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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绝 第2节

作者:如鱼饮水 字数:18929 更新:2021-12-29 04:45:07

    陆长卿看见凤岐进来,便放下了笔。

    他细细端详着凤岐,虽然戴着羞辱意味的面具,衣衫又污浊不整,然而那高挑的身子安然而立,倒是风姿不减。男人这副样子既让他欣赏,却又觉得可恨。

    挥退左右,陆长卿道“贱奴站着作甚,过来掌灯。”

    凤岐不疾不徐走到书案旁,将桌上的烛台端起。

    男人离得近了,陆长卿闻得到他身上的淡淡的汗水味。他素有洁癖,又怨恨凤岐,本欲出言挖苦,却又忽然意外的嗅到了一股檀香。男人做了多年的国师,每日沐浴焚香,原来这长年的檀香味已挥之不去了。

    这股檀香,勾起陆长卿许多回忆。他儿时怕雷,曾惊慌中闯入国师的床帏。那时闻着男人身上的檀香,整颗心都平静下来,睡得格外安稳。如今这汗水味中夹杂着熟悉的檀香,陆长卿竟不顾洁癖,忍不住深深吸气,连男人身上的不洁味道都贪恋起来。

    陆长卿克制着自己,埋首于案。

    凤岐虽还端着烛台,身上却已微微冒出冷汗。他那双手脚被挑断了筋,草率接上后又劳以重役,如今便是拿饭碗都长不过三炷香,何况是青铜烛台

    他知道陆长卿恨他,只怕开口求饶适得其反,便任面具下冷汗如瀑,忍着不肯做声。陆长卿不知在看什么,竟如此聚精会神,漂亮的眉尖微蹙,挺拔的鼻梁上落下长睫的影子。凤岐望着他,只觉此人认真时低垂的眉眼与陆疏桐有七八分的相似,便不舍移目。

    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陆长卿正细细读着细作从楚国传来的密报,眼前灯影忽然大晃。陆长卿正看到关键之处,抬头怒喝“贱奴你连灯都拿不稳么”

    他抬头的一瞬,话突然卡在了喉咙中。

    凤岐方才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晃动,听得陆长卿一声喝,忙用腰抵着书案站稳。他眼前花花绿绿一片模糊,只得循着声音,正要开口回答,忽然想起陆长卿并不曾让他开口,张了张口,又抿住了双唇。

    陆长卿抬头的刹那,整颗心忽然一绞。男人修长的双手就在他眼前,已被融化的蜡油落满。他批阅奏章起码有一个时辰,这人竟就任由滚烫的蜡油滴满双手,也一声不吭吗

    让他举着烛台本只是羞辱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蜡烛会融化滴落。

    陆长卿如鲠在喉,缓缓才开口,“你如何不说话”

    凤岐眼前一片白茫,分辨不清陆长卿脸色,以为他恼了。他自知此刻身体已虚弱至极,不敢与陆长卿相争,忙委婉言道“殿下,贱奴这手如今不太好使,拿东西久了总要发抖。方才抖了,是贱奴的过错,求殿下宽恕。”

    陆长卿若听他抱怨,倒还舒坦些,却没料到他如此低声下气。

    那个一贯耀武扬威的男人,怎能如此低声下气他心里只觉绞得紧,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是他要他做一条狗的,如今他成了狗,他却觉得心里难受。

    凤岐听不见陆长卿回答,以为他正酝酿怒火,生怕他一怒之下将自己杀之后快,便又道“殿下,贱奴这双手委实端不住了,可否让贱奴跪在地上,以头顶住烛台”

    陆长卿几乎一瞬间被他逼出泪来,猛然起身,撞翻了椅子。“住口”

    凤岐听见动静,手上又是一抖,蜡油纷纷洒落在他手上。

    突然被这么一烫,他忍不住吃痛地闷哼了一声。甫见昔日趾高气昂的男人露出如此隐忍的姿态,看在陆长卿眼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媚意。

    他再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蜡油滴在手上,烫不烫”

    凤岐愣了下,道“很烫。”

    “你却不说”

    凤岐意外地捕捉到了陆长卿话中的一丝怜惜,他自是不会放过,便轻叹道“殿下不是对阿猫下了禁声的命令,阿猫虽然觉得很烫,却也不敢发出声音。”

    陆长卿怔住,“阿猫是什么意思”

    等到陆长卿开口问,他便顺势温言道“殿下竟忘了么,殿下曾说贱奴不配凤岐这个名字,只配得上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如今众人皆知凤岐已死,贱奴得有个使唤名字,所以就叫阿猫了。”

    殿下曾说贱奴不配凤岐这个名字,只配得上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

    你竟真的拿阿猫阿狗当做名字这世上除了你又有谁配得上凤鸣岐山这四个字陆长卿万没料到自己一时气话凤岐竟真的当真,一想到那些下人们一口一个阿猫的唤他,将他当成畜生般戏弄,陆长卿便恨不得将叫过凤岐这个诨名的人通通杀光。

    是了,这个男人只能被自己羞辱,他只能舔舐自己的鞋底,而其他人,连他一根头发都休想染指

    陆长卿恨声道“还端着那烛台做什么,给我丢了”

    凤岐好声好气道“遵命。”

    他松了手,奈何烛台结的蜡油粘在他的手上,他用力一甩,一大块红色的蜡油就被生生拽掉,露出手背上一大片红痕。

    这男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蜡油落在手上,慢慢感受它们在皮肤上干结就这样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连痛呼都不能发出陆长卿看着那块蜡油在他眼皮底下被蛮力脱去,心中五味陈杂,既是觉得心疼,又有种报复的快感,还夹杂着对男人的绝对支配产生的强烈满足。

    他抓起凤岐的双腕,目中阴鹜而深情,“凤岐,我要将你永远锁起来只有向我乞怜才能活命”

    陆长卿眼底的阴暗欲望如此强烈,凤岐想把手抽回,陆长卿却低下头啃噬他手上的蜡油。将那些蜡油啃去,他又用舌头细细舔舐那些烫痕。

    凤岐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自己竟从未认真注意过这个叫阿蛮的孩子。

    他一直以为,陆长卿虽然儿时便对自己格外依恋,却只是孺慕之情。然而不料,原来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竟对自己怀着如此强烈的爱恋从未想到,从未想到

    凤岐猛然抽回手,转身便朝门口快步走去。

    陆长卿严声命令“站住”

    凤岐顿住步子,缓缓回身。陆长卿满怀爱恨,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几欲逃脱却又不得不伫立原地的男人。

    长发拂肩,衣襟微敞,明月洒落,朗朗入怀。

    “凤岐,原来除了死,你还有害怕的事。”陆长卿道。

    凤岐静静地望着他,柔声道“阿蛮,你知道我最怕死。可有些事你若非要逼我,我也唯有一死。”

    、第五章

    凤岐静静望着陆长卿,用柔和的声音说出“死”这个字眼来。

    陆长卿一步步逼上前,反问道“最怕死的不就是你么,如今反而拿死来威胁我”凤岐被他逼得退了半步,背顶在了门扉上。

    陆长卿伸手掀开他的外衣,撕扯着他的前襟,“凤岐,你倒是死给我看看。”

    凤岐按住了自己的衣服,低声道“阿蛮,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陆长卿冰冷的目中却似有火燃烧,仿佛坟场的鬼火一般,“我就是想践踏你我就是想看你在我面前无能为力”

    “践踏我的方式有很多种,”凤岐在面具下似乎微微笑了,“你大可以牵条狗来,让那畜生上我。”

    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闷抑声骤然响起。

    陆长卿听出了男人话语中的笑意,既含讥讽又不自惜的笑意。仿佛在他的眼里,陆长卿还不如一条狗。而微笑着说出这样自渎之语的男人,简直下贱的让人作呕。

    凤岐捂住腹部,倚靠着门弓起身子。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看那微微痉挛的模样,想必十分痛苦。一直以来陆长卿对他多有羞辱,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直接拳脚相向。

    凤岐纵然精神上万分强韧,躯体上却十分孱弱。

    无法在精神上摧折他的陆长卿,在肉体的施暴中得到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见凤岐疼得发不出声,陆长卿扯着他的头发把他丢到床上。身子重重摔在床上,凤岐登时浑身眼前一黑。他不顾疼痛想要推拒,然而只要他稍有抵抗,陆长卿便一拳打过去。被狠狠打了两三拳,凤岐只觉自己口中泛起了甜腥。

    “阿蛮,你要打死我么”他声音沙哑地说。

    多年前陆长卿对这个男人仰慕至极,简直奉若神明。倘若能与他多说一两句话,便心花怒放死而无憾。虽然对他暗怀情愫,却连梦中都不敢对他有一丝不恭。

    然而这个昔日的神明,此刻在他面前,却毫无半点尊严可言。

    剥离了他昔日的光环,陆长卿发现凤岐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如同掀开神明的面具,发现不过是一个空壳,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弥漫开来。

    那时候为什么要爱慕这样一个虚伪又懦弱的人这个男人就犹如一只外表华丽的花蝴蝶,却连以死赎罪的勇气都没有。

    陆长卿一边反问着自己,一边机械地进行着。

    凤岐感到血已涌入口中,他却死死咬住牙关。

    如果陆疏桐知道自己与他最疼爱的弟弟有了床笫之欢,九泉之下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一股深深的绝望从凤岐心底弥漫开来。

    或许唯有死,才是解脱。

    然而他是绝不能死的。

    凤岐的精神比想象中更为强韧,并没有因为绝望和痛苦而昏厥。

    “阿蛮,和我做这种事,快活么”凤岐的声音虚弱至极,陆长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只要你痛苦,我就快活。”陆长卿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是很痛苦,很痛苦”凤岐低低道,抬起手按在胸口,“这里,宛如刀割”

    青铜面具的缝隙中竟有泪水流下,陆长卿万没料到,一瞬间心头大震。

    凤岐平静地说,“我再没有颜面见你兄长了。”泪水不断从面具中涌出,却听不见抽泣,只是偶尔才能听到一声疲倦的叹息。

    “你住口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放过你”陆长卿慌乱地吼道。

    凤岐沉默良久,突然慢慢撑坐起来,一只手伸过来,仿佛要抚摸陆长卿的脸。

    陆长卿有些惊呆,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凤岐指尖挟风,一把拔出陆长卿束发的簪子,狠狠朝自己的喉咙刺去

    陆长卿只觉头皮一炸,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劈手去夺他手中的簪子。

    鲜血溅在了陆长卿的脸上。

    他紧紧抓住凤岐的手,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捏断。簪子已刺入喉中一寸,若非凤岐的手筋曾被挑断,绵软无力,此刻他早已刺穿自己的喉咙,死在陆长卿面前。

    凤岐的手无法再深入,他的手腕也动弹不得。然而就在陆长卿的眼前,他用几根手指疯狂地一点一点拧转插在喉中的簪子。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股鲜血再次从伤处涌出。

    陆长卿脸色煞白,连话也说不出,两只手紧紧攥住凤岐的双腕。他此刻连那簪子都不敢拔出,颤声道“你竟然敢死你竟然这么想死”

    他实在不了解这个男人。一个为达目的可以轻易让人把自己手脚筋挑断的人,绝不会优柔寡断。

    凤岐从喉中泻出一丝笑,沙哑至极道“阿蛮,你往死里逼我,我就死给你看看”

    “好不好看”他气若游丝地问。

    陆长卿突然深深地畏惧起这个男人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自以为掌握的他的弱点,却其实是自己的弱点。

    以为这个男人只在乎身家性命,如今才发现,他竟连自己的命都满不在乎

    而真正畏惧他死去的,却原来是陆长卿自己。

    “太医太医”陆长卿喃喃自语,忽而尖声吼道“太医快传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来回改,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看懂了或者直接删了,留邮箱

    、第六章

    太医赶到之时,明华宫的场面可谓惨烈。陆长卿死死抓住凤岐两只手,那插在喉咙上的簪子随着他急促的喘息上下起伏,太医倒抽一口凉气。

    “殿下,微臣得将簪子拔出。”老太医卷起袖子,“请殿下抓牢了这人,莫让他挣扎。”

    太医一手用帕子按住伤处,一手缓缓往外拔那利器。凤岐靠在陆长卿身上,浑身如筛子般剧烈抖动。

    彼此这般贴近,陆长卿才能切身感受到他的痛苦。

    簪子,太医立即用帕子按住伤口,包扎起来。“还好只是皮外伤,若再深一寸便难救了。”太医心有余悸道。

    凤岐半裸的身体上布满冷汗,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床上,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陆长卿从失魂落魄的状态方平静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浑身都发软。他看了凤岐好一会儿,低声道“国师,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最重要”

    “你与我兄长的情义,抵不过一个衰败的周朝。我以为周朝的国祚是你最珍视之物,我苦心经营十几年,终于攻陷了镐京,可是你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这么想活下去,一定有个理由。你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凤岐沙哑地笑了笑,“阿蛮,我告诉了你你便要毁掉它让我痛不欲生,是不是”

    陆长卿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和男人行床事什么感觉”凤岐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仍是淡淡地说着,“把仇人压在身下,让你很兴奋”

    “你兄长若是知道定要勃然大怒”

    “住口,”陆长卿脸色铁青,“你不配提我兄长的名字”

    不必陆长卿喝止,凤岐也已虚弱得再说不出话来。虽是讥讽陆长卿,然而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却何尝不是再自己的伤口上撒盐。

    翌日凤岐再醒来时,身体已虚弱得难以坐起。陆长卿派来一个老宫女照顾他。明华宫中的窗户被厚重的帘子遮的严严实实,整个偏殿中唯有烛台照明,不辨昼夜。

    婉转的笛声遥遥传来,凤岐竟打起精神细细听了一会儿。

    老宫女收拾一箸未动的碗筷,道“哪个宫里传来的笛声。”

    凤岐并不接话,仿佛已陶醉于笛声之中。忽然门扉被重重推开,陆长卿走了进来。

    凤岐以为他早已为楚国忙得焦头烂额,没料到还有闲工夫来看自己。

    陆长卿一进来就看见了桌上尚未收拾干净的碗筷,冷笑一声,“这是开始绝食了”

    老宫女道“殿下,他已两天不肯吃东西了。”

    “他不肯吃,你不会喂”陆长卿在床边坐下,似乎十分疲惫,眉头微蹙,对凤岐的语气却依旧寒意十足,“我今日召了严管事,听说你和一个叫阿虎的小寺人关系不错”

    凤岐微微一笑,“阿蛮忙于国事,却还有时间关心我。”他的喉咙自从伤了,说话的声音便比过去沙哑低沉,虽是一贯的柔和语气,却总透着股病态。

    “你挖苦我被祝侯逼得紧你以为祝侯是好心扶助公子胥么,他不过是利用公子胥罢了。即便他联合诸侯把我逼出镐京,周朝也不可能复国,到时天下大乱而已。”

    “比起祝侯你更耗我心力,这世上让你在乎的人寥寥无几,”陆长卿道,“你要是想那小寺人死,就继续绝食吧。”

    沉默片刻,凤岐叹道“阿蛮,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何必拿个孩子威胁我。”

    陆长卿听了他话中颇有自弃之意,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烦闷。他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帘子,推开窗子。

    窗外的雪已下了一早上,纷纷扬扬,一股雪的清透气息冲进了殿中。凤岐一直很喜欢雪天,仿佛再次置身于西北的广袤天地,飞雪如雾,策马狂驰。

    此时笛声未停,应着雪景,愈发悠扬。

    陆长卿的青色貂皮长氅曳地,修长俊挺的背影伫立于逆光中,给人一种孤冷不群之感。凤岐望得心中蓦地一动,恍然间仿佛见到了陆疏桐,一股莫名的痛意钻入了心脉,连双唇都控制不住的颤抖。

    “阿蛮”他勉强克制着内心的波澜,柔声唤道。

    陆长卿回过身,那张年轻的脸顿时驱散了酷似陆疏桐的错觉。

    凤岐低哑的嗓音,比过去的嗓音更为柔和委婉。

    “我可否求你一事”凤岐精神已有些不济,勉强撑身道。

    陆长卿轻哂一声,“凤岐,你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么你说好了,但我绝不会答应。”

    凤岐沉默了须臾,缓缓道“阿蛮,我在杂役屋后的左数第二棵大柳树下埋了一坛酒。”

    陆长卿没料到凤岐忽然说这一茬,不由侧耳听起来。

    “若是哪天我死了,你可否把这坛酒挖出来不必多费力,只要把酒撒在坟上便好,我便是喝到了”顿了顿,凤岐苦笑了下,“当然,你若是打算把我的尸身喂狗,那我这话便算了”

    陆长卿一颗心如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他听得脸色刷得白了。

    “凤岐,你若敢死,我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陆长卿恶狠狠道,“你最好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否则我必定鞭打你的尸身,挂在城墙上示众

    一把火烧个干净么

    凤岐低低道“阿蛮,我只是说说罢了。我终归还是怕死的”他的话音愈发微弱,最后竟昏过去了。

    如此过了两日,晨晖殿中陆长卿正和洪彭、黄昇,太宰慎叔同商量军情。这两日来祝国已打出除逆复周的旗号,召来了镇、杜、宗三国前来围攻镐京。

    “若要保住镐京,唯有借靖、卫之兵,”太宰慎叔同道,“臣下已遣使向靖侯告急,卫国素来与靖交好,请靖侯约卫兵同来。”

    洪彭道“靖侯一向贪心,恐怕要贿以重赂。”

    正当商讨之时,忽有寺人来报,说是明华宫的宫女求见庆王。

    黄昇斥道“没看到殿下正与我等商量军机大事,一个宫女来捣什么乱”

    寺人吓得连连称诺,便要退出去,陆长卿却眉尖一动,放下支颐的手,“你问问那宫女,有什么要紧事。”

    太宰和两个大将听了不禁互相对视一眼,均未曾料到陆长卿竟有心思关心一个宫女报来的琐事。

    须臾寺人又进来,禀道“殿外那宫女说,阿猫病得厉害,喂不下饭。”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三个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那庆王养了什么金贵的猫,让宫女特地来报。陆长卿俊秀的眉目间浮起一丝阴云,他严声道“什么叫喂不下饭,他不肯吃就拿鞭子抽,还不肯吃就拿竹筒喉咙往里灌病了就去叫太医看下去”

    寺人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了。

    陆长卿盯着地图,眉头紧蹙,却终是心不在焉了。

    直到傍晚陆长卿才回到寝宫,推开偏殿的门,宫女正满面愁容地端着饭菜守在床边。

    见了陆长卿,她忧虑道“殿下,阿猫他真是喂不进”

    陆长卿接过一碗米饭,挥退宫女,坐到床边。凤岐的头虚软地仰在枕头上,两日不见,陆长卿发觉他竟瘦了一圈,连脖子上的筋都清晰可见。

    陆长卿以为他又是绝食,冷冷道“非要我亲自喂你不可那小寺人的命你不要了”

    凤岐的声音比前两日又微弱了几分,他苦笑道“我手抬不起来了你放在地上,我趴着吃”

    陆长卿恨声道“凤岐,你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会可怜你不成”

    他用小勺盛了米饭递到凤岐嘴边。青铜面具留下的缝隙不大,凤岐配合地伸出舌头,近乎舔舐地将勺中的米饭吃了下去。

    那粉红柔软的舌头,让陆长卿再次感到一股从尾椎窜上的酥麻。

    以前男人吃饭总是很优雅,从不会露出舌头来,于是男人的舌成了陆长卿很少见到的部分。此刻忽然见了,陆长卿又仿佛窥视到神明面具之后的部分,混杂着昔日残存仰慕和如今的鄙夷,交织成扭曲的欲望。

    陆长卿克制着自己,一勺一勺地喂给凤岐。凤岐毫无停顿,用舌头舔舐着吃下去。一碗饭很轻易的喂完,陆长卿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

    喂完了饭,凤岐身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陆长卿也觉得他汗出得太多,再细细打量他,确实又比前两日羸弱了不少。“你病了”

    “不知道,”凤岐沙哑地说,“昨天手脚抬不起了,今早醒来,觉得身子飘起来了”

    “什么叫飘起来”陆长卿听得没由来烦躁起来。

    凤岐见他面露愠色,声音便更放得柔缓,“觉得好像没睡在床上,飘在身体上面似的,往下看能看到自己”

    陆长卿听得一个激灵,怔了怔,才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凤岐轻柔一笑“阿蛮生气了那我便不说了。”

    陆长卿这时才觉得凤岐的精神有些萎靡。那时刚俘虏他时,虽然逼迫他舔靴子,他那强韧的精神却让他安之若素。如今不过是一场,却仿佛真的折磨了他的心。

    难道和我一起的,比做奴做狗还让他痛苦么,陆长卿觉得心底有些痛被翻了上来,几乎冲上了眼眶。

    “阿蛮”凤岐忽然道。

    陆长卿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思绪,低头望着他问“怎么了”

    凤岐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弓起了身子,冷汗一层又一层的沁出。

    “你怎么”陆长卿还未说完,凤岐忽然身子一伏,剧烈的呕吐起来。方才陆长卿喂进去的米饭,都被他呕了出来。

    陆长卿脸色由白便青,朝外喊了一声,命老宫女再拿饭菜来。

    凤岐坐正了身子,也不辩解,老老实实地张口吃下陆长卿喂来的每一口饭。陆长卿看不到凤岐面具后惨白的脸色,只道他是故意将饭菜吐出,面色极为不豫。

    那饭吃了一半,凤岐微微别过头。

    “阿蛮,我胃很疼”

    “你就是这么折腾那个老宫女的吧,”陆长卿忿然道,“把饭吃光,不然我现在就命人杀了那个小寺人。”

    凤岐不再说话,慢慢转过头,又张开嘴吞下一勺米饭。他吃得速度很慢,陆长卿却也颇有耐心。伺候这个人,陆长卿发现自己丝毫不会嫌弃。而且,虽然这人此时几乎瘦脱了形,陆长卿依旧觉得他美得不可方物。

    凤岐吃了几口,胃部再次抽搐起来,无法克制的伏下身呕吐。他双手压住上腹,慢慢撑起身,满头冷汗地望着陆长卿,淡淡道“你再让人拿一碗来吧,我都吃下去,别去为难一个寺人。”

    陆长卿站着不动,凤岐弓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望向他。

    陆长卿朝他伸出手。他下意识地按住了前襟。然而陆长卿的手指只是碰上了凤岐的嘴角,拭下一抹猩红。

    “你吐了血。”陆长卿怔怔地说。

    “我素有咳疾,前几日喝酒不是犯了,并非胃里的血,只是些老毛病”凤岐缓言道。

    “我兄长说你曾为他挡过一箭伤了肺,”陆长卿面露痛苦之色,“他以前带着我去祝国买给你治病的药材,这么些年应该已经调理妥当了才对。”

    凤岐无言以对,陆长卿按住了额角,“我好像又把它引出来了”

    “阿蛮,”凤岐沉默许久,叹道,“我若死了,你莫恨我。”

    蓦然这样一句话,说得陆长卿心如刀绞,然而此中深意,数月之后,他才恍然醒悟。

    、第七章

    雪一直未停,濛濛雪雾中,遥远的骊山若隐若现。

    凤岐在窗边的软榻上拥被而坐,不时发出低微的咳嗽声。不知何处的笛声依旧幽幽盘桓于雪空中。

    老宫女将炉火烧旺,时而抬头向他睃去一眼。那一日后,这人倒能吃能睡起来,只是如凋谢之花,那昔日的芳泽随着这场雪一道离枝辞叶。

    哪一眼没有看到,说不准就这么悄没声没了气,老宫女忐忑地想。

    面具后轻飘飘传出一句话,“秋娘,能给我取一只埙来”

    那声音轻柔低婉,挑人心弦,莫名地有种蛊惑。老宫女这几日只在陆长卿来时听过他说话,每次不是压抑的声便是虚弱的喘息,从未听他好好说过一句话。此刻这声音甫一入耳,竟令她醺醺欲醉。

    老宫女起身踟蹰道“你要埙做什么,你还有力气吹埙”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走出去,取了一只宫里的陶埙来。

    凤岐接过,捧在手心。老宫女不禁细细打量那双手,如今虽瘦可见骨,满是伤痕,可那形状却修长均匀,可以想见过去怎生漂亮。

    凤岐吹起了陶埙,平稳圆润的声音飘扬开来,竟仿佛与那笛声遥相呼应。老宫女不知他吹得什么曲子,然而心头却倏然压来一股浓重的哀伤。

    陆长卿顿住了正欲推门的手,伫立在门外,静静听着这埙曲。

    雪花轻轻飘落在他的发丝和眼睫上,渐渐融化成水,沿着微垂的长睫滴落。

    过去他兄长常常为这镐京来的国师吹埙,晨光熹微,古道瘦柳,那国师听罢曲子,喝上一碗送别酒,便策马远去。

    陆长卿儿时常常赖着陆疏桐一道去那送别的长亭,他总是东抓一把狗尾草,西捞一簇桔梗花,一边嘻嘻哈哈地喂给马儿吃,一边却不时地偷偷瞥望那二人。

    当太阳彻底从山头升起,镐京来的国师身披晨光,一身紫衣,光彩照人,这便是陆长卿最欢喜的一瞬间。他那时也很自豪,自己的兄长竟有这样一位神明般的朋友。

    陆长卿那时年纪还小,也听不大懂二人的话。国师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兄长却有时开怀有时懊恼。最后直到国师的白马消失在古道的尘埃中,他的兄长才会收回目光。之后的许多天,他的兄长都会吹奏离别时的埙曲,独自喝上几坛老酒,大醉数日。

    陆长卿推开了门,殿中并没有光彩照人的国师,却只有一个头戴青铜面具的囚徒。

    埙声在他进来的一刻消失,凤岐捧着陶埙无力地躺在软榻上。细小晶莹的六角雪花,从敞开的窗飘落进他的衣领里。

    “难为你还记得这首埙曲,”陆长卿道,“不过有几段的调子不对。”

    凤岐微笑道“过去总听的曲子,如今也记不清了。这么些个年头过去,我已经老了,记性不好了。”

    说着话时,一直缠绵萦绕的笛声,也仿佛随雪飘散一般消失无声。

    陆长卿看着凤岐,突然发觉他确实有衰老的迹象。之前看他时并没有留心,此刻细细打量,才发现他的青丝间夹杂了白发。

    那些白发,竟那么刺目。

    陆长卿仿佛此刻才意识到,凤岐和所有人一样,都会渐渐变老。

    其实如今的凤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年轻国师了,掐指算来,他也已年过四旬。

    让一个不惑之年的人爬跪舔靴,让他像个女人似的雌伏于自己身下,对于普通的男人来说,已经是极其出格的羞辱。

    但他居然还能受着,还能和和气气地与自己说话。这是一种宽容,还是彻底地漠视

    凤岐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只要他开始咳嗽,就必定见血方休。

    当年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二十多年才调理过来。谁料得到一个陆阿蛮,就让它死灰复燃。

    陆疏桐,你是让你弟弟来报复我么,凤岐一边咳一边心底苦笑。

    鲜血从青铜面具的缝隙中溢出,凤岐衰颓不堪。陆长卿知道是自己将当年龙章凤姿的男人作践成这般模样,忽然心头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压,闷闷的麻木,随即是窒息的剧痛。

    “把面具取下来好了,你这副鬼样子我也看够了。”他无法再克制自己,便松了口。

    凤岐咳嗽这一通,只觉得喘不上气,此刻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沙哑道“别取下来”

    陆长卿一怔,“你还喜欢戴着不成”

    凤岐的喘息终于平息了些,说话却更加细弱“你已对众人宣称我死了,我若不戴面具,这宫里总有认得我的人”

    “那时,你恐怕保不住我”

    凤岐面具下的声音已平静温和到令陆长卿厌恶的地步。原来还是怕死,陆长卿的心忽然仿佛被泼了冷水,对凤岐的鄙夷再次冲上心头。

    陆长卿,看清楚了么,你爱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你的兄长就是被这样一个男人害死的。

    陆长卿至今仍记得清楚,那一日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赴镐京,自己心中虽忧,却并没有劝阻。

    那是在犬戎突袭镐京,庆侯袖手旁观,靖侯出兵逼退犬戎之后的事。文王下令召见庆侯,庆侯罔顾王命,竟不赴京。随后镐京却传出国师凤岐病笃的消息。庆侯闻得此讯,竟不顾国中众臣阻拦,带了两百人连夜奔赴镐京,半路被伏杀在渭水岐关。

    陆长卿从未想到过,那位总是淡淡含笑的美丽国师,竟会和周王一道欺骗兄长。

    兄长临行前,自己竟还一心相信国师会帮助兄长重获王的信任,竟没有劝他留下那个时候,恨意,就已如蜿蜒的树根,狠狠扎在了他的心底。

    陆长卿抓起凤岐手中的陶埙,甩出了窗外。陶埙在雪地里滚了几圈,便不见了踪影。

    “你愿意戴着,就戴到死吧。”陆长卿狠狠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你何必非要惹庆侯殿下生气”见陆长卿走了,一直不敢说话的老宫女才嗔怪了一句。

    凤岐却轻轻地笑了。

    夜色渐深,陆长卿仍在书房与大臣们商讨军情。祝侯已联合诸侯,不日便要围攻镐京。黄昇道“殿下,我们不如刺杀公子胥。楚侯打着扶助公子胥的旗号召集诸侯,我们就折断他这面旗。”

    太宰慎叔同道“祝侯必定将公子胥保护的周全,黄将军可有举荐的高手”

    黄昇道“我府上住着一个江湖客,我曾有恩于他,他必定能刺杀公子胥。”

    洪彭道“这次楚侯也只召集到了镇国、杜国和宗国。靖国与我们同盟,纪国国富兵强,不如将纪国拉拢来”

    太宰叹道“纪侯萧怀瑾一向偏安一隅独善其身,他深居简出,脾性难猜,不知如何拉拢啊”

    洪彭突然一把抓住烛台射了出去,窗外剑光一闪,烛台瞬间被劈作两半。

    一个黑衣刺客箭一般射入,直取陆长卿

    陆长卿姿势未变,坐在蒲团之上,眉间微微一皱。

    黄昇与洪彭早已左右挡来,与那刺客厮杀在一起。那刺客不知是何来历,身法竟极妙,与两员大将杀得不分上下。

    刺客打斗间竟还能向陆长卿抖出一枚暗器,陆长卿衣袖随意一挥,便将暗器扫落。

    黄昇与洪彭竟还未将那刺客拿下,陆长卿面色愈发不豫。

    他耸然起身,青色貂裘长袖中倏然露出短剑的锋芒,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就已站在那刺客眼前。

    刺客显然也是一惊,慌忙后退,然而身后黄昇与洪彭的剑已逼来。

    陆长卿的短剑架在刺客颈上,目中冷冽如冰,“何人派你来的”

    刺客一言不发,目光却瞬间呆滞。黄昇大呼不妙,刺客已咬毒自尽。

    与此同时,明华宫的偏殿中,皎皎明月盈落阁床。

    凤岐披衣而坐,望着床边桌上点亮的烛台。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深黑泛蓝的眼眸中,让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

    须臾,他对一旁昏昏欲睡的老宫女道“秋娘,我求你件事。”

    老宫女揉揉眼睛,问“阿猫,你饿了么,要吃什么”

    凤岐从枕头下取出一支金簪,递给老宫女,“你替我跑一趟东边的寺人们的住处,把它送给一个叫阿虎的小寺人。”

    老宫女细看了那簪子一眼,倒抽了一口气,“这不是殿下的簪子你、你用它自尽,竟还藏在身边”

    凤岐徐徐交代她“你和阿虎说,如果庆侯殿下要杀他,就给他看这簪子。如果殿下不杀他,日后可把这簪子当出去换钱,毕竟是金的,应该值不少钱。”

    老宫女摇头叹道“阿猫,为什么你做什么我都不明白”

    凤岐微笑起来“秋娘,你快去,回来时再去御膳房给我偷些酒来。”

    老宫女一边咂舌一边揣起簪子推门出去了。

    她走了一会儿,凤岐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他浑身笼在银白的月华中,宛若一尊雕像。

    他伸出手握住了烛台,在床上倾斜,丝绸的锦被滋滋作响,片刻后熊熊燃烧起来

    “阿蛮,我便死给你看看”凤岐柔声道。

    当老宫女回来时,明华宫外围满救火的侍卫,连太宰慎叔同和黄昇洪彭两位将军也在。

    “殿下”慎叔同朝烈焰中失声呼喊,被黄昇拖住以免他冲入火中。洪彭已往身上浇水,准备进到燃烧的宫殿中。

    陆长卿思忖刺客之事时,宫人慌张来报,明华宫失火。

    他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赶到时火势已不容控制,耳中嗡嗡乱响,头脑一片空白的冲入了火海。

    你最好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否则我必定鞭打你的尸身,挂在城墙上示众

    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烧个干净

    陆长卿怔怔地站在阁床边,这里已烧变了形,想必是从此处起的火。

    烧断的木头和燃着的锦缎在陆长卿身旁纷纷而落,他却浑身冷汗如瀑。

    阁床上躺着一个瘦高的人,这个人的身体也在燃烧,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呼。

    他却再也不会委曲求全地说“阿蛮,饶我一条命吧。”

    陆长卿一步一步走过去,抱起他燃烧的身体。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他被靖侯调戏后,徐徐穿衣的样子先将一条修长的手臂伸进衣袖里,微微扭腰,再套进另一边的衣袖

    削葱般的指尖从袖口伸出

    陆长卿自己的衣服也燃烧起来,他全然不觉,只是不断用双手扑灭男人身上的火焰。

    青铜面具还锁在他的脸上。

    你愿意戴着,就戴到死吧

    就戴到死吧这是自己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陆长卿呆若木鸡地望着那已经有些烧变了形的青铜面具。

    他的手指摸上去,顿时被烫起了泡,他却浑然不觉。

    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了锁。

    那面具已然因炙热与脸皮粘在了一起。

    永远无法取下。

    陆长卿怔怔坐了会儿,跪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具。

    面具上是滑稽的笑脸,此刻却充满嘲讽之色。

    他双手用力,将那面具掀开了一点,听到皮肉被剥离的粘腻声。

    这声音,让泪水一刹那,轰然决堤。

    心底那个最美好的人,十多年前早已在精神上不复存在,而今日,他又亲手摧毁了他的肉体。

    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陆长卿松开了手,慢慢闭上含泪的双眼。

    他纵使无畏于千军万马,今日却竟没有勇气直视面具后的这个男人。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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