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岚南喘着气醒来,室内漆黑一片,没有半丝光亮。他一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抵在额头上,发丝汗津津地黏在那上面。
才刚醒,梦中的光景不像往常那样模糊,它纤毫毕现地在脑海中闪现。陆迟写字的模样,放灯的神情,还有他笑得眉眼勾起,同自己说话,一幕一幕,就像戏台上的表演,反复回味,仍觉得意味无穷。
不,不仅是意味无穷。他简直想把陆迟拆下,嚼碎,吞到肚里去。那是他的,独属于他一人的陆迟,为什么要叫别人看了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想法阴暗疯狂。
他只有陆迟一个人了呀,不抓住他,他会疯的。
噼啪一声,室内忽然亮堂起来,火苗舔着烛芯,摇出虚虚实实的影子。辞念掌着蜡烛,立在谢岚南床头。
他将蜡烛往谢岚南脸上移过去一些,烛火摇曳,照出谢岚南虚弱的,笼着病气的脸。可少年即便羸弱,也像一朵艳极的花,只是被风雨打落几片叶子,花瓣依然张扬。
他看着辞念,眼中黑得连蜡烛的光也照不进去。
“你活下来了。”辞念将蜡烛放进灯罩中,一罩上灯罩,光线立即变得柔和。
“之后你会成为西泽的圣人,坐上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谢岚南垂下眼,眼睫落下浓浓的阴影。
“万万人之上,包括你”
辞念低下头,对着他的眼,轻笑“那要等到我死的那天。”
武州,地处北乌边境,与南柯国交界,为预防南柯那些奇奇怪怪的虫兽,武州百姓大多能一个打俩,民风素来彪悍。
边境地带,向来不太平,这儿有许多落草为寇的流民,专打劫北乌南柯之间往来的商队,抢上些值钱的货物或者黄金白银,保自己衣食无忧。
这些流民没读过书,肚子里没墨水,辞念只消稍稍一使计,许几个诱人的承诺,他们就完全听从他的指挥。
这几股流民合在一起,虽说是乌合之众,但盖因北乌西泽之间连年征战,精锐部队都调往与西泽接壤的边境,南柯近些年国内也乱,尚且自顾不暇,根本分不出精力来北乌作乱。所以武州竟没有几支像样的军队,被这群乌合之众直接攻破了武州太守府。
消息连夜传到永安城,朝野震怒,北乌皇帝派太傅叶参岸再次挂帅,平定叛军。
“先生。”北宁向叶参岸喊了一声,带着不舍,“先生一定要去吗朝中除了先生,还有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不一定非要先生再去。”
他看着叶参岸,九五至尊的帝王像个孩子般依恋着他“先生才刚回来没多久。”
叶参岸是帝师,先皇去世后,他一手将北宁捧上皇位,而后为保北乌国土不受西泽侵占,挂帅出征,一去就是多年,只为报北宁的知遇之恩。
“臣觉得这些流民不简单,多年来不成气候,此时却突然破了太守府。”叶参岸温声道,亲手为北宁解下冠带,“还是臣亲自去一趟为好,也好让圣上放心。”
“先生在朕身边,朕才心安。”北宁说了一句,但也知道,叶参岸心意已定,他若强留叶参岸留下,定会让他不开心。
他不想让他的先生不开心。
北宁将虎符放到叶参岸手里,道“先生早日回来,我等着先生。”
叶参岸笑着,一如往日教他读书习字那般温柔耐心,他道“好。”
北乌的正规军队刚抵武州,便接连攻占多处城镇,那些流民不愧于乌合之众的名称,果然不堪一击。叶参岸的军队势如破竹,顺利得不可思议。仗打得顺利,叶参岸心下却不安。
不该如此的,若是这么容易被击败,武州的守军也不会被流民击溃。
手下的士兵撞开太守府的大门,他走进去,嘱咐下面的人小心。太守府里很安静,诺大的庭院里,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地着实诡异。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进了正堂,正堂中依旧没人,空荡得像一座鬼屋。
一个士兵忽然闷哼一声,倒下来,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士兵倒下。转瞬间,只剩下叶参岸一人站着。在这种情况下,普通人原本该是恐惧害怕的,但显然,叶参岸不是普通人。
即便有一条冰冷的生物缠上他的手腕。
他朝着空荡荡的屋子朗声道“阁下留我一人,有何深意”
近乎四面楚歌的景况下,他依旧清风朗月,对接下来是生是死毫不在意。
“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想见一见北乌的叶太傅。”
清冷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叶参岸转头,看见一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白衣乌发,像极了天宫的嫡仙。
他伸手,五指仿佛冰般剔透,缠在叶参岸手上的黑蛇乖顺地爬过来,缠在他手腕上,仿佛一个精致的黑镯子。
叶参岸看着他,眉心浅浅起了一丝褶皱。
两人不声不响地站着,辞念抬眸,眉眼常年累积的冰雪忽然消融。他注视着叶参岸,近乎贪婪。他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不知过了多少年岁,没有见过叶参岸了。
“阿念”叶参岸迟疑地出声。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孱弱的少年区别太大,仅仅眉眼轮廓有些相似,他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来。
“真难得,多年不见,叶太傅还记得我这个故人的名字。”辞念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叶参岸垂眸,“多年不敢忘。”
辞念想自己真是痴傻,他一句不忘就让他高兴地要疯掉。但又能如何,他是那么的爱着叶参岸,他一句话,就能轻易地左右他的情绪。
他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叶参岸,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器。
叶参岸犹疑了一下,回抱住辞念。
然后,辞念猛得抓住他的手,眼里迅速漫上一片严霜,“你想要偷什么”
“阿念,抱歉,我不能拿我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叶参岸看着他,没有表情。
他双眼轻颤,那一瞬间,叶参岸甚至认为他哭了。
“所以,你便拿我开玩笑。”
他攥着叶参岸的手,力度越来越大。
“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给你。”
他离叶参岸越来越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辞念闭眼,咬上叶参岸的唇。真的是咬,他似乎要将多年来的不满全都发泄在叶参岸唇上。可还是心软,到最后近乎是讨好试地舔着他的唇。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任由他作为。
辞念扶着他到塌上,亲昵地抚了抚腕上的小蛇。黑蛇慵懒地趴着,向主人吐出猩红的信子。
“这样你就不会跑了。”他很满意叶参岸现在的状态。
叶参岸虽然四肢无法动弹,但还是能说话。他叹了口气,眼神哀伤。
“阿念,我已成婚。”
这一句话似乎触到辞念的逆鳞,他的眼神陡然凶狠起来。
“你没成婚,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叶参岸看辞念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他只是轻叹,没有再说话。
“那个女人怎么能配得上你”辞念蹲下来,抚过他的五官,一寸一寸,极尽细致,“她只是利用你逃出沥矖宫。”
“她哪有我待你好。”辞念笑着,却比哭更哀伤,“你为什么就是看不到我,明明就是我先在你身边的,怎么就叫别人抢了去。”
辞念父母双亡,那年他被送上沥矖宫,身边的亲人就一直照顾他的叶参岸。他不想离开叶参岸,可神权之下,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于是他只能期盼着三月一会的日子。
那个女人就是在那时出现在叶参岸的视线里,她是领叶参岸上沥矖宫的侍女,在辞念不知道的时候,叶参岸已经喜欢上她。
她求叶参岸带她离开沥矖宫,这是个正常人待不下去的地方,叶参岸答应了。
他自小就聪慧异常,竟然真让他从沥矖宫带走一个侍女。
他唯一对不起的,只有辞念。
抛弃了他们的约定,留他一人在这举目无亲的沥矖宫中。
“我把对你的喜欢说出口之后,你就逃走了。我的喜欢,有那么可怕吗”
叶参岸动了动唇,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他带走喜欢的女孩后,本想再冒险回沥矖宫,带走辞念。可他终究太高估了自己,还未至沥矖宫,就被沥矖宫中人追杀,他从西泽逃到北乌,一路上,还与他的妻儿失散。
功成名就之后,他一直在寻找他的妻儿,也派人去西泽寻找辞念,奈何,始终没有消息。
不过,这些话不必说出口。让阿念恨着他好了,也总好比喜欢他。
“喜欢你的人只有我。”辞念一下一下梳理着叶参岸的头发,温柔无比。
“可我只喜欢她。”
发根一痛,却是辞念拽紧了他的发。过后辞念低头,轻轻吹了吹。
“没事,你会喜欢上我的。”
叶参岸被辞念关在这个房间第五天了,他的手脚终于能稍微活动。辞念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一点逃离的机会都没有。
铜镜里,他看着为他梳发的辞念,慢慢问了一句“外头的柳条可是青了”
辞念为他戴上玉冠,他深深看了叶参岸一眼,才答道“已经有柳絮了,你可想看看,我让下人给你摘进来。”
“不行。”他又否定,“他们笨手笨脚,摘坏了你会不喜的,我亲自去。”
他为叶参岸取下他常看的书。
“我去去就回,你等我。”
叶参岸轻轻点头,这一个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走到门边,要出去了,忽然又回头,“你要等我。”
他冲辞念笑,说“我等你。”
辞念出去后,叶参岸慢慢伸手,向桌上的油灯碰去。费了很大力才将油灯碰倒,做了这件事后,他身上的力气恢复许多。于是扯下一边的帘布,火苗一碰上布,便发疯似的蔓延上来。
他一步一步走向床榻,武州的太守惜命的很。这几天,他发现这床下有条暗道。想是流民攻进太守府,太守就借着这暗道逃命去了。他只要躲进这里,等大火烧完整间屋子,就能让阿念误认为他也身亡。
自此以后,便可断了对他错误的念想。
阿念的人生,不该只有他。
火越烧越旺,浓烟滚滚地冒出来,他还没走到床榻,门就开了。隔着火光,辞念的表情淡漠。但细看,他的眼里盛满着绝望。
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不是让你等着我吗”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像是没有看见舔上他衣摆的火苗。
“阿念,出去,这里危险”叶参岸终于变了脸色,急声喊道。
“你怕了”他笑起来,笑容清艳,如同天山间的雪莲在刹那盛开,“可是你连死都不怕,即便死了也要离开我。”
丈许高的火光中,他终于抱住了叶参岸,就像抱住了他的一生。辞念眼里的火焰扭曲成浓烈的情绪,“如此,我们便死在一块,好不好。”
“你至死,都不能离开我。”
北宁得到叶参岸身死武州的消息已是一月后,他握着叶参岸留的玉笛,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无。跪在地上的将士心惊胆战,害怕圣上发怒,可北宁只是挥退了他。
北宁坐在御座上,很久很久之后,他像是没了力气,手中的玉笛滑落在地,碎成几瓣。
他跪坐在地上,一块一块捡起碎片。
先生,你失约了。
北宁对着破碎的玉笛,轻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叶爸爸好可怜,被几个蛇精病看上,对不起你。
s如果有小天使想对这段剧情知道得更清楚一点,可以去看看某随专栏里长街忆的番外一,如果不感兴趣,请尽情忽视这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