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虽然心下惊讶万分,却在短时间内迅速调整好心态,他们和陈原寒暄了几句,问了问他们玩得怎么样,又对香蕉套装的损坏表达了惋惜。
那位在食堂里碰到陈原的男人则一言不发。别人都面色如常,唯有他满眼遮掩不住的诧异,指尖的香烟都攒了一小截烟灰。他原本靠在副驾驶的车门上,唐舟发动SUV之后,他见陈原要去拉后座的门,立即从车门上弹起来,好似自己靠的是一块烧红的钢板。
“你坐、你坐副驾驶……”
陈原身形一顿,男人赶紧绕过他抢先拉开后座的门,生怕他要跟自己抢似的。
回程时,后座的朋友们热烈地讨论着刚才在森林中遇到的趣事,仿佛谁都没看到陈原身上的衣服,更没看到他们俩手牵手的场景,反倒是来时最大声讲八卦的男人一路沉默不语。陈原用毛巾擦了擦湿哒哒的鬓角,看向车内后视镜时,好几次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好巧不巧,两人旋即看向窗外,又同时清了清嗓子,气氛可谓是又尴尬又微妙。
第131章 合同
131.
这学期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结束了,感恩节学校放假三天,假期前一天,教室里空了一大半,有几个同学直接背着行李包来上课,下课后就直接坐上大巴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放假期间学校附近的公寓和宿舍基本成了空楼。陈原上完最后一节课,收拾好书包,系上米色的羊绒围巾,站在商学院门口观望了一阵,等到雪稍稍小了点才离开学校。
他下课下得晚,此时已是暮色四合,街上空荡荡的一片,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头发上。他拉起羽绒服的帽子,将双手揣进口袋,加快了步伐。
他的时间很紧,唐舟还有三个小时不到就改完作业了。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四点多了。他换上拖鞋,从冰箱里拿出解冻了整整两天的火鸡,然后系上围裙,挽起袖子,拿过一旁的平板,打开了YouTube教程。
他想要吃一次正宗的烤火鸡,于是故意选了个美国菜谱,学着厨师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往火鸡上撒上盐和胡椒,然后带上一次性手套将盐粒用力搓在肉上。等待腌制的时间,他又切上红、绿青椒,西蓝花和土豆,炒熟后塞进火鸡的肚子里,最后拿过一个橙子堵住火鸡屁股,用一根棉线将火鸡腿绑紧。
完全所有准备工序后,他取下手套,双手叉腰,对着自己的作品得意地打量了几眼,然后拍下一张照片发给唐舟。
唐舟的工作就差收尾了,他回复得很快:[我马上就忙完了。]
陈原看了眼时间,好家伙,已经五点多了,他赶紧给火鸡刷上黄油,放进预热好的烤箱里,定了个三小时的闹钟。
现下只需要等火鸡烤完即可。他特意在烤箱预热时调低了屋内的暖气,没想到还是忙得大汗淋漓,他拿出手机,靠在沙发上一手扯着领口抖了抖。
窗外依旧大雪纷飞,陈原刷完最后一条朋友圈,瞥了一眼窗口,行人在街上留下了一连串脚印,没一会儿就被迅速落下的雪花所覆盖,再看不到一点痕迹。
他想在唐舟回来前洗个澡,于是走进浴室,脱掉身上的毛线衣,将浴缸上方的花洒开到最大。没一会儿浴室的镜子就覆盖上一层细密的水珠,高温的密闭环境让陈原感到一阵呼吸困难,他打湿头发后便关掉花洒,挤了些洗发露在手心里,在头上搓出白色的泡沫。
他又想起了那条信息,十根手指在脑袋上机械性地转着圈圈。
其实当时唐舟并没有什么反应,陈原主要是后悔自己嘴快,字都没看清楚就指着他的手机屏幕开玩笑说:“谁给你发了这么多条消息呀?你怎么一条都不看?”
因为消息是新发的,群名便被顶到了第一条,陈原看到了小窗内几百条未读消息的提示,看来唐舟很久没有点开过消息了。他嘴上调侃着唐舟,同时又瞥了一眼屏幕,这才发现那是个家庭群。
唐舟虽然关闭了消息提醒,但是最新一条消息的内容仍旧会显示在头像框旁边。陈原看到其中一人说:
[半年后你总归要回来的。]
唐舟立即将拇指滑到手机侧面的按键上,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锁屏声,陈原的笑容随即僵在脸上,他伸手挠了挠耳朵,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唐舟刚想叫住他,就听他自顾自地说:“我先去刷个牙。”
陈原在卫生间里叼着牙刷,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对镜唉声叹气,他用脚趾都能猜得到唐舟的不告而别会给他家里带来多大的灾难,说是血雨腥风都不为过。
听说周周又被送回亲戚家借住,除此以外他也不好过问其他,可是今天那一条从地球对面传输过来的消息好像又将他一把从天上拽回地面。
陈原不知道唐舟将出国的事情隐藏得很好,周周被哥哥委以重任,面对唐太太的质问他一律表示:虽然我和哥哥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但是他平时基本不和我交流,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唐太太还想继续审问他,却被唐先生拉住了:他能知道什么?他都要中考了,你能不能让他专心学习?
房间里的气氛仿佛随时就要爆炸,周周拎上书包,说了一句:我要学习了,就脚底抹油,溜进了卧室。
他如此帮唐舟的忙不仅仅是为了双倍的零花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哥哥出去了会过得更高兴。
儿子的离去对唐太太来说无异于是致命一击,她在医院里住了一周的院之后就回家了,她来到唐舟的公寓试图寻找蛛丝马迹,打开房门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她又去到陈原以前的公司,佯装成感兴趣的甲方,问起他现在的去向,然而陈原的同事们记不得繁复的外文名,校友听她越问越细,逐渐起了疑心,便将她请出了公司。
唐太太以为唐舟拿的是旅游签证,认为他们俩逃亡国外不过是过家家般的玩闹,半年后签证到期,他总归要灰头土脸地回来。
谁都不知道唐舟拿的是学生签证,他向所有人隐藏了自己的行踪和住址,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母亲当真出现在自家门口,以她的脾气来说,争吵、闹事、打架都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为此他早已联系过律师,律师的建议是在门口安上摄像头:如若是在街道上打闹,人证很容易收集;如果半夜私闯民宅,物证能让他有十足的把握将她遣返回国。
唐舟回信息的频率大约是一个月一次,有时是一个冷淡的[哦],有时则是一个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包。在唐太太眼中他是在耀武扬威,是在炫耀自己成功脱离了她的掌控,实际上唐舟仅仅只是为了向他们表示自己还活着。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次年春天、签证理应过期的日子,唐舟却迟迟不归,暴怒终于转化为铺天盖地的焦虑。唐舟从未接过她的视频和电话,唐太太夜不能寐,以为他黑在了国外,时不时就要拿出手机看一看儿子有没有回信息,想要迫切实现的愿望也从逼他回国变成了想要知道他有没有变样、有没有生病、以及缺不缺钱——这些都是后话。
陈原吹干头发从浴室里出来时,窗外的大雪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美国中西部的冬天总是格外难熬,当地人都喜欢开玩笑说这里每年要下六个月的雪。趁着唐舟还没回来,他从书包夹层里拿出那张前天从公寓一楼办公室里拿过来的合同看了起来。
其实他已经读过好多遍了,在唐舟没有下班、卫生间里洗漱、甚至是各自学习的时候,他都有偷偷拿出这份合同。有时候唐舟就坐在他斜对面垂眼工作,电脑屏幕光线照亮了他的小半张脸,陈原将纸张摊在键盘上,看到最下一栏的空白处时,不由得抬眼看向对方。
以前他们还在国内的时候,唐舟提过几次同居有关的请求,那时陈原多少感到一丝别扭,甚至会产生一种私人领地即将被人侵犯的危机感——尽管唐舟隔三差五就来找他,但是过夜和同居仍有本质上的不同。后来等到他真正幻想起略显遥远的将来时,唐太太又起了疑心,他们只能蜷在沙发一角,期盼未来的某一天,幻想能够被实体化成一栋二居室。
转动门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陈原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将纸对折,重新藏回书包里。
第132章 同居
132.
门锁转动到一半,陈原就从屋内将门推开了,唐舟一怔,笑容随即爬上嘴角,他从锁孔中抽出备用钥匙,摘下头上的帽子,将雪抖落在脚下的地毯上。
“今天的雪好大。”
屋内暖烘烘的,就连冻得发凉的脚底板都在接触到地板的一瞬间暖和了起来。他弯腰换上拖鞋,脱下羽绒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伸手搂过陈原亲了亲他的脸颊,又啄了一下他的耳垂。
唐舟从教学楼走回公寓大约要十五分钟,途中还要爬过一个小山坡,他的嘴唇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冰凉,陈原不禁缩起脖子,“咯咯”笑了两声。
“早知道我昨天就该提前腌好火鸡了,还有一个小时才能烤好。”他问唐舟:“你饿了吗?”
“没有,我下午才吃过一个三明治。”
“你们改作业时就吃三明治啊?”
“他们叫了外卖,我没叫。”唐舟笑道:“这不是想要早点回来吗?”
“那你们明天还要回学校改期中的卷子吗?”
“不改了,放完假再说吧。”唐舟摆摆手道:“我们导师自己都取消了这两天的课程,提前回家过节去了。”
陈原走到灶台前弯腰拉开烤箱的门,一边检查火鸡的成色一边自言自语:“怎么我们老师就不取消课程呢?这样我就能早点烤上火鸡了……”
“我带了瓶香槟回来。”唐舟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一瓶浅金色的香槟放到餐桌上,“明年我的Paper就要发表了。”
唐舟说得风轻云淡,陈原一听却立即从厨房里“噔噔噔噔”地跑了出来。
“作为第二作者吗?”
“作为第一作者。”
“第一作者?那不就相当于都是你自己的成果了?”陈原以为导师永远是第一作者。
“是啊,这学期做了点东西出来,导师还让我感恩节好好休息。”
“那我们可得好好庆祝一番!”陈原又“噔噔噔噔”地跑回厨房,拉开橱柜,从里面拿出两个香槟杯,“你们刊物叫什么名字呀?到时候我也去买一本。”
“用不着花钱买,陈老师,等样刊寄到了就能看到了。”
陈原喜不自禁,“这边评职称时应该也要看论文发表数吧?说不定过几年我就得称呼你为唐教授了,嘿嘿……”
唐舟立即打住,“别,你可别叫我教授,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其他的名字。”
陈原疑惑道:“什么名字?”
“唐唐。”
“……”
雪势逐渐变小,陈原走到阳台边看了一眼,说:“我去楼下倒个垃圾,顺便去超市买点卫生纸,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好啊。”
唐舟套上羽绒服,在玄关处系紧靴子的鞋带,和他一起坐电梯下楼。现在才晚上七点,天就已经黑透了,街上空无一人,形单影只的路灯立于一片茫茫然的雪地之中,浑然一副凌晨三四点钟的光景。目之所及都是一片无瑕的纯白色,偌大的世界好似变成了一个单调、方正的房间。
刚开始陈原每走一步都要抬起小腿,好甩掉鞋上的雪,后来走了几步就放弃了,任凭雪花攀附在自己的鞋子和小腿上。他从未在国内见到过这样大的雪,这里雪势最猛烈的时候,漫天雪花仿若锋利的刀片,噼里啪啦地打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好在现在雪势终于小了下来,再仰头向上看去时,晶莹剔透的雪花才不显得那样面目可憎。
假期前一天总是最好的日子,时间不疾不徐地向前流动,未完成的事情尚能推到明天、甚至后天,而今天,街角的杂货超市二十四小时开放,谁都不必因为担心它过早关门而脚步匆匆。
从超市里出来后,唐舟左手拎着装卫生纸的塑料袋,右手握着陈原,两人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好似两个不着家的小孩。
铲雪机最早也要明天清晨才开始工作,人行道上的雪已经能够轻易没过行人的脚踝。陈原走着走着突然弯腰捏了一个小雪球压成实心,塞进唐舟手里。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指了指一旁光滑的白草坪,问:“你觉得那里的雪有多深?”
还未等唐舟答话,他就转过身,试探性地伸出右脚——
他以为自己踩到了底,还想这雪根本没那么深,实则只是踩在人行道和草坪的边缘,所以当他将重心完全转移到右脚时,他脚踝一崴,直直栽进了平整的雪地中。
草坪上的雪已经积攒了几天几夜。在唐舟看来,陈原身形向前一歪,接着就不声不响地消失在视野中,他赶忙走上前,看到陈原正四肢并用地从雪地中爬起来。
陈原双手撑地,刚一蹬地便“哎哟”一声,他翻身在草坪上坐下,屈起左腿,摸了摸自己的脚踝,然后抬头看了唐舟一眼,神色尴尬,“我好像崴到脚了。”
唐舟扔下手里的塑料袋,走到他跟前蹲下,握住他的脚踝。
“你怎么总是平地摔?”
陈原挑起一边眉毛,“没有吧?”
唐舟随手就举了几个例子:“你之前喝酒时摔过一次,Haunted?Forest又摔过一次,今个儿又摔了。”
陈原压下高挑的眉毛,摸了摸鼻子,声音越说越小:“……前两次都是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