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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雄成长手册 第11节

作者:我即江湖 字数:24002 更新:2021-12-29 02:19:19

    半晌,立秋收回手,让她去端盆冷水来“还是发热了。”

    立夏和立冬立刻站起来,一个去端冷水,一个去冲姜糖水。立春就重新跪坐了,和立秋小声说着话。

    她不安地问立秋“咱们真的不去棠梨院吗”

    立秋一反往日的恭敬,眼神十分冷漠“棠梨院里奴仆众多,纵去了,怕她们也不敢让咱们近身呢,何苦去讨人嫌。”她漫不经心地算了算时辰,声音渐渐压低,“七个时辰了,也快了吧。”

    立春看了她一眼,突然有些害怕“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半掩住嘴,“连去了两次范家,都没有好事。大郎就罢了,娘子似乎跟范家有冲,上回险些失了宠,这回这回还不知会如何。”

    立秋睨了她一眼,轻声斥道“浑说什么娘子吉人自有天相,没准一会儿就生了小郎君小娘子呢。”

    立春噤声,但是却又忍不住去看她。她觉得很奇怪,立秋今天给她的感觉真的很怪,娘子那头正在生产,又是那般狼狈地从范家回来她却毫不在意,甚至可说是视若无睹。娘子是女主人,按理说她们也该去帮忙,可立秋不发话,郎君竟然也不以为杵

    她是知道的,立秋只管听郎君的吩咐,但是像今日这般明显地表现出对范氏的冷漠,还是头一次哩就好像,就好像她正盼着

    立春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了。

    医婆的到来并没有让范氏更好过,她按照医婆的吩咐拽紧了悬在头顶的红绸,半坐着用力,可是身下已经疼得麻木了,周围人还是那一副焦虑的模样孩子没出来。

    “娘子,娘子您别睡,您再吸口气啊”碧丝在她后头撑着她,眼泪糊了满脸,哑着嗓子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扶着范氏,却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在不断往下滑。

    “啊”范氏浑身如同水洗过一般,头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她用尽了力气喘气,可是还是感觉到胸口一阵阵憋闷,“碧,碧丝孩子”

    碧丝忍着哭哽咽道“还没您听医婆的”

    医婆和三个稳婆低声交谈了几句,就捧了汤药过来,对范氏急道“娘子这胎再不下来,就真个要难产,这是黄蜀葵花做的催产汤,您喝下去,须臾便好了”

    她语气里带着迟疑,只是除了范氏,其余人都没听出来。范氏这一胎在她看来实在不好,那康健的妇人喝了这药大半都能顺产,孩子至多小些,小心将养也能如常,只是范氏体虚脾弱,胎水破得太快,血又出的多她摸着,只怕是胎位不正,孩子叫脐带缠了脖子

    范氏明明已半昏迷了,却微妙地感觉到了医婆话音里的忐忑。她突然清醒过来,定定地看了那碗汤药,就毫不迟疑地就着医婆的手喝了下去。

    莺歌和流溪在床脚那处给稳婆们帮忙,眼看着药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范氏嘶喊的声音就变大了,然后孩子的头就在医婆慢慢地揉搓下露了出来。

    “孩子孩子出来了”

    守在门外的婢女们昏昏欲睡,听到这一声个个都惊醒,面面相顾露出喜色。可是这喜色才展露一半,房里突兀又响起凄厉的哭喊声。

    “我的孩子”

    棠梨院里顿时一片死寂。

    赵谌静静坐在正屋里,捡起范氏随手丢在案几上的书来看,皆是些游记山水志之类。罗汉床上还摆着一个针线篮子,里面有几件小衣服和一块绣工精致的包被,他伸手拿起,修长的手指微微摩挲,就轻轻地放了回去。

    他突然忆起,在范氏刚嫁给他的头两年,他的寝衣都是范氏亲手缝制,不假他人之手,似乎从她没了孩子,接过家事以后,才渐渐做得少了。

    赵谌皱起眉,思绪又回到了范家。事情发生的突然,范氏一回来就进了产房,她身边伺候的碧丝和莺歌跟了进去,阿奴太小,他到现在还没有把事情理清楚。派去查探的乙簇不知回来没有,若是回来,理应在外书房等着,可是他如今得守在这里,一时竟走不开

    又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才传来脚步声。隔扇拉得太急,发出绢布撕扯的声音,一个低等的婢女满脸惊慌,穿着鞋子跪在廊上看着他。

    赵谌心头突然觉得不妙,沉声道“范氏生了”

    那婢女浑身哆嗦着,头重重地伏下去“您去看看吧娘子生了小郎君,可是”

    赵谌猛地站起来,大步越过她沿着游廊往产房走去。

    女子生产的血房被认为污浊,男人们不宜进,但赵谌拉开门进来,屋里头没一个人提出异议,所有人都围着范氏,唯听见碧丝、莺歌和流溪哀哀的哭声。

    他走过去,见范氏闭着眼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碧丝怀里抱着一个胡乱用绢布包裹的婴孩,抬头看着他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赵谌心生不详,他坐在床边探了探范氏鼻息,气息虽弱,还算平稳,神色便微微缓和。他低头看向碧丝怀里那个小身子,低声问道“孩子怎么了”

    碧丝颤抖着把绢布掀开,只露出一张泛着青紫的小脸。

    “小郎君生下来就”她嚎啕大哭。

    赵谌心头巨震,盯着那笼罩着死气的小小脸庞,紧闭的双眼,分明清晰的五官,胸口涌起一股哀恸。

    这是他的孩子,出生即夭折。

    他微微闭目,半晌没动。

    “郎君,小郎君既去了,还是尽早入土为安好啊”那医婆叹息着,在旁边劝道。

    赵谌就睁开眼问她“娘子身体如何”

    医婆怔愣,很快回道“范娘子未有大碍,只是须得好好调养,起码过得一年半载才能缓过来调养得当,日后生育倒不难了。”

    她自然以为这位郎君是关心子嗣问题,也就顺着这方面去讲。对她们这些专管女子生育产子的人来说,虽见惯了产床上生死,但接生了死胎,终究不大吉利,也害怕主人家追究,便只把以后往好了说。

    赵谌没接她的话,转头看向碧丝“娘子,可见过孩子了”

    碧丝收了哭声,哽咽地点头。莺歌就在后头抽泣道“娘子知道小郎君已经就昏了过去。”

    赵谌看着她们,目光又扫过那个孩子,声音低沉地对碧丝说“我让外管事来,你们商量给孩子入殓的事情,莺歌和流溪照顾好娘子,若她醒了想见孩子,就让她见见,只是以她的身子为重若她想见我,使人说一声。”

    言罢,他就起身朝外头走去。

    屋里安静异常,流溪突然抽泣着小声说“郎君,郎君真是无情。”

    这句话淹没在浓浓的悲伤和绝望里,没有人有余力呵斥她,或者回应她。

    赵谌站在廊上,露出一抹苦笑。

    第49章 豆豉豚肉

    范氏早产,她的孩子夭折,这事并未曾在绛城上坊激起浪花,而是淹没在大军可能出征西北的消息里。年未满十岁,夭折不入祖坟,父母在不举丧,那孩子就这样在一个雪天悄无声息地用一具小棺葬在了赵家祖坟旁边。

    中军府在冬至后便陷入了死气沉沉的气氛里,虽不举丧,但人人都知晓没了一位小主人,并不敢穿红戴绿,园子里的红灯笼也取了下来。范氏要坐月,棠梨院里却是凄风惨雨,院子门口挂了两盏白布糊的灯笼,也没人敢去指摘什么,秦侍医隔几天便去给范氏诊一次脉,再到木樨园回禀了赵谌。

    “如此说,她身体已经无碍”

    秦侍医想了想,委婉道“身体只需将养,但心里只怕还有些妨碍。”他观那范氏气色,年轻尚轻,竟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眼神里俱是伤到了极点的麻木。往日他诊过不少这样的病者,有渐渐自个儿好转的,有身体没病却一日日衰败的,也有干脆就寻了解脱的。

    只是这话,却不好跟家主多说。

    赵谌沉默半晌,慢慢道“内子那边,还须多劳侍医。”

    秦侍医便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立秋跪坐在一侧,见秦侍医出去了,就倾身替赵谌夹了一筷子菜,轻声道“郎君,粥快凉了,您吃点吧。”

    赵谌扫了一眼碟子里的那筷子豆豉豚肉,表情平淡地伸手推开那碟菜。他看向伺候在身旁的立秋,女子恰是玉貌绮年,一举一动俱是多年浸养而成的雅致,比起范氏也不遑多让。她见赵谌推开菜,表情却未有动容,只是默默地将唯一一碟素油炒的豆苗换到赵谌面前。

    他便收回视线,自己夹了一筷子豆苗“三月内我单独用饭的时候,这种大荤就莫要做了。”

    立秋良久没有说话,赵谌就知晓她无声的反驳。自立秋到他身边,鲜有出言与他相对的时候,若心有不满,便会像此刻这样,低头不言不语。

    “范氏纵再多不对,她生的男儿也是我赵氏子孙,”赵谌突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不提这些也是我的孩子,虽然不举丧,但这样的大荤,我却难以下咽。”

    立秋抬起头直直看向他,语气竟称得上尖刻“范氏不配为郎君子嗣之母,便是她生的孩儿,我也绝不承认郎君的子息,唯有大郎一人而已”

    赵谌脸色一沉“立秋”

    立秋含了泪,哀声道“都说娶妻娶贤,香火传继理家管事不妒不怨,范氏哪一点做到了不说春草的事情,就说这回,她明知范家不怀好意,偏带了大郎去,小郎君早夭,焉知不是她做下的孽如今范家要迫着咱们认下那门亲,往后叫人知晓,大郎如何抬得头做人”

    她向来守礼,虽赵谌小时称她为姊,她却从不以此自居。如今说出这番话,按理已经逾越了身为奴婢的本份,可是赵谌却不能忽视她为自己为大郎设身处地的担忧。

    赵谌脸色和缓,心里想到密令,这其中种种,又怎能与她分说

    他便温声道“立秋,我心中有数,只是范氏嫁于我五年来一向恪尽本分,我因对她多有提防,未尽人夫之责,已然算辜负了她。如今的局面也非她所愿,我纵与她追究,于事无益,何必呢”

    以他的为人和处事,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难得,立秋知晓自家应该就此打住,可就是止不住地替赵谌感到委屈。她家郎主并不是真个冷心冷肺,单看他宠赵元的架势就能窥出一二,可偏偏与范氏之间且连相敬如宾都难做到,可见范氏根本不曾在郎君身上用心。

    立秋猜不到范氏喝过绝子药,只觉得就是因为她不讨郎君喜爱才生不出孩子。若是个讨喜的,郎君也不至于白日在外奔波,回来也没个放松的去处。赵谌很少去范氏那处,范氏也从不主动来找他,这在立秋看来,就已经是一种失职了,既不愿履行妻子主母的义务,何故要白白占着那位子

    “郎君,郎君不如另娶,”她忍不住道,“纵不另娶,纳几房妾室也好。”又想到春草,若不是范氏将春草发嫁,那倒是个好人选,虽说小心思多了些,但经过先前一遭,想必也老实了单轮样貌,府里轻易找不到比春草颜色更好的了

    赵谌却摇摇头,示意她无须再言。他再次吃起饭,粥水已凉,他并不在意,立秋跪坐在一旁兀自发呆,也想不起叫厨房再上热的来。

    赵谌在想昨日乙簇跟他说的事情。比起立秋从他这里得知的,他听到的却更多。譬如虞氏为何执意想与他中军府联姻,还有当初范氏父母的事情。

    当年范氏父亲范阳管嫡支庶务,颇有能力,一年大雪本不欲出行查账,虞氏因在商队投了钱,便撺掇范阳,结果范阳并商队在南望山隘遭了崩雪,没一个活着回来。范阳妻卢氏突逢噩耗,第二天就投了缳。

    范阳和宗子范凛乃是一母同胞亲兄弟,虞氏确是清白的,因为范阳死了于她并无好处,但因她的撺掇出行却辩无可辩。可想而知,若范玉知晓,不能不恨她,何况后来又是虞氏说动范凛将她送入宫中。只怕虞氏心里也是心虚,留着范玉在家中无异于时时提醒她二房为何没了传承。

    这么一来,即便范氏嫁入了中军府,得了一门不错的姻缘,对虞氏来说意义也不大,所以她才心心念念要塞一个真正能和她齐心的范家女进来。

    更重要的是,今年可能往西北出征的消息,赵谌讽刺一笑,约莫让虞氏觉得,万一他回不来,那比起范氏,阿奴只怕在府中更有地位。

    三公打算腊祭后第二日向国君进言,推举您领兵。

    赵谌回忆乙簇带回来的上书摹本,那上面一字一句都清晰在目。他身为三军统帅,如今不过挂名,城郊大营十万人马听着虽多,不及北大营和西北大营加起来四十几万的兵力。原本手中兵符可调遣上中下三军兵马,如今兵符在国君手中,若出征西北,或可趁此良机壮大部曲,在军中造势,掌握实权

    “郎君”立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他一惊。

    赵谌低头一看,碗中的粥水已经没有了,自己毫无所觉。他放下筷子,心头却是一震。自己恪守本分数年,如今竟动了屯私兵的念头吗

    “郎君,您在想什么哪”立秋见他失态,担忧地问道。

    赵谌摆摆手,比起这种心思,让他更吃惊的是,自己竟丝毫没有愧疚和动摇。

    许是从今年开始,国君种种不耐的举动,让他对阿奴一日担心甚过一日,总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阿奴对国君而言,似乎已经不仅仅是胪拓的儿子,一个区区小儿,而是代表了胪氏一族死而复苏的一丝火苗,是对他掌控至高君权的一堵高墙的残影,哪怕推倒了墙,连一块余下的砖石,也无法容忍。

    “范氏那边,无论你如何去想,切记她还是你的主母,该你做的,不要怠慢。”他起身朝内室走去,并不去看立秋隐忍的表情。

    木樨园里虽然没有设火炕,但内室仍然布置得十分暖和。墙上挂了厚实的壁毯,地上一层毛毡一层羊毛的地衣,床榻四周垂着厚实的床幔,隔挡了凉气,赵元睡在今冬新制的棉被里,四仰八叉,连铜婆子都踢到了拐角。

    赵谌把床幔挂起,坐在榻边摸了摸儿子的肚皮。这段时间又是受伤又是生病,连原本圆嘟嘟的小肚子都瘪了不少,让他摸着很是心疼。特别是这两天,自从知晓无缘见面的弟弟下葬,阿奴的情绪就一直低落,饭也没吃多少,晚上觉也睡得不踏实,往往到了早上才能睡熟一些。

    这也是立秋怨恨范氏的缘由之一,她觉得范氏造了孽,只怕是婴孩怨气冲到了阿奴,坚持要让人来扮方相氏驱小鬼,硬叫立春给劝阻了。

    “阿奴”赵谌唤道。

    赵元迷迷糊糊就醒了,可见睡得也不如看见的那样好。他瞅着赵谌看了一会儿,就软绵绵地喊“阿父渴了”

    赵谌嗯了一声,抱了他起来,裹着毯子倒水给他喝。水一直都在熏炉上热着,只怕他因屋子里热气太足夜间口渴,偏夜里睡得不沉,起来一回便喝一次水,结果前天夜里竟然尿湿了褥子。赵谌反觉儿子可爱可怜,只是赵元自家羞愤不已,从晚饭后便坚决不喝水。

    赵元清醒了,头一件事就是挣扎下地,然后去被子里摸索。

    赵谌隐含笑意道“我摸过了,未曾尿床。”

    “阿父别说啦”赵元简直气死了。那天晚上他就喝多了水,又梦到自家上厕所,结果竟然真的尿床了,一辈子的黑历史啊偏生他爹还老提这件事

    “好了,为父再不提,你赶快去洗漱,”赵谌不逗他,催他把熏暖的衣服穿上,“原珏臻铖只怕已经到了书房了。”

    赵元怀疑地斜他一眼,嘀嘀咕咕把衣服穿上,洗漱吃早饭。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睡不醒的冬三月”,他如今就跟那冬眠的熊似的,天天怎么睡都睡不饱,早上还得早起去念书。从前好歹学生还有个双休和节假,如今节假虽然也有,双休却没了,日日月月的,除了自个儿生辰那天可免去上学,寻常想偷个懒除非秦侍医开证明啊

    第50章 髓饼

    正阳怀夕一大早等在木樨园门口,赵元一出来,三个小孩就匆匆赶去外院书房。原珏和臻铖倒轻松,桂苑就在葛草院旁边,比起赵元还能多睡一刻钟哩。

    “我让你们打听的事情如何了”赵元边走边啃着一块巴掌大的髓饼。

    正阳怀夕面面相觑,心里哀叹。那哪里是打听分明是偷听啊他们学武才几年竟让他们去听外书房的墙角还没到墙角呢,他们就被乙簇从窗户给拎进去啦

    正阳素来是个老实的,刚要开口呢,袖子就被怀夕悄悄拉了一下。怀夕抢道“打听到了,没有娘子什么事,反而那虞氏与娘子有仇哩”他不敢说虞氏打着盼望郎君战死的念头,即便从头听到了尾,也不敢把那不该说的透露分毫,只得说些细枝末节的含糊赵元。

    赵元咬着饼,停下脚步听他说完,若有所思。这样一来,才说得通,他这两天就一直在琢磨,实不清楚自家一个六岁顽童,哪里值得人来花心思算计

    不过,他斜睨了一眼怀夕,直把对方看得肩膀一缩,才哼笑道“你当我傻子不成你们俩儿脚步沉得跟响锤似的,便是我也能留意到,何况阿父和乙簇”

    正阳吃惊地看着他,反而是怀夕吐了吐舌头,似乎早有所料。

    赵元继续往前走,无奈地叹口气。怀夕告诉他的,只怕就是他爹认为他能知道的部分。说到底,还是不希望打击他,令他对范氏太过失望。

    他回想几天前在雪中期盼范氏平安产子时忐忑的心情,如今想来,竟是一种幸福。他那无缘得见的弟弟已经入了土,听说范氏镇日浑浑噩噩,每天早晨碧丝和莺歌都垂泪更换院门上白灯笼的蜡烛他却已经不再想去看范氏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尽了,即便咫尺之距,也如天涯两头。

    范家现任家主范凛,一开始并不知晓冬至之事。虞氏作为一族宗妇,关于内宅的掌控力向来得力,当日花厅里奴仆众多,两三天内竟真的无人多嘴,便多嘴的,也被虞氏打杀了去她本志得意满,一心等待中军府送来信物,这事在她看来,实在算不得阴谋,无非范氏太过瞻前顾后,否则本是一桩美谈

    岂料过了一天,竟等到范氏产子夭折,本人半疯的消息。一时之间,可把她吓得不轻,忙进了私设的小佛堂里。

    “玉娘怎这样禁不起”她捻着佛珠,嘴里还色厉内荏地抱怨着,“嗐一个好好的男儿竟就这样被他母亲给折腾掉了赵谌可惜了,本都有了嫡子不过对小元郎倒有好处要不是他太小了”接下来那些碎碎念,一旁伺候香烛的琦绿听都不敢再听,心中却忍不住嘲讽。

    大娘子可真是眼里黑了,便把所有人都看得黑。小元郎才多大点,先时算计便罢了,如今竟疯魔一般,难道恁大点的男孩还能去产房害了范氏不成想想自家做的事,琦绿便止不住地发抖。

    如今她就是再悔也来不及了。这两日大娘子瞒得严实也还罢,过几日若家主知晓了,只怕她这一条贱命再难逃脱,只看能不能让妹妹逃过一劫

    她却未曾料到,想要她命的,如今还不是范凛,却是乾氏。

    那一日宴席匆匆结束,乾氏就使人提了范丹到她的院子里。她那里也有个小房间,布置的可不是佛堂,而是专用来审下人的。范丹长这么大,别看生母不过妾室,享受的份例比起小二房的嫡女范棠也不差些。更因乾氏并无女儿,她母亲又早逝,反而更受乾氏宠爱。

    她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日,被抓来这间屋子,屈辱地跪在地上等待乾氏发落。往日里那些属于母亲的慈爱,此刻都变成了充满审视和憎恶的陌生眼神。

    “母亲”她下意识地轻唤。

    咔嚓乾氏面容冷硬,挥手将一个杯盏砸了出去,就碎在了范丹膝盖边上,将她吓得尖叫一声。再抬头看向乾氏,已经满脸的畏惧了。

    乾氏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家这个庶女,仿佛从没认识过她一般。

    这个女儿,按理讲与她有天生的仇恨,只是生下来生母便去了,似乎那根源的罪便没了,她就再兴不起恨意,只觉得小东西可怜至极。待抱来身边养,虽不如亲生的那样时时刻刻搁在眼前,也是用了五六分心思的,指望将来给她寻门好亲,也算对得起这一世的母女情分谁能料到,就是这个女儿,如今亲手毁掉了她们之间的情分

    她冷冷道“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祖母的主意”

    范丹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家嫡母不好糊弄,也不打算这样干。她恭恭敬敬伏下头给乾氏行了拜礼,然后抬头平静地直视她“是我的主意。祖母,祖母本想让我更衣时与小元郎独处一室,被下人瞧见我实在做不出那事,就劝说她”

    “兀那毒妇”乾氏气得脸色铁青,猛地拍击桌案,“竟能想出这等毒计坑害子孙”她说着狠狠瞪向范丹,长长的丹蔻指着她恨得不成,“你是个痴傻的不成我自小教你女儿家要珍重自个儿,你听到狗肚子里去了用佩饰哼有何不同”

    范丹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乾氏气怒难平,看着她就觉得碍眼“你是怎么猪油蒙了心你要好姻缘,难道我不会与你打算偏生相信那老虔婆的话,如今若人家不认,你就等着她拿你开刀吧”

    范丹泣不成声道“母亲把儿送去了祖母那里,除了祖母,儿还能靠谁呢儿听闻祖母的打算,心里忐忑,阿奴才多大,难道儿就那样不知廉耻地看上他只是错过了这个,往后不知祖母会把儿许配给哪一家母亲日日来请安,也不曾看儿只当母亲再不管儿”说罢就埋首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看到她这幅样子,毕竟是做母亲的,乾氏便再多的怒气,如今也都消散大半。

    她怅然地看着范丹道“你祖母那性子,你还不了解说了膝下空虚,要个孙女陪她念那些个劳什子经文,我就得送了你过去,想着反正你还有几年呢,在宗妇膝下长大,将来说亲也待你大了,亲事有了门路,我再接你回来。既送了去,再三天两头去看你,她纵折腾不到我,也会让你不快活”说着又觉得恨铁不成钢。

    也是她太娇惯这丫头,虽说人没去看她,难道她那房子里一床一榻,屏风漆柜,都是从天上掉的不成丫头婆子都是石头变的不成虞氏那吝啬性子,怎会置办这些,不都是她亲自给范丹布置的偏是个黏人的,心思又深,还是想歪了去

    乾氏扶着额,对她挥挥手“起来吧,如今再哭也没用了只看你祖母的计有没有用”

    她不曾再多说。范丹毕竟年幼,哪里晓得内宅里夫妻间的那些事呢纵然最后能入门去,叫夫主厌恶了,日子与守寡有何不同男子和她们可不一样,就算没了嫡妻,有的是女子贴上去。虞氏最可恶的一点便在这里,她只顾自己那些念头,半分不曾为范丹打算过

    这夫妻之间,最容不得算计便有算计,也能露白了出来,一旦露出来,再多美色再多情深,也终会遭了厌弃。

    范丹被乾氏身边的婢女扶起来,她收了泪,听了乾氏一番话,反而眼睛里出了神采,再不去担心自己的将来。她自出生就被乾氏养育,说句矫情的,她不畏自己将来去往何处,只害怕乾氏再不管她

    乾氏眼睛却扫过她身后婢女,突然道“我看你身边的人也要换换,只怪当初你搬得匆忙,伺候的人来不及细挑,如今看来果然不好”

    范丹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姚红。

    姚红是琦绿的妹妹。

    乾氏冷笑“琦绿我动不了,不过姐姐如此,妹妹想必也老实不到哪儿去”

    “娘子饶命”姚红软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恳求范丹。如今丹娘子都自身难保,在为她求情,万一惹恼娘子,只怕再不能好。

    范丹脑海里闪过琦绿的模样,她咬咬牙,又跪了下来“母亲,这都是我造的孽,她也是不敢违抗我我如今身边就这个丫头最得力,求您,求您饶过她罢”

    乾氏还得去婆母那里较劲,怠懒去看她们,便摆摆手,就有人将姚红硬拽拖了出去。范丹向来聪明,知道乾氏一向少用重刑,不造杀孽,眼下顶多关着姚红,待她这几天好好待着不要惹麻烦,再想办法求乾氏才是正理。她打定主意,便维持跪姿直到乾氏带着人出去。

    就如此平静了几天,回到开头的早上。赵元去了书房进学,赵谌则照旧参加小朝会。

    下朝后,百官纷纷出了宫门。广场上有几人结队聊天,几人上车饮宴,赵谌却被范家家主,如今的三公之一,司空范凛,给叫住了。

    第51章 糟酿兔腿

    “大将军留步,留步,”范凛疾走几步,待到了赵谌跟前,又轻咳几声,“不知大将军今日可有余暇老夫有一处养了两三年的新园子,倒可堪一观,不如赏脸一同前往”

    赵谌挑起眉冷笑,文臣

    “司空大人有话不如直说”

    范凛呵呵几下,和气道“大将军啊,这里如何是说话的地方我那园子里景致佳,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肴,到时候咱们赏景喝酒吃菜,岂不美哉”

    他如今年近四旬,中等的身量,蓄着美须,面如敷粉,仪表堂堂。符合当代审美观,配上常年手握权柄养成的通身气度,这般温煦对人说话时,很难令人产生恶感,反而会受宠若惊。

    不过那是对旁人而言,武官向来不吃这一套,何况同样身居高位,更兼年轻气盛的赵谌呢他面色冷淡地看着范凛,颇有种油盐不进的感觉。范凛被他那几眼看得汗都滴下来,若不是自家理亏,他何必要腆着脸来哄一个后生

    还是快些把事情解决了罢,如今事务繁忙,政事司里还积压着一堆上书

    “大将军”

    赵谌直接越过他,乙簇将缰绳递给他,他便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范凛道“司空大人不是要请我去逛园子既如此,大人就快些上车吧。”

    周围已经有些低品级的官员在打量他们了。范凛笑容险些绷不住,深深看了赵谌一眼,便向刻意停在一旁的轩车里走去。

    园子不远,出了绛城城门,沿着官道一路向南,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大雪皑皑,雪中粉墙黛瓦的院子沿地势起伏,墙头可见青松覆雪,寒梅簌簌,雅致到了十分。

    松岚苑。

    赵谌下了马,抬首看一眼门匾,心里暗嘲。又是文人的附庸风雅,此处山势微有起伏,却没有山,以为种几棵松就能起这个名字吗。

    范凛见他看了几息,以为他觉得名字好,不乏得意道“我特意从南边请了工匠来,里头的假山群比之府中还要多几分灵气,如今大雪未化,倒不好登山观景,也是可惜。”说着两人进了园子,园子里有三进的小格局院子四五座,一个大些的主院一座,下人住的罩房和厨房净房马房一应俱全。

    他请了赵谌到雪松湖边的亭子,亭子四面垂毡,卷起向湖的一面,屏风遮挡,又点着炉子吃羊汤,倒不觉得冷,反能欣赏到对面山石青松的雪景,粉雪随风飘扬,空气清冽,正是最为干净的季节。

    “这道糟酿兔腿是我这里的厨娘一道拿手菜,将军且尝尝。”范凛一向待客以诚,虽然可惜这园子的头一次客人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几位老友,但赵谌年少有为,若不是事出有因,他二人只怕不会有此机会同坐饮酒。

    赵谌夹了一筷子,这兔肉鲜嫩,糟得十分入味,颇有特色,不免叹道“司空大人果然好享受,这道菜倒是我儿的口味,可惜他却尝不到。”

    范凛脸色一僵,没料到这一杯酒还没沾嘴呢,赵谌竟直接就开始问责了。他做权臣很多年,同僚间讲究你来我往,酒过三巡方谈正事,这厮这厮也太不讲规矩了

    他尴尬一笑,道“小元郎爱吃岂不简单待走时让厨房用瓷罐装上一罐,你带走就是”

    赵谌面色如常,点了点头谢过他“如此我就不跟大人客气了。”

    范凛这回也忍不住了,干脆问他“老夫也不兜圈子了,今日请了将军到此处,一来是替老夫那不肖的孙女赔罪,二来是想问问将军,既然结果已经如此,小元郎也未曾定亲,老夫的孙女丹娘也不差,不如两家就结了这门亲,坏事不就成了良缘否则”

    “我不清楚范家大娘子如何跟您说的,”赵谌轻轻打断他的话,垂眸喝了半杯酒,“只是玉娘那一日已经拒绝了大娘子的提议,大娘子却使人陷害我儿,在花厅当着众人的面,逼迫玉娘承认这门亲事玉娘昏倒,回家后难产,我头一个嫡子,刚出生就咽了气这事,大娘子可都说了”

    范凛微张嘴,震惊地看着他,眼里又惊又怒。

    他惊的是原以为只是小小的家丑,竟然酿成了那样大的恶果赵谌年近二十一仍未有嫡子,满朝没有不知道的,何况那死去的孩子还是他的侄孙他如今还对二弟一家心存愧疚,玉娘当初的婚事,他多少也在其中起了些作用,如今好容易是个男儿

    怒的是,这恶果竟然又是他那婆娘造成的还敢隐瞒他

    范凛坐立难安,一张老脸羞愧不已,恨不得举袖掩面奔走。可是他已经坐在了这里,今日要不把事情解决了,好好的一门姻亲,岂不反目成仇了吗

    他左思右想,便硬着头皮提议“大将军,这事,老夫必不会轻拿轻放,回去就使了虞氏,押着那名奴婢,上门给玉娘请罪,我们给那孩子做道场好歹让她出了这口气。”他声音渐渐带上一丝哀求,“可是,丹娘毕竟年幼无知,她祖母叫她作甚,她便做甚。女子名节是大,这门亲事结了,待过了门,再让玉娘好好管教她,否则丹娘只有一死啊”

    赵谌不由哂笑“便是一死又如何”

    范凛吃惊看他。

    赵谌浓眉低敛,睨着他,眼神里带着无尽的凶意。

    “玉娘本想着只是口上说说,连信物都不曾交换,好言拒绝了大娘子也就罢了,”他轻声道,“如今倒无须再瞒着大人,免得大人觉得我太过无情”

    范凛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家阿奴不是不愿娶丹娘,而是因为早有婚配,乃是国君第三女,闵姬。只是阿奴尚小,国君便只下了密令,当做交换信物,待闵姬及笄,便举国宣布此事。”

    这下真如凭空一道雷劈下,直把范凛劈得晕头转向他第一反应就是,家门不幸,竟娶了个搅家惹祸的婆娘第二反应是,赵谌还有话说他是经年的政客了,不会听不出赵谌话中有话,甚至语带威胁。既然赵元是闵姬的囊中物了,若让国君或闵姬知晓他家中妇孺做出的蠢事,只怕会给范家带来一场灾祸,到那时,丹娘恐连性命也难保啊。

    范凛长叹一声“老夫老夫愿把丹娘许给小元郎,做妾。”

    赵谌却摇摇头道“司空大人莫不是以为,这样就能罢了”

    “难道这样还不够”范凛眯起眼看向他,心头涌上一股怒气,“我范家就没有女子做妾的如今范氏一族的脸面就给老夫这一代丢尽了,难道还不够”

    赵谌可懒得看他一张老脸“宫里倒有个范家女,却不敢自称夫人吧。”

    范凛哑然无言。

    可不是,他把自家的小女儿给忘了。宫中国君正室空悬,除了祁嫔,就是三位世妇为尊,范兰入宫,凭借国君宠爱升为世妇,掌管宾礼,又生下了绫姬,一时无二。他便忘了地位再怎么高,范兰也不能算是国君的正室。

    他冷静下来,看向赵谌“那你意欲何如”总不过陪嫁的问题,大不了,便以嫡女的份例陪嫁好了。

    “很简单,”赵谌开口,“我听闻你还有个嫡出的孙女,大阿奴三岁,与他性格相投,不如一并作为闵姬陪嫁滕妾好了。”

    范凛猛地站起来,指着赵谌恨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你你这歹人你这你莫要,莫要痴心妄想老夫就是掐死了一对孙女,也不叫她们嫁给你一个区区庶子遭受屈辱”说完还不过瘾,又嘲讽道,“大将军可千万别嫡庶不分,凭他一个庶孽,也配”

    说罢就要甩袖而走。

    赵谌却不动气,在他身后冷笑“那咱们就廷尉寺见吧。大娘子伤我妻儿,这笔账咱们且要好好算算待廷尉正上禀国君,我只说涉事乃范家大房女眷,只怕你家上下女眷都要去一趟廷尉大牢,不知到时候你的孙女,又能找到甚样的人家”

    一听这话,范凛再挪不动,闭上眼哀叹,已知尘埃落定。

    他是听出来了,赵谌对范家心生怨恨,只愁找不到空子报复,若那孩子没事,好歹看在玉娘的面子上也能商量,如今玉娘只怕也对范家对他失望透顶,再不会替范家求情。他身为三公,虽权柄在握,但也不能只手遮天更甚者,他越是身居高位,就越不能犯错,一旦犯错,国君手里等着取而代之的人选尚有大把。

    这坑,他不得不跳。

    范凛慢慢转过身,重新坐下的时候,只觉得脊背如负千钧,竟快要佝偻一般。他想到自己的次子,想到次媳,想到最为疼爱的孙女范棠,若早些为她择了亲事就好了如今要怎么和儿子媳妇开口大房从此,只怕会沦为嫡支笑柄

    “就按你说的罢,”他一字一句道,“待闵姬及笄,宣布婚事,就着她二人备嫁”

    赵谌又道“提醒大娘子,莫忘了将玉娘的嫁妆一并陪嫁过来”

    范凛额头青筋直跳,不知是想和赵谌同归于尽,还是立刻回去掐死虞氏。但无论如何,眼下他只得忍气吞声,琢磨着怎么才能跟家里人开口。其实从前确有王姬出嫁,贵女陪滕的规矩,但从前毕竟是从前,谁家女儿生下来是为了做妾范家绵延数百年,门楣高贵,更没有胡乱嫁女儿的例子

    亭子里的气氛一时之间如同冰窟一样,又冷又硬。范凛呆坐在那里,毫无食欲,赵谌却胃口大开,就着酒吃掉了面前的几碟子菜和一碗羊汤。

    说句实在话,他对范家女也够腻味的,但一来可解气,二来范家的大笔嫁妆,倒还有些价值。作为滕妾,范家既可以给阿奴带去一定帮助,又不至于会让国君感到威胁,毕竟妾室的娘家可不能算正经姻亲。想想他的小阿奴,六岁就已经有了一位王姬正妻和两位出身高贵的妾室,他心情竟然大好起来。

    范凛知道事已至此,也就收起了沮丧的丑态。他斜眼看赵谌那副样子,就气不平道“大将军可是绛城待久了,也不知外头世事”

    赵谌哦了一声“莫非三公正商量什么大事不成我等在朝中可未曾听闻。”

    范凛便又犹豫起来。

    他想说的自然是西北战事。按理说,每年到了秋冬,犬戎就要袭城,年年如此,所以西北大营兵力最为充盈。只是今年也不知怎地,西北军接连败退,淮郡江郡岷郡西北三大郡都已经沦陷,遭到屠城。原本他们都琢磨着要提议赵谌领兵前往,不然要个三军统帅做什么赵谌当初的战绩可不比胪拓差啊。

    可是如今,他反倒迟疑了。赵谌要是真去了立下战功,手掌实权,岂不是更压在范家头上作威作福万一又把主意打到其他几房头上,他这个宗子还要不要做了可要是战败,不死也就罢了,要是死了,棠娘和丹娘后半辈子怎么办

    范凛毕竟不是虞氏,想得更透彻。他深知中军府的权威都是赵谌带来的,赵谌一死,玉娘和赵元就得搬出中军府,棠娘和丹娘将来身份已经低人一等,若是连中军府的威势都没有,那可真就是一无所图了。

    不选赵谌,如今朝中真无有将帅之才,真是左右为难。

    “司空大人难道是在烦忧,究竟西北领兵选谁为好”令他又恨又无可奈何的那人却拖腔拖调,语出惊人。

    赵谌看着范凛纠结的眼神,笑道“大人不是在上书里选了我吗”

    就算范凛再能不动声色,这下也不由惊恐了,他质问赵谌“你你如何知晓”他那本上书都还在润色,未曾上交啊好歹也是历练多年的,他立刻就想到书房里伺候的童子侍从是不是有赵家的内应,但书房里的人上下三代都会查实

    “大人房里都安全,我却帮大人都查探过了,”赵谌搁下酒杯,神色闲散道,“我劝大人,还是莫改注意的好,毕竟西北骠骑营如今看来已撑不住,左右将军如今还在北关大营,那里羌方和楼烦也时时扰境,须臾离不得。朝中除我以外,恐无人能前往。”

    范凛也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其实他再想阻拦也不行了,前方军报一日急似一日,最迟除夕之后,必定人就要定下领兵出征。大司马可和赵谌没什么仇,甚至相当欣赏赵谌。

    赵谌就道“大人放下,你我不妨交换信物订了契约。”

    范凛见他一言道破自家担忧,不由赧然,就依言写了契书,待回家藏起来。二人事情谈毕,赵谌就快马赶回绛城,范凛负手站在松岚苑门口,神情怅然痛苦。

    来时,他还想着怎么威逼利诱赵谌认下婚事,将家中丑事遮掩过去,还赚了个好姻亲,怎能料到事情竟急转直下,如今的结局,让他无颜面对子孙。他理所当然就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伤心痛苦没了,取而代之的恰是出离的愤怒

    范凛立刻也坐车赶回绛城,去找虞氏算账去了。

    虞氏刚一见范凛回来,正待询问,劈头盖脸便是两巴掌,当着下人的面,把她打到了地上。上房里便是惊涛骇浪。

    短短的一个时辰里,虞氏被直接免去了管家权,账本和钥匙腰牌都交到了大儿媳乾氏手里。她身边的一等婢子琦绿杖毙致死,其余三个一等婢都被赶去了田庄,换了四个买进来的婢女,范丹禁足,身边四个婢女养娘俱都换掉。

    比起这些巨大的人事变动,更让女人们难以置信的是,范凛下朝回来,不但没有与中军府谈成亲事,还赔了大房一嫡一庶两个女孩儿,给了那赵元做妾范棠还比赵元足足大了三岁,正在相看人家

    乾氏倒很快认命了,并非她做嫡母的狠心,而是多少看出赵谌的狼性,隐隐也做了心理准备。而对于小二房的季氏来说,这事如同晴天霹雳,霎时间将她心肝脾肺尽都劈烂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接受她与丈夫范松感情深厚,丈夫虽有一二姬妾,但并不贪恋美色,也不准她们生育孩子,小二房的一儿一女都是她所出,是她的命根子

    季氏瘫软在地上,强撑着没昏过去,她对着范凛磕头,头都快要磕出血来了,只求饶过范棠。范凛要如何跟她们说密令的事情他知晓赵谌不敢说谎,但他同样也不能随意说出来。

    “这都是长辈做的孽,其中缘由我不能说,只是,但凡有一丝可能,我做祖父的也不会这样决定,”范凛让人扶季氏起来,看着一旁呆滞跌坐的妻子,长长叹气,“那赵元还小,还有几年呢你们,你们也不须慌,兴许几年内还有转机也不定”

    季氏满眼绝望,一瞬间,恨不得扑上去一口一口生吃了婆母

    她的棠娘,千娇万宠的长大,却要给人家做妾了

    范凛逃避似的跨步离开去了书房,留下一屋子女人满院子的无望。

    季氏忍了对虞氏的千般恨,挤出眼泪来膝行过去,哀求道“阿婆,阿婆你救救棠娘,她完全无辜的呀她什么也没做,怎么就对她如此不公阿婆我求您了”说着泪水就真个淌下来,止也止不住。

    虞氏这才醒悟,脸上还肿胀着疼,一辈子的脸面也给自家夫主打没了这都怨那该死的范玉还有赵谌她推开季氏,自家挣扎着站起来冲进内室,在漆柜里翻找。

    “我这就找人送信入宫世妇还有个女儿呢范家丢了脸她有什么光彩”

    乾氏侧耳听着她胡言乱语,不由暗暗心惊。

    莫非是要找了那位小姑子帮忙她忆起自家那小姑子艳丽的容颜,恍惚想,若真的能帮帮她们,就好了。

    第52章 脍鱼莼羹

    赵元抓着他爹的手,努力小跑着跟上对方的步伐,他们走过青石的中庭,洒扫一新的正堂。赵谌感觉掌心的小手正在出汗,微微一笑,单臂一勾,把儿子抱了起来。父子俩儿沿着回廊走下台阶,左边的皱波湖远远地已被白雪覆盖,两旁露出些许黑色的嶙峋湖石。

    冬日里天黑得早,虽然太阳还未下山,已经有奴仆开始给青石路和屋檐下的灯笼上烛火了。赵谌抱着赵小元走进垂花门的时候,赵元就顺手掰了一节冰棱,塞了一小段到赵谌的嘴巴里。

    他看着赵谌期待地问道“好吃不”

    某爹嘴里嚼得咔嚓响,斜了赵元一眼。狡猾的小东西,明知道很凉偏要叫他先吃。赵元乐得嘎嘎笑,然后小心塞了自己一口,小牙齿也学着某爹嚼碎冰块。

    立秋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父子俩儿一回到木樨园,就叫她赶进了净房,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大木桶里。赵谌仰头靠在桶沿上,双臂舒展搭在两边,赵元自己霸占了对面,专门做了个小木凳搁在桶里,这才能坐在水里不至于没过头顶去。

    “阿父,你今天怎地回来这样晚”赵元泼了半天水,这才想到刚才一直要问的事情。平日下朝就算不在府里吃饭,一个多时辰也该回来了,今天却四个多小时,害他等得不耐烦丢下小伙伴去了大门口。

    赵谌闭着眼,脑袋里闪过范凛不甘的脸孔,不由勾唇。

    “为父替你讨公道去了。”

    啊

    赵元精神大振,忙屁股一抬划水爬到某爹身上,抓着肩膀问他“你去范家啦怎么讨的什么结果我怎么没看见板车”

    赵谌只感觉肉嘟嘟一团蹭在身上,忍不住低笑出声,抱着儿子坐直了身体。“你以为我是去做甚劫掠”

    赵元在某爹大腿上盘腿坐正,抓了抓小蛋蛋,眼珠子一转“那是去廷尉寺那串杂佩带了吗可以坐证据啊”

    “杂佩”赵谌眉头一皱,“你留着那东西干什么”

    赵元翻了个白眼“万一范家不认账呢我仔细看过了,佩玉上确有范丹的标记,无论范家人要如何抵赖,家中女子的私物在我这里就说不过去我也对她这东西不感兴趣,但暂且也得收起来以防万一”絮絮叨叨。

    “那倒不必了,”某爹就淡淡地说道,“你若喜欢,作为信物一直留着也无不可。”

    “他们也太傻了这么重要”赵元还在絮叨呢,突然听到赵谌的话,懵了,“啥信物”

    赵谌对着儿子的大傻脸不忍直视,叹了口气“范凛找了为父,想让咱家认了这门亲,那东西自然就变成了信物”

    赵元却怀疑地抬头看他“阿父,我可不傻哩。你会让那老儿就这么嚣张”吃下闷亏可不像他老爹的作风呢。再者说,范家还欠着他弟弟一条命,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范丹比我大,我不喜欢比我大的女人做妻子。”

    赵谌失笑“那你大可放心,为父怎么会让你吃这个亏。”他干脆把替赵元讨了范棠和范丹做妾的事情都跟了赵元说。

    赵元真个叫目瞪口呆,高山仰止一般看着他家这强盗爹“您,您这是如何做到的范棠还给我做妾我我我我不要啊,她比范丹还大,比我高一个头”

    “你很快就会长高的,”赵谌没什么诚意地摸摸儿子的脑袋,“范丹倒也罢了,范棠的外祖家在灵郡也是大族,她身为嫡长孙,陪嫁丰厚,范家为了她们能在赵家过好,也必会处处帮你。你若不喜欢她们,未来不是还可以娶正妻”

    说到这里,他自然而然想到闵姬,不由沉默了一息,“实在不行,再蓄养些乐伎美人。”

    赵元嘴角抽抽。

    对他而言,大部分时间做个乖儿子都是好处多多的,可是有时候吧,也挺讨厌。譬如说,在这件事上头,他爹就没考虑过他的想法。当然,对于范家确实是个有效的报复,问题是,他根本无法想象那副画面他爹刚才那停顿啥意思不会已经想好了他未来妻子的人选吧

    什么叫做“实在不行”难不成他的妻子是个无盐女

    赵元仿佛看见自己躺在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美女怀里,喝着酒,旁边群魔乱舞一般各色女子。一会儿是捏他脸的范棠,一会儿是摇着扇子的范丹

    他不由抖了抖,回到美好的现实。

    吃晚饭的时候,立春端上来一碟看起来口味就很重的菜。

    “酱兔腿”赵元眼尖,切成小块都能分辨出来。

    赵谌轻描淡写道“这是范凛送你的,他家秘制糟酿兔腿。”

    赵元就默默地把筷子缩了回来,自己舀了一碗脍鱼莼羹吃。

    这本是南方的菜,倒和范家没什么关系,而是南边有人送来的年礼里连着存放莼菜的罐子一块儿写的菜谱。莼菜专选当年四月份生茎而未长出叶子的,属莼菜中第一肥美的雉尾莼,用粗盐腌渍在陶罐里低温放置,到了当年的冬天再取出,洗去粗盐,加入鱼脍,不用再搁盐,就已经十分鲜美。

    赵谌看他吃得香,就让立春记着,等来年四月使人去南方弄些新鲜的来。

    吃罢饭,他就去了棠梨院。

    范氏静静听了赵谌说话,既无怒色,也无解恨之意。

    “毕竟是你的娘家,日后外人知晓,你却不好做人。”赵谌特意过来,也是为了这个缘由。

    范氏嘴角略弯,似乎连笑一笑都变得很吃力。她抬头看着赵谌,目光平和里带了一丝凄婉“郎君不必考虑妾身,范家已经不是妾身的娘家了。”她推开碧丝想要扶她的动作,自个儿在垫子上坐正了,朝赵谌行了大礼。

    赵谌愣住了。

    范氏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身子,跪坐了看他,泣声道“妾身自嫁给郎君,虽没有孩子,阿奴却待妾身如母,虽夫妻情淡,也算过了几年的清净日子妾身知晓一家主母责任重大,本想守着孩子,担好这责任”

    她说到这里,赵谌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

    但他并没有出声阻止。

    范氏平复了呼吸,不顾几个婢女在旁低声哀求,继续道“只是妾身实在有心无力,只觉得在这宅子里似喘不上气,一日比一日难熬郎君啊,您既对妾身无意,求您给妾身自由,不至于下半辈子都这样过下去”她见赵谌面无表情,不由苦笑一声,鼓起勇气,“妾身不敢祈求什么,您,您就休弃了我”

    赵谌打断她“我若休弃你,你将一无所有,如今我与范家险翻了脸,你回去还会有好日子过吗这些难道你都不曾想过”

    范氏表情就更加苦涩。她身为女子,这些怎会不知不说和离,若能析产别居也是好的。只是郎君没有对不起她,反观她,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

    孩儿是她留在中军府唯一的念想啊。她可以没有丈夫,不能管家也没关系,有了孩子,她的生活就有了盼头,可是如今孩子没有了,在府里就是一种折磨。

    她知道的,赵谌不会再给她第二个孩子,她自己,也对赵谌没了期盼,只余畏惧。她浑浑噩噩地过了这几天,一次次从噩梦里惊醒,突然就有种想要不顾一切逃离的冲动。

    再不想这样过日子了

    “求郎君成全妾身。”

    赵谌站起来,平静地对她说“你再考虑几日,除夕后你若仍这样想,我便给你一纸放妻书。”

    放妻书

    范氏抬起头,泪光盈盈。这是愿与她和离

    跨出院子的时候,赵谌回想起成亲的那天。虽然由国君赐婚,但他也让府里认真做了准备。婚姻不是儿戏,他那时就做好打算,只要范氏不背叛中军府,无论她是不是国君的探子,他都会一心一意地待她,纵然做不到夫妻相得,也尽量照顾好她。

    不过在新房里看到范氏的第一眼,他其实,还是有些失望。

    因为范氏并不能引起他心里的悸动。

    如今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甲逊”

    赵谌停在假山旁的小路上,不耐烦喊“下来,我知道你在。”

    一个人影便从堆雪砌冰的假山群上跃了下来。

    “郎主。”

    赵谌沉吟片刻,低沉道“派人在绛城附近郡里寻一处两三进的宅子,不须太大,环境清幽简单的,家具现成的,奴仆从外头挑那调理好的买进几个,然后将房契带回来给我。这事在三天内办妥。”

    甲逊却抬头看他,开口问“郎主真要和离”

    “你胆子可越发大了,”赵谌不动声色抬脚踹过去,“不准跟阿奴漏嘴,叫我知晓,打断你的狗腿”

    “属下不敢多嘴,这就去找人办事。”甲逊硬扛了几脚,发现受不住,忙歪着嘴躲开了,朝他行了一礼便转身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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