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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雄成长手册 第10节

作者:我即江湖 字数:24925 更新:2021-12-29 02:19:19

    碧丝忙道“娘子正在梳发,您可用了朝食”

    赵谌上了廊“未曾,我有重要的事要和玉娘商量,你多摆一副食具,然后带着其他人都退到院子外头去守着。”

    “喏。”碧丝虽然犹疑,但郎君这还是老长一段时间第一次来看娘子,便是他不吩咐,自家也会屏退左右,不去打扰这对夫妻。

    范氏正把一头黑发挽成利索的单髻,她从铜镜里看见赵谌进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忙不迭地行礼,而是单手扶着发髻,另一只手在妆匣里挑挑拣拣,最后取出一根金镶玉的福簪插入发髻中,又挑了对玉质的耳堵戴上。

    赵谌坐在方几旁静静等着她,表情心不在焉。

    “郎君这是怎么了”范氏整理了一下披帛,这才扶着腰来到方几一侧坐下。她如今肚子已经有了明显的弧度,又因为一系列变故伤了元气,最近时常感觉吃力。以往大面上她总是会顾忌,如今身子不适,对未来也没什么期待,她也就懒得应付了。

    赵谌看着她,眼睛又慢慢在她的肚子上扫了一眼,直截了当道“国君给阿奴赐了婚。”

    范氏的第一反应却是赵静。

    然后她很快意识到,哪怕是赵静呢,面前的男人都不会是这种表现。她和赵谌也做了好几年的夫妻,也有过相处融洽的时候,虽然赵谌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然而枕边人对他的了解,总会大过他的想象。

    赵谌微微蹙眉,薄唇紧抿,拉成一条冷酷的直线,更别提他紧握的拳头。这些都是他极度不愉快的表现。

    范氏镇定了一下,给他夹了一筷子鸡丝豆苗“应当不会是王姬,这绛城里的小娘子妾身不说个个识得,总也了解了八、九成,您说说国君赐的是哪家的”不说她从前未入宫时年年参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就是入宫之后,逢年过节各个宫中的妃嫔姬妾也都有娘家来人,特别的节日内宫还会宴请大家女眷。

    世家大族上得了台面的上下两代女子无非就那些个,圆的扁的,她都心里有数。

    岂料赵谌却道“恰便是王姬,只是不是赵静,而是南越贡女所出的闵姬。”

    “闵姬”范氏狠吃了一惊,“怎、怎么会是闵姬”她是见过闵姬的,当然,那已经是五年多以前了,虽说女大十八变,但闵姬那黝黑的肤色怎么变也不会突然变白呀

    她倒抽着气,放下筷子也吃不下了“难不成国君连面子功夫也懒得做了这也太过刻意,任是谁知晓了,也都会猜到阿奴令国君不喜还有谁会与他来往”

    赵谌阴沉着脸不说话。是啊,兴许这就是国君的意思呢。这几年阿奴交的朋友越多,得到的赞美越多,将来就会失去越多,失意越甚,但凡脆弱些的,如何受得了这种打击

    最好因此厌恶了妻子,夫妻离心,也许还会沉溺与美色,姬妾如云会有一堆的庶子庶女,却连一个能承袭家业的嫡子也无。就算前头的假设都不存在,便夫妻和顺生出了嫡子,万一也是个异族人的长相

    范氏双手交握,看着他问“这旨意已下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赵谌就掏出手令给她看。范氏对宫里那一套最熟悉不过,一看手令颜色就知是密令。她也和赵谌一样,反而皱起了秀眉。

    “我不打算告诉阿奴,”他对范氏道,“这事只有你我知晓,便是你身边伺候的,也万不能告诉她们。”

    范氏反问他“纵然瞒着,能瞒到几时”

    赵谌垂眸“能瞒几时就几时,我不欲让此事改变阿奴何况若干年以后的事情,焉知会不会有变”

    他站起身,低头看她“你也知道我为何独独和你说,记住我的话,万不能让他人知晓。”

    范氏郑重点头“妾身知道轻重,郎君放心就是。”

    待到赵谌离开,碧丝三个都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她还在走神。

    碧丝试探地问“娘子,郎君怎地连朝食也不用就走了”

    范氏回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嗔道“收起你那心思,莫要瞎想郎君不过和我说些庄上结算收成的事罢了,我的决心你难道不明白难不成非得靠着赵谌我才能过日子”

    她经历过桃蕊一事,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对待碧丝三人的态度。春草的背叛令她从心底不信任其他三个丫头,而碧丝也确实喜欢自作主张,可是这一回,她却真正看见了碧丝对她的忠心和爱护。既然没了对男人的期待,她也不是个乖戾的,自然也希望身旁有几个可心人。

    不过一码归一码,赵谌的决定不无道理。她不能告诉碧丝这件事。

    也许将来还有转机呢

    范氏摸了摸鼓起的小腹。刚听到赵谌的话时,一瞬间,她心底那份恶念又冒了出来,甚至控制不住地有些幸灾乐祸。毕竟若庶长子婚事不顺,就再没人能和她的孩子争了。但是很快她就警醒过来。

    比起那些微的优越,她的孩子也姓赵,和赵元是亲兄弟,赵元受人嘲笑,她的孩子也落不着好。

    她轻轻叹息,一点一点地重新压下那些不该的念头。

    第44章 长寿面

    密令的事情就这样过去,日子琐碎而乏味。

    随着范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冬日的严寒也渐渐苏醒,从院子里永远扫不完的落叶,到清晨草丛和木质回廊上的白霜,无不开始催促人们做好准备度过严冬。自然对于上坊的贵族们来说,冬日也不过是个享受带松木香的干燥炉火,和热气腾腾的鹿血汤的季节。到了下雪的那几日,免了朝会,还能与好友在亭中煮酒赏雪,再风雅不过。

    这一年年尾最大的节日就是冬至,范氏孕期已经进入第七个月,虽说秋狩以后她与赵谌的关系缓和许多,但也并没能拿回管家权。碧丝几个对此有些不安,看立秋也分外不顺眼。

    “娘子,往年咱们虽不指望多风光,像这些个东西也都是外管事拣了最好的送了来,”流溪一脸嫌弃地在院子里一堆筐筐箩箩里翻看,“瞧这些个松菇,大的大小的小,还有菘菜,叶子都蔫了”

    “地窖里储藏的能好到哪儿去”莺歌推了她一下,从筐子里拿出一个红色锦盒走到沿廊下头,打开给范氏看“娘子您瞧,这些北参倒是品相不错,根须齐整,年份也足,到时候您生产的时候切了片。或含着或熬了汤俱是好的呢。”

    范氏腿上盖着被子斜靠在几个堆叠起来的迎枕上,旁边烧着炭炉,怀里也搂着铜婆子。这个天不烧碳就冷,可是再好的碳也有些烟气,范氏这几天夜里便有些咳,趁着下午日头高,就开了正屋的隔扇透透气。

    她笑意盈盈地颔首,又示意她把那一摞装首饰的锦盒推到自个儿跟前。莺歌干脆上了廊,跪坐着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首饰盒都打开给范氏看。

    “你过来些烤烤火,”范氏嘱咐一声,就撑着头,单手挑拣着查看。

    一只大的盒子里装了成套的镶珠嵌宝的梳篦,上面竟绘制着绿珠坠楼的故事。略小些的盒子里是一套珍珠首饰,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簪钗环,唯有两对素银梅花镂空嵌红翡的臂镯让她多看了两眼。那镯子倒不名贵,虽做工精巧,镶嵌的红翡也透亮,但个个只有拇指盖那样大,不如整块玉雕琢的臂环来得夺人眼球。

    她素来不爱红玉,想了想,就拿起那不大的锦盒递给莺歌道“这两对臂镯正好四个,你们一人一个,余下那个送了去给春草,加在陪嫁里头。”

    虽则不名贵,但能送来给范氏,也绝非是能轻易赏人的首饰。

    莺歌手足无措,并不敢伸手去接道“娘子,这哪里咱们能戴的东西,太贵重了。”

    范氏微微一笑,就放下盒子朝她推了推“给你们就拿着,这些日子委屈你们了,也是应当应分的。”

    流溪就简单多了。她闻言上了廊,接过盒子喜滋滋地给范氏行礼“奴婢几个谢娘子赏赐,这臂镯奴婢可要压箱底哩。”范氏噗嗤一笑,莺歌也放松下来,嗔了她一眼。

    碧丝端着炖盅过来的时候,她们正在笑,她奇怪地看了一眼,就跪坐下来打开炖盅“厨房刚炖好的元贝冬菇肉汤。”

    范氏脾胃弱,秦侍医便开了几个食补的方子。这汤品就是其中之一。

    这时候院子外头进了婆子,说范家来了人,在大门外递了帖子就走了,还送了一车的冬至礼。

    范氏皱起眉,接过帖子,语气温和问道“你可看清了,是范家的人”

    那婆子就肯定道“奴看清了,轩车上有范家的纹章哩。”

    范氏沉吟几息,就示意碧丝看赏“我知晓了,那些礼你着人先搬到棠梨院来,到时候你拿着这些钱,和他们一道去买酒吃。”

    待人走了,她低头打开帖子,见帖子下面印着虞氏的私印,帖子上无非是请她冬至日带着赵元去范家吃宴,她也就知晓虞氏的用意了。

    先不提她因为虞氏那个荒唐的提议得罪赵谌,吃了一番苦头,就是为着国君那道密令,她也不可能再继续和虞氏两家议亲。赵元再怎么说,旁人看来也是个庶长子,万没有纳范家的庶女为妾的道理若是等将来闵姬及笄,密令公开了,以他取了王姬的身份,倒不是不能考虑。

    眼下,她明知那道密令,却又不能和虞氏实话实说,开口便是纳妾,实在讲不过去。再没有哪个出嫁女这样去坑害娘家的,除却入了宫的范兰,范家嫡支里还真没有做了妾的前例。就是三房她的三叔范江是庶出的,娶的三婶也是吕家的嫡次女,二儿子生的两个庶女,其中一个定的也是世家旁宗的嫡长子。

    碧丝在一旁看她眉头紧皱,就小心道“您如今身子也重了,这也不是除夕大节,不如就推了帖子,范家也说不得什么”

    范氏一挥手“我哪里是为着这个,伯娘的帖子推不得,少不得要带阿奴去一趟只是烦忧,伯娘只怕要旧事重提,毕竟我那侄女都知晓了,若这事不成,也着实坏了女孩子的教养,叫她野了心去。”

    就为这事,她就对虞氏多了几分不屑。虞氏行事也太落了痕迹,哪怕想要与她家结亲,事情未定之前,怎可叫范丹知晓她这次去回绝了虞氏,范丹一个刚懂了事的女孩儿家家,还不定怎么羞愤呢便是范丹的嫡母乾氏,也没有像她虞氏这个亲祖母这样急功近利的。

    但,那终究是范家的事情,她如今不顾着赵元,旁人怎么看她便是娘家,出了嫁也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再没有只顾娘家不管夫家的。

    “罢了,碧丝替我回复帖子,说我冬至一定带赵元去。”范氏叹了口气,“这事,我还得去和郎君打个招呼,去去就回吧莺歌你去问问郎君甚个时候回府,就说请他来棠梨院一趟。”她想想,又让流溪找个小丫头去给桂苑送个口信,“让阿奴准备准备,甚个衣服配饰都挑好了,该烫挂的烫挂,也没两天了。”

    她给三个丫头都找了事,自家却还忧虑重重。事情要是如她想得这样简单,虞氏也就不叫虞氏了,只怕还要多费口舌。她想到这些,不免像要迎战一般,打算这几日都要养精蓄锐。

    赵元的生辰就在冬至前一日。

    他的生辰向来不大办,应当说,是几乎不办。通常这一日大家都在为冬至祭祖繁忙,且赵谌吩咐不办,奴仆们虽则奇怪,但赵谌对赵元的喜爱无须一个盛大的生辰宴也能看到,所以他们也就习以为常了。更有些人私底下议论,只怕是为了避免来往宾客对大郎生母的议论,毕竟生辰宴总免不了会联系到生下大郎的人。

    赵元对此没啥感觉,他原本那个时代,不说他所处的社会下层阶级不存在年年过生日的现象,就是整个社会,也没有古代这样对于生辰礼格外重视的习俗,无非都是找借口狂欢聚会罢了。何况他家只是不举办生辰宴而已,这一日早上,他爹会亲自到小厨房下一碗长寿麦面。

    他还记得他在府里过的第一个生辰,他爹头回下厨房,那次还是厨娘醒面揉面切面,他爹干的事情就是把面条下到锅里,等厨娘提醒可以捞了,就捞上来,把厨娘准备好的菜都码上去,最后把厨娘准备好的油醋汁浇上去。

    非常悲催的是,那是他几年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碗长寿面。因为从第二次生辰开始,他爹突然发神经,非要自己亲自动手。

    赵元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他在被窝里等的睡着,又被饿醒,可是他爹还没有把面条端过来。他只得让立秋给自己穿衣服,然后跑到小厨房,扒着门偷偷去看。一看之下,他无语了,赵谌同志一脸的麦粉,还不自知,厨房里倒不算狼藉,只是几个厨娘灶上婢偷偷议论,说一早上浪费了几大团面团了,还废了好些个鸡子。立秋把他抱走,说郎君一定不喜让他瞧见云云。

    那碗费时费工费材的长寿面最终在中午会食端到了赵元面前,看着十分光鲜,与他去年吃的没甚区别。赵元还以为要吃下一碗黑暗料理,孰料虽然称不上好吃,但没有过咸也没有过淡,面条筋道菜蔬也是熟了的。面条筋道他可以理解,毕竟厨娘力气再大,也大不过他爹。

    立秋偷偷跟他说,这碗面已经是他爹吃下三碗之后最好的那一碗了。

    赵元穿好衣服洗漱好,就拎着木屐沿着木廊往厨房那头跑。

    “大郎”立秋拿着厚缎大氅追在后头喊,“廊上滑你慢些”

    赵元头也不回,脚步飞快下了廊,把木屐套上,绕过树篱去了小厨房。

    前几年赵谌在厨房忙活,厨娘婢女们还守在外头,提防他把灶子给毁了,如今却不去管他,自在其余几个炉子上忙着做些点心配菜。祭祖用的糕点做了一叠又一叠,都搁在外头冻着。

    赵元站在小厨房外探头去瞧,看见他高大的爹站在灶台上,挽着袖子揉面,面上身上再没有飞扑的面粉,神情也十分惬意轻松。

    赵谌老早就看到儿子了,他耳力好,儿子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轻易就能听出来。他面不改色地揉面,用刀子切好,等面条下了水,就在一旁准备油醋汁和配菜。虽说赵小元只吃了五碗长寿面,但他这几年做的可不止五碗,当初行军虽然也会做些东西,但正儿八经下灶就不同了。

    其实他最先也没打算亲自做面,自来也没这样的说法。但他的阿奴提出想吃,他便也试着做了。

    “阿父,”赵元跑到他旁边,踮着脚看了看提出意见,“今年我想吃的辣些,多放些胡椒子可好还要大葱”

    赵谌对于儿子重口味早知晓,不是甜的就是辣的,闻言就多切了些大葱,油醋汁里也洒了不少胡椒磨的粉。

    赵元就亲热地抱住某爹的大腿,信誓旦旦道“阿父呀,等您生辰我也给您做一碗长寿面,保证好吃的哩”

    “你要是想折腾为父就直说,”赵谌很不给面子,“为父肠胃倒还过得去,禁得住”

    赵小元不满地翻小白眼,心里嘀咕没敢说出来。面条算什么他还会逮兔子烤还会做鸡肉等他爹下次生辰,用只野鸡熬了汤打底,就算他揉面条没劲,加点鸡油进去,合着鸡汤难道还会很难吃咩

    他的生辰一过,冬至节,就到了。

    第45章 胡麻汤

    乾氏披着大氅笑盈盈地去扶范氏“大冷的天要我说还有什么比你身子重要偏阿婆非要下帖给你,可不是折腾人”

    她语速又快声音又低,面上还挂着笑,稍离远些的还以为她在说迎客的喜话。范氏对她这种光明正大说人坏话的本事早领教过,不由露出无奈的笑。

    “把大郎抱着莫叫他沾着雪,”她回头嘱咐碧丝,然后对乾氏道,“我这还差着两月多月呢,除夕咱们各家过,冬至怎能不来一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寻常也注意些,万一叫人听到了传出去平白一场是非又是何必”

    昨天夜里,整个绛城就悄无声息地被一场大雪覆盖,道路一时清扫不及。赵谌一早进宫参加冬祭去了,临行嘱咐他们若不行就不去了。范氏也被碧丝几人轮番劝着,她倒是想让赵元干脆在家待着,自己却不得不去一趟,否则虞氏那念头如何打消再说赵元,左思右想也还得带着,上次带了这回没带,只怕外头又要有些个说法。

    对赵元来说,上回他在范家其实玩得不错,范家几个小的也都挺有意思。不过鉴于从范家回来后范氏就和他爹闹翻了,虽不清楚其中究竟什么原因,但一定和范家有关系,他就有些犹豫。何况原珏臻铖两人这回没地方去,他也想留下来陪他们。

    最后范氏问他的时候,他想想还是跟着走了。毕竟他没去,范氏必会被人说三道四。

    乾氏带着范氏和赵元进了前庭,上了一辆轻篷小车,这大冬天的要走上一两刻钟,莫说范氏怀着身孕,就是乾氏自个儿也受不住。

    “上午都是家宴,这会儿阿婆也刚起,咱们就先去暖阁里待着,你和大郎喝些热汤水暖暖身子再说。”乾氏又对赵元笑道,“你们小辈今日可是快活了,既不用进学也能到外头玩雪,你大表哥二表哥早盼着你来,就是你大表姐二表姐,也念着你呐”

    范氏神色一动,口里随意道“棠娘和丹娘的生辰已过了吧,如今大的九岁,小的也有八岁了,可开始说亲了”

    乾氏素来是个心大的,只看范丹给她养的丝毫没有畏缩之气,就能知一二分。她摇摇头,颇有些发愁“棠娘是小二房的,自有二弟妹操心,只是我房里的丹娘,却不知将来能找个甚样的人家阿婆心大,像三房茹娘那样找个没落世家,还是旁宗的,便是嫡子只怕阿婆也瞧不上。就是那样的条件,绛城里也再没有,除非往南边姚江许城里寻摸若是本地找个和范家门当户对人家的庶子,实则是好姻缘,我又怕丹娘会想偏了。”

    她说着说着,就对虞氏流露出几分不满“好在我的大郎二郎都是男儿,轮不到她管,只看丹娘在她身边才待了几年,就养成个贪心的胃口这人哪,最重要就是要本份,结亲结的虽是两家姓,那人也须得是个有前途的眼界如此短小,可见得我之前在她身上的心血俱都白费了”

    范氏在一旁不露痕迹地打量半天,才确定了乾氏对范丹的事情完全不知情。她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去听乾氏絮叨,显见这位心里对婆婆的不满已经压抑许久,不然也不会在车上就开始扯着她抱怨。

    乾氏讲得口干舌燥,最后拉着范氏的手问道“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氏即便大部分都过耳不过心,总也了解个大概,就点点头,劝道“伯娘总归是长辈,但惯常儿女亲事都有做母亲的做主,若人选太不合适,你不若就直接找大哥,他的话,伯娘总会听的。”

    乾氏刚想说什么,车子就已经到了地方。她对范氏使了个眼色,就先钻下车,碧丝将范氏小心扶下车,又把被女人们八卦弄得昏昏欲睡的赵元抱了下去。

    一行人进了第二进院子,左右耳房一个是书房一个改成了暖阁,自然沿着游廊去了暖阁。暖阁里不但四面墙都用花椒和泥涂了墙体,又悬挂雪日寒梅的壁毯,地上铺设了厚厚的地衣,起卧的长榻改成了炕床,四个角落还放置了三足兽的熏炉。房间里温暖芬芳,简直春意盎然。

    赵元如今也不是头一次见火坑了,未曾想这东西竟然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可惜他爹是个烧骨头,根本睡不得火炕,他么,反正跟着爹睡,压根儿没感觉过冷。

    乾氏招呼他们在火炕上坐,又吩咐暖阁里伺候的婢女去端了糖水和热汤来。其余婢女一拥而上,给她们脱大氅的,换暖鞋的,包括拿着小熏炉替他们熏烤头发的,一径伺候地妥妥帖帖。

    送吃食的过来了,乾氏就亲自端了一碗糖水蛋搁到范氏跟前,又吩咐人给赵元舀了一碗加了鹿血和冻豆腐香叶豆苗的热汤。鹿血凝成了块,切成整齐的小方块,冻豆腐吸足了鲜美的汤汁,豆苗也脆嫩可口,何况汤里还洒了胡椒,冬日里喝再合适不过

    “这是南边的吃法,叫胡麻汤。”乾氏看他吃得香,笑眯眯道,“我就晓得小元郎会爱,大郎二郎每天不喝上一碗都要嚷嚷。”她说着撇了撇嘴,嘀咕,“这倒是阿婆的好处了。”虞氏是南方嫁来的,上头的老祖也是南方的,这么些年自然带来了和北边不同的习惯,范家凭借这些还办过好些稀罕的宴席。

    她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闲聊,主要还是乾氏讲,范氏听。

    “我阿公前几日回来,叫了我们大房几个当家的,进书房一下就待了两个时辰,”乾氏抹了抹嘴,“听说冬至前西北那边又不太平了,甚个犬戎白狼的,许是没得吃喝,几次袭城”

    范氏久不闻时事,闻言奇道“是犬戎听说每年过了秋是必来的,不光咱们赵国,便是临近的楚国也深受其害哩。谁叫咱们正好靠着西北,那边都是些蛮族,俱不定居,只靠烧杀抢虐度日。”

    她怀了孕正是心软的时候,不由叹息一声,“那最靠西北的人可是遭了罪。”

    乾氏不以为然“嗐,要我说,怎不举家迁徙那地方年年糟犯,哪里是过日子的地方”

    范氏也不反驳,心里却不由轻嘲。

    说得倒轻巧,都说故土难迁,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哪里是那么容易离开的何况不说首都绛城,南边的姚江许城,那小一些的县郡难道是能轻易进的且不说户籍的问题,就是想在别的地方赁房子,开销也不比买房子少到哪儿去所以凡有祖宅的,谁肯冒着居无定所的风险搬迁

    但她也不欲多说,乾氏这样的贵妇人赵国一大把,所操心思无非丈夫前途,儿子学业,女儿婚姻,其余民生,与她们何干不论乾氏,哪怕是她自己,若不是早先在宫里多少长了点见识,如今又能比乾氏好到哪儿去。

    范氏就道“这事,将军还未曾和我说过。”

    乾氏看了她一眼调笑“焉知不是心疼你你挺着个肚子,这些便告诉你了,不过让你多几分叹息罢了。”

    赵元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听不到她们之间的对话。倒是之前的话题引起他的兴趣,犬戎依稀记得他那个世界里历史上似乎是有的,不过好像不叫这个名字哩

    “大娘子有请。”一个虞氏身边的婢女进来通报她们。

    范氏早等得不耐烦了,闻言就下了火炕准备到第三进院,虞氏的起居场所去。乾氏身为长媳却要准备宴席的事情,两人在外头分了手。范氏一边走一边想,待会儿她和虞氏谈事,大郎虽不方便在旁听,却也不能离了她太远,最好回到暖阁这边。她又想,如今范丹也八岁了,不可能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跑到暖阁去找大郎。

    “大郎,一会儿我若和你伯祖母有事相谈,你就说想到暖阁来,到时候我让莺歌跟着你,可知道”她不放心地嘱咐赵元。

    赵元看看她,点头“儿知晓了。”

    虞氏的正屋里和上回也没什么不同,除却挂了壁毯铺了厚实的地衣,也就是加了几个熏炉。她依旧打扮的光鲜,盘坐在罗汉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鎏金铜婆子。

    她硬没要范氏见礼,赵元的拜礼倒是守下了,给了他一套大大小小的佩玉,颇为昂贵。范氏替赵元收下,心里却一沉。舍得下本,可见所求甚多。

    两人依旧寒暄一番,范氏见这位伯娘想引入正题,便要开口叫赵元去暖阁,岂料虞氏比她抢先一步,对之前传话的那名婢女道“咱们娘俩谈话,小元郎倒不好听,你带他去融雪阁,大郎二郎正在那处,就叫他们小郎君烤火赏雪去。”

    范氏本一急,等听到是融雪阁,心里已是一松,再听到是和大郎二郎在一处,就彻底放了心。

    融雪阁就在今日举宴的花厅旁边,人来人往的再安全不过。乾氏还在那里备宴呢,再怎么样,虞氏总不能拿大郎二郎说谎,何况她原本就没透露拒绝的意思,虞氏也不大可能剑走偏锋耍什么计谋。

    且赵元确实太小了些,谁有那个意思去算计他

    虞氏既开了口,范氏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就对赵元使了个眼色。赵元听到大郎二郎就已经待不住了,范氏既同意,说明去玩应当没什么问题。

    有心算无心,他是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赵元的声音消失在远处,虞氏收回目光,看向范氏,头一句话就是“你看丹娘和你家的大郎,可堪一配”

    第46章 拇指酥

    重阳节虞氏提起两家联姻,也不过只是泛泛而谈,当然从赵元收到的表礼里那个荷包就可以看出,虞氏属意的人选,约莫就是小长房的范丹。

    其实范氏也能预料到,毕竟虞氏既然想要和中军府结亲,从中获取利益,那人选就得在长房里选,长房里两个儿子都是她亲生的,范棠和范丹也都是她的亲孙女,选谁似乎都一样。但一来比起范棠,范丹的年龄要更适合些,二来真的有必要为了这层关系赔进去一个嫡孙女吗

    虞氏自然会犹豫,就算她不顾小儿子和季氏的反对,将范棠嫁进中军府,如果范氏最后生出个儿子,那么将来她必定会和范棠产生矛盾。范家的女儿起了内讧,她想要搭上中军府这条线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还会和小儿子一家不睦,得不偿失。

    反观范丹,庶女的身份更合适,天生底气就不足,范氏哪怕生了个儿子,也不至于就和庶子庶媳闹翻,尤其这个庶媳还是她的侄女。

    就算闹翻,乾氏想来也不会为个庶女讨什么公道范丹也比范棠更懂讨人喜欢,说到底只要赵元喜欢,赵谌就会重视他们,虞氏就成功了。

    比起根本只是面上情的范氏,当然是亲孙女来得可靠。这些内里的缘由只要了解了虞氏的目的,就能看得明白。

    范氏确实看得明白了,来的路上也设想过很多种情形,但是她没想到虞氏会这么直接地开口。

    “玉娘啊,难道你还能有更好的人选不成”虞氏不耐烦地弹了弹长指甲,“上回那个荷包是我让人放的,你可别误会那孩子那回礼我就当是节礼了,可不能因为一点误会就耽误孩子终生哩”

    “什么回礼”她有些吃惊地对上虞氏紧迫盯人的视线,很快又反应过来。那次她和赵谌争吵过后就忙着调养身体,根本没顾得上那荷包一定是赵谌使人回礼表示拒绝的。

    这下轮到虞氏惊讶了“怎么那不是你的意思”

    范氏懒得去想她又在琢磨什么,立刻道“这正是我想对伯娘讲的事情,那件事还是算了罢,大郎的事情我实在做不了主,我们郎君心里似乎早有计较,不喜旁人插手大郎的婚事。”

    虞氏却一挥手“男人们懂些什么他们心里装着天装着地,儿女婚事要等着他们来定早过了花期了”她微微俯身,对范氏说,“伯娘不妨透个信予你西北犬戎进犯,势头甚猛,国君有意更换西北军将领,大将军也许除夕之后就会领旨出征”

    范氏浑身一震,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失态。

    “这消息可信吗”她镇定地问着,脑袋里一团乱。为何赵谌没跟她提起过这事不说有可能出征,哪怕是犬戎进犯,他也根本没说过对,她如今已不是他值得信任的玉娘了,不过因为她怀着孩子,内宅又需要个女主人

    范氏抚着隆起的肚子,内心难以遏制地涌起一股脑的怨怼。

    虞氏看着她心不在焉的表情和神经质的动作,心下满意,随口道“你大伯亲口跟我说的,如今三公正商量提议出征将领,大将军珠玉在前,还能有旁人吗”

    她顿了顿,又说“再说回来,若赵谌领兵出征,春天不过只怕回不来,咱们先把两家亲事定了,哪怕先不跟他说呢等他到时候回来,一切已成定局,难不成他还要上门拒了婚事不成丹娘从小养在乾氏身边,模样教养俱是不差的,这一两年又跟着我,我难道还会亏待她”

    范氏已经乱了,但再乱,她也不会忘了那密令。任虞氏讲出朵花儿来,赵元那头定死了闵姬,还有范丹什么事儿她就算有本事糊弄赵谌,也没本事糊弄国君

    “不,伯娘,大郎的事不行,”她再不想绕圈子,心烦意乱道,“丹娘是个好孩子,和大郎岁数却差了些,大郎大郎这几年还不急,您就别逼我了”

    虞氏是好说歹说,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未料到范氏一反上回的犹豫,油盐不进一般就是不同意。她可想不到其中还有国君掺和,只觉得范氏有私心,不想娘家侄女将来威胁自己儿子的地位,不由动怒。

    “我可是为了你好,你怎能如此不识好歹”她胸口起伏,脸色也因为怒气变得潮红,“你可别被中军府的权势弄昏了头,忘了自家还是个范氏女”

    范氏也维持不了面子情了,忍不住坐直身体,冷笑一声道“伯娘这话说得忒气人,甚个叫不识好歹我竟不知道自己原不是中军府的女主人,自家的东西享用了还弄昏了头若不是因着我是范家女,何必在这里听伯娘一番教训”

    虞氏给她一连串抢白气得直抖,伸手就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你这”

    范氏看着她,本该后悔太过头,偏没有,只觉得痛快得不得了这么些年,她忍受虞氏占了父母的院子,忍受她撺掇大伯把自己送入宫里,忍受她在自己的嫁妆里做手脚,忍受她硬塞了四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她连自家男人都不靠了,难道还需要靠个没有父母在的娘家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伯娘您别气,对了,有件事还未曾跟您说呢。您给我的那丫头,春草,先前我把她给了郎君做侍妾孰料郎君不喜,丢在了小院子里不闻不问。我如今怀了孕心也软,实在不忍心她妙龄女儿就在深宅里耗着,已将她许给了庄子人家,如今已发嫁了。”

    虞氏冷冷地瞪着她,嘴角紧绷,仿佛要噬人一般,气势惊人。

    范氏却泰然自若地回视她,丝毫也不惧。在经历过秋狩赵谌那场屠杀场面后,她不得不承认如今后宅里这些尔虞我诈已经再难让她动容了。

    虞氏似是给她压了一头,发泄一般把怀里的铜婆子往地上一扔,喊道“人都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把这铜婆子拿出去换了热碳来”

    一名婢女匆匆推开门躬身进来,将那铜婆子捡起退了出去。虞氏像要逃避一般,甩了袖子说去更衣。

    范氏疑惑地看着她走进内室,既不好跟过去,就只能坐在位子上等着。就像快要滚开的水突然离了炉子,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冷了下去。

    赵元那头跟着婢女又上了车子,一路摇摇晃晃地往大花园里走。那婢女是虞氏身边得宠的,名唤琦绿,因此爱穿绿衣,不多话,但路上逢了景物也会指给赵元瞧,赵元问了什么,她也都含笑答了,态度倒颇好。

    其实赵元对范家的印象还挺好,无论是几个小伙伴,还是像琦玉这样伺候的奴婢,都显出了好教养。他虽不在意旁人对他的想法态度,但暗地里议论和当面指指点点,任谁也不会想要面对后一种场面。

    “那融雪阁是个甚样的地方”他好奇地问道。他可注意到了,范氏一听去融雪阁,明显肩膀就略微放松了些。

    琦绿笑道“融雪阁在百花苑里,就靠着今日举宴的花厅,一半临水,是个六角形的水榭。只是咱们府这个水榭稍稍改建,不光可在平台赏景,也可在敞厅设宴,左右还各有可开窗的两个小房间供人休憩更衣。这会儿水面都结了冰覆盖了雪,又是一番景哩。”

    赵元一听就来了兴趣,这范家的后花园更近于他上辈子印象里的江南园林,不像中军府,几任大将军都是纯粹的北边人,听他爹说还是母亲嫁了进来,小花园里才多了些山山水水。正儿八经的水榭,他两辈子还都没见过。

    小篷车在雪中七拐八拐地行了大约一刻钟多些时候,赵元就听到了人声脚步声。他掀开车门帘子,雪粒子夹在风里扑面而来,遮挡了眼睛才瞧清,前面或者就是那花厅所在,不少范家的奴仆都手里或捧或端着器皿,有几个还合力抬着一架套着挡尘布的屏风,在雪中和游廊里来来回回,忙碌不已。

    琦绿看他瞧够了,就轻轻把他往里拽了拽,用袖子替他扫去了头发眉毛上的粉雪。这时候一个小丫头急匆匆地从游廊下来,冒着雪跑到车子跟前喊琦绿。

    “琦绿姐姐,”那小丫头伸手将一个小小的鎏金铜婆子递进来,“这是大娘子吩咐送来的,说小元郎年纪小怕冻着,叫给他揣怀里捂着。”

    琦绿顿了一下,伸手接过来“我知晓了,你自去吧。”说着塞给小丫头一个荷包,那小丫头捏了捏荷包,露出甜甜的笑给赵元行了个礼,就转身跑回去了。琦绿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行,然后把铜婆子递给赵元道“融雪阁可不在这处,还有一会儿呢,您也抱着暖和些。”

    车子又行了五六分钟终于停下,琦绿撑开罗伞,车夫便把赵元抱了下来,一路抱进融雪阁里。虽然有伞挡着,但雪花子乱飞也挡不实,等赵元在敞厅里站定,头发上身上的雪粒已经因为敞厅里出乎意料的暖气融化了,冰冷的水珠顺着脖子往下淌,叫他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琦绿左右看了看,忧虑地看着他“这可不好,衣服潮了可不得感冒,还是换了衣服吧”她拉着赵元让他在屏风后的熏炉旁坐下,“好在玉娘子怕您会和大郎二郎玩雪,临走时她身份的碧丝姐姐把您备用的衣服给了奴,奴去车上取来。”

    “我知道了。”赵元本想说不用,可这会儿身上确实有点冷,也就不再矫情。琦绿绕过屏风出去,他盘腿坐在厚厚的垫子上无聊地四顾,不是说大郎二郎在这儿吗人呢

    他突然留意到,垫子中间的小长几上,还有一杯微微冒着热气的姜茶。

    赵元心里感觉有点奇怪怎么只有一杯而且敞厅都是落地门窗,总有屏风遮挡熏炉烤着,毕竟敞着,两旁都有穿堂风,这茶水还冒着热气,可见顶多几分钟前还有人在这里呢。

    他又看看旁边放置茶点的碟子,里面只剩一块拇指大的酥点。这种一丁点大的点心通常女人最爱吃,因为不会粘到嘴巴上。

    不过,他无所谓地撇撇嘴,也许大郎二郎跟他一样喜欢吃甜的吧。一会儿让琦绿给他也取些点心来好了,肚子有点饿哩。

    第47章 豆乳饼

    琦绿匆匆捧着包袱走进来,拍拍肩上的雪就牵着赵元带他到右边,推开小小的隔扇门进去。

    这小房间在赵元看来不过十平米左右,正对着隔扇有一架山水屏风,然后就只有左手边靠窗户的地方摆着一张四方案几,并四个坐垫。房间四角各有立柱铜灯,因着是白日,外头雪光明亮,并没有摆上蜡烛。

    赵元不过站在门口匆匆一瞥,琦绿早已进去,跪坐在地上打开包袱对他说“奴来拿衣服,您先到屏风后头去,那处有熏炉,暖和些。”

    这时候屏风后头却突然有人开口,声音娇软,听着竟是个稚龄女孩。那声音道“外头可是杏雨衣服取来了没有”说着还朝外走了几步,转身正对上赵元和琦绿,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竟是范丹

    几个人顿时惊呆了。

    赵元一看就知不好。范丹只穿了寝衣,领口开着露出雪白的脖子和一部分肩膀,虽说冬天的寝衣都夹了薄薄的棉,谈不上透,但毕竟属于最贴身的衣服。自然范丹只是个八岁的女孩,但古代女子发育早些,性别意识觉醒也早。

    她根本没注意到琦绿,只看见一个男子打扮的人站在靠门的地方看着自家,也不及看清高矮胖瘦,就尖叫着捂着领子躲进屏风里。

    “外头是谁这里面有人,还不快出去”叱问他们的声音抖得厉害,“杏雨杏雨在哪儿”

    赵元目瞪口呆。

    “天爷”琦绿这时才反应过来,煞白了脸,忙跪伏在地上“丹娘子,丹娘子您先别叫,奴是大娘子身边的琦绿啊方才是中军府的小元郎,是您的表弟”

    屏风里顿时安静了一刻,大概范丹已经冷静下来,想起赵元的年纪了。过了一会儿,范丹的声音才传出来,带着一点虚弱“是表弟表弟年纪尚小,也不打紧,若是要换衣服,对面还有间屋子,且去了那处吧。”

    赵元这时候见她似乎不打算计较,还有甚个好说,赶忙往外头退,嘴里还道“二表姐快些一会儿带阿奴去玩雪”

    他无比庆幸自己还有一把奶声奶气的嗓子,此时只能作了那童声,把这尴尬再化解得小些。他见琦绿还瘫在地上没反应,忙又去拽她。琦绿抖索着跟他出去,返身将门拉上,这才无助地看了看赵元。

    赵元皱起眉打量她,压低声音道“你愣着做甚先去看看另一边有没有人在里头我这衣服还湿着呢”说实话,他这会儿脑袋很乱,心里压不住地有些怀疑。

    莫不是范家做了局想害他可随便一想,也觉得不大可能,他这年龄就说不过去不过如果按虚岁算,他就已经七岁了。七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那动作快的都已经定了亲,尤其他已经独自开了院,旁人眼里,便也算个大人了。

    赵元转眼却又想到敞厅里那杯茶,如果真是想诱他入局,破绽也大了些,也许真就是个巧合

    不过想到现在的状况,似乎也没那么糟糕。男孩和女孩可不一样,范丹八岁个头就开始拔高,细心打扮就能显出少女模样,但是男孩,哪怕同样八岁,外表还是一团孩子气,况且他才六岁呢。

    除非那心底龌龊的,任谁见他们在一处,也不会多想才是。

    琦绿哪里料到面前的小孩一瞬间想了这许多。她被一呵斥,好歹回了神。

    另一间房里倒没人,赵元本想自己更衣,可是在发生了刚才的事情之后,他觉得还是不要落单为好。外衣一层层褪下搁到一旁的高几上,身上的一串打着络子的杂佩搁到外头桌子上。赵元伸着手在熏炉上烘着,浑身都烘暖和了,才在琦绿伺候下把夹了棉的里衣裤套上,外头穿上正红色绣狗儿戏球的面子和绛红色里子的厚袍,重新挂上那一串叮叮当当的配饰。

    赵元心里想着事,便又低头看了眼正在帮自家整理配饰的婢女,开口道“我方才不小心唐突了二表姐,要是给母亲知晓,必会责备我哩。”琦绿的双手一抖,配饰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低下头,声音恳切又带些哀求“您年纪小呢,尚且还能在后院走动丹娘子也不曾仪容不整,这事,这事说出去固然不打紧,小元郎是客人,丹娘子却会丢了脸面,还望小元郎万勿说出去”

    赵元盯着她低垂的发髻,试图判断话中真假。

    不过琦绿有一句话却没错,他和范丹年龄都小,这事若不是阴谋,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何况融雪阁里除了他们三人根本没有旁人,只要他们都不说,谁会知道

    他便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想徒惹是非,过会儿我自向二表姐赔礼,你若不想受罚,就闭紧嘴,当这事未曾发生过,可知”

    琦绿忙低伏下去“奴记住了,再不敢说”

    待赵元在敞厅重新坐下,范丹还未出来。他虽然想着是不是回范氏那儿,但这样一来,那个虞氏必会问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等等再说。

    “不是说大表哥他们在这里吗怎么没见着他们,反而来了二表姐”他看着琦绿,又有些个疑心。

    琦绿手还抖着,正自小泥炉上拎了铜壶倒茶。她还不及开口,屏风后头就响起爽亮的笑声和杂乱的脚步。

    “这雪须再下大些才好呢,”一个听来略小些的男孩道,“如今只能捏捏雪团子砸,玩久了未免无趣,你说是不是大兄”

    另一个声音就笑“还是快些换衣服吧,杏雨,你不是去给丹娘送衣服赶紧去”

    他们边说着,脚步就近了屏风,人跟着就绕过来了。

    赵元起身看向他们,果然是范诚和范信,两兄弟披着绸面的大氅,满脸红晕,头冒热气,满身满脸的碎雪,显然已经在外头玩了一会儿功夫了。

    他心里不由一松。

    “元见过大表哥,二表哥。”

    范诚和范信见到他微微惊讶,但早知他今天会随姑姑来,很快就反应过来,和他见了礼。

    “表弟先坐着,”范诚笑道,指了指一侧的房间,“我们去换了衣服就来。”范信在旁边对他做了个鬼脸,两个人就在几个婢女的簇拥下匆匆去换衣服。

    这时候,范丹才姗姗地出来,她穿着冬日里的短襦和绸面的棉裙,表情倒还平静,脸色却微微泛红。赵元心想,这古代女孩子也忒早熟了,还好他没有姐姐妹妹。

    “表弟,”范丹见到他,面上显出几分刻意的疏离,见了礼,就在案几另一边坐下,“你可是要跟大郎他们去玩雪”

    赵元忍住挑眉的冲动,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对刚才的事情避而不谈,显然和他一样的打算。他便语气乖巧道“正等着表哥们呢,他们已经玩过了,许是要在这里歇歇。母亲说要我跟着表哥。”

    那个叫杏雨的丫头从一旁的矮柜里取了一包豆乳饼拿碟子装了,等到范诚范信出来,知情的不知情的四个人便热热闹闹地喝着茶谈天说地,一时间相安无事。

    快到中午,几辆小篷车将他们接去了花厅,范氏她们刚刚落座。碧丝守在花厅入口处,一见到被琦绿牵着手的赵元,就抿着嘴迎过来“娘子实在不放心,怕您玩雪过了头谢过你了,我这就带小郎君去给我家娘子瞧瞧。”后半句话却是对琦绿说的。

    琦绿放了手,瞧着他们嘴唇翕动,最后默默地跟了上去。

    却说范氏,她含笑坐在乾氏下手,只自顾自地与乾氏低声说笑,并不去看虞氏的表情。见到碧丝牵着赵元来了,脸上才露出几分焦虑来。那焦虑的缘由,却不是能说出来的,她只能拉过赵元,摸了摸他的小脸小手,低声问他“玩得可好衣服换过可冷了”

    她边说边上下一通扫视,眼睛扫过赵元那串杂佩时下意识地停留了几息,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惊慌起来。

    “噫这玉络子看得眼熟怎地”旁边乾氏微微凑过来,随口道,“看着倒像我们丹娘那串”

    “可不是都是正红的”范氏强笑着打断她,手指抚了抚赵元的袍脚,半盖住那串杂佩,“行了,阿奴你去和哥哥姐姐们一块儿坐吧”

    乾氏给她打断话茬,多瞧了那佩饰几眼,反应过来便是一脸震惊。

    “母亲”赵元瞪大眼,对上范氏的眼睛,只那一眼,就意识到了。他刚准备往旁边走,虞氏的声音却不紧不慢地响起。

    “且不慌”

    范氏不回头,仍轻轻推着赵元“去吧,快些。”

    可是周围人,包括小的那桌,和在乾氏对面坐着的小二房季氏,三房的大吕氏小吕氏婆媳,都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虞氏呵呵笑道“琦绿,你去看看,究竟是怎个回事”

    “阿婆”乾氏眉头紧皱,压低嗓门道,“没什么事,回头再说罢。”

    虞氏似没听到,只看着琦绿。

    “喏。”琦绿低着头应声,就快步走到赵元跟前,也不靠近看,只看了几眼,就转身回去虞氏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回大娘子,是丹娘子的佩饰。”

    花厅顿时哗然。

    赵元小小的身子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琦绿。范丹却在一桌兄弟姐妹不敢置信地目光之下,慢慢地起身,走到赵元边上。

    “丹娘,你的佩饰怎会在小元郎那处”虞氏奇道。

    范丹似乎感觉不到周围人的视线,羞涩地低了头,轻声说“祖母不是为丹娘定了亲,丹娘想着,佩饰里没甚个不好的,送了小元郎也不怕人知晓是丹娘莽撞了。”

    当下若男女定了亲事,护送礼物也是正当。若照她的说法,似乎也确实没什么。

    赵元转头看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为自家辩解些什么,只觉得荒谬。他要怎么说,当着大家的面说他们根本没有定亲那又会产生什么后果呢他看向范氏,范氏浑身发抖,也没有吭声。

    虞氏便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这事祖母还未曾跟你母亲他们说,你确实莽撞了,下不为例。”

    听了这话,坐在她下手的乾氏就变得跟范氏一样开始浑身发抖。她刀子似的目光戳向范丹,又很快收了回去。谁能想到,虞氏竟然连脸都不要了,这样当着恁多人的面把个不知真假的事情摆出来怕是早算计好,要逼着她和范玉承认呢

    旁边一桌不光小一些的范谨,范信和范蓉,就是大一些的范棠和范诚都是张目结舌。范信直接嚷嚷出来“二姐是甚个时候定的亲怎么我们都不晓得”

    所有伺候的下人们一瞬间都低着头,恨不得溜之大吉。

    在场只有虞氏和范丹两人,胸有成竹一般泰然自若。琦绿跪坐在虞氏身后,平淡的表情下是一阵阵的后悔。

    她想起重阳节那一天,自家在廊上听到了虞氏和玉娘子的一番对话她亲生的妹妹在丹娘子身边伺候,将来必要陪嫁的,她便偷偷离开,把对话告诉了丹娘子。后来也不知丹娘子是怎么和虞氏说的,中军府一日日的没消息,还送了回礼拒绝。虞氏就决定冬至跟玉娘子把那事定下,若不成,就要想办法

    丹娘子不愿做那下作的事情,且小元郎过了冬至才六岁,若让外人听了怕是个笑话虞氏才决定用佩玉。是她偷偷把小元郎的佩玉藏进怀里,换成了丹娘子的那串。如今绛城里流行的款式都差不多,何况只要都是红色的络子,小元郎哪里会留意。

    范氏嘴唇泛白,只觉得眼前景象都开始晃来晃去。

    “阿奴”她朝赵元伸了手,“过来,咱们回家”

    话未说完,人就一头栽了下去。

    “母亲”赵元一把推开想跟着他的范丹,朝范氏跑过去。花厅彻底乱了起来。

    第48章 黄蜀葵花饮

    冬至这一晚直至闭坊,中军府内都灯火通明,大雪纷飞,雪光映天。

    “已经六个多时辰了还未”

    “宫口开了”

    婢女们细碎不安的议论声传入他的耳朵,又很快地溜走。

    赵元仰头看看悬挂在廊上的红色灯笼,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木制隔扇门,一个时辰前还能听到范氏嘶声力竭的叫声,如今渐渐的,那声音也变得无力,低沉了下去

    隔扇被用力的推开,碧丝满头是汗,端着盖上布巾的盆出来,又接过守在外头的婢女手里的热水,隔扇关上的那一刹那,赵元看见碧丝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

    “都是血水”那低等的婢女端着盆看了一眼,忍不住干呕一声,匆匆忙忙离开。

    于是赵元就听到了令他心惊的那个词语,有人小声说,范氏是难产了。

    “阿奴”

    赵谌穿着深衣,踩着木屐走过来,站在廊前的雪地上。

    守在外头的婢女们纷纷转身朝他行礼,他视而不见地走进几步,看着赵元“这里你不能待,快点过来”

    赵元没有动,期待地问他“阿父,那医婆可请来了”

    赵谌高大的身影立在雪中,漆黑的发髻和宽阔的肩膀上都飘满了雪。他看着小脸冻得发白,仍然固执地蜷缩在范氏产房外头的儿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赵元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转回头看了一眼隔扇,嘴里嘀咕,“这下就没事了。”

    范氏怀孕刚满七月,产房虽布置起来,稳婆却还未曾找好。

    谁也没有想到,不过是冬至回了一趟娘家,去的时候尚且好好的,到了中午确实被昏迷不醒地拉了回来,人都还没醒,身下就见了红稳婆请了三个来,挣扎了三四个时辰,宫口终于开了,孩子却迟迟下不来。

    赵谌一回来就守着,稳婆们却束手无策,都说“七活八不活”,孩子手脚俱长全了,要是能生下来还是能养住了,可胎水都快流尽了,再下去可不就是难产了其中一个稳婆就请赵谌去接了医婆来,就算是催产,她们手里没方子也不敢胡乱用药。

    赵谌用了自己的中将军的腰牌,才开了坊门把医婆带了回来。

    “医婆就在后头,你母亲会没事的,”赵谌声音暗哑,充满疲倦,“你在这里不走,到时候病倒了岂不是添乱”他跟赵元一样看了一眼那道紧闭的隔扇门,“阿父有些累了。”

    赵元听了这话,又看了一眼门,就乖乖地站起来,自己穿鞋下了廊。赵谌一把将他抱起,用深衣宽大的衣袂罩住他的头,抱着他转身朝木樨园走去。

    空气里隐隐约约的血腥气,直到走出范氏的院子,才算消失。赵元安静地趴在他爹的肩膀上,嗅着赵谌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澡豆的味道,突然困倦极了,简直连眼皮子都撑不起来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再没听见范氏的声音。

    “阿父,咱们应该守着母亲”他咕哝着,挨着赵谌的肩膀闭上眼睛,“她一定很害怕,生孩子很痛啊。”

    赵谌抱紧怀里的孩子,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范玉凄厉的叫声。他与范玉结缡五载,还不曾见她如此失态,哪怕那一年流了胎,她那样的失望,也只是背着自己默默地流了几滴泪。他听到范玉在喊碧丝,在喊阿媪阿耶,痛哭失声,自己却不在她渴望依靠的人选里。

    不过他也不觉失望,只是想等着一个结果。

    “阿父方才不是一直陪着她”赵谌淡淡道,“你母亲身边有许多人,不需要你多操心,阿父送了你回去,再连你的份一起去守着她。”

    赵元轻轻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又想,不知范氏给他生了个弟弟,还是妹妹

    和棠梨院人来人往忙碌紧张不同,木樨园里幽幽地亮着灯,仿佛两个世界。立秋远远地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提着灯拿着伞具等候。

    “郎君,热水都备好了。”

    赵谌点头“我还要回去范氏那里,你带阿奴洗了澡,在内室守着他。”他小心地把赵元递到立秋怀里,看她抱稳了才松开手,“你若要离开,要留个人在屋里才行记得点香。”

    立秋将手里的灯和伞给赵谌,不放心地叮嘱“奴都晓得,必不会离开大郎的,您路上看着点儿,小心路滑。”

    赵元太累了,但是大脑的某处又警醒着他,让他提心吊胆难以彻底进入酣睡。身边人影晃来晃去,声音就像隔了一层玻璃似的,怎么听都听不清楚。他似乎入了热水,有人给他洗澡,然后很快就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他躺下了,身上盖了厚实柔软的被子,脚底也贴上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可怜的大郎,这般小,就有人算计他”

    “如今且顾不上否则范家”

    “可生郎君”

    他终于在一种令人安心的香气中昏睡了过去,再听不到那些细碎的挥之不去的声音了。

    立秋在熏炉上搓了搓手,暖热了之后去摸赵元的额头。

    “怎么样”立春在旁边担忧地问,声音还是有一丝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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