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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雄成长手册 第2节

作者:我即江湖 字数:22170 更新:2021-12-29 02:19:12

    “这样不好吗”他咧嘴一笑。

    哎,笨一点,他们日子说不准还好过一点哩。

    赵元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小瞧了。他正沮丧无比地蹲在自己那张用贝壳和珠宝装饰的罗汉床上,用蹲坑的姿势进行反省。

    要说他在这个不明的古代时空有什么依仗,那肯定就是他老爹了。因为一穿过来刚有意识就被赵谌养了,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赵谌生的,但这么几年下来也没个亲生的出来刺激他,且周围伺候的似乎都是后来才来得,根本不知道府中秘辛,所以他早忘了自己抱养的身份现在想想吧,哪个男的不想要亲生的儿子啊,那要是抱养的那个还不够优秀,岂不是更让人难以忍受

    这下好了,来了两个“别人家的小孩”,他爹肯定会对他失望的。如果赵谌知道赵小元在想什么,一定会想要感激一下原珏臻铖的。他家崽子落地到如今五年多了,养得娇滴滴吃不了苦,现在终于有了危机意识,准备要奋发一下了。

    于是下午赵元破天荒地跑到小书房,自个儿练字去了。两个小伙伴满府找了一圈没找着他,便各自回房午睡,他一反平日只练半个时辰,一口气练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手指都快没知觉了方才停下来。一抬头,发现自家爹不知何时回来了,靠坐在一角看着自己。

    “练完了”赵谌若无其事地起身坐过来,握着赵元小胖手看了看,“叫你不要练太久,瞧瞧,手指都肿了。”

    赵元撇撇嘴,把爪子塞过去“阿父,你给揉揉。”

    这是在撒娇了赵谌挑起眉,没有多问,手上小心翼翼地给儿子揉起那奶胖的小手指。

    他有点心疼地皱起眉头“做事岂能一蹴而就下次不要练这样久。”

    赵元用一种格外严肃的语气回答他“不吃苦,如何学会写字哩,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赵谌快被吓到了,这种话完全不像他儿子会说出来啊。

    他轻咳几声,随口问道“为父给你找的同伴如何”

    不提便罢,一提那两个人,赵元小脸一黑,不是很快活地撅嘴“一来就拉起了半石的弓哩”

    赵谌挑起眉“是原珏还是臻铖”

    赵元瞥他“有甚个区别”

    “区别大了,”赵谌继续给儿子揉手指,“若是原珏,也就罢了,他自小力气奇大,在西关都是出了名的,性子比较单纯。但要是臻铖的话,那你可要想想办法了,那小子年纪不大却颇有点心思,必是要给你下马威。”

    赵元哦了一声“是原珏。”

    难怪呢,原来是天生的大力士啊,他就说谁家那么变态让个屁点大的小孩没事儿拉弓练着玩呢

    赵谌微微一笑“既然是原珏,那阿父就不能替你出气了,你得自己想办法扳回一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白白胖胖的小手,又捏了捏,“等阿父忙完这阵,就来教你骑射。”

    “知道了”赵元不满地抽回自己的爪子,狐疑地打量自己家爹的神情。这么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失望或者鄙夷,准确来说,怎么还挺高兴的

    第6章 小炒肉

    第二天开始,赵元就带着小伙伴一起去用朝食。将军府的早饭倒让原珏二人有些意外,除了惯常吃的麦仁粥和鸡鸭子饼,另还有一样色泽鲜艳的菜肴,切得细长的几样蔬菜混合着似乎是瘦肉的长条做成,尝一口,完全不同于一般蒸煮的口感,十分入味。

    “这是什么菜”原珏惊讶地问道。

    赵元得意了,小手殷勤地给赵谌夹了一筷子“这是府里厨子琢磨出来的,倒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叫小炒。”

    “小炒”臻铖夹了一箸,细细地观察,每根菜条和肉丝都油润润的,和平日烤过和煮过的食物大不相同,放到嘴里咀嚼,油香四溢,却又没有烤制的焦糊味。

    “很好吃”原珏早就夹了几箸,满脸赞叹,“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臻铖想要阻止已来不及了,不由扶额。这谁家有个菜肴秘方不要千方百计地保密呀,不说各种宴会上可以大放异彩,就是供上也是可以的,怎能如此随意去问呢

    不料这里还有个更没心眼的,立刻得意洋洋地说了“我叫人用铁做了食器,倒入脂油大火翻炒,再加入各种香料便成了”

    臻铖“”

    原珏大吃一惊“你竟拿铁来做食器,简直胡闹”

    臻铖想哭了,完全不敢看上位那位将军的脸色。这是要把主人得罪死的节奏啊

    赵元哼了一声,斜眼看他“那你倒说说,好不好吃,新不新奇”

    原珏小盆友低头看了看那食具里鲜美油润的菜,咽了咽口水。要说起来,他身为父子唯一的嫡子,日常饮食都是顶好的,但不知为何,与眼前这一道简单的菜相比,却又似乎少了些滋味儿。

    赵谌嘴角微勾,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夹了一箸小炒,配着煮得软糯的麦仁粥十分可口。对于男孩们之间的针锋相对,他就当没看见,完全没有为赵元撑腰的意思,然后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经气势惊人,叫人不敢轻视赵元,甚至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

    赵元见原珏一脸失语,只当他是认输了,小脸蛋顿时神采飞扬,连饭也多用了两碗,以至于去小书房时腹胀难忍,连去了几趟恭房,最后已有些虚脱。

    正阳扶着他,语气有些惊慌“大郎,这样下去如何使得”怀夕在一旁也是脸色发白,忙道“奴去唤立秋前来侍奉,好叫郎君也知晓哩”

    赵元差点气死“都不许去”他龇牙咧嘴坐在廊下,喘了几口气道,“我不过是朝食用多了些,如今已是好多了,何必去烦扰阿父你们谁去给我端碗糖水来,加些盐巴,待我喝下保管没事。”

    正阳怀夕二人毕竟年幼,侍奉的幼主有恙,心里正畏惧,听他这么一说,面面相觑一番,也就照做了。

    等他重回另设的小书房,都过去了一个时辰。臻铖倒也还罢,原珏的鼻子却是灵光,赵元一进来,他就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展袖捂鼻,张嘴便道“甚个味道这般冲鼻”

    赵元顿时停在门口,有些尴尬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恭房毕竟是不雅之地,纵然有熏香,待得久了难免身上带些气味。

    臻铖立时便反应过来了,忙对原珏使眼色。原珏却是个直肠子,眼神已是瞄到了赵元的身上。

    二童奴立在赵元身后,见此景不由愤怒。两位小郎虽说家世贵重,但既然在中军府客居,当处处尊重主家,焉能做出如此失礼之举他们忍了忍,决定私下把这件事告之郎君。

    赵元反倒不怎么生气,笑眯眯道“我去换个衣服再来与你们说话。”

    那头赵谌听闻儿子身体不适,匆匆打发下属,赶回木樨园。赵元在立秋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赵谌跨入房门时,立秋刚给他系好了发带,正跪坐在地上替他穿鞋。赵谌不露痕迹地出了口气,等赵元身上打理妥了,就走上前一把抱起他,上下打量起来。

    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泻肚子了”

    赵元就像被大猫叼着后脖子的小奶猫一样,垂着小短腿在半空中晃荡。他有些心虚地嘟囔道“我不过是早上吃多了些”

    赵谌把他小身子往胳膊上一放,另一只手慎重地探进衣服摸了摸儿子的小肚子,发现肚子还有些鼓胀,且皮肤泛凉,他脸色便不大好了,抱着赵元塞进榻上,用被子裹好,嘴里吩咐道“去备一只铜婆子塞进被子,另叫秦侍医,给大郎问诊。”

    赵元闻言不由苦了脸,大夏天的捂什么水捂子呦

    这拉肚子说来也没甚大不了,那秦侍医来了难道还能看出个花儿来吗只怕为了应付他阿父的冷脸,还得开个方子熬上几碗苦药给他喝哩

    重新投胎这几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生病这回事,有钱什么都不比现代差,可吃药就没法子,没有胶囊没有冲剂,只有能苦死人的各种汤药和大得能噎死人的药丸。

    他忍不住求饶道“阿父,何必麻烦秦侍医,我喝碗热汤就好了。”

    中将军大人脸色一肃,看他的眼神立时变得冷硬。

    这样不过几秒,赵元就坚持不住了,认命地往后一躺,小脸蛋绝望麻木。

    那头小书房里,臻铖正在给同伴做思想教育。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劝原珏日后对赵元客气些,好歹未来几年他们还得在中军府过日子,一个不好,万一导致中将军对他们阿父印象不好,岂不是得不偿失。

    原珏有些不耐烦“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也未曾对他无理,将军焉何对我父不虞”

    臻铖真真是无语了。往日他周围无一不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说白了就是人精,还当真没见过原珏这样的。

    就说他自己,他虽是阿父唯一的儿子,但毕竟不是嫡子,正妻平氏养他五载,爱护如亲子,可是养娘也偷偷告之他,平氏从未放弃生养孩子,但凡她生下一儿半女,自己的前途如何,却又难说了。

    因此种种,他不可能像原珏一样心思简单,任性妄为。若说不羡慕不嫉妒,那岂非自欺欺人

    他神情泱泱道“弟所言一片好心,兄长不听便罢。”

    原珏见状有些犹豫。他比臻铖大上月余,也不过一小儿,且家里阿媪内宅独大,他自来跟着阿父在外院,对于人情世故也只略知皮毛,就算觉察自家不对,也不知道该对臻铖说些什么。

    两人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到了晌午,本该有一顿会食,周围却静悄悄一片,先前侍奉的两名童子也不知哪里去了。臻铖自来养得娇贵,一日必有四餐,原珏人小胃口却大,跟着阿父也不曾饿过。

    两人面面相觑,加之饥肠辘辘,这时都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秦侍医小心为赵元把脉,小儿息弱,脉象也不若成人明显,他细细感觉,稍后放下手,转身对赵谌行一礼,道“郎君宽心,大郎脾胃娇弱,食多不消,飧食喝一碗米浆,少吃多餐,少肉多素,两日即好。”

    赵谌微微颔首,坐在榻边把赵元的小胳膊塞回被子里。

    赵元等秦侍医一走,就往赵谌怀里一滚,哭唧唧道“两天不吃肉怎么行我愿意喝药”

    中将军眼里闪过促狭笑意,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胡闹药岂能乱吃,既吃多了,饿两天也是应该,肉不易消化,正好趁此机会多吃些菜蔬。”秦侍医果然深知他意。

    赵元欲哭无泪。这不科学啊,生病了更该好好补补,不要大油大荤不就好了,也不至于非要喝清汤寡水呀。都怪那盘炒菜

    其实无非厨下掌握不好铁锅火候,今时之人又喜食生鲜,那肉就夹了生,再加上油多,赵元那个吃多了炖煮食物的小肠胃就开始抗议。至于其他人,臻铖吃得不多,原珏身体一向都好,反而没什么事,赵谌就更不用说了。

    没过一会儿,立秋拎着食盒进了内室,跪在榻前端出一碗米浆,用银匙子细细地搅匀,待温度适口了,就捧到赵元跟前,道“郎君怕大郎饿了,吩咐厨下先熬碗米浆,大郎快些喝了吧。”

    赵元苦着脸,偷偷睃了一眼自家阿父,还是乖乖张口,由着立秋服侍他喝了大半碗米浆。

    赵谌摆手,立秋就收拾了食盒,带着一众婢女退出了屋子。他坐在榻边,轻轻给儿子揉肚子,随口道“我看你屋里的人也该配齐了,不然连个侍药的都没有。”

    “不是有立秋姑姑吗”赵元有些不以为然道,“我都住在阿父这里呀,有婢女也用不着。再说了,我屋里不是有小童吗”反正一个月三十天,他能在自个儿院子里住上天就不错了,屋里小童如今见到他还有些紧张呢,还不是不常见面的缘故

    赵谌闻言,表情柔和了些,道“那是从前,你如今也大了,既有了伴当,屋里的规矩也该立起来,不然外人见了也不像样子。”

    这些其实都是范氏该管的事情,不过自赵元小时候开始,他屋里的事情都由赵谌决定,范氏也很自觉地不去插手,所以若赵谌想不起来,府里还真没人敢伸手管一管。

    赵元给他揉得昏昏欲睡,也没再反驳。

    赵谌等儿子睡熟了,便出了内室,来到外间。立秋等人迅速换上冰山,煮了茶送到案几上,然后跪坐一边听候差遣。赵谌在萱席上坐下,想了想,问立秋“大郎屋里的人也该配齐了,你可有人选”

    立秋只稍微思索,便道“外院赵大有个闺女,叫赵茹的,如今已留头了,赵大几日前还求着要在内院给她找个事,另外奴婢正调教着几个小丫头,也都是差不多岁数。”

    赵大家世代是赵府家奴,赵大本人更是跟着赵谌上过战场吃过苦的,忠心耿耿,因此从赵谌入主中军府后,就让赵大做了外院管采买的管事。他的女儿本就应当在赵元屋里,只是赵谌一直没发话,如今既然说了,那自然要排在前头。立秋手里的那些,调教妥当了用得却更顺手。

    赵谌点点头道“你看着办吧,赵大的女儿先跟着你,你看妥当了,就放到阿奴屋里,另外再从你那里挑三个人进去。”他顿了一下,又道,“至于阿奴屋里的小童,暂时就正阳和怀夕,本也是为他准备的人。”立秋应了诺,出去办事。

    这样,赵元的朴拙园里就有四名婢女和两名小童,并一干杂役。婢女管屋里事,小童可跟着他出府,在他成年娶亲以前,基本上就是这配置了。

    第7章 荷叶饮

    中军府占地颇广,自南向北分门廊、前庭、正堂、中庭花园以及内院后花园。赵谌和赵元日常议事学习的地方,就在中庭花园皱波湖的南岸,靠近正堂的葛草院,也是外书房。

    赵谌穿过月洞门,看守的两名仆妇扔下手里的针线篮子匆忙给他行礼,他大步行至葛草院外,远远就瞧见正阳怀夕正在槐树下徘徊。

    两人抬头看见赵谌,不由大喜,上前行礼,道“郎君。”

    赵谌眉头微蹙“你二人不在书房伺候,在这里作甚”

    正阳与怀夕对视一眼,恭敬回道“先时大郎身体不适,奴等都去了木樨园,一时忘了给二位小郎奉上会食,如今正待回禀了郎君,前去请罪哩。”

    如今时代等级森严,奴隶若慢待士族,如犯死罪,这就好比石头砸伤了细瓷,便是碾碎了石头,也不足以让细瓷复原。

    赵谌闻言看了他们一眼,心中了然。理由倒也堂皇,只怕不是忘了,而是故意为之。儿子的交友问题他不会插手,但如今把他好好的儿子给折腾地躺在床上,他心中也很有几分恼火。

    “罢了,府中人少,也不是一天两天,”他面色平静,吩咐道,“催着厨下,拣那容易的吃食先送去小书房。”

    二童子如释重负,更加恭敬地应诺,头顶又响起淡淡的、隐带警告的男声。

    “往后不可怠慢客人,否则一概发卖出府。”

    “奴知。”

    赵谌负手站在槐树下,没再进院子。夏风徐徐吹过树荫,湖面反射刺眼的波光,热气蒸腾。他想起之前与原机和臻廖房中的一番谈话,也没什么心思再去书房看书议事了。

    自胪拓身死,他接手三军,不过五年余。按旧法,边军十年换防,如今方五年,国君就召了左右军返回绛城述职,世人皆知国君对他十分宠信,自然不是忌惮他,而是可能打算更换左右将军。无怪乎原机臻廖二人一进绛城,就将儿子送入他府中示好。

    赵谌自国君潜邸之时就跟随他,直至今日,也可问心无愧地说,自己绝无结党营私的举动,然而当今国君喜怒不形于色,内心却十分多疑,无数次的试探他的忠诚。

    他若为了取信国君,应当把左右将军拒之门外,可要想在军中说一不二,又不能荤素不吃。现在左右将军之子已在他府中,就看国君如何反应,如果召他入宫自辩,倒也还好,如果没有反应,那

    他随后又自然而然想到赵元身上。

    当日阿奴被送至他这里,他不过想着遵照国君旨意,养大小儿不,更确切是养“废”阿奴。令小儿文不成武不就,自己健在时他尚能依附中军府,待自己老死,只能依附兄弟过活,百年后他这一支兴许就悄无声息地萧条,也就趁了赵氏皇族的意了。

    然而不过五年,赵谌已经想不起当初毫不动容的冷酷决心了。

    赵元在他怀里活蹦乱跳地长到五岁,无病无灾,无忧无虑,如同一粒种子在他双手呵护下茁然长成,发出嫩芽,渐渐就要舒展出小小的绿叶,将来还会开出花朵

    他实在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如此精心对待第二个孩子。阿奴是他的儿,要他亲手去折断阿奴的枝丫,他如何舍得

    赵谌无声地注视着湖面,面沉入水,颇有些心烦意乱。

    木樨园。

    立秋将小几放置到榻上,赵元顿时精神一振,一咕噜爬起来,结果探头一瞅,小几上就一碗孤零零的米浆,顶多就是比早先那碗要浓稠些

    他立刻无力地躺了回去。

    “我要吃饭,”他捂着肚子哼唧道,“我要吃肉。”

    立秋静坐不动,眼中却闪过笑意。她柔声劝道“大郎,口腹之欲怎能胜过身体康健且忍耐这一两日,也让郎君安心哩。”

    就知道拿老爹压我赵元在心里哀嚎一声,终究规规矩矩地坐起来,小胖手捧着陶碗喝了起来。立秋捧着手巾,待他喝完就轻轻给他擦嘴,又去帮他揉肚子。赵元自小给她服侍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隔着内外室一道隔扇隐隐传来小丫头们的声音。

    “娘子安。”

    “去通报一声儿,娘子过来看大郎来了。”

    立春正在茶房值班,隔扇外就只有立夏和立冬守着,不必立秋吩咐,一人至廊外迎接,一人推开隔扇与立秋说话“娘子来看大郎。”

    立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就轻轻将赵元推醒“大郎,且醒醒,娘子来看你了。”

    赵元将将坐起,还睡眼惺忪,范氏就带着春草碧丝等婢女进来了,面带焦色地在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门,道“我儿,这是怎么了我方听人道你病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立秋跪伏在地回道“回禀娘子,秦大人说大郎是积食所致腹泻。”

    范氏一愣,脸上就有些哭笑不得,嗔怪地点点赵元的脑袋“你这孩子难道是饿坏了不成饭食七分才是养人之道,自小我就教过你,竟还吃撑了”

    赵元苦着脸,软绵绵讨饶“母亲且饶了我罢,阿父已说过我啦,这一日连肉糜都不曾有哩尽是米浆子水”

    “当遵医嘱,”范氏板着脸吓他,“否则往后都没有肉吃。”

    她转头吩咐立秋“今日庄子里才送了几袋上好的稻米,一会儿你着人去领了,专给大郎熬粥喝。”

    立秋应诺。

    范氏让赵元躺下,给他盖上薄巾“方才我扰了你午觉,这就走了,你接着睡吧。”

    赵元乖乖躺着,黑溜溜眼睛瞅着她道“辛苦母亲了,不如就在这里歇晌,外面日头正大呢。”

    范氏微微一笑,顺了顺他的头发,还是带着人走了。

    她除了个别时候,一般不在木樨园停留。

    中军府这对尊贵的夫妻,恰似“相敬如宾”这个词,彼此各有各的院子,谁也不轻易叨扰谁,冷淡谨慎得就像客人似的。

    赵元沉沉地睡了一觉,这一觉便睡到华灯初上。

    赵谌在外室用了些茶点,又嘱咐立秋在厨下随时备着热粥。细密的竹帘放了下来,女婢们都守在外头,跪坐的身影隔着帘子掩映,静谧优美如同人俑灯一般。赵谌斜倚在胡床上,一手支头一手执书,一旁的青铜冰鉴里徐徐散出沁凉的白雾。

    外廊传来细碎轻柔的说话声。

    “娘子心忧大郎,想郎君定也守着,就亲手做了两碗羹汤”

    “姐姐莫急,待我禀了郎君”

    赵谌眉头微蹙,扬声问道“外头是谁”

    竹帘立刻被轻轻地掀起,立春侧跪着露出半个身子,低头道“郎君,是娘子身边的春草。”

    春草忙在一旁行礼,双臂交叠,伏地枕额恭敬道“郎君,婢子替娘子送了补身的羹汤来。”

    赵谌一时没说话,她们也就不敢吭声,一个低着头,一个伏着地。他的视线从春草移到放置一旁的食盒,目色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低沉道“进来吧。”

    几名婢女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春草起身,拎着食盒小步挪进门内,再一次跪坐行礼,而立春则小心地将竹帘放下,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幽幽地散开,赵谌五官灵敏,立刻就闻到了,但府内只拘着婢女们的衣服发型,却管不着年轻女孩子们插戴甚样钏钗,身上挂的甚样香囊,或者裙下遮掩着的绣鞋是个甚样的图案。

    他不喜熏香,不过春草不是他近身的婢女,不清楚这一点也实属正常,是以他这会儿也懒得说什么。

    “范氏做的什么羹汤”他随口问。

    春草面色微红,神色镇定道“娘子给大郎独做的羊蹄儿汤,已是撇去了油沫,暖身养胃,另一碗是给郎君做的荷叶饮,取荷叶茶叶与山楂同煮,解暑去热。”

    赵谌点了点头,示意她把汤取出来。

    春草忙掀开食盒盖子,从上面一层小心端了碗出来,荷叶饮冰镇过,碗沿浮起几缕凉气,这其中又夹带着一丝甜腻腻的香气,不甚明显,却又无法忽视。

    赵谌看着靠近自己的女子,随着对方接近,那香气更浓了几分,不由让他有些烦躁,于是放下书,伸手将寝衣衣襟扯开了些,露出了精壮的胸膛。

    春草的心跳顿时快了几分,红霞一路蔓延到耳后,连捧碗的手都有些颤抖。

    自她随娘子嫁入府中,这还是头一次,她离男主人这样的近。往日里近身伺候将军的都是立秋她们,不过没一个被将军收用,春草虽羡慕,倒不至于妒恨。

    可是此时,她已经有些手软脚软,一想到若自己的念想得逞,日后无论是英武的郎君还是荣华富贵,都将唾手可得。

    她下定决心,便微微伏低身子,酥胸半露,肤光胜雪。

    当一个女人企图诱惑时,男人通常都能很快意识到。

    赵谌年轻英俊,位高权重,自十来岁初通人事后,身边就不缺自荐枕席的女人。他接过那碗荷叶饮,春草却并不马上放手,而是软绵绵地顺势依附过来,微丰的身子贴上了他的手臂,香气愈发浓郁。

    “夫主”春草仰起头,湿润的眼睛看向他。

    严格说来,她这一声并不出格,因为范氏的陪嫁媵婢,本就属于赵谌所有,但凡他想,都可以成为他的妾室。所以在春草眼里,无论范氏愿不愿意,赵谌都是她的夫主。

    这一晚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赵谌感到十分燥热,他面对春草的主动,心里没什么犹豫。纾解一番,也比冲凉水要好。

    他哂笑一声,把荷叶饮搁到一边,道“过来。”

    春草激动地几乎要颤抖,她成功了

    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挪到胡床边,探手轻轻掀开赵谌的寝衣,柔软的手一路轻抚到他结实的小腹,然后俯下头

    赵谌没准备此时收用春草,只是打算速战速决。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在内室睡得正香的赵元,竟然恰好就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第8章 凉茶

    赵元几乎算是酣睡了大半天,总算是把泻肚子失去的元气给补了回来,干脆饿醒了。内室里只有一盏落地宫灯发出的浅红色柔光,隔着几层床幔显得昏昏暗暗。

    他掀开垂幔探出脑袋瞅了瞅,见内室竟然没有一个婢女守着,就知道他爹肯定在外头待着呢。

    “啊哈”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下榻汲了鞋子往外头冲。他爹肯定准备了吃的等着他,也不知道这顿能不能吃些硬货,实在不想喝米浆了啊。

    赵谌耳力出众,赵小元那头穿了鞋子,他就听到了动静,只是自己这头已到了关键时候,喘了几口粗气刚准备推开春草,那小子就亟不可待地推开内室的隔扇,一副“我醒了阿父你是不是很惊喜”的表情蹦跶到了他跟前,然后就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

    “啊”这是看到自己老爹不和谐画面的窘迫尖叫。

    “啊”这是猛被推开一回头看见一人站在后头的惊恐尖叫。

    立春等人掀开竹帘子时,就看到了一脸无辜的大郎,黑着脸的郎君,以及软在地上衣衫半露的春草。她们自小在内宅长大的,做得又是男主人身边的活计,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倒吸了口气。

    这爬床的婢女后果各有不同,郎君心思向来不在后宅,早先倒有一两侍妾,都是同僚相赠,后来国君赐婚皆打发了出去。娘子多年未育,按理说郎君纳了春草也顺其自然,但被大郎瞧见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赵谌掩了衣衫坐起,看见儿子那小眼神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瞥自己,顿时怒火万丈。至于这怒气里有没有夹带窘迫,也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先把春草带下去,”他沉着脸吩咐立春,“单独选个院子安置,不许在后宅随意走动。”顿了顿,又道“算了,带她去范氏那里,着她安排。”

    这会儿冷静下来,赵谌方觉刚才那阵火气来得不寻常,不过既然碰了春草,便纳了也无妨。只是春草既然是范氏的婢女,安置姬妾也是主母的权力,他倒不宜自专,还是交由范氏决定为好。

    春草伏在地上,一听这话脸蛋唰的就白了。

    自从决心要成为郎君的妾室,她就做好了背叛娘子的准备。今晚来送羹汤,也是她不动声色的诱导娘子,最后得来的机会,光是那夹药的花露和茶汤,就将她的月钱花得差不多。

    原本只要郎君收用了她,等第二日她的身份自然就不同了,娘子必不会执意违背郎君的决定但眼下她根本未定下名分这样回去棠梨院,娘子怎能饶了她

    机会机会仅有这一次啊

    “夫主夫主”她忙跪起来,如蔓草一般攀附在赵谌的腿上,苦苦哀求道,“奴做了这种事,娘子不会饶过奴的可是奴求夫主怜惜,让奴留在夫主身边伺候吧”说罢已泣不成声。

    赵谌十足不耐,不想赵元看到这种难看的画面,看向立春几人的眼神便冰冷起来。立春几人这才回过神,不由分说拽开春草,连扯带拖把她给弄走了,隔了老远还能听到春草的求饶声。

    赵元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一直觉得春草就是典型的古代仕女来着,从来话少本分,规规矩矩,怎么一转眼的,就和他爹上演限制级了捏简直简直闪瞎他的狗眼啊

    虽然到了古代已经数年,但他本质还没有被这里的士族文化所同化。譬如看到刚刚那幅画面,他头一个想到的是小三勾引男主人,不过实际上,如果范氏同意,那就是合法xx。不管怎么样,看到自己爹和范氏以外的女人腻腻歪歪,总归不大自在。

    赵谌就更不自在了,凡是做家长的,谁要碰到这种情况,那都是相当尴尬且不高兴的。尤其他看到赵元那副不赞同的小模样,心里那团火气就愈发旺盛。

    最憋屈的是,这事还是他大意了

    赵元别别扭扭地问道“阿父,你,你要怎么处置春草啊”

    还问

    赵谌额角青筋跳了跳,沉声道“不与你相干”他停顿片刻,又道,“这事是阿父不对,以后再不会了。”

    别啊,赵元无语,又不是不让你睡小妾。

    他翻了个小白眼,偷偷摸摸凑到赵谌身旁,小手往赵谌大手掌里一塞,很是大气地说道“没事咱们父子谁跟谁呢,早就赤诚相待了嘛,再者说,阿父你那儿挺雄壮的,很能见得人放心放心,你那小妾我一眼都没瞧见,就光看见阿父你的腹肌啦”

    赵谌一张俊脸通红,气得。

    这一晚就在起飞狗跳中结束。赵谌还有些不自在,重新洗了个澡,父子两个大半夜的又吃了顿夜食,才熄灯睡下。

    隔着小花园的棠梨院里,却是灯火通明。

    范玉斜靠在胡床上,几个大迎枕垫在身后,双眼紧闭,胸口起伏剧烈,脸色很不好看。屋里光线昏暗,虽然站着一屋子的婢女,却落针有声。

    半晌,院子里才传来些动静。

    碧丝掀开竹帘子,踟蹰片刻,咬牙走到胡床边上,道“娘子,人带回来了。”

    范玉这才睁开眼,似着了火般烧着,一字一句道“带进来。”

    碧丝脚步不停又出去了,范玉身旁伺候扇子的莺歌和流溪噤若寒蝉,彼此对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了头,只顾手里的扇子了。

    两名低等的女童将竹帘子卷起,随着碧丝进来的是立春和立夏,押着的正是衣衫不整发丝蓬乱的春草,已是堵了嘴,泪流满面。

    立春跪坐行礼,道“郎君说,春草怎么安置,但听娘子。”

    范玉靠着迎枕半天,才出声道“收用了吗”

    立春心头一跳,差点结巴“未,未曾。”

    碧丝等人也是心头一跳,看向春草的目光又带上了同情。到了这等地步,若是经郎君收用,倒还有回转的余地,若是没有,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且还更严重些哩。

    范玉捂着胸口平复半天,对着立春立夏也没什么好脸色“罢了这事我自处理,你们且回去,事后我与郎君说去。”

    立春立夏行了礼忙不迭就走了,出了院子才算透了口气,顿时一阵戚戚。

    范玉心头岂止是恼火,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简直的,纠成一团团的了。

    春草勾引她的丈夫,这事往小了说,不过后宅古往今来常事罢了,哪家儿的丫头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朝翻身做主荣华富贵呢可往大了说,春草毕竟是她身边伺候的,竟不经她的同意,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下作勾当,岂不显出她管教不力,掌控不了后宅

    焉知郎君遣了春草回来,不是在打她的脸警告她

    她没有亲生的孩子,又不得郎君的宠爱,在这中军府里,最大的依仗无非就是管理后宅的权力。郎君在这方面倒信任她,她也算在府中有一席之地,若连这份信任都没了,她还如何待得下去娘家只会送来个更年轻美貌的,哪里会给她做主呢

    范玉想着,悲从中来,不由歪向一边,低声哭了起来。

    碧丝那个急啊,忙坐在胡床边沿上,探手给范玉揉着胸口,嘴里殷殷劝着“娘子莫哭,为着起子贱婢伤了身子,如何划得来奴瞧着郎君这么些年也未曾纳妾,这回必是春草着意勾引,郎君未必有那个意思呢。”

    莺歌也劝道“对啊,那边不是说了,郎君未曾收用春草,既没收用,娘子处置了就是何必和自家过不去”

    流溪更是吓得不行,恨恨地瞪着瘫在地上的春草,生怕范玉由春草联想到她们三个头上,让她们也没了脸。万一借此打发了她们,那该如何是好

    她狠声道“照奴婢说,很该在园子里当着众人的面打板子,杀一儆百”

    春草眼泪淌得更凶,嘴里呜呜直叫,拼命磕着头,屋里虽铺着萱席,额头也磕得又红又肿。可惜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去怜惜她。

    范玉哭了一阵,由着碧丝几人服侍着净了面,又敷了眼,这才重新坐好了。她看着春草,只觉得厌憎不已,对方那可怜样子,引不起她一丝半点的心软,只更厌恶了。

    这些丫头,都是她被赐了婚后,家里送来的,无一不美貌伶俐,可见家里打得都是些什么主意。

    时下贵女出嫁,按习俗也都要陪嫁媵婢,身份高贵者,还会有一位庶妹作为媵妾,地位低于正妻,但又高于一般妾室,是身份的象征。

    她自小在宫里陪伴公主,贴身伺候的婢女都不能带出宫,所以不得不接受家里给的这些人。然而毕竟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不贴心不说,还尽给她添堵。

    若郎君是那三心二意的,她也不在意后院多几个女人,可是郎君几次三番都拒绝了纳妾,她心里也就多了点想头。春草突然来这么一下,如同当头一棒,打得她发懵。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世间,哪里有不偷腥的男人

    范玉眼睛略微红肿,居高临下冷冷盯着春草,道“流溪说得很是,后院女人众多,若人人都像你似的没了规矩,岂不乱了套你想服侍郎君,直跟我说了便是,我也不是那善妒的主母,但我决不允许似你这样使了手段还妄想得逞攀上高枝的”

    春草脸立刻惨白了,也不挣扎,只在那里浑身发抖。

    范玉冷笑道“按理说郎君未曾收用你,我也可将你发卖出去。不过,郎君将你送回来,或者也瞧上你几分也未可知,万一哪天想起了,倒不晓得要去哪个勾勾栏栏再买你回来也罢,”她转头吩咐碧丝“去挑个拐落的一进院子给她,按妾室身份发月钱,配两个留头的小丫头,另两个婆子看着门,轻易不得进出。”

    竟就这样打发了出去。

    碧丝领了命,连夜出去办事。莺歌和流溪二人给范玉打着扇子,眼瞅着春草又给婆子绑着拖了出去,心头都是一阵发冷。哪怕是郎君瞧上了,这样打发去了角落,十天半个月不见,哪个还记得她

    娘子这招才是釜底抽薪,杀人不见血呢。

    屋里头再次安静下来,这回没了暗流涌动,显得平和了许多。

    范玉半躺下,天气闷热,便打着扇子放着冰山也不管用。

    她的眼神落到春草先前跪的那块儿席子,只觉得胸口闷堵,几欲呕吐,不由火道“去叫个人将那席子换了我见着觉得脏”莺歌喏喏应了,唤人进来更换萱席。

    她翻了个身,烦躁地叹了口气,又道“待天亮了,去请秦侍医来给我诊诊,我有些不大舒服。”

    流溪带些讨好地问“娘子可是暑热闷着了要不要喝碗凉茶”

    范玉摇摇头“睡前喝了茶恐要起夜,又睡不好,明日再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不作不死然后某爹有了一个黑历史

    那啥,这是伪父子嘛,按照年龄差,实在很难来个双洁啥的,我一向不纠结这玩意儿

    第9章 枸杞猪肚汤

    第二日一大早,赵谌就带了人马去了城外大营。赵元滚了半圈没碰到人,自个儿就醒了。

    “我阿父呢”他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

    立秋伺候他穿鞋,柔声道“郎君去了军营巡查,大郎今日可要和娘子一道用朝食”赵元从小就粘人,吃饭没人陪那叫一个淘,几个婢女都担心赵谌不在降不住这个小祖宗。娘子虽然不像郎君那样有威严,但大郎对着娘子却也多少容让几分。

    赵小元想了半天,也觉得一个人吃饭没劲,正好有段时间没去范氏那里了,女人嘛,总得时常去哄哄刷刷存在感啊。

    “行吧,那你先去和母亲说声。”

    等他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棠梨院,却正赶上范玉早起不适,吐得眼泪都出来了,十分狼狈。

    赵元吓了一跳,爬上榻拍着范玉的背“母亲这是怎么了中暑了”

    范玉喘着气,还要强笑安慰他“没事约莫是肠胃不畅,你快些到一旁去,莫叫气味儿冲了你。”

    “母亲这说的什么话”赵元不赞同,朝碧丝接了水来,小手捧着喂给她喝“喝些水,吸几口气能缓缓。”又抬头问碧丝“去请了秦侍医没有”

    碧丝行了礼,道“方才就请了,这会儿该快到了。”

    赵元看范玉缓了过来,也就顺势让立秋把自己抱下榻。他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看着范玉脸色苍白,有些担忧,难道是昨晚春草的事儿给闹得心理状态也是会影响身体的,对女人来说,小三这档子事就是婚姻杀手,没几个能无动于衷的。

    范玉见赵元小脸蛋忧国忧民,虽然还有些不舒服,却十分感动。这么些年,到底没白疼他。

    她柔声道“我没事,兴许是天气太闷了,晚上没休息好所至。”

    其实早上这么一通吐,旁边人都有了猜测。范玉自己也有些想法,可是旁人不知道,她却知晓自家事,当年在宫里王姬灌了她那绝子嗣的药,后来她虽然怀了一次,只是小产后就再没有过,实在不敢去奢望。

    秦侍医赶了过来,立刻就给范氏扶脉。他捻了捻胡须,神情里有些不确定,扶脉时间就长了些,最后搁了手,温声道“恭喜娘子,当是喜脉,只月份浅了些,尚不满两月,还要小心静养为好。”

    一屋子都炸了,道喜的道喜,哭泣的哭泣,范氏惊喜得都呆了,还是立秋反应过来,拿了荷包包了重重的赏银递给秦侍医,另让他写了保胎的方子,才送了人出去。

    赵元也呆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靠,两辈子头一次啊,他要有弟妹了

    热闹了半天,范氏回过神,脸上仍带着盈盈的笑意,让碧丝补了钱给立秋,又给一屋子人都发了赏。下人们领了赏,一个个给她磕头,又说吉祥话。

    范氏半躺在榻上,摸了摸还平坦的肚子,眼神瞥到还坐在一旁的赵元,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只见小人儿呆呆地瞅着自己,脸上是抑制不住地好奇表情。她心里不由一软,想着,这段时间定要好好梳理家中奴仆,万不能疏忽了大郎。

    于是她朝大郎招招手“大郎,过来我这边。”

    赵元正手痒呢,于是小短腿跳下来准备跑过去,立秋却拦了一下正色道“娘子身子还不稳呢,只叫大郎在旁边看看罢。”

    范氏眉头一皱,见赵元动作踟蹰起来,看向立秋眼神就有些不善“你倒是细心,不过大郎乖巧懂事,我放心得很”

    赵元偷偷瞥了一眼立秋,发现她没再拦自己,眼睛里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忧虑。他的心理年龄终究要大一些,转念一想,知道立秋只怕是担心出个好歹,范氏会怪到他头上。

    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念头。

    阿父快要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他慢慢走到范氏跟前,看着她道“弟弟在母亲的肚子里吗”

    范氏表情柔和,握住他的小手贴到自个儿肚子上“在呢,只是还小,待过些日子,你就能感觉到他了。”

    赵元笑嘻嘻地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表情很是期待。

    赵谌知晓这事,已经是晚上了。他和吕慧驰马直接进了马棚,将鞭子甩给了马夫,两人一路往外院书房走去。

    吕慧边走边低声说“这也是喜事,只是大郎那边家主也要上心,否则下人们看菜下碟,只怕让大郎有些心结虽说府中下人不知大郎非你亲生,但自古嫡庶也有天壤之别如是小娘子也罢了,若是个小郎君,日后岂不有同室操戈之忧”

    赵谌心头一震,喜悦的心情也大打折扣,淡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范氏不会再有孩子,等了这几年,已经开始考虑再纳妾室。甚至在他的考量当中,妾室生子反而更好,阿奴日后不但有兄弟可以依靠,而且这兄弟身份尚且还比不上他,也就不能排挤他。这种想法,果然还是太简单了。

    吕慧的话过于直接,很不好听,但忠言逆耳,他不得不听。

    范氏怀了他的孩儿,他当然高兴,可是阿奴是怎么想的呢他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脑海里浮现儿子那张圆乎乎的小脸蛋,眼睛又黑又亮,清澈得像一汪泉水,总是对着他傻乐。

    他想着想着,又失笑出声,表情变得十分温和。

    吕慧看在眼里,心里松了口气。

    人的心啊,天生就是偏的。

    大郎尚在襁褓时,是他第一个抱在怀里,白白胖胖还对着他笑。这么些年,虽然他只是一介家臣,然大郎却都记得他的生辰,还给他亲手做礼物,生病时还捧过药碗,他心底是把大郎当做自己儿子来看待的,自然担心家主因为亲生子而忽视大郎。

    况且,他说的也都是实话。

    两人到了朴拙园,怀夕正阳已经端了冰盆,又煎了茶送了上来。

    他们分在主客位坐下,吕慧见赵谌垂首思索,就自己捧起茶盏喝了起来。

    “再过段时间吧,”赵谌沉思片刻,道,“朴拙园这边几个院子太小,你先着人扩间院子,待院子建好,就让大郎正式搬出来。”

    吕慧捻须颔首“家主所言极是,大郎既已开蒙,自然应该住在外院。”在外院,就能独立起来,培养自己的人手,也能避开后宅纷争,这是最好的方法。

    他最欣赏自己这位年轻家主的一点,就是对方行事极为果决,毫不拖泥带水,虽有时未免少些人情味,但身为上位者,优柔寡断才是大忌,除此之外,其余小小缺憾不足挂齿。

    两人又商谈了一番庶务,夜已过半。赵谌仍精神奕奕,但吕慧年纪大他近一轮,此时已开始呵欠连天,困倦不已。

    赵谌微微一笑,站起来道“时辰不早,慧且回去休息吧。”

    吕慧忙站起来道谢。说起来,前几年他还随赵谌在雨中行过军,雪里拔过营,一日一夜不睡乃是军中常事,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累过,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到了园子门口,赵谌吩咐新调的小童清风和朗月“你二人随车送先生回去。”

    吕慧所居就在中军府后巷一处三进宅子,倒不远,但他对赵谌好意也不推辞,再次行礼,就跟着二小童走了。

    赵谌独自进了内院,未料到一过月洞门,就瞧见范氏身边的莺歌和流溪提着灯站在路边,见到他就满脸欣喜。

    “郎君安,”两人上前行礼,莺歌小心道“娘子嘱咐奴问郎君,今夜可在内院安置”

    赵谌眉头微蹙,心下了然。

    原本他是打算去棠梨院看看范氏,但他并不想叫范氏生出不必有的念头,何况比起范氏,他现在更忧心阿奴。

    他淡淡道“我明日再去瞧她,你叫她不必等了,既怀了身孕,就早些歇息。”说罢大步朝通往木樨园的回廊走去。

    莺歌和流溪二人心中焦急,但也不敢多嘴,只得伸直了脖子,无奈地望着赵谌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面面相觑。

    流溪又急又怕,带了哭腔道“姐姐,这可怎么办娘子看咱们没把郎君请去,万一拿咱们撒气可如何是好”

    莺歌咬了咬唇,干脆道“你急个甚郎君要不去,咱们还能拖着他去不成”她又压低声音提醒,“春草那事已过去了,咱们尽好自己的本分才是计较,你这样子,倒叫人怀疑是不是做贼心虚哩”

    流溪差点跳起来,勉强压住了嗓门道“你说哪个心虚我不是那种人”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抹着眼睛小声说道“你不晓得,我下晌听那边的王婆子说,说,她病了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嘘”莺歌一把捂住她嘴巴,往四周瞧了瞧才松了口气,大热天的,冷汗淌了一脖子。她声音急促,近乎耳语道“她病了,那是她自作孽,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你有空去听那耳朵,不如讨好讨好娘子,否则她哪一日瞧你不顺眼,看你下场能好哪里去”

    流溪给她唬得白了脸,唯唯诺诺点了头,擦干净眼泪,再不敢啰嗦。

    两个小婢女抖抖索索地提着灯笼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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