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大汗淋漓地吃完面,脸上已经黑一道白一道,像两只花猫,陆粼已经被辣得神志不清了,高喊着再来一碗不素闷题。
先弄好你那大舌头吧。
陆离扶着人嘶嘶地吸着凉气把钱付了,店小二在看到他们脸上的伪装之后就知道这两位不简单,因此见他拿出碎银也不奇怪,麻利地找好了零之后,嘱咐他们早点回去。
见时间差不多了,他还附赠了酸梅汁,“这个时候喝差不多。”
两人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陆粼总算不大舌头了,“谢谢。”
他们勾肩搭背满身狼狈地走了出去,看着没有多少行人的街道,笑了起来。
陆离拉着他走。
指着小巷口,“这是卖糖人的地方。”
指着石狮旁边“这里是买面具的摊。”
桥头“这是胭脂水粉。”
“剁肉的。”
“卖菜的。”
“卖猫狗兔子乌龟的。”
陆粼看着他一个个地说过去,已经可以想像这里白天是怎样人烟鼎沸的一番热闹景象。他看着看着,突然说“我不想回去了。”
陆离静静地看着他,陆粼坐在桥栏上,两条腿一晃一晃地,看着漆黑涌动的河水说“我们一出生就待在院子里,身边就是父亲,娘亲,爷爷,婆婆,还有问剑伯伯。没有见过别人,更别说到外面来了。”
他说“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陆离没有说话。陆粼愤愤地说“他们到底隐瞒着我们什么为什么不带我们出去为什么不让我们见人为什么要把我们养在院子里”
他咬着牙关,腮帮子硬邦邦地鼓起,急促地呼吸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和墨水混在一起。
黑色。
“我们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我们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声音压得嘶哑,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我们做错了什么啊”
陆离拍着他的肩,“我们今晚不回去了,你还想去哪里”
陆粼一愣,哽咽着说“你就让我一个人演独角戏啊我要把这里全都走上一遍”
陆离扶着他下来,轻声说“好。”
陆粼笑了,笑出一个鼻涕泡。
陆离
“不许笑”
陆离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抖了几下。
"陆离"
陆离转过身来一本正经,“走吧走吧,转紧时间。”
他们真的把这里走了一圈,路过每家每户明灭的灯火;路过外出撒野的小猫;路过镇里最高大的树木。
听见孩子的哭泣,很小的孩子,很小的孩子总会莫名其妙地哭醒,睡意未消的声音传来,很温柔的声音,一声一声地轻哄着,孩子渐渐睡着了。
巷子里有呼噜声,衣衫破旧的乞丐缩在墙角,身上盖着几片碎步,脚盖不住,穿着草鞋蜷在外面,他们轻手轻脚放下身上所有的钱。
看见门前悬着大红的灯笼,蹲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的人家,也看见门都是破旧的木板,院门只围着半人高竹栅栏的人家。
在这样一个连星星都要睡着的夜晚,他们像是两个离笼的鸟,贪婪地,不知疲倦地,用尽全力地,无比希望自己感同身受地,拼命地想要记住这座小镇。
记住它的富贵和贫穷,记住它的明亮与昏暗,记住它的美丽和丑陋,记住这样一个人间。
这里是人间。
陆粼感觉才过了一会儿,天边已经暗蓝了,东边慢慢亮了起来。
陆离看着看着,眼睛一亮,拉着他就跑。
陆粼不明所以,“我们去哪儿阿离”
陆离声音响亮,“我们去看日出”
陆粼哈哈大笑“是你会做的事”
他们一起往山上跑,两个人一般喘气一边笑,和任何一个平凡的少年没有区别。
他们在和太阳赛跑,太阳很乐意等等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他们跑到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直接软在了地上,靠在一起看着天边,已经燃起了微微的金,鱼肚白在上面跳跃。
他们不出声地静静看着。
好像是一瞬间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鱼肚白被红金色的光淹没, 一瞬间天光燃烧,金红的,橙黄的,浅紫的,微蓝的一圈一圈地泛了上来。
一瞬间它们交叠在了一起,云层里泛起了金光,那是太阳
它醒来了,吵醒了沉睡的夜云,那些云慢慢地三两散开,天空露出澄澈到不可思议的通透的蓝色。
太阳上升,一瞬间一瞬间一瞬间。
一瞬间它懒洋洋慢腾腾只有一个小小的边;一瞬间它就出来一半了,另一半躲在那些斑斓美丽的色彩后面,像是预谋一个华丽的出场。
一瞬间金光大盛。
那一边天空都被染成金黄,光芒万丈,金色耀眼的天边,盘旋着的黄橙紫蓝,散开的微灰的云,还有占据大片天空的惊艳的蓝色。
一瞬间,天亮了。
陆粼痴迷这看着这震撼美好的一幕,"好漂亮"
身边的弟弟却没有回应,陆粼看向他。
这片美丽的景色温柔地装进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有阳光,也有泪光。
他哭了。无声,无表情,无情绪。
透明的眼泪顺着他花猫一样的脸滑下来,静默又汹涌。那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到只知道它是清澈的。
“阿离。”
陆离还是看着天空,“我没事,哥哥。我只是觉得这些太美好了,太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像昨晚,像现在。”
他站起身来,直直地走到悬崖边上,展开双手。他回头笑着说:“让人感觉,现在就死去也很甘心啊,和这样美丽的景色。”
陆粼上去拉他,“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回去吧。”
陆离淡淡地笑了“感觉我们被发现了。”
陆粼无所谓,“大不了挨顿揍,不后悔。”
他们刚刚翻过墙,冷不丁就看见一个人抱剑贴在墙边,陆粼一下就怂了,心虚气短地打招呼“问剑伯伯,真巧啊。”
问剑看着他们一眼,“庄主和夫人在等你们。”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有惴惴地等候发落。
他们进来的时候,庄主负手背对他们,陆娘亲脸色苍白,看见他们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不对劲,在这样让人不安的环境下,陆庄主不带情绪地问“出去玩得开心吗”
兄弟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点头回答“开心。”
这样的氛围下,陆粼莫名地觉得今天可以得知那个被搪塞了无数次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被圈养着生活”
陆庄主回过头,眼底诡谲,“阿离知道吧,怎么不告诉你哥哥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多不好。”
陆粼震惊地看着他,陆离面色苍白,冷笑一声。这是陆粼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尖锐的情绪,对着他们的父亲。
“您还真是喜欢惺惺作态。”
"阿离,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离看着他,轻轻地叹一口气“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们是双生子,出生便是不详。”
陆庄主点头“不错,你们应该感谢你们的母亲让你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陆娘亲面色苍白,手指被帕子绞得泛白。
“但是问剑山庄的主人只有一个,你们之间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人,也只有一个。
“剩下的一个,毕竟是我的孩子,不会死,只是要永远秘密地活着,不能被任何一个人知道。”
陆娘亲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说“不管被留下来的是谁,娘亲会一直陪着他。”
陆庄主扯出一个笑,“从明天开始,你们就不会住在一起,三年之后,你们十八岁的生辰,我会决定出下一任庄主,孩子们,不要让我失望。”
他说完这些就走了,陆娘亲伏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这个女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在手握重权的夫君面前,她的一切努力挣扎,以死相逼,不过是螳臂当车。
她看着这两个孩子,她的亲生骨肉,从现在开始,他们变成了有着血缘关系的仇敌。
他们从今以后付出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超越对方,得到在人间生活的权利。
在已经触碰到人间一角的孩子们,还能够顾全这么多年的感情去成全对方吗
夜深人静,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没有互相拥抱,背对背躺着,离得很远。
陆离摸着冰冷的墙壁“哥哥,你知道双生花吗”
陆粼沙哑着声音,意味不明,“我哪里有你知道的那么多。”
陆离也不欲分辨他这句话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那是一种传说中的花,一枝花上有两个花苞,它们一起成长,吸收彼此的养分,最终只有一朵会活下来。”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陆离抱住他,和以往一样把头贴在他的后背,轻声说“但我们不是双生花,任何分开我们的人,都该死。”
他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温柔,话里的意味却让人毛骨悚然。
陆粼听得也是背后发寒,背后贴着他的仿佛是一条毒蛇。
陆离眼底满是憧憬:“我们会一起去人间,一起看日出看日落,一起走南闯北,我们会遇到各自喜欢的女孩,我们在同一天成亲,孩子在一起长大,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陆离把挂在墙上的刀拿了下来。
三年里他们被带到不同的地方生活,没有再见过任何一面,书信来往也不允许,但是兄弟之间终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他们心有灵犀地把信放在那里,得知彼此零星的生活。
他们都在成长,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
树上的三十道记载着他们每一年身高的划痕再也没有变过,树寂寞地长得很高。
他们生活了十五年的院落一点一点地衰败下去,陆庄主说两夫妇都病死了。没有人照管着院子,树叶和花瓣落在地上,慢慢地腐烂了,屋里的家具布满了厚重的灰尘,墙角结着蛛网,蜘蛛每天的收获都很多。
三年过去了。
陆粼再看见陆粼的时候不觉得陌生,他们从小到大,长的几乎都一模一样。他看着镜子就知道陆离会变成什么样。
陆离的眼底流淌着他熟知的情绪,柔软的,温和的,平静的。
他们坐在一起,最后一次一起过他们的生辰。
陆娘亲眼眶通红,循着以往的惯例把衣服拿了出来,依旧是白色和红色,他们穿上后,陆娘亲要去端面。
白衣的陆离轻轻按下娘亲,"我去端。"红衣的陆粼靠坐在母亲旁边,温柔地拍着她:“不要哭,今天可是我们的生辰。”
白衣的陆离端上面和菜,轻轻拽过他,“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吃的牛肉面那个辣酱,我派人要了一瓶,只是放在房间忘记拿了,你去拿来,就放在桌子上,我去端剩下的菜。”
“好。”
但是辣酱并不在桌子上,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找见了,赶回去的路上还碰见了问剑叔叔。
他走进去,僵在原地。
他的父亲和母亲仰面躺在地上, 黑红的血液从他们的口鼻眼耳流出。
他们死了。
白色的人背对着着他,垂挂着的纱帘燃起火焰。
他抽出了青色的长刀。
他的弟弟茫然地看着插在胸口的刀,他扶着他的肩膀,把刀又往里递进去。他的嘴里流出猩红的血,看着他,目光茫然。
竟还是温和的。
“哥哥我们不是不是说好了要一辈子都在一起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看过日落,日出是看了几张照片之后写的,没有那么有画面感,不过日出真的是很好看啊。
这章自己写的有点沉重。
都是好孩子啊
本来都准备好了蹭玄学,因为不熟悉手机存稿箱搞得活生生错过了时间
气得咬被角苍天呐,我怎么笨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