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院门,遂看见司马懿坐在院中石椅上自斟自饮。他仍是一袭飘逸的灰袍,身形半隐没在黑暗中。
司马懿回头看着凌,风,迎着这阴暗的庭院徐徐地吹了进来,阴冷月光下的她,一张俏丽动人的脸上若有所思,琥珀色的眸子隐泛着谋略之光。
望着这样的凌,司马懿有短暂的失神,他随即拿起酒杯,微微笑道“凌小姐是否有兴致也来一杯”
凌缓缓走近,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你准备了两个杯子,知道我要来”她微眯着眼看着司马懿。
“呵,我猜想凌小姐今夜也必定无眠”司马懿淡淡笑道,他提起酒壶,将两个杯子斟满。
必定这话听来似乎另有玄机,罢了,如今她什么也不想了,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呵,人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你不怕喝醉么”司马懿浅笑着又将杯子斟满了。
“不怕”她早已无所畏惧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她都独自一人走过来了,在她的记忆里,始终只有她自己,没有别人但是,她似乎曾经依偎在一个宽厚的胸怀中,肆意享受着宠溺与关怀,那时,她以为她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别喝了”司马懿忽地将身子探近,幽暗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凌。
凌已有些醉意,并未躲开司马懿的逼视,她拨开脸颊旁的乱发,反而挑衅地回望着他。长发顺着手指的拨动,随风飘散,美丽异常。
司马懿一恍神,捻起她的一缕长发“长发如丝”
凌一皱眉,刚想把长发抽回。忽然,一股异样的感觉爬上她的心头。仿佛曾经有谁也这样捻着她的长发,她能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温柔地在她的发间游走,他温热的气息轻洒在她的颈间,他在她耳旁喃喃地说着什么,是什么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话语,为何她想不起来他是谁为何她记不起他的样貌他是谁哦,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你那样的神情是在想着谁”司马懿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不论何时,凌对他总是若即若离,她分明就近在眼前,却又总是可望而不可及,她的思绪,甚至连她的心都在遥远的地方。
凌猛然醒悟过来,赶忙抽回长发,回过头正碰上司马懿阴邪的眸子。
“你在想着谁”司马懿复又问道。
“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凌已然酒醒,站起身便往前走去。
望着凌离去的身影,司马懿眸中精芒立起,方才凌望着他的眼神中透出嫌恶,甚至有些杀意,这种戒备的神情,只有在他们初见时才有,莫非
司马懿黑眸微敛,仰首饮尽杯中的酒。
凌,不要醒来,她若醒来,必定和他是敌对的,必对他有所阻碍,到那时,他就不得不
风忽然迅猛地刮了起来,冬夜的寒风如刀似锥,刺骨入心,院中梅林阴影重重,风一吹便如猎猎舞动的黑幕,是一股萧杀,沉甸甸地压着胸膛,沉重而阴郁。
凌忽然没由来地感到了一股寒意,那夹在风中的杀意,淡淡的,但是却让人不自禁的心悸
“子建,你究竟要拉我去哪里啊”凌不解地问道,今天一早,曹植便拉着她,十分神秘地往府中深处去。
“嘘安静”曹植边拉着凌,边四处张望着,“不能让人知道我带你来这里”他此次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是因为他不能看凌再如此堕落沉沦下去,他必须要救她
“这里是”望着眼前古朴的庭院,凌有一瞬间的茫然,她对这个地方,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推开厚重的院门,步入院内,院子并不大,院墙四面班驳,霉苔处处,略显寒酸,但是院中央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梅花,却露出盎然的生机。
一股奇异的香味随风飘入凌的鼻腔,她静静地立着,过往的记忆片段渐渐浮上心头,耳边似乎回响起她与一人的对话
“你是何人”
“啊抱歉我一时冲动,擅闯先生的宅院,还请原谅。先生手上拿的可是曼陀罗”
“恩你也认识这花你方才叫的是什么花名”
“哦,这是臭麻子花,从叶、茎、果实到花都有毒性,是有麻醉作用的。”
“你知道得如此仔细,似乎对此颇有研究我正研制新药方,不知你可否再说得详细些”
凌带着茫然若失的恍惚,慢慢地往内院走去,记忆正一点一点地在凝聚。
“当然可以此花之叶、花、种子皆可入药,作麻醉剂、瞳孔放大剂,有镇痛、镇静、镇痉之功。”
“哦,此花确有麻醉的功效我只知它入药可平喘镇咳、止痛、除风湿”
“莫非您就是华佗大夫”
“正是。”
回忆就像一道缺了口的闸门,争相奔流而出,快了、快了,她快想起来了,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凌微摆了下头,体内情绪波涌,她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因为她知道,即将浮出的事将是难以承受的残忍,但是她一定要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
“久仰先生大名啊,那您现在研制的一定是麻沸散了”
“麻沸散我是想好了药名,但不叫麻沸散,而是醉心散。且此药尚在研制阶段,麻醉功效并不强烈,反而会蚕食人的记忆,由最近发生的事情,直至少年、幼童时的记忆也能逐渐消除而你所说的麻沸散也是麻醉的药物”
“恩,此药是以臭麻子花为主,其它有麻醉作用的药物为辅,比如有羊踯躅、荣莉花根、当归、菖蒲等等先生只要加以研究,我相信,不日便可研制出真正的麻醉药。”
麻沸散醉心散万般的感受瞬间涌来,一幕幕清晰的影像,就在眼前上演般。
“我是你的父亲,凌”
“凌,承认我是你的父亲,真让你那么难受”
“凌,知道为何最初我没有与你相认么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如今你知道一切,却仍要弃我而选择诸葛孔明么”
“要我将女儿交给诸葛孔明,我做不到我宁愿亲手毁了凌,也绝不会让她再回到诸葛孔明的身边”
“呼”凌长吸一口气,是了,是了,这就是纠结于她内心的苦痛,也就是这痛苦,将她的记忆深锁住
“是凌么”祥和的声音传来,一个老者正站在台阶上,他逆着阳光,显得格外清癯脱俗。
“是我,华佗师傅我回来了”凌明白了,方才她吸入的那股异香,便是醉心散的解药。她稍敛眉,仰首深深长叹。
梦醒了,该是面对残酷现实的时候了
凌随即便入屋与华佗攀谈了许久,诉尽离别情,直到黄昏时刻,才起身告别。
凌并未立刻回自己的住所,而是与曹植一起到书房商谈事宜。
“凌,你如今有何打算”曹植捏起一粒棋子,思索着下一步的棋招。
“呵,”凌一手轻支住下颚,淡然笑道“当然是离开了。”
曹植放下一子,抬头望着凌“凌,要离开这里,绝非易事。”
“恩,这我知道,”凌把玩著手中的棋子,故做漫不经心地说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
“说吧,要我如何帮你”曹植黑眸透出锐利,“我定当尽力。”
“谢谢你,子建”凌由衷地说道,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也只有曹植能让她全心托付了。”她思索了下,“此事,光你我二人不行,还必须得到另一人的援助。”
“哦是谁”
“司马懿。”
面前一片白色的梅花林,一枝枝的梅花暗暗地对着蓝天怒放,随着微风徐徐地轻摆摇曳,似乎还能听见清脆悦耳的摇摆声。
司马懿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缓缓走近。
只见花海中的凌一身白色长袍,双手负于身后,站立的姿势犹如一枝傲然独放的寒梅,她的脸庞苍白而秀气,鬓旁几缕乱发微卷曲着垂在脸颊旁,她只是淡淡然地站在那儿,却让满园的花儿尽皆失色。
站在花丛中的凌,就如一幅美景般动人,教司马懿不忍惊动她。
好半晌,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突然,凌一声轻叹,才转头,视线就与他对个正着。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再也不是如水雾般迷离,而是恢复了清澄灵动,先前若隐若现的闪亮,如今已是光芒四溢了。
司马懿心中不由地一寒,她醒了么如此耀眼的双眸,是从前的她所拥有的。
“司马先生,今日请你来此,是有一事相托。”凌略偏头望着他。
“哦,是何事” 司马懿一步步逼近她,深邃如潭的黑眸闪著慑人的光彩。
凌随即被他惊人的气势逼得无路可退,不得不迎视他那灼热的视线。
凉意立时窜上脊背,面对逼人的他,凌心头突生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危险的感觉要她即刻离开
凌下意识地后退,但司马懿立即看出她的意图,迅疾地伸出手抓住她。
“住手”凌出声喝斥,随即身形一晃,便想挣脱开去。
但司马懿的动作是那样迅速,他的一只手臂如影随形地箝住凌的身子,她被强行贴在他高大的身影下。
“凌儿”司马懿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危险的意味,话声一落,他的头已经如鹰般的俯冲下来,嘴唇眼看便要压上凌的,她反射性地偏过头去,司马懿的唇立时落空。
“够了”凌的左肘屈起,在司马懿的胸膛重重一顶,趁他吃痛微松手之际,一个旋身,右手拔出腰间的长剑,剑光一闪,已在司马懿的手上划开一道血口子
“放肆”凌眼中骇人的凶光大炽,“凌儿也是你能叫的么”
“呵”司马懿轻笑,毫不在意手上的伤势,“是你,你果然醒来了”
凌一愣,也不言语,只是冷冷地望着司马懿。
两人对峙着,互相直视着对方,谁都没动,谁都没开口,沉默,可怕的沉默。
一阵冷风掠过,天上的阴云开始聚集,厚厚的云层遮掩住太阳,原本耀眼灿烂的阳光,如今已变得苍白而清冷
艰难脱困
“呵,司马先生果然胆识过人,在丞相府内竟如此有恃无恐,”良久,凌想起今日是有求于司马懿,不好把局面弄得太僵,遂恢复冷静,扬唇轻笑道,“虽说此处少人经过,但你方才如此搂着小女子,似乎不太妥当。”
司马懿稍捂住手上的伤口,斜瞥着她“凌小姐唤仲达来此,应该不是为了和仲达闲话家常吧”
“当然不是,凌是有一事求司马先生帮忙。”凌信手弹着长袍上的灰尘,方才的不安与恐惧均已消失,余下的是对敌的兴奋和机敏。司马仲达,就让她先会会他吧看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孔明的对手
“你有求于我”司马懿神情诡异地睨著凌,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倒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转念疾想,司马懿立时有些明白,凌既然已记起过去的一切,她必定要逃离这里。
凌缓缓地开口道“凌想求司马先生助我离开丞相府。”
果然是这件事,司马懿仍捂着伤口,好整以暇的神情带著嘲意“凌小姐为此事来求仲达,似乎有些天真,我既听命于丞相,又怎会助你逃脱呢”
“呵你会乐意帮我这个忙的,”明知道是与虎谋皮,但是凌心中没有一丝犹豫,她侧过头望着天空,断然的口吻有些玩味“因为我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你的阻碍,我的离去反而对你有利。”
“阻碍有利”司马懿的双眸眯凛起,神情一厉,“请凌小姐说得再清楚些。”
“你也知道,丞相已将我许配于你,”凌漠然地提起此事,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般,“我如今已恢复了记忆,绝不可能束手就范。”
司马懿垂目思量着,的确,凌在此时恢复记忆,对他十分不利。凌并不是温顺的女子,即便是迫于局势而下嫁于他,也绝不会认命交心,恐怕还会在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