先生一个进出军营的腰牌。”

    “喏。”甲逊躬身应道。

    等他往下级兵卒的营帐去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吕慧故作老成的样子,不由一笑。

    赵元和轮休的几个士兵坐在毡子上打牌,抬头看见甲逊,不由诧异“你没事吧怎地笑得一脸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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