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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绝 第5节

作者:如鱼饮水 字数:22156 更新:2021-12-29 04:45:09

    他并不回答,却仰着头,用深黑泛蓝的眼眸凝视陆长卿的双眼,“阿蛮,劫持我。”

    “靖侯在外面领弓箭手包围了院子,你劫持着我出去。”他缓缓道。

    凤岐这么说的时候,陆长卿心底却在想,是否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更好。这里很安静,生长着大片大片灿烂耀眼的向日葵,如果他们死了,也会变成向日葵,并排站在阳光下,无忧无虑。

    凤岐见陆长卿犹豫,以为他被自己假死之事气昏了头,便劝道“阿蛮,我知道你恨我,但犬戎攻城之事要紧,不能浪费兵力在内斗上。你先劫持我逃走,离开了这里,我任由你处置,你便是要把我重新丢进火里烧一回,我也绝无二话”

    陆长卿对凤岐的话置若罔闻,深邃而清明的双目望着他的脸,仿佛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如盯着他看更重要。陆长卿想起了那一夜冲进明华宫火海,他的手颤巍巍掀开青铜面具,看见面具下血肉模糊的面孔。那时他却想,即使男人变成如此可怖的模样,只要能活过来,他也会欣喜若狂。纵使每天顶着这样的脸在他身边,只要知道是这个男人,他也绝不放手。

    陆长卿此刻望着凤岐清艳的面容,反倒完全忽视他的美丽,而是心中如洪钟敲响般不断回荡“没死就好”这句话。没死就好,活着就好,美丑又何妨,只要这个男人活着便好。陆长卿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凤岐心脏的位置,那里有力的跳动让他内心平静。

    然而即使凤岐活着,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无休止的相互折磨罢了。陆长卿此刻的心却已无暇顾及这些。在他看到死而复生的凤岐这一刻,他全然没有想起兄长之仇和对他诈死的愤怒。

    凤岐只记得儿时的阿蛮和再次相见后疯狂复仇的庆侯,他实在太不了解陆长卿这个人。此刻被他按住心脏,凤岐心想他难道已恨不得要挖出自己的心来

    “阿蛮”凤岐又软语道。

    陆长卿似是听进了这一句呼唤,然而出乎凤岐的预料,他却并没有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挟持。

    陆长卿迅如闪电,举起弓朝门外射出一箭。

    那箭去势汹汹,只听门外靖侯一声惊呼,一阵人马嘈杂。陆长卿一把揽过凤岐的腰,轻功掠出门。靖侯并未受伤,却被那一箭射下了顶冠,惊得坠马。陆长卿抱着凤岐风一般飘上马背,回眸淡淡瞥了眼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丰韫,绝尘而去。

    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玄渊反应过来,面色铁青,立刻命手下朝陆长卿射箭。

    “住手”却不料丰韫从地上爬起,他面无异色地掸着华服上的尘土,“国师也在马上,射箭恐怕伤了国师。陆长卿能让我摔下马,冲着这一分本事,今日就先罢手吧。”

    “凤岐”玄渊久久注视着马匹消失的方向,温和的面容骤显一丝扭曲。

    “玄渊,快上马,我们回去了。”丰韫骑了玄渊的马,冲他伸出一只手。

    玄渊转回身,雪色狐裘素净无尘,脸上已恢复了与世无争的微笑,拉住丰韫递来的温暖的大手,与他同骑。

    陆长卿沿着渭水策马狂奔,凤岐只觉两耳边冷风怒吼,风景如梭。他冻得瑟瑟发抖,唯有背后陆长卿的胸膛是温暖的。

    凤岐十分安静,任由陆长卿漫无目的地飞驰。他心中知道陆长卿是在发泄。

    不知跑了多久,凤岐的脸几乎冻得没了知觉,四肢又麻又僵。陆长卿跳下了马,径自走到一处空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用火石点燃,连续三道青光射向天空。凤岐默默看着他向部下发信号,用僵硬地脚踩着马镫自己爬下来。

    把身体的重量放在这只脚上的一瞬,剧烈的痛从脚腕传来,凤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只有肉体砸在地上的闷声,凤岐咬紧牙没有。

    他既然敢再次出现在陆长卿面前,自然也有所觉悟。

    他勾结靖侯、假死、逃跑,这些不是靠摇尾乞怜就能得到宽恕的。既然知道装可怜无用,他自然不会因伤痛大呼小叫,徒然自取其辱。

    陆长卿发了信号,听见声音回过头,见凤岐正面色苍白地拽着马鞍站起身。

    男人比镐京时更加细瘦,一贯狡诈又盛气凌人,此刻却也显得几分楚楚可怜。想必他出来时十分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紫色单衣,散发披襟。

    陆长卿进了一片避风的林子,凤岐默默跟着他走进去。

    陆长卿站住,淡淡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凤岐体力透支,两只脚腕肿得厉害,他在一棵横倒的枯木上缓缓坐下,一头青丝蜿蜒散落在树干和地上。

    “你想我一起对付犬戎。”陆长卿道。庆兵人数虽不多,然而个个骁勇善战,武器精良。

    我救你,因为你是陆疏桐的弟弟。然而自己害死了栖桐君,如今又有何面目说这话。凤岐一路赶来不曾咳嗽,本以为状况好了些,此刻却忽觉有些憋气。他微微带喘,勉强说道“阿蛮,你兄长与犬戎打了这么多年仗,他绝不愿看到犬戎入关。”

    “你有多恨我,我都明白。当年是我装病,骗你兄长来镐京,才会在半路遇到伏兵。所以你怎么报复我,我都没有怨言。”

    被迫带上羞辱的面具,囚禁、苦役、虐待凤岐的确没有抱怨过一句。

    陆长卿面无表情道“凤岐,你倒把自己摘得干净。你分明是和重光晔狼狈为奸,利用我兄长和你的交情诱我兄长奔赴镐京,重光晔派人半路伏击。”重光晔是周文王的名讳。

    凤岐叹道“伏杀栖桐君的到底是何人,还未可知”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陆长卿的玉面更似结了霜一般,“你们做得太绝,五百人中只有一人拼死回来,气绝前他亲口说是王师伏击了他们。”

    凤岐沉默不语,他用力呼吸,却仍是觉得憋闷。之前只是咳得厉害,却从没这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加上心中抑郁,他的喘息急促得连陆长卿都听得见。

    “那一晚大火,我找到一具戴着青铜面具的尸体,你却如何逃脱的”陆长卿问。

    凤岐知道他总要问的,一边喘着一边回答“那不过是从别处盗来尸体,扣上了面具你之前说要我烧成灰,要我死都戴着面具所以这么做,你会更加确信我死了”

    陆长卿心中震惊,原来这个男人连那些话都能利用,如此缜密,又如此绝情。

    “你用金钗刺进喉咙,看来也并非是真心求死,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的求死之心吧”想起那一晚自己的慌乱,陆长卿的心更凉了。

    “我不得不骗你”

    心中莫名刀剜般疼痛,陆长卿的脸上却清冷得近乎麻木,他追问道“何人帮你逃脱丰韫你如何联络上他”

    凤岐额头淌下冷汗,他痛苦地抿紧双唇,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不断地喘着。

    陆长卿望着他冷冷道“凤岐,你骗人的技术太高明,现在装出这副模样,又有什么打算了”

    这一次相见,凤岐倒不似镐京时那般下作求饶,让陆长卿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男人出格的怕死,为了苟活甚至可以跪下舔他的靴子。

    陆长卿说他装模作样,凤岐也不反驳。他嘴唇发青,说话断断续续,却极力回答陆长卿的提问,“那次观星亭上你赠美人给丰韫”

    “她身边吹笛小童是我师弟弟子”

    “笛声是我门派暗语”

    陆长卿猛然又想起一事。那个雪天凤岐在床边吹埙,与笛声遥相呼应。埙曲是陆疏桐当年唱吹的庆音,中间却有旋律不对。凤岐当时推脱是年纪大了记不清故曲,如今陆长卿才知道,这一段错误的旋律,竟然就是暗语

    他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与靖侯细作交谈

    陆长卿犹自震惊之时,凤岐已伏在枯木上许久不动了。陆长卿骂道“又来装死我话还没问完”

    凤岐挣扎着动了动,却撑不起身子,他挂在枯木上,额头满是虚汗。

    “阿蛮,我实在喘不上气你可否用内力打通我的肺经”

    陆长卿知道他不是装蒜,那雪白的脸色和豆大的冷汗不是能装的出来的。然而此时初见他的狂喜已经淡了,无法忘却的仇恨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是故看着病弱不堪的男人,陆长卿既心怀不舍,却又感到一丝厌恶。

    杀他固然已经不会这么做,然而救他却也并不甘心。

    凤岐已隐忍到极致,见陆长卿只是冷眼看他,目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嫌恶,便知他必定不愿出手相帮。凤岐一反常态,不再恳求,只是骤然间呕出了一口鲜血。

    这口血实在太过没有征兆,吓得陆长卿脸色大变。

    “你”陆长卿一把将他从枯树干上抱下,托着他无力下垂地头,将他拥在怀里。

    凤岐只不过是咬破自己的舌头罢了,他听着陆长卿的呼喊,却不睁开眼睛。他的脸色本就煞白,此刻更是隐隐有股死相,陆长卿以为他断了气,竟头皮发麻,面如死灰。

    咸腥的水落在凤岐干燥的唇上,他没料到陆长卿会哭。然而不愿再被他逼问折磨,仍是不肯醒来。

    直到这泪水不断落下,凤岐忽觉不对,心中一震,一下子凤目圆睁。

    陆长卿乌黑的眼眸被痛苦和绝望扭曲,不断地淌下鲜红的血泪。

    “阿蛮”凤岐声音有些颤抖,他勉力抬手去擦陆长卿的眼角。

    “阿蛮别哭阿蛮我不会死的我故意吓你的,阿蛮你快别哭了你”

    这个孩子到底对自己用情多深,只因为他死了,就流出血泪来

    凤岐忽然后悔,他本不该假死逃离镐京。就算陆长卿要将他折磨成一条狗,他也不该用这种方式离开。离了镐京,他几乎立刻将陆长卿抛之脑后,然而抱着一具焦黑尸体的他,又是怎样的心境

    陆长卿一边流泪一边冷笑着“你死便死,我还会为你难过么我这是高兴,你死了我高兴的不得了喜极而泣”

    不知何故,凤岐看着陆长卿这样子,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他纵是再冷清理智,也难以无动于衷。对陆长卿儿时的印象此刻倒模糊了,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吞北狄,扩南疆,十年之内声名鹤立,一举杀进镐京,将王权践踏脚下。既是将才亦是枭雄,无论后世如何评论,他都已在王朝历史上重重按下一笔。

    当年陆疏桐谋逆,凤岐若是当真与他对决,必定面临入朝以来最严峻的挑战。战神栖桐君与军师凤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陆疏桐终究还是对他狠不下心。如今的陆长卿因为恨意驱使,反而跨出了这一步,将西北庆国的势力发展到极致。凤岐无数次夜观星象,今日却在一个人身上,真实地体会到了决定命运的星辰就在眼前的感觉。

    天有荧惑,坠于城南,将灭周室。当年若不是崂山的方士们传出这个预言,文王也不会捉拿镐京南城生辰八字相符的幼儿,更不会流放自己的在宫中南殿里诞生的亲生儿子公子留深。

    然而人仿佛始终算不过天,芙蓉夫人在归宁时于镐京南门外马车上生下次子陆长卿,而陆长卿也终于在二十八年后夺京弑王。

    凤岐一生只在乎周朝国祚,而周朝国祚却正是因为他衰落。

    如果陆长卿没有对他爱之深,恨之切,或许天下局面不会如今日。

    凤岐又呕出鲜血,这一次却不是咬破舌尖的伪装,他胸口闷痛,不断有甜腥涌上喉咙。宫中长时间的虐待,数日来的奔波,绞尽心血的谋划,终于一股脑压来。他眼前黑蒙一片,冷汗如瀑,神识涣散。

    陆长卿的手覆盖在他的背上,一股热流涌入经脉。凤岐已不省人事,陆长卿抹了一把脸,才惊觉满手鲜血。

    情之一字,无关理智。原来他对这男人的感情,已超过了自己的预料。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会更1万5千字嘿嘿

    我喜欢虐文,但是不喜欢让人心情灰暗,所以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打造生机勃勃的虐

    你们都对辞世依旧耿耿于怀,那我只好删去了此文he啊

    、第十六章

    当凤岐意识到时,他已经躺在了军帐里。昏沉中有人走到他身旁,他油生恍如隔世之感,浑浑噩噩地低唤道“疏桐”

    昏睡中他盗汗得厉害,此时浑身都已湿透,鬓发粘在脸颊上,被汗水打成一缕缕的。

    陆长卿盘膝坐在旁边,沉默须臾,道“我在这儿,你想要什么,要喝水么”

    凤岐的手在毛毡上摸索,陆长卿看了片刻,握住了他的手。那手细长瘦削,冰凉入骨,与陆长卿儿时记忆中的温暖有力大不相同。因为手筋被挑断过,凤岐总有些用不上劲儿,一只手便不停地重复抓握的动作。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过去只能仰望的男人,如今却在他手心瑟瑟发抖。这一次次的抓握宛若尖针般一下下刺痛陆长卿的心,他知道自己直到现在都是爱着这男人的,爱他便不忍伤他,不伤他便对不起兄长。

    “疏桐我”

    陆长卿静静端详着他微微蠕动的苍白嘴唇。

    “我死后,你不要让他们知道否则军心涣散”一缕鲜血从凤岐苍白的嘴角淌下,陆长卿用帕子替他擦去。

    “我不让他们知道。”陆长卿说。

    “疏桐,你创的狴犴阵法,我恐怕没有机会陪你演练”凤岐喘息道,“你不要伤心尽快撤离此地”

    “我若死了你不必内疚谢谢你,这、这些年我为你死并不后悔”

    陆长卿如鲠在喉,艰涩道“凤岐,你又在装病是不是,你故意说这些话给我听”

    然而似是否定他的质疑,凤岐又猛然咳出一口鲜血。他浑身抖得像筛子,汗水一层一层地冒出,原本滚烫的身体,反而变得冰冷。

    他一定是梦到了当年为陆疏桐挡箭那一晚的事,陆长卿听陆疏桐讲起过,每每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

    士兵在帐外报,抓到三个在营地附近窥伺的人。陆长卿放不下凤岐,下令将三人带入。却不料,来者竟是那小院中的老者和他两个孙子。

    两个孩子并排站在一起,更加难以分辨,连右眼角的红痣都一模一样。

    谢戟扫了抱着凤岐的陆长卿一眼,皱着眉坐到了军帐的角落。谢砚几步跑过去,惊诧地回头问老者“爷爷,他就是国师凤岐他好像病了”

    老头儿也走了过去,瞧着凤岐雪白的脸,叹道“国师,您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庆侯,国师病得不轻,容我给他把把脉。”

    陆长卿审视着老者,问“靖侯没有为难你们林中阵的事他们难道没有追究”

    老者哈哈一笑“庆侯倒也不是鲁莽的人,我和凤岐玄渊他们的酒鬼师父是老交情了,玄渊那小子不敢为难我。”

    陆长卿知道那林中阵必有隐情,只是当下无暇多问,扶起了凤岐一只细腕。

    那手腕上横陈着一道刀疤,看去分外狰狞。

    老者把了脉,翻了翻凤岐的眼皮,摸了摸他的手脚,写了张方子。陆长卿细看了一遍,凝着脸慎重吩咐给手下。

    谢砚拧着眉盯着凤岐,问“爷爷,就是他在咱家门口种了片林子,害得我背那么多口诀”

    老者取出一个匣子,瞪眼道“小兔崽子,别他来他去,此人是大周的国师你爷爷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过三个,他就算一个。”

    老者从匣子中抽出银针,对着凤岐手臂上几处穴位就往下扎。陆长卿一惊,劈手去夺针。然而以陆长卿武功之高,却竟连老者的手指都没碰到。针已扎在了凤岐的穴位上,老者慢条斯理地捻着针。

    此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陆长卿更加警惕他。然而是敌是友,林中之谜,都唯有凤岐醒来才能得知。

    “把他的衣服脱下。”老者又指示道。

    “老丈,你到底是何人”陆长卿却不由将凤岐往身后藏了藏。

    老者沟壑纵横的老脸露出桀骜之色,整个人的气质焕然一变,“我便说了你也不知,你听说过荒原客”

    陆长卿果然未曾听说过。一旁冷眼旁观的谢戟道“爷爷每次亮出过去江湖上的名号来,人家都不知道。”

    “小混账东西,你爷爷我叱咤风云时,你们这帮毛小子都没出生呢,知道个屁”荒原客瞪眼珠子骂道。他三下五除二扯开凤岐的前襟,在他胸前施针。陆长卿默默将掌心贴在凤岐背后,用内力协助银针疏通经脉。

    如此折腾了半晌,士卒端着煎好的药送进帐中。陆长卿方接过来,荒原客便捏开凤岐的嘴,“他一时半会醒不了了,往里灌吧。”

    陆长卿小心翼翼喂了一勺,药汁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荒原客又吩咐道“谢砚,你去揪根芦苇杆来”

    谢砚正要跑出去,陆长卿却含了口药,捧住凤岐的头伏身哺进他嘴中。

    第一次碰触这个男人的唇,那玷污神明对内心的撼动,让陆长卿无法再注意到周围的人。亲吻凤岐在过去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如今他却虚弱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任由摆弄。是这个男人便弱小了,还是自己变强大了

    荒原客面露异色,怔了怔,让到了一旁。谢砚呆若木鸡,半天才道“长卿哥哥,你对他真好。他可是个男人呢”

    只有谢戟神色如常,对荒原客道“爷爷,我再去煎一碗四物汤,等他醒来补补血。”

    陆长卿对帐中的三人视而不见,只专心地一口口哺喂怀中的男人。男人的唇并不十分甜美,然而这种干燥微凉的触感,却让他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酸痛却又幸福。

    正在这时,帐外一阵嘈杂,士兵风尘仆仆冲进行辕来报“祝侯带兵袭营”

    靖侯占据关城,背信弃盟;祝侯又从后面奔袭,着实腹背受敌。陆长卿仍是含了药喂凤岐,士兵见他置若罔闻,反而怀抱着一名男子做出亲昵举动,不由手足无措。

    “长卿哥哥”谢砚轻轻扯扯陆长卿的衣角。

    陆长卿喂完了最后一口药,才抬起头,对士兵道“布阵迎敌”

    他将凤岐轻轻放在厚厚的毛毡上,为他掖好鹿皮毯子,拎起弓箭走出了行辕。

    祝侯为报一箭之仇,杀入镐京后便一路直追而来。

    陆长卿站在阵首,轻哂道“敌军奔袭疲乏,我军以逸待劳。看来明颂这是活腻了,我只好送他一程”

    埋伏在一侧山坡的弓箭手已张满了弓,紧紧盯着不远处滚滚而来的尘土。

    就在那飞沙走石的军马正要闯入阵门时,有一单骑骤然从山坡上驰下,马扬起前蹄,发出高声嘶鸣。

    “祝侯莫要入阵,且听我一言”骑手是个女子,一身江湖客打扮。

    楚军大将孟善望着那女子惊道“你是何人”

    明颂眼见陆长卿严阵以待,知道突袭之事败露,又见得这女子,忙令三军停止前进,对孟善低语“这人是纪侯萧怀瑾的妹妹纪萧,她为人古怪,不呆在闺房中,反倒喜欢女扮男装在江湖上厮混。”

    言罢他又冲着山坡拱了拱手,高声道,“萧女侠,两军交战在即,你有何话说”

    纪萧正在马上打量着陆长卿,见他默然独立于万人之阵中,青裘白马,清明简远,孤俊无朋,不由暗自惊叹。这样的庆侯,实在与她想象中那权欲熏天的乱臣贼子截然不同。

    纪萧回应道“祝侯殿下,你与庆侯拼杀,必定两败俱伤。如今犬戎攻城在即,若为大周国祚着想,不如暂时结盟,共同拒戎。”

    “庆侯陆长卿他是弑王篡位的逆贼”祝侯不屑道。

    “庆侯之罪,是我朝内政,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外患。”纪萧道。

    祝侯面露不忿之色,“纪侯就是这么教你的让我与这等乱臣贼子同谋诸位将士,我们今日诛杀逆贼,用他的血祭奠先王,恭请先王的佑护”

    孟善正要率军杀入阵中,忽然听得一人幽幽道“明颂,你对我教管妹妹的方式有何不满”

    不仅祝侯一愣,连陆长卿都讶然地循声望去。

    一队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两军中间,为首的青骢马上,一个绿衣男子神色阴郁地睨着祝侯。

    陆长卿从未见过比这男子身上的衣衫更绿的颜色。

    祝侯尴尬地拱了拱手“纪侯,想不到你也来了。”

    纪萧策马从山坡上跑下,枣红马在纪侯身边围转了几圈,“兄长,你终于到了”

    纪侯萧怀瑾看着她这一身男子装束,恹恹地叹了口气。纪侯身旁,一个灰衣的青年微笑着打圆场“阿萧,许久不见,还是这么精神。”

    纪萧被他从萧怀瑾的哀怨中解脱,嫣然道“辛檗,你也来了。”

    纪侯一向深居简出,鲜少露面,是故备受众人瞩目。然而陆长卿一心只想着行辕中重病的凤岐,无意与他周旋。

    祝侯道“纪侯莫要生气,萧女侠闻名朝野,还是你教养的好。”

    “纪侯不远千里赶来,可是为了劝我休战”他又道。

    萧怀瑾一双眼总似睁不开一般,此刻眉峰一耸,便给人一种轻蔑之感,“你打你的,与我何干我是来找国师的。”

    祝侯大惊“国师国师大人已经被陆长卿这厮车裂了,你竟不知”

    纪侯不屑地说“凤岐大人的死讯我这辈子总共听过六回,早就听腻了。若他死了,我就立刻弃了侯爵,削发为僧。”

    行辕中荒原客叼着烟杆子,一脸踌躇地望着凤岐。谢戟坐在门口,谢砚怒道“哥你让开我要去找长卿哥哥”

    谢戟板着一贯的冰山脸,不紧不慢道“你敢出去,我就打折你的腿。”

    在荒原客的目光下,凤岐长睫轻轻颤抖,徐徐睁开了眼睛。苍白的面容,一双丹凤眼微微泛红,病态中却透出一种异常的艳丽。

    “国师,您终于醒了。”荒原客的呼声打断了谢家两兄弟的争执,二人不由都转头看向了这边。

    凤岐抿了抿干燥的唇,微微笑道“鬼门关走了一遭,多谢荒原伯父救我性命。”

    他勉强撑身坐起,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袭来,登时又一身冷汗。

    “国师,你快好好躺着”荒原客丢下烟斗,满面凝重。

    “外面吵得厉害,是谁来了,祝侯还是靖侯”凤岐毫无犹疑地问,这时他注意到门口坐着的谢戟,惊讶道“你不是上次帮妇人追回钱袋的那个孩子荒原伯父,他是你的徒弟”

    谢戟专注地打量着凤岐,却不回答,荒原客道“他是我不成器的孙子,叫谢戟,旁边的是他弟弟,叫谢砚。”

    凤岐神色柔和,朝两个少年点头致意。

    随后,他整理衣衫,慢慢站起了身。荒原客惊道“国师,你这是做什么”

    凤岐温言道“出去露一面,免得他们打起来。”

    祝侯与纪侯争论之时,陆长卿心不在焉,余光一直瞥着不远处的行辕。须臾间他以为自己花了眼,一抹紫色身影骤然出现在行辕外。

    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望向他。

    祝侯和纪侯也注意道陆长卿异常的动作,俱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一下祝侯震惊万分。

    凤岐只身朝他们走过来,紫衣如霞,神色安详。

    数万人的场面,却万籁俱寂。凤岐走到两军之间,目光扫过诸侯,停留在纪侯身旁的灰衣青年身上。

    青年目中隐藏着热切的神情,亦紧紧回视他,仿佛相识已久。

    明颂愕然道“凤岐大人您,您竟还活着”

    凤岐微笑道“承蒙老天不弃。”

    萧怀瑾示意手下牵来一匹马,一双玻璃珠般冷漠的眼睛也首次迸出关切之色,“凤岐大人,快上马来,我带您走。”

    正在这时,远处又是马蹄大作,尘雾中靖侯丰韫与大夫玄渊策马赶来。

    丰韫大笑道“纪侯要把国师带到哪里去,你可知道国师肯不肯跟你走凤岐大人,您若不愿,我替您将不识相的人赶走”

    纪萧怒道“谁是不识相的人”

    凤岐不理他们的彼此讥讽,笃定道“四国国君竟都聚到这里,几十年来也没有过了,上一次相见还是祈雨大祭的时候吧贫道近日偶染微恙,不能骑马与诸位一同驰骋。不知大家可愿卖贫道个面子,坐下喝杯热茶,一起叙叙旧”

    孟善低声对祝侯谏道“殿下,凤岐大人端的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还是不要中了他的计。”

    祝侯却叹道“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国师的手段,当年连那炙手可热的陆疏桐都死在他手上。就算明知他挖了坑我也得往下跳,横竖我是不敢拂国师面子的。”

    纪侯神色冷淡,一言不发,却率先下了马。随后靖侯丰韫、祝侯明颂也相继下马。主君都已下马,身后千万将士亦随之卸了杀气。

    凤岐望着陆长卿。纪萧道“庆侯,你什么意思”

    祝侯怒气不平,挑衅道“凤岐大人,您也要与这等乱臣贼子叙旧么”

    陆长卿旁若无人,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凤岐鬓角不时滑下的汗珠,心中暗叹“凤岐,你还要撑多久”

    他令士兵收起阵势,独自策马踱到渭水边,只留给众人一道孤远的背影。

    退敌之法,早已运于帷幄之中,而诸侯齐聚渭水之阳,正是凤岐等待已久的东风。是故后人评说周朝之延,在于渭阳之盟诚然不欺。此乃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家国师是集隐忍受与诱受为一身的魔系大叔众作者滚

    、第十七章

    渭阳之盟后十年,昔日的山野小儿谢戟已迁为周朝太师,以白衣出身位列三公。那时的凤岐国师归于山林已久,谢太师每遇诸侯起纷争之时,必然想起国师凤岐当年的教导。

    那时夜风习习,国师坐在一树紫藤萝下,不紧不慢地说“从前草原上有一群狼,它们个个骁勇善战,每一只都是捕猎好手,首领年迈,于是它们都想当新的首领,谁也不服谁,以至于在捕猎时相互争夺,彼此使绊。”

    “后来某一天,草原上又来了另一群狼,它们同样勇猛,与先头这一群抢夺羊群。”

    谢戟不知凤岐哪里来得雅兴,与他讲故事听。但他知道凤岐话中有话,只得耐着性子哄他继续说。“然后呢”谢戟忍着不耐,放下书卷问。

    凤岐似是很高兴他发问,饶有兴致地继续道“然后啊,先前这一群狼虽然每一只都是高超的猎手,却敌不过一群狼的围攻,看上的猎物总是被对手抢走,只能眼看着群里母狼小狼饿肚子。它们发现,只有一致对外,才能保全生计。于是这些狼开始彼此配合作战,最终把外来的狼群赶了出去。”

    凤岐说到这里,咳嗽了一阵,又继续道“这个故事是说,如果一群人彼此矛盾,共同的外部敌人会让他们团结一致。对于国家而言,亦是如此。”

    渭阳之盟,诸侯兵戎相见,各怀心思;国师又病体虚弱,却稳坐蒲团,因势利导,辩解连环,辞润玉石。后世作紫衣绝,歌曰

    “渭水泱泱,紫衣独绝,智络天地,明照日月。

    “渭水澹澹,紫袖八风,一合参商,辞若清角。

    “渭水汤汤,紫绨弥高,凤舞岐关,横扃霄窕。”

    渭阳盟约已定,靖侯占据关城,是故仍镇守岐关;国师思虑纪侯为人善忍,且引轻军远道而来,故令其领军出迎以作诱饵,祝侯诸人则重兵埋伏于两侧山坡林石之间,以便伏击。小小岐关,剑拔弩张。

    渭阳定盟当夜,凤岐点两只灯笼挂在树梢上,坐在陆长卿军营中研究一架模样古怪的战车。谢戟被荒原客派来给凤岐帮忙,拿着锤子敲敲打打。

    陆长卿听了一会儿噪音,起身走出军帐。灯笼的光晕中,纤瘦的国师坐在一架张牙舞爪的战车旁,一边咳嗽一边指挥谢戟干活。他的声音低哑,虽大战在即,却从容不迫。

    “这是什么”陆长卿问。

    “我叫它弩车,”凤岐用帕子掩住口,咳出了些血,缓缓将染血的帕子收起,神色平和如常,“弩这种兵器,即使新兵也很容易上手,而且对付骑兵格外有利。虽然它比较笨拙,但是埋伏在山谷中正好可以弥补这个短处。我将原本的弩改造了一下,利用这种小轮子的战车,可以增加灵活度,并且射程能超过过去的一倍。”

    既庆弓之后,又造出这样的弩车,想必是给祝侯山谷伏兵之用,以后或许会被世人称为“祝弩”。凤岐才绝天下,同时他也是把双刃剑。然而慧极必伤,陆长卿看着他手中攥着染血的帕子,心中戚然。

    凤岐招呼谢戟取来一件丝绸织成的甲衣,他站起身,捧着这软甲递到陆长卿面前。“早些年你兄长和犬戎打仗时,军中士兵往往被犬戎骑兵利箭所伤。这些年我反复琢磨,试做了这样的软甲。这软甲是用极细密的生蚕丝织成,十分轻便,在寒地作战还可保暖,箭射进去时会被生蚕丝缠住,将蚕丝拉出,便可将箭带出,从而减少损伤。”

    凤岐手中这件软甲,与当日纯钧客栈中赠与纪萧的是同一种。

    凤岐偏过头又咳嗽了一阵,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血迹,又道“这软甲要手艺极好的巧匠才能织出,所以我也只来得及让他们赶出百来件。我已送了靖侯、祝侯、纪侯,余下的你可分发给庆兵。”

    陆长卿不接那软甲,反而道“我问过荒原客,他说你这咳血好不了了,以后还要越来愈重。有一种草药名为紫菀,治劳咳成血十分有效,庆国虽然也有,但还是犬戎那里生长的上乘。”

    凤岐淡淡笑道“庆侯不是说过,看我痛苦你才快活么。”

    陆长卿道“你这咳疾是为我兄长受的,我一向恩怨分明,这份人情总要还你。至于你害死我兄长,勾结丰韫、诈死瞒天过海,这笔账我也要讨。”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凤岐辨别出这是最后的那只锦囊了。陆长卿当着凤岐的面将它打开,里面却没有字条,而掉出一颗通体淡金的丹药。

    陆长卿挑眉道“这是何物国师总是喜欢玩猜谜的把戏。”

    凤岐叹道“并非我喜欢猜谜,只是担心王宫中的细作,才如此大费周章。我当年总共炼过三枚金丹,其中一枚给了先王,这里是剩下的两枚之一。这金丹并无强身健体之效,但是若是在跌打内伤时服用,有保命还阳之力。”

    “阿蛮,你收好吧,日后或许有用得上的时候咳”一阵风吹过,两只红灯笼摇曳不止,凤岐的影子晃动模糊,他又再次掩口而咳。这次的咳嗽来势汹汹,他咳得伏下了身,细瘦的背弓起,乍然露出老态

    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吧,陆长卿恍惚地想。

    面上他却只是冷冷一笑,将装着金丹的锦囊和之前的两只一起扔到凤岐脚下,“诈死的事都做得出,你还指望我信你收好你的宝贝吧,我不需要。”

    凤岐捂着嘴剧烈的咳嗽,垂眸望着脚下三只锦囊,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有种难以名状的难过。咳了好一阵,才渐渐止住。他用帕子擦掉嘴角的血迹,把病中凌乱的鬓发用细瘦的手指别在耳后,似不在意的将三只锦囊一一拾起,收入怀中。

    夜色灯影中他的面容苍白昳丽,立于山野之中,却恍若庙堂之上。呆立了片刻,他恢复了常态,和缓一笑,“阿蛮不要送人便是了,何必还给我呢,我面子都挂不住了。”

    这样的笑容,宛若骤然怒放于暗夜的雪白牡丹,艳丽逼人。陆长卿心头蓦然一震。

    他不明白,为何一个人既可以贪生怕死到低贱如狗,却又可以同时拥有这样光风霁月的气度。就如同流水,既可以淌入泥潭,也可以一泄九天。性柔而砺巉岩,质朴而纳百味。

    心底还是欣喜的,因为自己曾经仰慕的这个人毕竟屹立不毁。这样仇恨着重新抓回权势的他,也比践踏一条狗要好。

    翌日,陆长卿带庆国精兵良将沿凤岐指点的山谷小路暗度陈仓,意欲绕到犬戎后方。他将软甲分发给士卒,自己却只着青色长氅。前面白马上凤岐坐得摇晃不稳,陆长卿细看了一眼,才发觉他的双脚都没有踩在马镫上。

    “多年窝在道观里,竟不会骑马了么”陆长卿挖苦道。

    凤岐侧回头,只是笑笑,用脚勾住了马镫。他自脚筋断后,骑不得马,只是这事告诉陆长卿,既暴露自己的弱点,又遭他嘲讽,又有什么意思。

    大军又行了片刻,陆长卿忽然目光一动。断崖边的枯树下,赫然开着几朵淡紫色的小花。那一日荒原客提到紫菀这一味草药后,陆长卿便开始留心,对其形容性状已了然于心,此刻蓦地见了,一眼便辨识出。只是这几株紫菀,生得实在突兀,零落地开着。

    陆长卿下了马,走到断崖边,摘下了其中一朵。

    凤岐轻轻拉住缰绳,诧异地望着他。

    枯树边陆长卿孤零零地站着,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表情虽如平素般冷淡,然而整个人却偏偏有种分外温柔之感。

    阿蛮的温柔,只会对小花小草呢,凤岐淡淡地想,犹忆起陆长卿儿时,格外喜欢拉着他到庆宫后山上玩耍,摘果子、看松鼠。

    恍神间陆长卿已经上了马,骑到凤岐跟前,将花递给他看“这种花就是紫菀,根茎可以入药,我刚才挖了一株,等回去让荒原客看看。只是这花长在这里,有些奇怪。”

    凤岐一愣,没料到他竟是特地为了自己的咳疾去的,纵是平日舌灿莲花,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小小的陆阿蛮双手捧着爬树摘下的红彤彤的果实,稚声道“凤岐大人,这个好甜,你吃。”那样仰慕自己的孩童,如今却恨不得他死,而现在,却又忽然露出温柔的一面。

    总觉得他的情绪在一点点渗入自己心底,让凤岐感到切肤之痛。

    既然抹不平仇恨,又何必对我温柔。一旦收起旧情再次狠戾起来,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这样激烈的爱恨,就仿佛陆疏桐当年一样,要生生把他的心吞噬进去,激烈到无法忽视。

    那时为何一定要见到陆疏桐听到他另觅新欢,竟与犬戎世子成双入入对时,心中当真没有怨恨么怨恨滋生,信任不复,犬戎世子从靖国入境奔袭镐京之时,陆疏桐袖手旁观,旁人皆道陆疏桐不满于这些年文王兔死狗烹,对庆国的排挤和压制,所以与犬戎联手反叛旧主。更甚的是,细作竟当真找到了陆疏桐写给犬戎世子,约其起兵共袭镐京的书信。陆疏桐的字,凤岐熟谙于心,旁人绝做不得假。一时五内俱焚,咳疾复发,卧床不起。镐京传出国师病笃的消息,他也不加掩饰。或许那时,陆疏桐若当真不肯来,他就真的万念俱灰死于病榻了吧。然而陆疏桐不止来了,而且只带百来骑昼夜不分冒雨而来。若非天气这样差、人马这样稀少疲惫、若非他心急如焚,又有何人能困得住栖桐君

    陆疏桐死了,凤岐悲痛欲绝,却反倒没有倒下。乱服散发冲入文王殿中,将那一向稳如泰山的大周天子惊得滚下龙椅。事后又在岐关独居三年,搜寻陆疏桐的遗骸。然而古怪的是,陆疏桐与那百来骑竟如同凭空蒸发,尸骨无存。凤岐心中不由想起当年离别之时,陆疏桐曾与他定下约定保文王子孙三代,便弃了这身紫绨袍,与他泛舟五湖,归隐山林。

    “凤岐,我这就回雍都去了。或许有些年头见不到你了,但你切莫忘了我们的约定。”栖桐君望着他微笑,身后夕阳如金,碧草连天。

    “陆疏桐一生,都是凤岐的人。就算你完成与你师父的约定后,已经变得又老又丑,我也要把你这个老头子带走。”他眸光潋滟,含笑道。

    下一刻,温热的唇已经贴上嘴角,凤岐眼角发热,一不留意大滴的泪水就滚滚而下。

    陆疏桐手执利剑,施展轻功,沿着岐关中高台的石壁一路飞下,挥剑刻字。

    高台下千万庆军阵列齐整,声势浩大,等待着他们的国君。陆疏桐刻完字便飘然落在地上,朝凤岐笑着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夕阳之下,陆疏桐挥袖扬鞭,西出岐关,身后浩荡大军紧紧随行。那场面壮丽宏大,凤岐却知道世事难料,今日这一别,往后未必又再见之日,心下凄绝。

    他独自下了高台,伫立石壁之前,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十二个字你我有约,此去经年,莫失莫忘。

    凤岐回过神来,路已变得十分狭窄,仅容单骑通过,一侧峭壁,一侧万丈深渊。陆长卿发号施令让士兵们牵着马一个个过去。

    凤岐下了马,牵着缰绳,贴峭壁小心前行。山风怒吼,不时吹得他襟带飞扬。脚下白雾翻滚,奔涌而过。一时雾来了,便连前面人的项背都望不见,一时雾散了,远山又历历在目。

    陆长卿走在凤岐身后,时而关注前后缓缓前进的队伍,时而视线停留在凤岐身上。骑马让凤岐的脚腕愈发刺痛,脚背上一直绷着劲儿,此刻每走一步,都酸痛难耐。

    又是一阵白雾涌来,凤岐眼前白茫茫一片,过了许久也不得散。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冷汗如浆,从额头鬓角不断滚下。

    陆长卿在浓雾中只听得一声尖锐的马嘶,他脑中瞬间一空,本能得往前扑去,混乱中抓住了一只消瘦的手腕,便将它死死扣在地上。

    须臾白雾散去,陆长卿才发现凤岐牵着的白马不见了,小路边尽是被马蹄蹬落的痕迹。浑身的神经都紧紧绷着,此刻稍一松懈,血液重新涌回四肢,让手脚尖都麻胀得疼痛。

    “阿蛮快松手”凤岐低喘道。

    陆长卿魔障了一般置若罔闻,凤岐不禁急道“阿蛮,你在捏下去,我的手腕便断了。”

    陆长卿怔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两只手抓紧了他的腕子,将他死死压在地上。陆长卿费了一番力气,才让自己松开了手,坐起身子。

    凤岐细瘦的手腕竟然被他攥破了皮,两道乌青上隐隐渗出血来。

    瘫在地上的凤岐显得十分萎靡,他挣扎了几下,竟起不了身,整个面容有些扭曲。

    陆长卿第一次见他这么惊惶,蹙眉问“你这是怎么了”

    凤岐怔愣半晌,缓缓地,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阿蛮,你能扶我一把么不知怎么,竟然坐不起来了。”

    陆长卿抓起他一只脚踝,凤岐因疼痛低吟了一声,又立刻紧紧抿住了唇。

    “脚怎么了”陆长卿沉声问,“手脚筋被挑断,我不是命人给你接上了么”

    凤岐动了动唇,又不知说什么好,别过脸茫然地笑笑。

    陆长卿很是不喜凤岐这副欲言又止、故作淡然的样子,这副模样既让他因为被排除在外而嫉妒恼怒,又让他感到心疼。

    “凤岐,你是在我面前装可怜么”陆长卿捏起他的下巴,凤岐仰头甩开了他。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骗子。”凤岐肩膀微颤,无声笑道。

    “够了”陆长卿最恨凤岐来这一套,当时火烧明华宫装死前,他正是被男人这副样子骗得昏头转向。然而虽然严声呵斥着,他还是蹲下身将虚软无力的男人背在了背上。

    队伍继续前行,雾气雾散。凤岐凉凉的汗水落进陆长卿的颈窝里,沿着锁骨滑下去,酥痒,一直到胸前。他的温热的呼吸吹拂在陆长卿耳边,隐隐透着庄严静穆的檀香气味。

    他心中的那个神祇,如今只能伏身在他的脊背上,才能继续向前走。

    檀香令人沉静的气息,一瞬间竟变成了蛊,让陆长卿燥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二

    下周四起大约还是一周一万五,四更

    、第十八章

    “檀香檀香”男子沙哑的声音诅咒般念道,“是那妖道来了吗灵火,你快杀掉他杀掉”他突然跳起,厉声尖叫。

    一身灰衣的斗笠男子只将五指轻轻一抓,熏香便熄灭,唯有最后一缕烟,如孤魂野鬼,在空中渐渐散去。

    “主人,属下听闻檀香之气能令人平静,所以才点起来。”斗笠男子尊称犬戎主敖琛为主人,说话的语气虽柔和,却也不卑不亢。

    敖琛双手抓着头,颤声道“这檀香的味道让我想起那妖道,那妖道”他说着声音忽然拔高,大笑着抓起方才丢在一边的草人,恶狠狠地掐住草人的脖子,失声道“妖道我掐死你掐死你疏桐心里的人是我是我”

    裹着紫布的草人被他扯得四分五裂,里面扎进去的针也都纷纷掉落。

    灵火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周朝的凤岐国师几月前已经被陆长卿车裂了。他已死了。”

    “死了死了,死得好死得好”敖琛又大笑起来。

    他猛然转身快步走到军帐中一盆紫色小花前,将它捧起,不胜怜惜道“紫菀,我第一次见到栖桐君时,他假扮商人到处找上等的紫菀花于是我便装成药农找来部落中最好的紫菀给他”

    “紫菀紫菀”敖琛低吟着,喘息着,三十出头的男人将脸贴在一朵花上,显得疯狂而病态。

    灵火并无一丝不耐,依旧平静道“主人,周朝的纪侯萧怀瑾带兵攻过来了,我已派骑兵迎上去。”

    敖琛骤然收起狂态,一双眼阴冷如蟒蛇,走出了军帐。

    两军混战,纪萧挥舞宝剑左砍又劈,混在男人堆中,竟不辨雌雄。萧怀瑾未着铠甲,只穿着一贯的碧色长衫,觑了自家妹妹一眼,恹恹地叹了口气。纪萧一剑正砍在对方盾牌上,忽然耳边阴风一响,她心知不妙,慌忙低头躲闪。这时辛檗已一箭射下了暗箭,尚有余暇朝她莞尔一笑。辛檗策马到纪侯身边,低声道“我看差不多了。”

    萧怀瑾的双手藏在袖中,竟暗暗向他作了个揖,轻声道“怀瑾遵命。”

    纪侯的人马并不多,此刻战了一阵,已显出劣势。他令传令兵鸣金,率先带着人马朝南回撤。

    犬戎主见齐军败了,自有乘胜追击之意,身边那灵火却微微抬起斗笠,劝道“主人,恐怕有诈,还是莫要追赶。”

    敖琛冷笑道“周朝诸侯就是一盘散沙罢了,萧怀瑾落荒而逃,我军士气正旺,怎可放虎归山”

    灵火却指着齐军道“齐军虽在撤退,可军旗规整,分毫不乱,不见落败仓皇之态。周人多诈,还请主人三思。”

    敖琛眯起眼睛,沉默片刻,下令全军停止追赶。

    陆长卿带兵藏匿于山林之中,探子来报,却说犬戎大军并未离营。

    凤岐本设计将犬戎大军诱入山谷埋伏中,再令陆长卿暗袭其营地,两面夹击,却不料犬戎主并不上当。

    他一边小口抿着鹿皮水囊中的水,一边断续咳嗽,听了此事,却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喝过了水,略微恢复些精神,他坐在树桩上,在风中微微蜷着身子,柔声道“阿蛮,趁着现在,我将你兄长的狴犴阵法教给你吧。”

    陆疏桐在那日凤岐昏迷中便听过“狴犴阵”这个词,不由反问“这是什么阵法,是我兄长创的”

    凤岐道“栖桐君说这阵法是他练功时,从一套掌法中悟出的。他与我细细讲解过,而只在战场上试过两回。”

    “我与你是敌非友,你何必告诉我。”

    凤岐摇头笑了笑,“到底是你陆家的东西,早晚我都是要还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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