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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绝 第3节

作者:如鱼饮水 字数:20490 更新:2021-12-29 04:45:08

    几日来鹅毛大雪封了道路,军队和来往商客都难以前行。战火虽并未被这场雪扑灭,然而时间却仿佛因大雪而停滞了下来。

    旷野静谧,寒气四漫,一辆马车在雪野中缓缓前行。车辙堪堪留下,便被不断飘落的雪覆盖。原本的大道已经难以寻觅,也不见前人的车辙,赶车的少年却并不焦急。

    他生得面如冠玉,腰间别了一支翠绿的竹笛。

    马车已不知行了多久,少年回头道“师伯,天已大亮了。下了这场大雪,想必黄河都结冰了,这倒方便我们从冰面上走到靖国去。”

    靖位于镐京之北,都城为绛,从镐京入绛必要北渡黄河。

    马车中的男人撩开车帘,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望了望雪花纷落的天空。

    不知陆长卿见到他的尸首时是何心情,或许是拍手称快,大骂死得好抑或因他死得太快而余恨未消凤岐漫不经心地想。他本是方外之人,一生经历又太多,除了前代庆侯陆疏桐,他这颗心从未记挂过什么。他在镐京已“死”过两回,如今人走了,心也不曾停留。

    马蹄橐橐的踏雪声中,飘进了清婉悠扬的笛声,凤岐眼波一动,赶车的少年也不由昂首四顾。

    将暗语编进音律,以乐声沟通讯息,这是凤岐的师父生前所创,能破解其含义的也唯有同门中人。当日凤岐以埙回应笛声,陆长卿听出几个段落的调子并非陆疏桐的故曲,乃是凤岐以曲传讯,并不是当真忘了原曲。

    少年抽出腰间竹笛,婉转的笛声遥相呼应。

    凤岐听罢,道“你师父竟亲自来接我过河,他如今是靖侯倚重之臣,兵荒马乱的却还这般乱跑。”

    少年想回应他几句,他却已放下了车帘。

    马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雪势渐小,一家小客栈在银装素裹的密林中隐约可见。

    客栈门前的老松下站着一个有些瘦小的男子,他裹着白色狐裘斗篷,乌发上沾了不少雪花,想必已等了些时候。

    赶车的少年欢喜地叫了一声,翻身跳下车扑进男子怀中。男子宠溺地笑笑,这笑容让他原本十分平庸的相貌容光焕发起来。

    凤岐撩开车帘正看到一幕,他孤身一人多年,倒真也想收个徒弟。

    男子牵着少年的手走到马车跟前,眼中溢满久别重逢的欢喜之色,“师兄,你我有十来年没见了师兄你这些天受苦了”

    凤岐微微一笑,“我在哪里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倒是玄渊你又瘦了不少。”说着凤岐让玄渊搀扶着下了马车。

    进了客栈,凤岐只消扫视一眼,便知这里都是他师弟的人马。

    凤岐甫一进门,店里的伙计便都盯住了他,玄渊笑道“师兄真是一点没变,如此丰姿走到哪里都让人惊艳。”

    凤岐一贯是强势的,而如今在陆长卿手里耗损了太多力气,不得不倚靠玄渊的搀扶才能走到座位前。他望着玄渊,好不自谦地说“师弟把我从镐京救出,想必是靖侯的授意。不知靖侯是看中了我的才干,还是看中了我的脸”

    玄渊无奈坐到他对面,苦笑着嗔道“师兄”

    他叹了口气,徐徐劝道“师兄,你这些年为共王劳心劳力,他却只知骄奢淫逸。若是他肯听你的劝,又怎会让陆长卿突袭成功攻占镐京周室失道,天下诸侯兴起,大势所趋,你又何必非逆天而行”

    “陆长卿为了一己私恨攻入镐京,如今祝侯召集各路诸侯讨伐他,他根本没有退路,”玄渊接过客栈老板娘递来的茶壶,慢慢为凤岐倒满茶杯,“那日在观星亭上,陆长卿怎样当着靖侯殿下的面羞辱你的靖侯殿下许诺,你若肯来靖国,他会为你生擒陆长卿,交由你处置。”

    凤岐微垂眼,望着茶杯中漂浮竖立的茶叶,“庆国地势本是极好,若是先安顿西南,养足兵马,借着西北方高屋建瓴之势吞并中原诸侯,大周天下就真是覆水难收了。攻占镐京是一步错棋,若是陆疏桐还活着,他不会这么做。”

    玄渊道“所幸栖桐君已经死了。”

    茶杯中的浮立茶叶沉到了杯底,凤岐胸口发紧,不由咳嗽起来。

    玄渊轻轻叹道“师兄果然还是在乎他。”

    “休要再说咳”凤岐脸色发白地说。他的师弟看似柔弱无害,却实则洞悉人心,刀刀都能捅在他的心口。

    玄渊轻轻拍他的背,把桌上的热茶递到他嘴边。凤岐喝了两口,胸中方舒坦了些。

    “师兄,我推测陆长卿接下来定是要刺杀公子胥。”玄渊放下茶杯,坐回位子上“你在镐京时,可看在和栖桐君的旧交情上提点他一二如今诸侯已经被祝侯召集起来围攻镐京,公子胥若此刻被刺杀,更加激起怨恨;何况公子胥若是活着,尚能对诸侯有所牵制。”

    凤岐捧着茶杯并不回答。细长的眼梢因方才的咳喘而微微泛红,却偏偏有种艳丽之感。 玄渊心底十分清楚,他这个师兄的容貌,正合靖侯丰韫的胃口。

    “玄渊,你心底真的希望我去靖国么”凤岐忽然抛出一句话来。

    那双深黑透蓝的眼眸深深地凝视进玄渊眼底,这样灼目的强势,在二人跟随师父修行之时,便最令他畏惧和厌恶。

    玄渊眉眼弯弯,柔和一笑“师兄,只要是丰韫想要的,无论什么,我都会送到他面前。”

    凤岐合上眼帘,摇头道“你为情所困。”

    玄渊淡淡一笑,“我不像你这么薄情,即使是那样深爱你的人,也能痛下杀手。”

    凤岐目中古井无波,然而薄唇还是不由抿紧,他扶着桌子起身道“玄渊,我不会去靖国。多谢你相救,就此别过。”

    玄渊坐在原地,啜饮着杯中的茶,目光温和地望着凤岐。

    一步,两步,凤岐突然止住了步子。他缓缓地蹲下,身子慢慢前伏,倾倒在地上。

    玄渊站起身跪在他面前,温言道“师兄,你站不起了么”

    凤岐额头沁出冷汗,冷冷道“药是你下在茶中的,我现在站不站得起,你比我清楚。”

    旧时明月映照着镐京的宫墙,未央宫中一片寂静。

    阁床上的重重纱帘都已放下,陆长卿蜷在这狭小的空间,静静望着床上被烈焰烧的残破的躯体。那身体的铜面具已经摘下,搁在陆长卿手边,面具下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死气沉沉地望着阁床顶。

    陆长卿并不害怕这张烧毁的狰狞面孔,因为他知道这张面孔曾经是多么艳丽夺目。白皙饱满的额头,细长的眉眼,挺拔的鼻子,含笑微翘的嘴角即使变成了焦炭,它也属于那个无人可及的男人。

    只要是那个男人,陆长卿都觉得美丽

    他继续将锦盒中的香料涂抹在男人的躯体上,冰凉颤抖的手指抚摸过他的每一寸皮肤。男人的脖颈上还残留着当时用金钗刺破的伤口,掩盖在烧焦的皮肤中,隐约可见。

    “凤岐,你即使死,也休想逃离我。”陆长卿对着尸体静静地说。

    从敞开的窗口吹进的风摇动了烛火,蜡烛绽起了一个烛花,发出“噼啪”的声响。陆长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若是哪天我死了,你可否把这坛酒挖出来不必多费力,只要把酒撒在坟上便好,我便是喝到了

    思及男人说这句话时的情景,陆长卿心中五味陈杂。

    他放下锦盒,为床上的男人掖好被角,披着青色长氅朝杂役的住所走去。

    银色的月华洒落,雪地上松柏的影子随风摇曳,陆长卿的背影,分外萧寂。到了杂役屋子后,果然看到几棵挂满白雪的老柳树。

    那时候,凤岐说把酒埋在哪一棵柳树下了

    陆长卿扫视着一排柳树,走过去踢开积雪,想看看有没有新翻过土的痕迹。然而下过一场雪后,什么痕迹都寻不到了。

    陆长卿突然又觉得跑来这里的自己很可笑,他明明这么恨这个男人,又何必为了他一句话,到这杂役的住处来。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又十分心酸。

    男人忧伤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海,自己竟连他死前最后一个心愿都弃之不顾么

    何况他的心愿如此卑微,仅仅是想要坟前洒上一杯酒仅仅是希望有人能祭奠他一下

    陆长卿顿住了步子,又很快地折身回去。他没寻到工具,便用手扒开积雪和泥土,在柳树下翻找起来。

    挖过了一棵柳树,他没找到酒坛,喘了口气,他又动手挖了旁边一棵柳树。陆长卿挖得满手泥污,却仍是一无所获。

    挖着挖着,他眼前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滚落在泥土里。

    “为什么连你最后留下的东西我都找不到”陆长卿胸口仿佛被撕裂一般剧痛,痛得他发不出声音,唯有泪水汹涌而下。

    陆长卿仰面躺在雪地里,回忆如洪水将他的意识淹没。六岁时的暴雨天,他惊慌失措地误闯入那男人的床帏。男人放下书简,抚着他的背,给他讲雷公电母的故事。男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妙趣横生,让他知道天上打雷闪电是因为坏脾气的雷公和电母在家中打架。他被逗得直笑,从此再也不怕雷声。那时男人为什么要温柔的安慰他呢为什么要让他感到温暖后又视如陌路

    温暖的烛光,朦胧的纱帐,温软的话语,滑顺的长发无数次梦境,都是这样的场景

    “凤岐你薄情寡义”陆长卿爬起身,双手用力地刨挖,仿佛是在发泄着心底无法言说的矛盾和痛苦。须臾十个指甲缝都已开裂,传来尖锐的刺痛。

    指尖终于碰到了硬物,陆长卿将那东西挖出,果然是一只酒坛。

    之前观星亭上送走靖侯后,陆长卿确实记得凤岐当时拿了一只酒坛回去,想来便是眼前这一只了。那时不知他为何要带酒回去,原来原来却是想用作死后的祭奠

    陆长卿想把酒坛带回未央宫,然而刚把酒坛拎起,步子蓦地一顿。

    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只酒坛,未免太轻了。

    他盯着手中这酒坛,慢慢放在地上,双手打开了封口。

    陆长卿的心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呼吸猛然一滞。

    三只锦囊,静静躺在里面。

    、第九章

    玄渊脱下白狐裘,盖在了凤岐身上。那动作十分温柔,然而起身后的目光却分外凌厉。他对伪装成客栈伙计的手下命令“日落前赶到虞城,早日渡河免生变故”

    于是马车又再次冒雪奔驰起来。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凤岐裹着玄渊的厚衣,神色恹恹地望着被风掀起的帘外一晃而过的雪野密林。

    玄渊叹道“当年师父那般风流绝妙的人物,为了文王弃世出家做了道士,疯疯癫癫浪迹江湖,情之一字确是伤人。师父生前总骂你无情,其实心里却喜欢你得紧,临终前将遗愿托付给了你。”

    凤岐不置一词,玄渊便又自言自语,“师父半辈子装疯卖傻,临死前却仍是惦着那人。他要你替文王守三代江山三代,师兄,你注定要至死方休了。”

    “文王晚年病得糊涂,听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小儿歌谣,便坚信天上荧惑下凡灭亡周朝,先是下令抓捕镐京的小儿,接着又要杀自己的幼子,若不是你死谏,他就真要当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暴君了,和商纣又有何分别共王的昏庸更是不用再提,然而若说周室衰落,着实从文王这一代就开始了。”玄渊毫不避讳地对先王大加针砭,“这样的昏君,难道值得师兄你辅佐你若在文王伏杀栖桐君时便弑王夺位,取而代之,这天下早就大治了”

    “师弟真是舌灿莲花,能将谋逆之事说的如此正气凛然,这些都是丰韫告诉你的”凤岐深黑泛蓝的眼睛淡淡看着玄渊。他喉咙受了伤后,说话的声音便低哑了许多,然而说这话时语气中的嘲讽还是清晰慑人。

    “靖侯雄才大略,爱民如子,只有这样的君王,才值得辅佐。”玄渊瞥着凤岐,目中流出一丝怜悯,“共王那昏君你保了他二十年,已经仁至义尽。或许陆长卿就是荧惑下凡,点燃中原战火。金钗喉咙里什么滋味,难道好受么师兄,你何苦至此”

    寒风从窗口灌进,吹散凤岐的长发。他面色平静异常,合上眼,仿佛雪地中的狼,在默默等待什么。

    马车行了数个时辰,日落时分进了虞城。虞城在洛阳之西,亦是黄河南边的最后一个城镇。

    玄渊找了家客栈投宿,几个手下把马车赶入后院,剩下的人将二人送上了楼。凤岐被玄渊扶坐到榻上,随后有手下端着饭菜送进来。凤岐朝门口瞥了一眼,心知以玄渊的缜密心思,晚上定然派人把守门外。

    凤岐病体虚弱,赶了一天的路,此刻一副疲倦之色。玄渊自知得罪了他,用小勺盛了糯米丸子喂给他吃。

    凤岐微敞的领口中,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檀香是用以侍奉神明之物,凤岐长年在观中,染上檀香玄渊并不诧异。何况他此刻的注意都集中在他师兄这张美丽的脸上。有些人生来天资禀赋,才貌过人,凤岐所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东西,玄渊却往往需要卧薪尝胆才能求得。是故有一个念头从小就深埋在他心底终有一日,他要与这个男人一较高下,天下为局,诸侯为棋。

    如此想罢他又暗自苦笑,这只是他自己的心思,他这光风霁月唯我独尊的师兄,是不会低头一顾的,即使看到了,也只会一笑置之吧。

    凤岐似是今晚也不愿再作争执,舒缓了口气道“玄渊,可否扶我躺下”

    药是玄渊下的,他忙扶凤岐在榻上躺好。

    “师兄,你好好休息,明日我们便到靖国了,我再找人给你好好看伤。”玄渊劝慰道,“陆长卿那厮将你伤成这样,我决不饶他。”

    玄渊吹熄了灯,径自睡在了窗前的软榻上。

    夜色渐深,凤岐侧头望着窗前,明月如水在玄渊的眼睫上轻轻涤荡。睡着的样子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凤岐心中暗道。他心中清祝,玄渊这一睡必定要到日上三竿才能醒来了。

    他竟坐起了身,整了整衣服,走到了窗前。

    “师弟,对我下药,你未免班门弄斧。”他不愠不恼道,“我将迷药化在檀香之中,你便嗅不出了么”

    凤岐微微一笑,把身上的白狐裘脱下,轻轻盖在玄渊身上。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卷起袖子,不紧不慢地踩上窗沿,小心翼翼从二楼爬了下去。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落地时跌了一跤倒也不疼。从这里到洛阳若是骑马一昼夜可达,但是此刻盗马必定要引得玄渊的手下出来查看。凤岐笼着手,口中呵着白气,夜色中朝深巷里走去。

    虞城这地方有铁矿,出过不少好剑,是故长年有天南地北的江湖客聚集。凤岐溜进江湖客常去的鱼肠客栈的马棚,四下打量一番,看中了一匹额前一道白的黑马。他又钻进客栈厨房偷了些干粮和水,蜷在马棚里和那的卢马继续套近乎。

    时间虽然紧迫,然而不到清晨城门不开,纵是着急也无用。待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凤岐已将那马调戏得没了脾气,悄悄牵出马棚,他翻身一跃,头也不回地朝城门飞驰而去。

    凤岐在大雪掩盖的古道上策马狂奔,朝阳初上,猎猎狂风在耳边呼啸,左手边便是磅礴开阔的黄河。在镐京蜷了这么多年,此刻忽然在这广袤的大地上恣意狂驰,宛若出笼猛禽般带着一丝冲动。凤岐不禁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也常常像这样在镐京和庆国的雍都之间独自策马狂驰。

    凤岐猛然一抽鞭子,那的卢马便宛若离弦之箭,朝前射去。

    马不停蹄地飞驰了一整天,夜幕降临。凤岐不敢停歇,他知道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一旦松懈,便会彻底倒下。何况,身后渐渐清晰的纷乱马蹄声也已不容忽视。

    玄渊,天都黑了才追上来,看来你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凤岐心里笑道。所幸他昨夜盗得一匹良驹,否则以他的体力和骑技,便是玄渊晌午才派人追赶,他此刻也早已被追上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后,唯有借着白雪映照的星光,才能看清前路。朝着东方飞驰着,星光渐稀,天边先是亮起了朦胧的光亮,随即愈发明亮,朝霞万丈,初阳升起。

    晨光下凤岐终于看到了洛阳城门。

    那吊门正在一点点的放下。

    而身后,五匹高头大马的呼哧喘息几乎已喷在凤岐颈后。凤岐喉咙中的甜腥已被他压抑多时,此刻速度稍缓,便有一匹马追到了他身旁。那骑手伸手来抓他手臂,凤岐面无表情袖子一甩,挥出一股檀香。骑手大惊,又落后回去。

    与此同时城门已落下,这一瞬间凤岐的的卢马纵身一跃冲进了洛阳城。

    凤岐在城中策马冲撞,一些步辇中的贵族们高声尖叫。凤岐一拉缰绳拐进一条巷子,他滚鞍下马,又朝马抽了一鞭,驱它继续往巷子深处跑,同时自己就势撞进一扇小门。

    这户人家正围在桌前吃早饭,猛然见了一个粗服乱头的道士闯进来俱是颜色大变。连院中的鸡也惊得咕咕叫着扑打翅膀围着水缸乱窜。

    后院响起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凤岐打了个稽首,苦笑道“老丈,劳烦借贵处躲躲。”

    老者拄着杖站起身,盯着凤岐如同活见鬼了一般,嘴唇颤抖。

    一旁的汉子指着屋角的木箱,“国师,躲进这里。”

    凤岐二话不说,迅速掀开了箱子。

    须臾间三个武士已冲了进来,一桌老小正围着桌子吃早饭。老者拄着杖站起身,颤巍巍盯着三个武士,见了鬼一般。

    其中一人严声问道“老儿,刚才你可看见一个道士进来”

    汉子放下碗,扶住老者,替他回答道“我们一家人正吃饭,没见过什么道士,一早上就见了您三位大人。”

    一个武士盯视着汉子,随即目光四下扫视,突然视线停留在床榻上叠着的衣物上。那些都是单衣,不该再这个季节拿出来。随即武士冷冷一笑,目光如刀剑一般逼视着墙角的木箱子。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抽出了刀。

    汉子扶着老者,悄悄攥紧了拳头,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木箱。

    余下两个武士此刻也抽出刀围了过去,此刻箱中即便是一只鸟,也在劫难逃。

    、第十章

    武士用刀尖猛然挑开箱子,随即低声惊叫那箱中竟空无一物。前院外的巷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武士大呼不好,朝门外追去。

    拄杖老者长长舒了口气,对汉子道“还是国师足智多谋。”

    院中的鸡又扑棱翅膀满地乱跑起来,凤岐从水缸里站起身,被汉子搀扶出来。他此刻比来时更为狼狈,然而袖手而立,微微含笑的模样,却又狼狈得如此自然随性,不见慌乱。

    “凤岐大人”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欢喜地扑在凤岐膝头。凤岐揉着他头笑道“阿武长得这么高了,会写字了么”

    童子蹦跳道“会写好多字啦,凤岐大人,我去拿给你看”

    汉子道“阿武,爹爹与凤岐大人有重要的话说,你别缠他,进屋找你娘亲去。”

    童子撅了撅嘴,往凤岐手中塞了几颗松子,跑回了屋子里。

    拄杖老者上下打量着凤岐,深深吸气,“凤岐大人,几月前镐京传来消息说您被车裂没想到、没想到还能看见您我就知道凤岐大人不会轻易被人杀死再见您真是、真好”他双唇颤抖,老泪纵横。

    凤岐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我也不能在老丈这里久留。”

    汉子问“大人,那些追兵是庆侯的人”

    “是靖侯的人。”

    汉子露出诧异之色,却也知时间紧迫不宜多问,直截了当道“大人将往何处”

    凤岐道“纪国。”

    “我家中有良驹两匹,待我略作收拾,护送大人去纪国。”汉子言罢便要去马棚。凤岐却道“长里,你不必随我去,靖侯的死士不好对付,我一个人反倒行动灵活些。”他望着里面屋子,阿武和一个少妇正趴在窗口朝他们看,阿武冲他裂开嘴笑,露出一口小豁牙。

    凤岐心底涌上一种欣羡之感,他嘴角含笑,轻叹道“长里,你就留在洛阳吧。”

    汉子动容道“当年若不是大人搭救,小人早已被共王陛下处死。大人不必顾及小人家小”

    凤岐莞尔道“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将来有用到你的地方不会舍不得开口。你要报恩不急于一时。替我准备钱粮,我自有主张。”

    凤岐离开了南宫长里家,独自走在洛阳宽通的大街上。洛阳号称周朝东都,街上车水马龙,店铺生意兴隆,熙来攘往,繁华非常。

    凤岐身上裹了件褐色斗篷,将风帽的帽檐拉低掩住脸。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不堪再受马背颠簸,须得找一处地方休养。是故他才来到洛阳,大隐隐于市,比起荒野,繁华之都更容易安顿和藏身。

    走了一段路,凤岐不得不扶住墙歇息,胸口的闷痛让他几乎难以喘息。眼前一片黑翳,闭上眼再睁开,仍是挥之不去。耳边传来跑堂的伙计的吆喝声,凤岐抬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正站在纯钧客栈门口。纯钧客栈与鱼肠客栈一样,是江湖人聚集之处,早年他随师父行走江湖之时,也曾在这里落脚。

    凤岐拣了一处角落坐下,让伙计准备一间客房,要了些热饭菜。

    纯钧客栈比鱼肠客栈更加热闹,此时方交巳时,堂内已坐了不少腰间配着刀剑的江湖客,酒气熏天,一片熙攘。

    凤岐默默吃着饭,望着这光景,心底生出一种熟悉亲切之感。少年时与恩师游历大江南北,遍结英雄豪杰,那是何等自由快活。那个时候的心愿便是仗剑行侠,管尽天下不平之事。之后恩师过世,受之遗命,废去武功,入了朝堂。

    二十多年过去了,江湖上后起之秀层出不穷,故人们大多退隐了吧。

    凤岐这样淡淡想着,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小口啜饮。忽而听得邻桌有人道“听说了吗,公子胥昨夜死了”

    凤岐目中一动,举着茶杯凝神听着。

    “祝军里已出了风声,公子胥是被庆侯派的刺客刺杀的”

    “这个陆长卿还真是荧惑下凡”

    “嘘怎敢直呼他的名讳”

    “国已不国,臣已不臣了”

    “正合祝侯之意”凤岐低低自语,突然咳嗽起来。他从观众取出帕子按在口上,却掩不住这咳嗽,透过帕子传来的闷闷的咳声,显得十分痛苦。咳嗽牵动了肺中的旧伤,胸口恍若再次被那铁箭刺穿般剧痛。凤岐咳了许久方歇,将那帕子拿开,他默默看了眼上面的鲜血,攥在手心收了起来。

    “为何正合祝侯之意”突然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凤岐抬头一看,一个年轻的剑客已坐在了他对面。这剑客白净无须,身材纤细,一把青鞘长剑横放在桌上。

    凤岐望了那剑一眼,微笑道“好剑。”

    剑客冷冷道“剑还未出鞘,你便知道是好剑”

    凤岐道“还未出鞘,便已剑气逼人。看这剑鞘的形状,当生自吴越。”

    剑客愣了一下,道“你倒确实懂剑,这的确是把越剑。方才你说正合祝侯之意是什么意思”

    凤岐本是因为失望而不禁自语,声音极低,却没料到这剑客耳力过人。他不愿节外生枝,本欲掩饰过去,那剑客却又道“庆侯派人刺杀了公子胥,祝侯本该受挫才是,为何你反而说合他的意”

    凤岐见这年轻剑客追问不休,便回答道“公子胥是有主见之人,若是立为周王,祝侯不过是王之卿士,位列三公;然而公子胥一死,其子公孙偃时年三岁,祝侯便可利用辅佐幼主的名义,挟天子以令诸侯。”

    剑客沉思片刻,目中露出光亮,“你说的不错”

    “我叫阿萧,你叫什么名字”剑客身子微微前倾,兴致盎然地问。

    凤岐微笑道“在下阿猫。”

    “阿猫”阿萧困惑地重复。

    “就是阿猫阿狗的那个阿猫,会抓老鼠,喜欢吃鱼的阿猫。”凤岐忍不住逗弄这年轻剑客一句。

    “好奇怪的名字,”阿萧眉尖微颦,又释然一笑,“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我请你喝酒。”

    这一笑宛若二月春花,让他与方才的冰冷剑客判若两人。

    凤岐婉言道“多谢侠客好意,我喝不了酒。”

    阿萧轻轻皱眉,“为何”

    凤岐道“因为我病了,喝酒的话,就会咳血。”

    阿萧一怔,“那我送你去医馆好了。”

    凤岐道“我的病是陈年旧疾了,大夫也医不好。况且我现在也不能随便上街。”

    “为何”

    “因为现在城里有人想抓我,所以我不敢轻易露面。这家客栈鱼龙混杂,尚且安全些。”

    阿萧一双杏眼盯着凤岐道“ 你真是神秘,不过我喜欢你。你要去哪,我送你去,他们谁也抓不住你。”

    “我现在哪里都不去,先在这里养病。多谢侠客美意。”

    阿萧一时怔愣住了,男人说这话时细长微挑的眼梢叠出笑意,深黑泛蓝的眼眸熠熠生辉,虽然粗服乱头坐在这嘈杂的客栈大堂中,却不减其一丝神采。

    凤岐已站起了身,重新拉低风帽,敛服要迈上楼梯。阿萧已抢先一步上了楼,回首道“你想看这把剑的时候,来东首第一间找我。”说完身形一晃便往自己房间去了。

    凤岐并不觉得这女扮男装的剑客能送自己到纪国,他本已病得不轻,又忽闻公子胥被刺杀,更是无心与这剑客敷衍。

    他已在酒坛中的锦囊里嘱咐陆长卿勿杀公子胥,然而公子胥还是被刺杀。是陆长卿当真将他尸身喂了狗,根本没有去挖那坛酒,还是挖出酒坛看到了锦囊,却不信他

    一想到陆长卿,凤岐轻轻叹了口气,又禁不住咳嗽起来。

    镐京未央宫,精雕细琢的铜炉中的熏香氤氲,香雾缠纱绕帐,宛若天阙。

    陆长卿坐在书案后,怔怔望着青铜烛台。之前那男人曾被他迫着秉烛侍读,也正是那一晚,他第一次打了那男人,强迫他欢好,逼得他将金簪刺入喉咙。

    如今男人真的死了,数日的疯癫后,此刻陆长卿心中却又觉得,男人的死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他活着,陆长卿根本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他深爱却又痛恨的人。于情于理他都该好好折磨他,然而折磨他却从来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放不开,伤不起,杀不得。不能爱亦不能恨。两个人在一起,无非是一种折磨。

    然而,凤岐死了,虽是最好的结局,陆长卿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仿佛已经失去了爱和恨的能力,心如死水,唯有绝望。

    他懒散地披着青裘,散着如墨的长发,斜倚在朦朦胧胧的云雾中,怀中搂着那一只酒坛。

    第一只锦囊已经拆开,里面的字条上是凤岐舒洒的行楷勿杀公子胥。

    那一日陆长卿将这五个字盯了许久,太宰慎叔同问,是否要刺客行动。陆长卿沉默良久,只字不提锦囊之事,默许了刺杀。

    公子胥死后两日,祝侯拥公子胥之子公孙偃为王。公孙偃不过两岁小儿,祝侯受公子胥临终之命,为辅佐幼主之重臣,号称代父。各诸侯因公子胥之死怒不可遏,逼镐京更急。

    黄昇已连失三城,诸国甲车千乘,战马万匹,杀气腾腾朝镐京杀来。

    陆长卿默默盯着第二只锦囊。

    凤岐在第一只锦囊里已说过,如果遇到难题,再看第二只锦囊。陆长卿心中只觉,每一只锦囊都是凤岐在对自己说话,他当真是不舍凤岐太快把话说完。

    他似乎已忘了城外的厮杀,而热衷于他和凤岐的这个“小游戏”,纵使他并不相信凤岐留锦囊是为了帮他当年这男人能为了周室杀陆疏桐,今日更不会怜惜弑王夺位的陆长卿。

    正在这时,太宰慎叔同求见。黄门引入,慎叔同再拜言道“陛下,黄将军又失一城,自刎谢罪。”

    “敌众我寡,并非他之过。”陆长卿淡淡道。

    太宰叹道“陛下,请您振作起来虽敌众我寡,但庆兵骁勇,只要陛下能振奋精神,我们未必会败。”

    陆长卿微垂着眼,扫过太宰的脸,缓缓道“太宰,你曾说只有凤岐能力挽狂澜”

    “凤岐大人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慎叔同叹了口气,当年凤岐诱陆疏桐赴镐京,庆国朝臣俱恨凤岐入骨,却惟有慎叔同不信,是故至今仍对凤岐用以敬称。

    陆长卿看着第二只锦囊里的字条,疲倦一笑,将它丢给慎叔同。

    “这是凤岐生前留给我的锦囊妙计,你看看吧。”

    慎叔同小心翼翼捡起,展开读道“速离镐京,退守岐关。”

    陆长卿道“他让我将辛苦打下来的镐京拱手让人,你说他是帮我,还是帮周室”

    慎叔同沉默良久,抬头道“陛下,我还是信国师。”

    陆长卿一哂,拢了拢青裘衣站起身,取下墙上挂的宝剑,对慎叔同道“传令下去,坚守镐京,庆侯将亲临军中”

    接过慎叔同手中的字条,陆长卿将它在烛台上焚化成灰。

    、第十一章

    三月之内,镐京再次沦于战火狼烟。

    祝侯与镇、杜、宗三国国君领大军自城南十里的营地浩荡而出,直逼到城下,分列布阵。杜侯领左军,镇侯宗侯领右军,祝侯自领中军,五万步兵,三千甲车,远远望去,密如虫蚁。

    祝侯明颂高坐华车修盖之下,冷冷望着城上。女墙后一青裘男子未着甲胄,长袂凌风,过于削尖的下巴微微扬起,淡淡看着城下的千军万马。

    祝侯露出嫌恶之色,“这种时候还是这副模样,和他那逆贼兄长一样令人生厌”

    一旁祝将孟良听了,叹道“殿下,逆贼的军马阵列整齐,不可小看。陆长卿虽是乱臣贼子,却也绝非泛泛之辈。”

    祝侯作色道“这小贼杀了王,又刺杀公子胥,他眼里根本无法无天这种人任他有多大本事,也是天理不容。”

    孟良望着高城上陆长卿冷峻的面容,叹了口气“这些年他就像魔障了一般。我还记得二十年前凤岐大人跪在雨中求先王留下庆国庙堂的情景。国师一向聪慧多智,却唯独这件事做错了。若那时没留下陆长卿,大周也不至于落到今日。”

    祝侯想起陈年旧事,心中烦闷,挥剑大声下令“鸣鼓,攻城”

    一时鼓声大作,三国军马如鹰隼振翅扑杀而去,锐不可当。

    城下庆侯兵马抗敌俨然,镐京杀气四腾,血溅黄沙。

    陆长卿垂眸看着,回头对太宰慎叔同道“祝侯一路奔袭而来,今晨方扎营就迫不及待地攻城,我们以逸待劳,又据地利,可以以少胜多。”

    慎叔同担忧道“靖侯按兵不动,恐怕还在观望形势。若是我们失利,他未尝不会倒戈。”

    “我已令人去封他们的粮路,他们攻城不下,只能退回。”陆长卿观察着城下战势,“太宰,你休要被凤岐几句话糊弄,他无非是想令祝侯不战而获。庆国若要东收中原,渭水这一片地方必不可少。”

    他顿了顿,指着中军一辆华车,道“太宰,那人便是祝侯明颂。我将他射下来,祝军必定退兵,祝军一走,宗杜二国也不会留下。”

    城上距离太远,不在弓的射程,慎叔同盯着陆长卿心中忽然一紧,慌忙道“殿下”

    陆长卿本懒散着倚墙斜立,此刻忽然直起身,冷峻的面容上绽出一丝轻笑,二话不说挥袖下了城郭。

    “殿下留步”慎叔同在他身后高喊。

    城门忽然打开,幽邃中驰出一骑。

    陆长卿的青裘广袖在风中翻飞,他对周围的厮杀视而不见,策马直直朝祝侯中军奔去。有祝兵冲上去阻拦,他随手挥剑将那人挑下马背,毫无停顿地继续向前飞驰。众人皆以为这是庆军一名骁将。

    祝侯这时也注意到了他。

    萧疏孤俊,清冽如北风的青色身影,践踏鲜血而来。祝侯心头突然一震,他恍若再次亲眼目睹当年那所向披靡的栖桐君。

    那是大周最辉煌的时代,陆疏桐三个字声震南蛮北狄,灼灼如朝阳。

    仿佛自他一死,周朝就迅速腐朽下去。诸侯貌合神离,各自为政,连一向勤勉的国师都耽于长生不老之道,对国事心不在焉。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栖桐君三个字一起被埋葬。

    穷三军之勇,竟无人能阻挡陆长卿。

    他只身匹马挟风破阵而来。

    祝侯忽然大惊失色,他竟看到陆长卿一边骑马奔驰一边拉弓搭箭,有条不紊得仿佛根本不是置身于混乱的战场。

    有人高声尖叫“那人是庆侯陆长卿”

    陆长卿看着祝侯,目光清冷慑人,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杀人的利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祝侯明颂眼睁睁看着陆长卿的动作,浑身却僵硬得动弹不得。陆长卿手中拿的是令庆国称霸天下的弓,陆长卿的武功如今也早已胜过当年的栖桐君。

    一时间明颂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陆长卿只要手中有箭,就无人能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暗处一支箭猛然射出,陆长卿手中的箭也瞬间离弦。

    孟善见无人能阻拦陆长卿,只得杀回阵中朝陆长卿射去一箭替祝侯解围。陆长卿微微偏头避开,离弦之箭便稍稍偏斜,射入了祝侯的左肩。

    祝侯大叫一声,翻身扑倒,险些坠车。一时祝军阵脚大乱,孟善令人鸣金收兵,退兵井然有序。

    “不要追。”陆长卿命令道,他勒住马,回首眺望退去的三国兵马。

    他要赢得这个天下。只是可惜,凤岐已死,不能再亲眼看到了。

    “庆侯射中了祝侯的肩膀,祝侯大军又退回了城外十里的军营。”阿萧抱着双臂,靠在窗口。

    凤岐拥被坐在床上,一边缝好手中衣服的最后一针,一边剪断线头,叹道“所以呢所以少侠便闯进在下的房间”

    阿萧撇撇嘴,走上前做到床对面的椅子上,“阿猫兄,你觉得庆侯这人如何”

    凤岐一边抖开衣服,一边提在手中打量,心不在焉道“他的武功是极好的。”

    阿萧见他敷衍,索性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紧着眉头自顾自道“我本以为庆侯一定会败,现在却觉得未必如此了。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栖桐君,现在的庆侯不愧是栖桐君的弟弟,竟能让祝侯那老家伙吃瘪。栖桐君死得不明不白,这些年庆侯打来打去扩张疆界,我本对他有几分同情,只是后来他攻下王城,将国师车裂,我便觉得这人该死了。”

    “嗳,你知道么,原本栖桐君死后,文王怕陆长卿长大后报复,想斩草除根,后来是凤岐大人在殿外连跪三日替他求的情。凤岐大人那样的人竟然为了他跪求别人可他恩将仇报,竟将大人五马分尸,实在不是东西若是大人还活着,一定后悔救他。”

    虽已时隔多年,凤岐却并未忘记那三日的风吹雨淋。他被触及往事,只淡淡叹道“若是凤岐还活着,也不会不救陆长卿。毕竟那个时候他还是无辜的,并没有引起天下战火那时候他只是个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伶仃无助的孩子。”

    阿萧细细打量他,不禁道“凤岐大人真会这么想”

    凤岐咳嗽了一阵,按住心口,喟然道“别忘了当初是国师将栖桐君诱来镐京的,陆长卿恨他也无可厚非。错只错在国师浑浑噩噩多年,既不能驱逐佞臣以清君侧,又不能化解陆长卿心中的仇恨,才导致今天的局面。徒有本事,却不作为,这等人最是可耻。”

    阿萧最容不得谁诋毁国师,顿时作色道“你凭什么说凤岐大人的不是他何等人物,我们怎么揣度得出这些年若不是凤岐大人,共王早完了”

    凤岐被她这么一说,反倒争辩不得,看她急得面色通红,只得苦笑。他推开被子,坐到床沿,将手中刚刚缝好的衣物递给阿萧。

    阿萧也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一时赧颜,假咳了几声,问“这是什么”

    “我缝的一件衣服,送给你御寒。”凤岐只是简单地回答。

    阿萧接过来,扯扯掸掸,“这是蚕丝织的”

    “是生蚕丝所织,对你江湖中人,既保暖又轻便。”它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功能,遇到事时你便知道了。凤岐心中所想却不说出。

    “为什么送给我”阿萧搔首问。

    “因为你很有趣啊。”凤岐靠在床头笑道,“而且你没有带人来捉我,也算对我有恩。城中想必已经有人在打探我了吧。”

    阿萧沉吟道“今日有人来客栈打听你,被我打发了。”顿了顿她又道,“我在他们中间,还看到了玄渊大夫。”

    凤岐凤眸微挑,反问道“你认得玄渊大夫”

    阿萧抿了抿唇,“曾有一面之缘而已。”

    凤岐眯起细长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说“靖侯好色,在下被献上去,却私自逃跑,所以靖侯派玄渊大夫来捉拿我。”

    阿萧一拍桌子,“原来你是娈童,我说你怎么这么纤腰细眉的,只是年纪好像大了些

    靖侯当真和传闻中一样荒唐为了一个娈童派士大夫出来追”

    凤岐微笑起来,“在下虽然年纪稍长,却比那些垂髫少年懂得风情。少侠不要小瞧了在下。”

    他笑起来时,眼中温柔得仿佛要漾出水来,说得话虽然媚俗,然而眉目间却偏偏蕴含一丝清意。阿萧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凤岐盖好被子躺下,温言道“阿萧少侠,在下要睡了。”

    阿萧又被他下逐客令,无可奈何拎起桌上的宝剑,“我们江湖中人不虚情假意,你的衣服我收下了。你出不了门,我去给你买些药来治病,算是回礼。日后你若有什么用的上我,也尽管说话。”言罢推门而出。

    夜色渐深,银河如泻。凤岐睁开眼睛,少顷推被而起。他披着外袍,趿着鞋子走到窗前。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凤岐的眼眸中的蓝色渐渐变得愈发深重。

    “王就要入主紫微宫了,阿蛮,再不回岐关,你兄长的社稷便守不住了。”凤岐观看着星象,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恨我真的这么重要”

    他穿好衣物,推开房门静静走了出去。

    夜色下的洛阳城门无声地打开一道缝隙,城外的柳树下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

    汉子目中忧虑万分,低声道“凤岐大人,您一路保重”

    “长里,多谢你了,回去吧。”凤岐轻轻道。

    他有些艰难地上了车,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向西驶去。

    凤岐轻轻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脚踝,喟然叹息。纪国是去不成了。

    阿蛮,你不肯听我的,我只好亲自去岐关。你若恨我,就快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将更满一万字

    、第十二章

    这一夜陆长卿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又回到了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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