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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回闻 第1节

作者:顾不听 字数:19142 更新:2021-12-29 05:06:16

    书名几回闻

    作者顾不听

    文案

    王图霸业,史书上寥寥几笔,佳人一曲,终此生能闻几回

    天下与所爱,如何取舍

    本文须知b古代架空文

    内容标签强强 恩怨情仇 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金堂,陆回青,言穆兰瞻 ┃ 配角闻楚,霁安,韩碣,简荣月 ┃ 其它兰矅

    、锦城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将略修前文,故希望诸位于晋江观文。因为未经同意便转载的地方不会同步修改啊啊啊。

    锦城,昭国之旧都。

    正值夏日,蝉躁声声,压抑而闷热,城门口站着许多人,却是鸦雀无声。蜻蜓低飞过芒草,盘旋在肃立的士兵官员身边。这些人已经在烈日下站了一整日,个个汗流浃背,双目难睁,却无一人退下歇息,只因今日,刚刚受封锦城王的六皇子兰瞻将至。

    当今圣上为宣肃帝兰定,其在位三十余年,共生得十三位皇子,三月前,太子兰眏病逝于京城太子府,国不可后继无人,丧事过后,众臣上书,急立太子,皇帝再无嫡子,二皇子兰睦便顺位入住太子府,自此,凡是成年的皇子,已封王的,自回封地,未封王的,此次也俱受了封,从速离开京城。

    这一位锦城王兰瞻,虽然向来不受皇上的宠爱,但素来有性情难测之名,故而锦城从属,无人敢怠慢,礼仪排场,皆齐备妥当,只待君来。

    日薄西山,疲惫不堪的众人被一声宏亮的马嘶惊起。

    抬眼望去,马蹄隆隆,尘埃缱绻,高大的骏马通身漆黑如墨,载着一个笼罩在黑色披风斗笠下的人,自地平线炎炎的波折中疾驰而来。他身后虽无一人,却好像领着千军万马,他座下虽唯一马,却好像腾云御龙

    白发苍苍的锦城令孙庭业揉了揉眼睛,看那份气势,道必是兰瞻来了,便当先跪下,颤巍巍呼道“恭迎王爷”

    众人随之跪倒一片,齐声见礼,“恭迎王爷。”

    骑马之人毫无减速的意思,那黑马便如野牛群一般,带着滔天的气势,直向着孙庭业而来,饶是孙庭业老成持重,也不由闭上了眼睛,抬手欲挡,喉咙里发出一声吸气声,身子向后倒去

    “啪”得一声马鞭,清脆地如同抽打在人们心上,黑马发出一声嘹亮得马嘶,四蹄飞跃,如乌云一般遮蔽了孙庭业头顶的天空。尘埃之中,隐隐可见长靴上绣着云雷暗纹路,错金的马鞭耀出一道炫目的金光。

    “轰隆”,黑马重重落地,绝尘而去。

    孙庭业倒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睛仍直直地追随那道身影。

    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骇出一身冷汗的人们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扶起孙庭业,口齿还是混乱的,“孙大人,那,那就是六皇子吗”

    老大人擦了擦额头的汗,腿肚子还有些哆嗦,“定然是,定然是。”

    “真是好骇人的气势”官员正叹着,便见远方夕阳之下,露出旗帜的一角,渐行渐近,渐近渐明,终于叫人看清上头金底红纹的荼蘼花来那是昭国皇族的标志。

    “这是”

    孙庭业喃喃“这定是王爷的随行队伍。”

    言语间,却有一黑甲侍卫策马先来,猿背蜂腰,双目炯炯,勒马队前,长剑在腰,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扬声道“锦城王到”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孙庭业回头看了一眼城门,那黑衣黑马之人早已没了踪影。

    不愧是官场老人,孙庭业整了整衣冠,面不改色地跪下,喊的还是同样的话,“恭迎王爷。”

    闹不清楚的官员守卫们哪里敢多言,亦随后高呼。

    兵卒在先,盔甲鲜明。

    宽乘朱漆的促榆木马车在城门前停下,孙庭业不敢抬头,只用眼角余光瞧见马车上走下一人,青缎粉底的朝靴一尘不染,衣摆上绣着四海潮平水纹。

    那人站定在马车前,似是在打量他们。

    孙庭业按住自己不自觉颤抖的手。方才那黑马豪客必然是王爷门客,连一个手下都有如此骇人的气势,他不敢想象,这位正主会是什么模样。

    “诸位,请起吧。”

    孙庭业愣了愣,不是因为这一声是如何的气势雄浑,相反的,这一声实在不如他所想,极柔和的声音,带着点儿病弱气,仿佛一道清风,将炎热的空气也吹凉许多。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先前出列的侍卫出声了,“王爷让你们起来,都聋了吗”

    “韩碣。”

    带着些勒令的语气,孙庭业终于确定那柔和的声音就是锦城王兰瞻的。

    “谢王爷。”他深深一拜,在旁边人的搀扶下站起来。

    这下子,无数好奇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一处,视线中心的男子一袭月白华服,眉如墨画,鼻如悬胆,萧然似带霜雪姿,凤目却含三春情,这哪里是个挥斥方遒的王爷,分明是个戏文中的佳公子。

    如此美色,便叫女人见了也歆羡

    想到这儿,孙庭业被自己吓了一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位爷在京城素有性情莫测之名,说不准,便有几分是应在了面貌的阴柔上,他赶紧低下头,不让自己直视锦城王的目光。

    稍作平缓,他硬着头皮开口,“锦城令孙庭业,参见王爷。下官已备了酒宴为王爷接风洗尘,还请王爷移驾。”

    那锦城王淡淡一笑,“本王倒是极想与各位大人聚聚,奈何长途跋涉,身子有些不适,这洗尘宴便算了吧,等本王精神稍长,再与各位大人把酒言欢。”

    孙庭业抻了抻脖子,“是,王爷身体为重,下官这就带王爷去锦城王府。”

    于是,这劳师动众的迎接,便因为正主的一句话,云淡风轻地略过。

    护送锦城王来的卫队依然一丝不苟,王爷一进府,就极快地将王府四周戒严起来。

    孙庭业小心翼翼地引着锦城王入府,提着心一一介绍,生怕自己说错什么,锦城王倒也是彬彬有礼,有回有应,走至前厅,锦城王在座首的太师椅上坐下,貌似漫不经心道“孙大人,可见到一人先于本王,骑黑马入城来”

    孙庭业心中一颤,又想起那黑云压城般的一幕,忙不迭应道“见过,不知那黑马壮士是”

    “那是本王的侍卫,名叫言穆。他替本王办事,素来得力,若以后有什么地方开罪了孙大人,还望大人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见谅一二。”

    他拿起一杯香茶,浅浅地刮着水面,一双眼睛虽仍是淡淡的,却透出些严厉的光芒来。

    孙庭业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下盘算,有多了一个惹不得的人物来,躬身道“王爷放心,下官明白。”

    锦城王笑了笑,“好了,本王有些乏了,孙大人请回吧。”

    “下官告退。”

    孙庭业一步步倒退着出去,刚走到门口,眼皮便跳了跳,下意识地向街口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匹雄壮的黑马。

    不似初来时的如火如电,它打着响鼻,温顺地走着,马上之人身姿挺拔,压低的斗笠下只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来,坚毅的唇角不带一丝笑意,在逆光之中,好似一尊魔神降世。

    他看得入神,不妨马上之人昂起头来,两者目光便撞在了一起。

    孙庭业慌张移开视线,用一阵激烈的咳嗽掩饰自己的窘态,马蹄的声音哒哒的往前来,不久,便有粗重的马的鼻息却喷洒在他的颈间,孙庭业咽了咽唾沫,让自己离这匹黑马远一些,眼睛却不得不盯着马的主人,“言,言侍卫。”

    那人似带了一点笑意,一个利落的翻身,从马上跃下。

    斗笠揭开,露出一张邪魅莫名的脸来,不知是错觉还是夕阳的余晖,孙庭业竟看到他的长发与眸中,都泛出深沉的红色。

    “孙大人。”

    言穆紧抿的唇露出一道声线,清如水,稳如山,又因长途跋涉带着些模糊的沙哑。

    门卒走过来,恭敬地候着。

    他将视线移到黑马上,轻轻拍打着,“逐厄,我去了。”

    黑马扬了扬头,似乎是对他的回应。

    他将马缰递道门卒手中,最后看了一眼孙庭业,阔步进入锦城王府。

    孙庭业还要看,朱漆的大门已经缓缓闭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不知何时出了一层大汗。

    王府之内,言穆一边走着,一边随手将斗笠、披风尽数扔下,露出一身玄色蟒袍。

    走到前厅,香茶依然冒着热气,饮茶人却不见踪影,他眸中露出笑意,继续向里走,果然在书房找到了他。

    站在窗边的男人,手中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点灯,就着窗外不甚明亮的光线,看得专心致志。

    言穆缓步走过去,穿过他的腰际,将他揽进了怀里,怀中之人并未反抗,他便埋首在他的颈肩,细细嗅着他身上墨香同药香交织的味道。

    “在看什么”

    “锦城志。”

    随意哦了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言穆轻轻吻上他细白的脖颈,一路从颈间吻到耳边,留下暧昧的水痕,怀中的人终于没有办法专心看书,微使了力气,想要挣开他的怀抱。但一旦入了他的手,又岂是轻易能挣脱的,有了反抗,他的吻反而加重了力道,带着些噬咬的味道,逼着他仰起头,漏出一声无奈的、难掩的。

    “王爷。”他喊,努力地探出手去,将那本锦城志好端端地放在书架上。

    爱书如此,言穆轻笑一声,手已经探到了他的身侧,一颗颗解开他的扣子。

    “闻楚,本王后悔让你穿这一身了。”

    在京城时,他每日都只穿着极为“方便”的衣裳,想这里,浑身就好像被烙铁烫伤了一般,他费力地抓住了那双作怪的手,“王爷就不累吗”

    “你累了”虽是这样问,但亲吻和抚摸还是没有停下。

    闻楚感受着身后男人火热的气息,不得不转而伸手抓住了窗框以维持平衡,“闻楚是担心王爷骑马太久,需要休息。”

    “哦。”四海潮平水纹的锦袍被粗暴地脱下,里头白色的中衣早已凌乱不堪,那双手径直向下探去,他的呼吸微有些沉重,“本王不累。”

    “王爷”几乎要被吃干抹净的人转过身来,将面前之人推拒在一掌之距,气息不稳,神情倦怠,“闻楚有些累了。”

    高大的男子微微眯起眼睛,手停留在他细滑的腰间,好像一匹狼在审视它妄图挣扎的猎物。

    闻楚不敢与之直视,认命般地做好了他用强的准备,谁知他沉默片刻,却是慢条斯理地为他整理好了中衣,又拾起地上的水纹锦袍,披在他身上。

    见他如此,闻楚反而有些错愕。

    言穆的手抚过他潮红的脸颊,将他的长发从袍中捋出,随即回身,点亮了桌上的灯。

    暖色的烛光映照着他眸中未熄的欲望,他淡然地坐下,双腿架上书案,“既然如此,本王就陪你看看书吧。”

    闻楚迟疑地将先前放下的书握在手中,却没有打开看。

    那一点灯火,照得一室融融,想了想,他阖上窗扉,屋里便越发静谧。

    在他想要的时候顾惜到他的意思,这还是第一次。为着行动方便而叫他在锦城从属面前假扮王爷,自己便可行动自如,闻楚怅然,果然,有利用价值的人就是有些优待的吗

    身上的温度逐渐降低,他拉了拉锦袍,拣了不远不近的软榻坐下。

    映着那一点烛火,他努力静下心来,书页一页页地翻过,过了一会儿再抬头,便见言穆阖着双眼,呼吸均匀而绵长,烛光将他的半边脸映在光明中,又将他的半边脸融入昏暗,纯洁地像个孩子,又阴暗地如同魔鬼。

    可他知道,只要他一醒来,就是个孩子般的魔鬼,这样的魔鬼,才最可怕。

    他向来将自己的野心伪装地很好,在皇上面前,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儿子,在朝臣面前,他更是默默无闻,却能让几个皇子都以为他和善可亲,让不少俊杰为他出生入死。

    故太子的死九成九与他脱不了干系,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头上来,皇上将诸皇子封王迁出,又立了那么一个无能的二皇子,稍有点按捺不住的皇子便蠢蠢欲动了,他却甘之如饴,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韩碣过来,却将其余的下属都留在京城。

    闻楚知道他想夺嫡,也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培植势力,到最后,却发现自己这个枕边人竟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分实力。

    他只知道,只要是言穆想要的东西,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一定会得到。

    、发作

    作者有话要说  真王爷兰瞻言穆。

    替身王爷闻楚。

    这个千万不要混乱起来。

    一城之内,一夜之间,无人不知锦城王兰瞻到了,还是个万中无一的美男子。

    大街小巷,皆炸开了锅,只因这锦城王已是嫁娶之年,却连侍妾也无一个,早有数不清的人家,做着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想要将自家的女儿送进锦城王府,就算做不了正妃,做个侧室也是了不得的荣光。

    热闹感染了一座城,城中心的锦城王府,却肃穆依然,没有一个人,敢靠近那些日夜巡视的士兵。

    主卧之内,晨光透过白纱,照着锦帐之内沉睡的人,他纤细的胳膊露在外头,便有一双手,轻轻地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

    许是这一番动作惊到了他,闻楚睁开眼睛的同时,下意识地反握住了那双将要离去的手。

    那人的动作一顿,继而笑了,带着些宠溺的味道“王爷,该起了。锦城官吏皆在府外候着了。”

    听清了声音,闻楚如梦初醒地地丢开他,撑起了身子,“此时无人,王爷这样叫我,闻楚承受不起。”

    他浑不在意,仍是戏谑的语气,“那么,属下就在外头等王爷吧。”

    说完,他果然退了出去,闻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言穆总是炙热如火,而他,总是寒冷似冰。

    冰与火,岂得善终

    眸中光芒一黯,他调整了神态,揭开锦帐,海青色的锦袍就放在一边,玉冠环佩精巧夺目,皆是任他取索,闻楚的手抚过空气,遥遥虚触之时,他忽而有些想笑,难道穿上这身华丽的衣裳,带上这些累赘的宝物,他就真的是锦城王兰瞻,而非一个玩物了

    沉寂片刻,他还是将自己穿戴地整整齐齐,至少,他还有一身体面的衣服,这已经,好了太多了。

    打开门来,“言侍卫”和韩碣都肃立在侧,两人皆穿着同样的侍卫劲装,但那一身玄色在言穆身上,便平白生出几分凛然的气质来。

    闻楚扫过他们,面无表情地开口,“言穆,韩碣,去将诸位大人请进来,本王要设宴款待。”

    言穆自然是不动的,韩碣独自领命而去。

    四下无人,闻楚低了头,悄悄的问“待会儿,你要我说些什么”

    “王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哦”他看他一眼,难道,还真的要放权给他不成

    言穆压低了声音,眸光中透出邪意,“只是,王爷的表现,可别太出彩。”

    闻楚点点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先太子死得蹊跷,此时新储虽定,但皇上正卯足了劲观察着他这些个儿子,做一个浑浑噩噩平平无奇的封王,实在比大张旗鼓笼络人心安全许多。

    “走吧。”

    言穆不动,闻楚身形一滞,终于超过了言穆。

    准备了各色礼物,久待在锦城王府门前的官吏们,终于等到了韩碣出来,孙庭业是认得他的,也不敢有所怠慢,主动迎了上去,“韩侍卫。”

    韩碣点头,目光扫过这一群人,“王爷要在府中设宴款待,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孙庭业顿时喜上眉梢,拱了拱手,“那就麻烦韩侍卫了。”

    虽说是设宴款待,但锦城王府也不是是个官就能进的,入府者一共八人,一个接一个,跟在韩碣后头亦步亦趋。

    酒菜早已备好,大人们在前厅饮了半杯茶,锦城王就从后堂转了出来。不同于昨日的简装,海青色的锦袍大气得体,黑发束在玉冠之中,眼角眉梢气质出尘。

    刚想恭维几句,看见他身后的言穆,孙庭业就把话咽了下去,只能说出一句“参见王爷”来。

    闻楚微微颔首,步向宴席,“诸位大人也入座吧。”

    这圆桌一圈,不多不少,个个望向他,等着他说话。

    一地封王,一地之主。

    王爷初来,少不得要将权力一一接管,他们也俱是识时务者,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待他一开口,就要前仆后继,巴巴让权,争取新主的欢心。

    扫视一圈,闻楚神色淡然,言穆在他身后站定,稳如泰山,直到紧张的气氛快到了顶,闻楚方才微微一笑,道“本王上承圣恩,受封锦城,恐怕是要在这儿安度余生了。”

    他面目清秀,说这句话,竟带了几分怅然的意味,几位等着他说些豪言壮语的大人一听,心里七上八下起来,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

    闻楚似看出他们的心思,继续道“照道理,父皇将瞻封到锦城,是希望瞻有所历练,为国尽力,瞻岂无此心”他微低下头,面露忧色,“但,不瞒各位大人,瞻素来气血不足,从前在京城倒还好些,这几日到了锦城,却觉越发严重了些,故瞻虽是一地封王,却着实无甚精力管理锦城诸事,以后,怕是仍要劳烦各位大人。”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无一不是劝词,“王爷乃锦城之主,无王爷号令,我等如何行事还请王爷尽力承担,使我等不致惶恐。”

    本以为只是谦让之词,不想苦劝三番,闻楚听着,依然摇头,十足的有心无力的样子,他们再劝,闻楚便叹,“本王岂无为民之心,实在是无力操劳啊。托付之词,实非谦让”

    “这”

    几位劝得都没词了的大人惶惶四顾,也不敢应。

    闻楚便皱了眉,似是极勉强的,“好罢,诸位若是实在心下不安,就仍将诸事汇报给孙大人,不决之事,再告知本王,如何”

    孙庭业骤然被提及,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他实在是看不出,锦城王这番让权之词是真心假意,犹豫之中,闻楚看向他,眼带希冀的,“孙大人,本王说的,你可赞成”

    这下子,孙庭业觉着是没假了,再要推脱,倒显得他不愿效力似的,赶紧诚惶诚恐地跪下,“老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王爷重托。”

    闻楚点头,眼角余光中的言穆毫无动作。

    他放柔了声音,“既是如此,孙大人就请起吧,尝一尝桌上的饭菜,府中的厨子,可都是本王从京城带来的。”

    孙庭业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谢王爷。”

    酒宴开动,虽然多有拘束,气氛倒也算和睦,没吃几口,闻楚却忽而神色一变,放下了筷子,额上的冷汗极快地冒出。

    几位大人低着头倒是尚未注意,言穆却早将他的一举一动瞧在眼里,见他神色有异,立刻低声问道“王爷可是乏了”

    孙庭业咽下半口汤,也发觉了他的异常,心说这锦城王爷的托病之言难道确是真的当即识相道“王爷若是乏了,大可进去休息,千万不要勉力支撑。”

    闻楚勉强一笑,声音漂浮,“本王确实有些乏了,诸位大人自便吧,韩碣会照顾好各位的。”

    他站起来,身子微微有些摇晃,言穆探过一只手来扶住了他,触手冰凉。

    “王爷小心。”

    闻楚点点头,离开了他的手臂,步伐虽缓,不失沉稳。

    这儿不是京城,但他还是依着从前的习惯,下意识地往书房去,仿佛那一方散着墨香的小小天地,才是他的归宿。

    进了房门,却终于支撑不住,几乎是倒在了软榻上,瑟瑟发抖。

    言穆后脚迈进门里,转手将门关上,看他面色白得发青,几乎真如冰雕玉琢的一般,让整个屋子里的温度也骤然下降。

    “怎么又发作了”他将他整个搂进怀里,丝毫不顾他身上让人悚然的寒气。

    闻楚抓住他的衣领,勉强维持却又显得不以为然,“又不是第一次突然发作了。”

    言穆皱眉,三年前他来到他身边,身上便是带了这寒疾的,这三年来他想尽了法子,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试了多少方子,皆称无法可解,只有偶得得那位神医,可开出些抵御的方子,每次病发服一丸。

    原本只是三个月发作一次,近来,倒是越发不规律了。

    御寒丸乃是从京城带来,那位开药的仁恕先生再三吩咐,这药需得贴身存着以保持药力,却又不能放在病主身上沾惹寒气,否则,药效便要大大的减弱,所以言穆向来是放在自己身上,此时取出来,木制的瓶身还带着他的体温。

    取出一丸来,闻楚迫不及待地含进嘴里,一股温热便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快要冻僵的身子放松下来,言穆的手不断搓揉着他的身子,好让他的血液加速流动。

    只有这个时候,他的抚摸才是不带的。

    闻楚疲惫地笑笑,放任自己窝进了他的怀里,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好歹在发作之前交代完了事情。”

    那人的声音就在头顶,“你做得极好。”

    “真的么”

    那人轻柔地抚过他的面颊,声音闷闷的,吻在他的额头,“真的。”

    闻楚呼出一口闷气,纠结的眉头舒展开来,王爷,说他做得极好

    眼皮那般沉重,他努力想维持清明,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昏沉睡去。

    言穆低头看着他,他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脆弱的阴影,好像一片冰凌,随时都会融化。三年了,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怎么那么多锦衣玉食都不能将他养得健壮些呢

    言穆静静地看了他一时,缓缓将他放在软榻上。

    离开他的刹那,睡梦中的闻楚似是蹙了眉,却又在薄被的覆盖下重新舒展。

    博山炉燃起有助安神的香料,房门开合,归于寂静。

    韩碣疾步而来,“王”

    府中的人手尚未全换成心腹之人,言穆目光如炬地扫他一眼,他便低了头,改口道“言,言公子。王爷如何了”

    “无碍。”他抬头望了望天色,“韩碣,我要出去一下,你在这儿守着他吧。”

    “是。”

    言穆放轻了语气,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语,“安心地亲近我,是一件很难的事么”

    不待韩碣反应,他已经步入了长廊,一道道光与影在他身上变幻出种种形状,不知是哪一道阴影过后,他身边忽而多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影子,仅仅是刹那的闪现,就失去了踪影。

    韩碣回想着他的自语,想了一时,便垂下头来。

    安心地亲近他,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只因天生王者,岂是凡人可为伍。

    这一点,韩碣和闻楚都已清楚。

    走出王府,门卒牵过黑马,言穆翻身上鞍,也不挥鞭,任逐厄缓步走着,到了无人的地方,脑海一幕幕的,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担忧着闻楚。

    但,这也是短暂的,很快的,他的脑海重新被另一些画面填满,唇角勾起微笑,他勒马,偏头,似是对着空气发问“他在哪儿”

    一旁小巷内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来,“城南,春常街,快绿阁,金堂。”

    “金堂”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微微催马,逐厄打了个响鼻,四蹄发力,如箭一般蹿出。

    、金堂

    作者有话要说  金堂闻金

    别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总有好多身份和名字,我不知道

    欲寻春无尽,自有销金窟。

    就算言穆在京城长大,也通过戏言笑语,听说过这锦城春常街的鼎鼎大名,这快绿阁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春无尽处,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销金窟。半世身家散尽,换取美人一夜的人,不胜枚举。

    纵使是白天,也不妨碍这一条长街花红柳绿,莺飞燕舞,灯笼纵不点着,也有人如有明灯,半梦半醒寻摸而来,揽得美人在怀,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快绿阁正处在春常街的正中,阔气的门面,挂着崭新的牌匾,红墙绿瓦,好不显眼,就算站在门外,也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妙,更何况还有两列如花似玉的姑娘、小倌,露着白生生的胳膊,漾着水一般的柔情呢

    一声马鞭的脆响,惊扰了这一街的春意,人们连滚带爬地闪开,那黑马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一路风驰电掣而来。

    到了快绿阁门口,马上之人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嘶鸣震云,而后复落下来,盘旋不定。

    目光扫过门口的男男女女,好似君王俯视臣民,言穆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眉,翻身下马,也没有托付马匹的意思,只将缰绳随手钩挂在马鞍上。

    这样的地方,他怕脏了逐厄。只希望,他要找的人,只是这里的销金客。

    见此等客人,便知不凡,左列的小倌、右列的姑娘,皆走出一个最美的,都带着如花的笑颜。

    姑娘媚态横生,小倌清秀可人,若是寻常人,少不得偏取其一,或者两者尽收,但言穆面上的冷厉如刀锋一般,让他们只敢靠近到三步之外。

    耀眼的日光在他的发髻上投下一圈光晕,叫人看了,徒生自卑,言穆却是一点也不在意周边的目光,大步自姑娘小倌之间穿过,带起一阵迟滞的风,也让那两张如花的脸僵硬了几分。

    快绿阁里头,又是另一番景色。

    右手边楼上的女子搔首弄姿,倚栏挥帕,左手边楼上男子腰肢细软,面如春水,正中一道古朴的石桥,桥下碧波粼粼,两边百花齐放,笼中雀鸟翻飞,行走桥上,落英缤纷,馨香扑鼻。

    也难怪那么多人在此流连忘返“骑马倚斜桥,满楼招”的风流,当真是被用到了极致。

    而在言穆踏上石桥的刹那,这偌大的阁子便静了下来,瞬息过后,便是无数的呼唤挑逗之声,条条手帕自楼上飘落,楼上一阵银铃摇晃的声音,言穆抬起头来,便见石桥正对的两座小楼顶层冷冷清清,与别的楼层殊异,有了那一阵银铃摇晃的声音,其余楼上的姑娘小倌便都呈现出失落嫉恨的神色,和他一样,皆望向那两座小楼的顶层。

    这是快绿阁的规矩,花魁姑娘和小倌并不轻易见客,若他们看上了想见的客人,就在小楼摇铃,出来相见,能住到这两座小楼顶层的,无一不是倾国倾城貌,他们出来了,哪里还有这些寻常姿色的事儿呢

    在一片屏息之中,右手边的门打开,当先的侍女,已是容貌如花,银铃声停,便闻佳人轻笑,鹅黄的曳地长裙,如梦似幻。

    一双软若无骨的柔荑扶上栏杆,倾城容貌的女子,好像古画中走出的仙子,带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圣洁,远远看来。

    言穆的眼神与其对视片刻,微微一笑,既然这楼中人皆跑出来看他,他何不以逸待劳,就在这里,等他出现

    他没有等太久,一阵金铃急响,这满楼的人,又是一阵哗然,他傲然昂首,含笑以待,他有预感,这一次,来的一定是他。

    伴着金铃的响声,左手小楼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道道窗后可见人影跑过,一气呵成的,小楼的门被推开,来者似乎刚从床上起来,长发散乱,中衣微皱,金色的华服半穿半挂,拖了一半在地上。

    随意的将金衣拉上肩头,却是惊人的潇洒的笑容,慵懒的口吻“好歹是赶上了。”

    只这一眼,言穆的瞳孔便收缩起来,记忆跑跳如兔,狡猾如狐的面容,与小楼上这张重合起来,那眼下一颗泪痣,他曾亲手抚过,又在年复一年的离别中铭刻。

    闻金,闻金

    他在心中念着他的名字,胸膛里又被那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激荡填满,是他,是他

    似乎是他毫不避忌的注视让小楼上的人产生了兴趣,在一片静穆之中,那人半身探向栏杆外,略微偏头,眼神清亮而笑容魅惑,问“公子,可有主了”

    不等言穆回答,大把金叶便从他手中纷飞飘落,在尖叫和争抢中,言穆静静地看着他,他在金叶构成的雨中笑得快活极了,这世界多少嘈杂,唯有他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进他心里,“我看公子值这个价,不如今夜,便从了我吧”

    闻言,言穆不禁失笑,旋即却又苦涩,喜的是他终于找到了他,苦的是他并非销金客,而是笼中雀。

    是自己的错,是的,是自己没有早一些找到他

    见言穆动容,右手小楼的花魁女子早已失了淡然,也不顾还在伪装的优雅,隔着一道珠帘,狠狠地瞪向金堂,金堂倚在栏杆上,似是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伸出手,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扔了过去,“这个,还是补偿琼烟姐姐的。”

    说完,他向言穆招了招手,径自离去。小楼门闭,金铃声歇。

    未几,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来到言穆面前,憨直却又机灵的模样,乐呵呵做一个揖,“这位公子,我家主子请公子楼上小坐。”

    争抢金叶的人失了伪装的和气,彼此撕扯得披头散发,他淡淡一笑,点头应允。

    金堂的屋子就在小楼顶层,小厮在门口停下,“公子请进,主子就在里头。”

    言穆推开门,这里极为明亮,没有外头的脂粉气,反而是一股清新的草木香,叫人闻了头脑一清,从窗里看出,才知道这儿可以看到后院,一株梧桐正对着窗子,枝繁叶茂。

    珠帘响动,金衣之人莞尔一笑,将手中的茶盘放在临窗的案上。

    “公子,喝杯茶吧。”

    他自顾自在桌边坐下,看着外头的目光带着几分骄傲,“怎么样这地方好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得了这屋子。”

    他的话却没有得到回应,偏头看来,言穆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如火。

    “公子,这样盯着我做什么”他勾唇一笑,笑得风华绝代。

    他难道不知自己有多诱人么言穆压制住自己体内的冲动,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端起其中一杯茶,茶盖划过水面,飘起清香,他细细闻了闻,有些意外,“是花茶”

    而且,是金盏花。

    金堂眨眨眼睛,“公子喝出来了”

    在这里喝过茶的客人不少,可没有几个进了这屋子还尝得出茶是什么味儿。

    言穆心头雀跃,微笑道,“你喜欢喝花茶”

    “倒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是我看楼下的花那样多,不想辜负了花期。”他狡黠一笑,“反正,许多客人并不在乎自己喝的是什么。”

    言穆会意,“的确,有金老板这样的佳人陪他们喝茶,纵是白水也生香,自然不必在乎喝的是什么。”

    “公子说得十分合我意。”他点头笑着,毫无谦意,“在下金堂,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言穆略略振袍,“在下言穆,一言九鼎之言,穆如清风之穆。”

    “原来是言公子。”金堂抿唇,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笑的地方,勾得言穆不禁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微偏着头,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着杯沿,却抬眸,一笑倾城,“只是在想,言公子一言九鼎,我方才花了那么多金叶,还没有得到公子一句金口玉言呢。”

    “你想要什么”

    “我要买公子一夜,公子,还没应呢”

    极是妩媚的声调,言穆定定看着他,心中不喜反悲,方才的烦躁感又涌上来些,他将茶杯推开一些,声音虽轻,却没有温柔,“你也是这样对付其他人的”

    金堂微微偏头,眼中透出些新奇的笑意,手指在茶盏上敲出一声清响,“一个杯子,盛几次茶,重要吗”

    话音未落,手便被钳制住,那人深深地望着他,神情严肃地可怕。

    他不闪不避,只撒娇似的一笑,“疼。”

    这样的客人,他见的多了,你若以为在乎他和几个男人睡过就是关心他,那就是天真过了头了,他们,不过是不愿知道自己的食物被他人品尝过,然而最终呢,现在的这一个也会成为过去的那一个。

    所谓恩客,一夜夫妻一夜恩。

    他仍带笑,言穆漆黑的眸子恍若闪过幽暗的红芒,声音中透露这不容抗拒的威严“你只能属于我一个。”

    又是这一出呢

    金堂勾起唇角,眼角的泪痣格外诱人,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覆上言穆的手,方触碰到,钳制他的力道便消减了许多,他终于抽出手来,揉了揉发红的手腕。

    “公子若想独占金堂”他踱至窗前,半倚危栏,目光落在那颗枝繁叶茂的梧桐上,“霁安会领公子去见绮绣大公的”

    说到底,还得落在钱字上。

    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门打开,方才的小厮便推门进来,作了一揖,“公子请随霁安来吧。”

    言穆看向金堂,见他长发散至腰间,优哉游哉,像片浮云,飘在窗口。

    是吃准了他会为他一掷千金么

    那么,他赢了。

    他早已打算,为他倾尽所有。

    “明日,我再来看你。”

    看来,又钓上了一条大鱼,金堂回眸一笑,抽出发上一支错松绿石的金簪来抛给言穆,“定情信物,言公子可要收好了。”

    言穆将簪子收进怀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梧桐莎莎,隐隐露出一间小屋的一角来,金堂的目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仿佛能看到其上小小的窗,这屋子,是关押驯服新人的囚室,此时虽是空的,但要不了多久,少不了要填满新的罪恶。

    静立片刻,霁安抛着两个金裸子回来了,“主子说得没错,那人果然是个豪客,已经付了一年的银子,将主子包下了,光赏赐我,就给了两个足金的裸子。这消息还未传出去,要是让隔壁的琼烟姑娘知道了,指不定把鼻子都气歪了呢。”

    “是么”他随口应着,将视线收回,桌上的花茶还冒着热气,“一言九鼎,穆如清风我看是贵不可言,物穆无穷。”

    、回忆

    逐厄还在门口等着,左右无人敢驱。

    言穆阔步走出来,翻身上马。

    快绿阁的牌子与他的视线几乎齐平,晃得他心烦意乱,干脆便闭上眼睛,任凭逐厄时疾时徐,颠颠颤颤,在锦城里自由穿梭。

    晚风拂在他的面上,好像带着金盏花的香气,方才,他不止尝出了那是花茶,更尝出了那花是金盏花,他说只是看楼下的花开得繁盛,怕辜负了花期才用花泡茶,可他分明记得,楼下那许多花里,并没有太多的金盏花。

    这,该不是巧合吧

    心中多了一丝希望,言穆勾起唇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母妃和唯一的亲弟弟兰矅,甚至连一个理由也没有得到,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他们的存在,他独自一人住在飞星殿中,压抑在浩繁的卷帙之下,小小的年纪,已如暮年。

    父皇不允许他离开房里,也从不来看他,他看不到颜色,也感觉不到冷暖,世界好像一片荒芜的墓园,他步向他的坟,无人在意。

    直到有一天,窗扉被敲响,老成持重的皇子在经卷中抬起昏沉的眼,便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撑起窗子,透进一片耀眼的光。

    “你是谁”

    外头的人稚嫩的声音传来,好像唤醒黑夜的晨光,“我叫闻金,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笼子里呀”

    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有人直截了当地将皇宫称为笼子,犹豫片刻,他回答“有人不许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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