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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太子很难养 第13节

作者:苏景闲 字数:23546 更新:2021-12-29 05:05:10

    顾明珩神思不属地看着窗台的方向,只觉锦被虽然挡住了寒意,但是心中却像是裂开了一道缝般,有延绵不绝的寒气逐渐涌起,令整颗心毫无根蒂。

    一双手突然环住了他的腰,臂膀有力而带着热意。顾明珩微微动了动身子,更靠近了些,低声问道,“可是将阿宁吵醒了”他没有转头,只是下意识地紧靠在背后的胸膛上,两人的心跳声在瞬间汇合。

    “不是。”陆承宁摇了摇头,黑色的长发摩擦间,于黑夜中发出清晰的声音。他一手缓慢地伸进了顾明珩的衣下,细腻紧实的肌理触感令人不愿移开,轻缓地安抚着,一边开口道,“只是感觉阿珩自开始便未曾入睡,有些担忧。”

    说着嗅了嗅他发间的气味,很是亲昵。

    不知是否是因为春夜月色过于美丽,或是两人肌肤相亲,没有了阻隔,令得顾明珩差一点就脱口将自己今世重回十一岁的事说了出来。

    但是话到唇边,却无法倾吐。

    上一世的记忆令得自己几乎一直活在阴影与不断的催促鞭策之下,这些年来时常梦魇,或是惊惶于两人的结局会如上一世一般,不管如何,心下也不曾安稳过。

    若是告诉了阿宁,不过是徒添更多的忧虑罢了。说出来令两人俱是担忧,倒不如自己独自铭记。

    顿了顿,便换了另一种说法,“只是前日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宁被废,我被囚禁于地牢,而安王叔做了皇太弟。”他的语气很是宁淡,像是毫无情绪一般。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语调韵律间竟是带着一丝预言的味道。

    说完他便住了口,心中却有些紧张这般似真似假的话,未经思索便出了口,虽然确是上一世的结局,但是他不知道陆承宁对自己的这一番话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自己这般孤注一掷地将心底隐藏的部分秘密说出口来,可是妥当。

    月色悠凉,树叶在地融于月光,竟似水中鲤鱼,徐徐浮游。

    陆承宁抱着他的手未曾松开分毫,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不会的。”简单的三个字,却令得顾明珩涌动了半夜的心绪突然安宁了下来。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足以令人深信不疑。

    “嗯。”顾明珩鼻音浅浅,辗转着翻了个身,面对着陆承宁的面容,弯起的唇角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他一手环住陆承宁的脖颈,语气柔了下来,“心中的郁气突然就散了。”一边说着一边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沉稳的心跳声节律不乱,令得他渐渐有了睡意。

    不知何时,那个站在桥上迎自己入宫的年幼储君,已经长成了足以依靠的男子。

    “嗯,睡吧,我在。”陆承宁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将他揽紧在怀中,用自己的头靠着他的头,不一会儿耳边便传来了顾明珩清浅的鼻息,想来是已经睡着了。

    陆承宁感觉着臂弯上的沉重,凝视着黑暗许久才闭上了眼,心下安稳。

    窗外月光成练,花叶弄影。

    次日上午。

    顾明珩独自一人坐在崇文馆执笔给宁无怿写信,陆承宁天刚破晓便去了含元殿。储君已到加冠之年,从年初开始,陆承宁便开始入朝听政,崇文馆的课业也都停下了。

    但是不管是顾明珩还是穆寒江与谢昀泓,几乎每日都会去到崇文馆中,或论及时政,或是弹琴作画。而下朝后若是回来的早,陆承宁也会过来,讲今日朝中情势,共同商讨。

    这已经成为了四人共有的习惯。

    逐渐有人声传来,顾明珩开始的时候未曾注意,但是后来却发现了不对劲。往往都是两人谈笑着一路行来,要不就是一边走一边拌嘴,可是今日却是极为反常。

    “阿泓阿泓我真的没有”谢昀泓水色的袍服衣角匆匆划过地面,穆寒江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跨进崇文馆的木槛,语气很是急促。他想要伸手拉住谢昀泓的衣袖,但是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又顿住了手。

    即使平时自己惹怒了他,他总归是还要理自己的。但是这次,他的神色不显,双眸却如冰封。

    是真的不愿理会我了吗

    穆寒江站在门口,看着谢昀泓站到书案后,挽了袖口写起字来。神色如常,只是多了几分冷意。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令他看自己一眼,只低声说道,“阿泓,我真没有和我爹提到婚事,提到成亲,我不想成亲的”他的声音有些小,此时看着谢昀泓,“阿泓”二字叫得委屈而谨慎,像是担心他连这个名字也不允许自己叫了。

    一身利落着衣的穆寒江站在门口,整个人的气息都倾颓了下去,他看着只有几步远的谢昀泓,想却不敢走近。

    一旁的顾明珩握着墨笔的手一顿,笔尖的浓墨凝结成珠落到了宣纸上。他看着缓缓晕散开来的墨迹,只觉心下一沉果然还是如此吗

    穆寒江已经加冠,按照京城世家的惯例来说,此时尚未成婚也算是罕事了。但是想到他的父母兄长俱在燕云,这般的情况也算情理之中。但是如今穆家回京,各方都看准了这手握军权执掌燕云的穆家。穆寒瑛穆寒逸俱已成婚,穆家嫡系之中便只剩了一个穆寒江。

    想来或许是穆将军提了提,却不知怎么被谢昀泓听到了。

    崇文馆一时极为寂静,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都隐隐可闻。突然,“啪”的一声清脆传来,竟是谢昀泓手中执着的墨笔笔杆被扳断开来,滚落到了书案上。

    他依然维持着低埋着头看向纸面的姿势,手握着残存的半支墨笔,无人能够看清他的神情。白玉一般的指节紧捏着笔,未曾松开。

    穆寒江担忧地看着谢昀泓,朝着他迈了两步,“阿泓”

    他还没有说完,在看见猛地直起身的谢昀泓时住了口,只听他道,“你若想要娶妻,便去娶吧。”向来如水光潋滟的眸子如雪覆湖面,他将手中的笔杆放到案上,朝着门外走去。衣衫摇曳,分外零落。

    经过穆寒江的身边时,他淡淡开口道,“我绝不会去喝你的喜酒”

    那一刻,背对着穆寒江的他,蓦地红了眼眶。

    骄傲如他,却是落了泪。

    窗外传来呜咽的风声,穆寒江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动了身形,走到了谢昀泓的书案边。案上用玉质纸镇压着一张白纸,上面墨迹凌乱,最后一划半途而绝,断在了一处墨渍上。细小的墨点溅开在雪宣上,刹那间刺了眼。而不远处,是生生被手指扳断的毛笔。

    穆寒江将手放到了字迹间,指尖触到了一阵湿意,淡淡的墨渍印在了他的指腹上,如再也不会消失。

    “阿珩,阿泓可是再不会理我了”他突然问道,带着迷茫,“昨夜二哥打趣说我也该娶个妻子带着回燕云了,我没有答话。我不想娶妻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谁也比不过阿泓。”

    他神色有些恍然,又带着无措,“清晨的时候阿泓进府里来找我,正好遇见二哥自我的院子里出来,那时二哥朝着我喊了一句穆三,父亲也说你赶快娶个妻子回燕云。听完之后阿泓转身便走了,再不理睬我。”

    他偏过头看着安静听着自己说话的顾明珩,像是变了个人,气息很是衰颓。

    顾明珩动了动嘴角却没有开口,这般的事情,并非是他能够插足的,即使他们一起长大,于情之一事,亦是无法干预更多。

    沉默了许久,穆寒江突然朝着门口走去,脚步甚为急促,像是想要追赶什么。但是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却停住了身形。他看着门外耀眼的天光,唇边溢出了浓重的苦涩。

    风吹书卷,浓墨染就的雪宣上,写着四个笔锋凌乱的墨字一往而深。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心里有些难过的作者君

    最后一句话的全文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本想把章节标题改为深情 因为写着写着想到了这个词 “难赋深情”

    莫名心生忧郁啊嗷嗷嗷 为什么作者有话说也是这种语气==

    作者君正常的语气应该是嗷呜 心里好难过求抱抱呜呜tt

    、第六十章

    接下来的几日,虽然二人依然日日来这崇文馆,但却再不如从前了。穆寒江看着谢昀泓的侧影多次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不敢轻易靠近。

    而谢昀泓却像是没有看见他忐忑的模样一般,每每视线掠过他的方向,都不会再有停留。

    顾明珩在一旁看着心中难过,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夜色落下帷幕,将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了其中。

    顾明珩独自坐在灯下翻看着书页,霜色的外衫松散地披在身上,沿着坐榻覆下,殿中唯有灯火偶尔的“劈啪”声。下午的时候陆承宁便被今上召去御书房议事,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宫侍们都候在殿外的廊下,此时整个寝殿中唯有他一人。影子斜斜地落到地上,形单而影只。

    偶尔自行行墨字间回神,总会下意识地拢一拢外衫阿宁,原来没有你的夜晚,空气也变得如此凉人。

    “何事”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屏风外,顾明珩淡声问道。

    “禀太子妃,穆公子在漱玉亭中饮酒,看着怕是醉了。”姜柏的声音放得很低,没有宫侍惯有的尖细。他深埋着头,朝着屏风内的人影说道。

    接着就听见衣衫摩擦的窸窣声,木屐声轻,不一会儿就看见霜色的衣摆出现在了眼前。

    “阿木还没有回去”顾明珩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走去,脚步有些急促。

    “回太子妃的话,穆公子今日午后便出宫去了,于傍晚的时候又进了宫来。他命人找来了几坛酒,又叮嘱说不必通报殿下与太子妃。奴才看着穆公子是想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喝酒,便命人在一旁候着,等候差遣,若有什么事也好来通传。”

    姜柏一路解释着,跟在顾明珩的身后,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嗯。”顾明珩听完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阿木他不在自己家中喝酒,却来这东宫,想来而是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借酒浇愁吧将军府中有父兄在,若是如此必定会让他们担忧。

    站在小路的尽头,顾明珩远远看着亭中不甚清晰的人影,吩咐道,“去将军府通报一声,就说阿木今日歇在东宫了,明日午后便回去。”姜柏应下,转身很快地离开。

    漱玉亭建在东宫一处三丈十米高的假山旁,绿树掩映,幽兰盛开,很是清幽。山石上有水流湍湍,落于池中溅起无数水花,池中种有睡莲,莲下锦鲤浮游。

    亭边一旁侍立的宫侍见顾明珩沿着小径一路走来,急忙恭敬地行了礼,又见他挥了挥手,便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夜露有些凉,顾明珩远远便闻到了烈酒的酒香,像是要将人沉静下去的心绪再次激起。

    穆寒江虽坐正了身形,腰背挺直,但是不难看出他已经喝醉了。听见脚步声,过了数息他才转头看过来,偏着脑袋辨识了许久,迷蒙的双眼瞬间铮亮,“阿泓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不理我了呢”

    他呢喃着说完,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双眼看着身前的人,像是要将他记在血脉里,再不能抹去。

    见“谢昀泓”没有说话,他又很是委屈地皱起了眉,有些着急地重复了这几日来无数次想要解释的话,“阿泓,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成亲的真的没有她们全都比不上你,我才不要和她们成亲”

    酒气上涌,面色更醉了几分,却还是固执地不断解释着,生怕谢昀泓一气之下便又走了。

    “所以阿泓,你不要不理我可好”他一手扶着石桌站了起来,身形摇摇晃晃,双眼紧盯着来人,满含着期冀与忐忑。

    顾明珩扫了一眼石桌上空空的酒坛,知道他醉的深了,否则也不会将自己错认为谢昀泓。叹了口气,顾明珩声音温和地道,“阿木,我不是谢昀泓。”

    闻言穆寒江像是愣住了,看了眼前人许久,眸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才笑着开了口,“唔,是阿珩我认出来了,你是阿珩”

    他一下子坐到了石凳上,面上笑呵呵的,笑着笑着却满眼的苦涩。一手又执起酒杯,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和顾明珩说,“我就说啊,阿泓明明还在生我的气,怎么可能来找我呢”

    他将杯底的酒液一口饮尽,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趴在石桌上,嘀咕着说着话,听不清楚。

    衣袖不经意间掀翻了酒杯,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尤为刺耳。

    “阿珩,你说我可以像殿下娶你一样娶阿泓回家吗这样就可以每天每夜都见面了。”他侧脸靠在石桌上,喃喃问道,看着山石上留下来的水流,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那时候我就可以带着阿泓回去燕云骑马,拉弓,打猎,整个燕云都没人敢欺负他要是谁敢欺负我的阿泓我就揍他”

    说着说着,声音却变得哽咽了,一寸一寸地低下去,如泣如诉,令人闻之伤心。

    正当顾明珩想着是否要将他扶回偏殿去的时候,似有所觉得朝着亭外看去,就见谢昀泓站在台阶上,夜风将他的长发吹拂地略显凌乱。想来应该是站了许久,小径两旁草尖上的夜露都将他的衣摆浸湿了。

    他执着折扇的手垂放在身侧,双眼极为专注地看着醉过去了的穆寒江,神色复杂。

    顾明珩站起身来,“他已经醉了。”开了口,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嗯。”谢昀泓视线依然落在穆寒江的身上,应了一声才抬步走近了。他站在穆寒江的身后,伸手想要碰一碰的肩膀,却终是收回了手。

    趴在石桌上的穆寒江紧闭着双眸,唇间喃喃喊着的,是熟悉的两个字阿泓。脸上的神色动容,谢昀泓弯腰将他手中握着的酒杯取下来,又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外衫。视线掠过他的侧脸,霎时怔住了。

    “阿泓,你”顾明珩想要问你和阿木准备如何,却又止住了话这个问题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谢昀泓像是明白他未出口的话是什么,唇角微扬,却毫无笑意,“我和他,一个是谢氏嫡子,丞相负的公子。一个是穆氏嫡支。我日后注定要入朝为官,为宰为相。而他,注定要征战沙场,功震天下。阿珩,你说,我们能如何”

    他手掌触到穆寒江的肩上,感觉着他不断透过衣衫传来的热度,眼中似有水光。

    “他要娶妻了,我心中难过,难过到要死去的感觉我可以对他发怒,可以对他不理不睬,可是我却无法阻止。”

    他低声说着,像是怕吵醒穆寒江,极力压抑着,“我和他两人永远都不可能像你和殿下一样,在人前执手相握。既然如此,为何要徒增伤感呢日后他会娶妻,我也会娶妻。”

    说着扯了扯嘴角,“有时候在想,若是我未曾从江南来到东宫,也不会遇上他。前人也说,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说着俯下身将穆寒江的一只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有些费力地将他搀扶了起来。醉过去的人很是沉重,谢昀泓力气不大,瞬间鼻间气息都变得粗重了些,双腿也有些颤,但是脚步却极稳。

    靠在他身上的穆寒江像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眼睑动了动却没有能睁开。但是嘴里却一直喊着“阿泓”。一声接着一声,令人蓦地心酸。

    两人沿着小径徐徐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脚印并排在一起,如同要延伸到天之涯。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半夜的时候,陆承宁才有些疲惫地回了东宫。简单地沐浴后换上寝衣,披着玄色外衫朝着寝宫走去。檐下的宫灯将地面照亮,令他整个人都像是陷在了阴影之中。姜柏守在寝殿外值夜,见他行来躬身行了礼。。

    “今日可有什么事”陆承宁走到台阶处低声问道。

    “入夜的时候,穆公子在漱玉亭中喝醉,太子妃去看了看。后来独自回寝宫的时候,情绪似有些沉郁,辗转许久才得以入睡。”姜柏想了想说道。这已经是惯例了,每每陆承宁不在东宫,回来后俱是要询问阿羽阿徵与姜柏可有事发生,心底总是放不下顾明珩。

    陆承宁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便轻声推开了寝殿门。

    寝殿中没有燃香,只有隐约的花香沿着风传来,少了沉闷之感。绕过屏风,就看见琉璃灯还亮着,灯火虽有些暗,却让人心生暖意。

    解了外衣,陆承宁坐到床边,就见顾明珩双眉微颦,睡得很是不安稳。掀开锦被的一角,陆承宁上了床,躺下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揽进自己的怀中。

    顾明珩没有醒过来,却很是自然地翻身将自己的头靠在了他的胸口处,一手攥着他胸前的衣襟,眉间这才松了下去。

    陆承宁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间,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在御书房,父皇便提到安王即将于初夏时节进京,此时已经在路上了,谈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言语之间颇为期待。

    他蓦地想起顾明珩曾经告诉他的梦境,心中微凛,总有不好预感。

    天下皆知,当年今上逼宫夺位,连杀兄弟数人。唯有时为六皇子的陆泽和留了性命,在陆泽章登基后还被封为安王。

    而在他去往封地的近二十年里,未曾踏入京中一步,二十年如一日地醉心书画山水,不理俗务,以此表示自己毫无窥伺皇位之心,忠于今上。

    但是陆承宁却觉得,这个安王叔远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至少一个闲王,绝不会派暗桩入宫监视储君。

    、第六十一章

    锦州官驿。

    行了整日的路,队伍已是人困马乏。入夜不久,整个官驿都安静下来,唯有夏夜的虫鸣点点,以及自马厩的方向传来的几声骏马嘶鸣,在夜色中尤为清晰。

    将灯火移到中央的桌案上,杜安廉和曹咏望坐到了桌案的两侧,沉默着没有说话。一人闭目养神,一人则凝视着灯火面带思索。他们是安王府第一幕僚,年近不惑,在安王的麾下已经过了近十年,算是王府老臣了。此次安王进京,便也一路随行。

    不一会儿,内室便传来了节奏轻缓的脚步声,长发潮湿的陆泽和身披一件薄衫走来。他眉目间与陆泽章有些相似,或许是更加肖母的原因,令他在灯光下的眉眼更加柔和一些。这些年来他保养得很不错,虽只比陆泽章小了两岁,但是自面容上看来并不与年龄相符。

    他坐到桌边的木凳上,一手放到木桌上,姿态显得很是随意,“两位先生等久了。”他开口的语气尚算温和,但是眼神却有些锐利。

    曹咏望与杜安廉两人急忙起身行礼,连声道“不敢”。陆泽和满意地点了点头,口里赐了座,停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这一路上行来,两位应该也或多或少听说了些民间关于陆承宁的议论传言,不知道作何想法”

    他一双眼盯着跃动的烛火,声音轻缓有如咏歌,却带着隐约的不悦甚至是怒气。

    杜安廉想了想开口道,“与十年前相比,太子的民望要高了许多,如今均是褒扬多过贬斥。”杜安廉双手笼在袖中,声音徐缓,带着一种淡然。他这般镇静不乱的模样想来很受安王的欣赏。

    曹咏望接口道,“这样的情势对王爷来说,是甚为不利的。”

    他身材比杜安廉瘦小许多,坐在木凳上也矮了一截。“近年来也可以看出,今上对太子愈加看重之意,而表面上东宫一系的势力也正在不断壮大。虽然外戚许氏正在不断衰落,也没有第二个外家来扶持太子,顾氏也已经倒向了我们一边,但是燕云穆氏和江南谢氏的力量都不容小觑。”

    “所以本王才提前了这么久进京。”他执起茶壶到了一杯茶,凉了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往下,令人神思一凛。原本想着等到世子再稳重一些,再行入京,反正一个痴傻的太子并不足畏惧。

    但是情势不等人,若是等到那时候,陆承宁的力量必定能够与他抗衡了。只是想到留在王府的长子,又有些忧虑。

    “王爷可是在忧心世子”曹咏望眉眼微动,试探性地问道。杜安廉闻言余光扫了他一眼,心下冷哼,却没有开口。

    “嗯,焕章虽然已为人父,但是躁动的性子还是没有沉静下来,我这一走,将王府交到他的手上,还是有些不放心啊。”他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

    陆焕璋为安王妃嫡长子,身份血统都足够高贵,但是却有些成事不足。这也是他近年来一直对次子陆焕玦多有栽培的意图所在。

    “二公子也在府中,想来会对世子有所助益的。”曹咏望语气诚恳地说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杜安廉的轻哼声,带着嘲讽,“王爷实在无须为此担忧,世子这两年来行事已是愈加沉稳有谋,虽然有时候还是过于急躁,但是随着历练的加深,必定会稳重起来。况且还有母族一方的帮衬,必定不会出大乱子的。”

    说完眼角余光扫了曹咏望一眼,再次将视线落在了桌面上。

    陆泽和心里突然蓦地一阵烦躁,深吸了一口气道,“两位先生先行歇息吧,赶了一天的路也颇为疲惫,这些事明日再行商讨吧。”说着先一步起身进了内室。

    曹咏望与杜安廉两人走到门外,两旁只有昏暗的零星灯火,照出了道路的隐约轮廓。

    “即使王爷再宠爱侧妃,二公子也不可能坐上世子之位的。论及血统,鄙贱的商户女怎可与世族嫡系女子相比”杜安廉额纹紧皱,语气很是鄙夷。

    闻言曹咏望也没有恼,只是笑着道,“那我们就来看看,此次世子到底能不能让王爷满意。”说着唇角的笑意猛地一收,甩了袖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顾府。

    顾婉菱躺在母亲的膝上,双眼才哭了一般,很是红肿。她手里紧攥着丝绢,哀声道,“母亲,我真的要嫁吗”说着又带上了哭腔。

    她年已十七,京中的其他贵女在这个年纪早已定亲了,早一些的都已经出嫁。但是她却一直待字闺中,说的好听便是顾家怜惜女儿家,想要多护着几年。刻薄一点的,便道顾家眼光越来越高,东宫那位都还没有坐上皇帝,这顾家就已经端起架子了。

    这些顾婉菱都不知道,她只想着就如母亲所说那般,父亲和族里的长辈是想要多看看人选,以给她找个青年才俊。每每入夜,她时常都在幻象,日后自己的如意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是今日给母亲请安,却被告知了这样的消息,顿时令她伤心欲绝。

    “这不是母亲能说了算的,也不是你父亲能决定的。此事是你大伯和三叔还有族里共同决定。”萧芷蔚将女儿揽进怀里,面上也多有不舍,“如今安王也即将进京,你父亲已经去信了。想来只需要给皇上说一声,这事便定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顾婉菱尖利的声音,“不我不要嫁给安王他的年纪都可以当我的父亲了”她又哭了出来,“若是我嫁了,必定会成为京中的笑柄母亲”

    萧芷蔚见她如此毫无世家贵女姿态的模样,面色有些冷了下来。她被这哭声吵得头疼,一时没有开口。

    顾婉菱哭着哭着,泪眼朦胧间看了一眼自己母亲的神色,猛地止住了声音她知道,自己有些过了。

    “好了,有什么好哭的”萧芷蔚见她止住了哭声,语气才稍好了些,“当年我为兰陵萧氏嫡女,还不是嫁了你父亲做续弦再看你哥哥顾明珩,十一岁就入宫给那个痴傻疯癫的太子做太子妃。”

    她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脸上妆都花了的顾婉菱,“如今不过是让你嫁给安王做侧妃,就比杀了你还可怕了”

    说着压低了声音,“若日后安王继位,你不就是贵妃了那时候就你一个人正值青春年华,容貌最盛,还愁没有荣宠生下个皇子,若经营得当,还用担心想要的什么没有”

    见顾婉菱的眸子逐渐亮了起来,萧芷蔚抚了抚她的背,“其实嫁入侯门世家,与入宫,都差不了太多。哪里不是勾心斗角只能看自己的造化了。我女儿本就是有福气的人,指不定日后母亲还要靠着你在这顾氏立足呢。”

    她的语气有些沉重,虽然这些年来她一直站在正室的名头,顾季彦也没有纳人进府,但是他三月都不曾来一趟她的渡芳斋,为此她已经成了京中贵妇之间的笑柄。

    “母亲,安王真的可以做皇帝吗”顾婉菱坐直了身子,双眸铮亮地看着萧芷蔚,眼里有些激动。

    “嗯,你就放心吧,这事八九不离十了。”萧芷蔚笑着捏了捏她的面颊,笑道,“入了宫可就见不到母亲了,真舍得”

    顾婉菱娇气地拉着萧芷蔚的手,小声说道,“那时候我就接母亲入宫里住。”说着倚到了萧芷蔚的怀里。她想象着自己身披华服戴彩凤金冠的模样,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东宫。

    陆承宁下了朝,乘着肩舆一路回了东宫。肩舆上的珠帘轻晃,相互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今日朝上,冷则颜被提升为吏部尚书,官居正二品,领文渊阁大学士。这样年轻却官已如此之高,令得朝中众人心思各异。

    冷则颜自入朝为官起便已经被划入了东宫一脉,今上此举,可以说是再明显不过。而同为东宫一脉的白子弋领了禁军十六卫中郎将,从三品衔。虽官位不高,却是执掌宫廷咽喉,京城要塞之职。

    这些事都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与设想的轨迹发展,但是莫名的,心中总是略有不安。

    下了肩舆,沿着长廊走到寝殿外,就听见洋洋洒洒的琴音悠扬而出,令得微有些郁郁的心境瞬时安稳下来。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阿珩已经许久未曾抚琴拨弦了。

    顾明珩正闭着眼寻着指端的感觉,突然睁开了眼,不自觉地展颜道,“可是阿宁回来了”他虽是疑问,却说得十分肯定。

    “嗯。”陆承宁倾身,从背后双手将他拢在自己的怀中,玄色冕服宽长的袖子搭在他的身上,两人似是一体。用下颌蹭了蹭顾明珩的耳前,引得他下意识地缩了缩,“痒”

    陆承宁也没有再闹他,只是很自然地轻吻了他的面颊,“许久未曾听阿珩抚琴了。”

    “是啊,我也是陡然惊觉,许久没有拿出含章了,连手法都生了些。所以今日才焚香净手,试了试感觉。果然奏出的乐音都要差了些。”他点了点头,在陆承宁的胸前偏了偏头,声音和煦地说道。

    陆承宁一手执起他的手,见他发红的指尖有些心疼,转身坐到了他的身侧,“今日为夫与阿珩一同抚琴可好”他眼底带着笑意,一句“为夫”,果然就见顾明珩眼神瞬间移开,耳尖有些泛红,但是却没有反驳,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琴声袅袅,弦间漾开来的是君思一曲。陆承宁在抚弦的空隙间朝着顾明珩看去,就见他侧脸安宁,带着明显的心悦之意,像是已经醉心于琴曲之间,忘却凡尘俗务。

    愿君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脑补小剧场再次开启

    清晨,顾明珩正对着镜子束发,就见陆承宁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阿珩,你可曾见着为夫的心爱之物莫不是丢了o╰o

    顾九啊什么心爱之物o

    太子殿下阿珩不知道吗

    顾九不知道╮╰╭略桑心

    太子殿下走到镜子前,指了指镜中人影

    太子殿下这就是为夫的心爱之物啊╮╰╭

    顾九脸红羞涩中

    、第六十二章

    大雨初晴后的太液池碧波千里,水中无数锦鲤争相浮游,色彩斑斓很是美丽。安王着朝服行在陆泽章的身后,两人面容虽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是极为不同的。陆泽章久居天子位,一身龙袍自有帝王威仪。而安王则是气息温和,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小时候时常跟着母妃一同来这太液池边游玩,那时候六弟你平日看着安安静静的,每次来了这水边就想要下到池中去捉鱼,丽母妃拉都拉不住。”陆泽章话里满是笑意,像是记忆中的景色又浮现出来了一般。

    出宫建府之前的那一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日子。想起月夜之时,迦叶从小门中悄悄潜出时胆战心惊的模样,心中便一阵恍然。

    丽嫔本是陆泽章生母昭贵妃的侍女,后来偶然被先皇宠幸,生下了六皇子陆泽和,这才晋封为丽嫔。故两人因着各自母妃的关系,从小便交好。

    那时因为丽嫔身份低微,陆泽和在宫中多受欺负,身上时常都有着各式的伤痕。

    先太子陆泽乾一直与陆泽章不对付,陆泽乾的母亲虽然是正宫皇后,但是并不如昭贵妃得宠。可陆泽章骑射功夫都是极好的,陆泽乾在他这里讨不了好处,便经常找些机会将怒气发泄在陆泽和的身上。

    陆泽章每每知道了,便会去陆泽乾那里帮着讨回来。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陆泽和之后面对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欺负。

    站在九转白玉桥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景色,陆泽章不无叹息,“如今这太液池犹在,但是你我二人却都老了。”话里突然就带上了沧桑的意味。

    “皇兄可没有老还和我当年离京的时候一个模样。”陆泽和笑着应道,“再者国事劳神,皇兄也要多多保重。臣弟远在封地,不能为皇兄分忧,实在是人生憾事。”

    他的言语间带着恭敬,又带着亲近,这般拿捏精准的态度令得陆泽章对他愈加亲近起来,像是真的回到了年幼时候一般。那时候两人不过是这皇宫中普通的皇子,上面有一个太子哥哥继承皇位,许多事都不需要他们操心。

    “嗯,天高地远,六弟你也要多保重才是。”陆泽章抬起步子朝着湖心的水榭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陆泽和道,“母妃在去世前还叮嘱朕一定要照顾好你,算来朕也是未曾食言。若有一日母妃与丽母妃托梦来,也不会数落朕的不是了。”

    当年先皇在世,于冬日去行宫养病,后宫数名妃嫔随行。昭贵妃却失足落入湖中,若非丽嫔跃入水中相救,必不免于死。但是因为此事,丽嫔染疾,不过半个月便病逝了。

    昭贵妃一直感念丽嫔的救命之恩,觉得自己欠着她一条命,对陆泽和也多有照拂。

    听他说起自己的母亲,陆泽和的神色一沉,不过瞬间便又恢复了笑容,“虽远离京城,但过得也算舒心。前些日子焕章的嫡子刚满岁,焕玦的妻子也有了身孕。转眼我也是被唤为祖父的人了。”

    “六弟这可是儿孙满堂啊”陆泽章闻言顿了顿才笑道,“等日后有机会就带着两个孙辈的孩子进宫来,也唤朕一声皇伯公。”

    陆泽和故意带上了些许惊讶,“哪需要臣弟带年幼的孙子进宫不过几年,太子也应该有孩子了,那时候皇兄自己也当上了皇爷爷。”

    他随着陆泽章坐到了水榭中的檀木桌旁,一旁候着的姜余将餐点茶水俱是摆放整齐,随后有宫廷乐师与歌伎缓缓行来,丝竹声起。

    陆泽章没有回答,有些沉默地端起了茶水,烟雾袅袅,掩住了他的眸色。

    皇孙吗

    水榭中一时只闻歌伎徐徐漾开去的曲子,她的声音极为清越,又带着属于女子的妩媚缠绵,有如风吹莲叶,芙蓉吐蕊,极为悦耳。

    陆泽章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余光扫过一旁的安王,眼底有了笑意,“六弟可是心下极为欢喜”

    安王像是被言语一惊之后猛地回过神一般,面上有些赧颜,“久不闻如此悦耳的歌喉了,一时入迷,望皇兄莫要见怪。”一边说着,双眼却有些不自主地朝着那歌伎看去。

    陆泽章哈哈大笑,很是慷慨地道,“你与朕乃至亲兄弟,何必计较这些这歌伎便带回府里吧,就当是朕赠予你的见面礼。”他看着满脸感激之色的陆泽和,放缓了语气。

    安王闻言赶紧跪下谢恩,被陆泽章亲自扶了起来,一副兄友弟恭的场景。

    这时,候在一边的姜余挥退急忙赶来的宫侍,朝着陆泽章行了礼道,“禀陛下,安王,太子殿下求见。”

    陆泽章闻言摆了摆手,“嗯,宣吧。”说完朝着陆泽和道,“你离京的时候承宁不过两三岁,这样算来,你们叔侄二人也有近二十年未曾相见了。”

    “是啊,太子在臣弟的记忆中还是这么大一点的孩童。”说着比了手势,眉眼都带着笑意,很是温和,“不过此次来时路上时常能够听闻百姓对我大雍储君的称颂,心下也甚为自豪,只是叹息光阴飞逝,承宁也已经加冠。”

    陆承宁站在九转白玉桥的尽头,负手而立,荷风吹起他的墨发,气势凌然。不多时就见姜余亲自快步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宣殿下入内。”说完侧身站在了一边,让出路来。

    陆承宁点了点头,抬步踏上了白玉桥,往着不远处的水榭走去。远远便能够看见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陆承宁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很少能够看到父皇脸上露出这般真心的笑容了。

    敛了心神,他走到水榭的台阶下停住脚步,双手平举道,“儿臣参加父皇,父皇万安。见过安王叔,不知王叔近来可好”

    他一身玄色冕服,举手投足间俱是华贵沉然,连波平广袤的太液池都像是作了他的背景。

    湖面微风吹过,送来缕缕水汽荷香,沁人心脾。

    “嗯,免礼。”陆泽章带着笑意道,招了招手,“快来你安王叔看看,他走的时候,承宁你还尚未学会说话。”

    陆承宁闻言应了声“是”,复又朝着安王问了好,面上虽无多少表情,但是言语间带着对长辈的恭敬。这样的态度令陆泽章很是满意,储君之姿便应当如此。

    安王满面笑容地夸赞了几句,不外乎“龙章凤姿”,“储君威仪”几个惯常听到的词,陆承宁毫无不耐烦,安静地站在一侧听两人交谈,偶尔被问到话时才开口,多数时候都沉默着。

    安王府。

    陆泽和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亮了书房的琉璃灯,不过多时杜安廉与曹咏望便进了书房。两人估摸着安王回府便会召见,各自在住处早早准备着。

    “好了,免礼吧。”安王语气中带着些许烦躁。低着头的杜、曹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怕是今日入宫见了什么事,这才有些心绪不宁。便秉承着少说少错,没有开口。

    “今日本王见了陆承宁。”闭上双眼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开口道,语气难辨。说完整个人放松了一般仰躺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陆承宁此人如今方及弱冠,却已是颇具威势。若本王再延缓几年进京,怕是再难以遏制住他。”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九岁尚不会言语的“大庸太子”会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这样一个人,如今已是潜龙于渊,等的就是破空的一日。到那时候,或许自己那个皇兄都完全抑制不住的。

    但是如今尚且不是告诉皇兄陆承宁身世的好时机,还是要再缓缓才好。

    “王爷可曾按照先时所商讨的那般行事”曹咏望见着安王的神色小心地问道。

    “嗯,都说了。太子的子嗣一事,以及本王耽溺于书画美色,出宫的时候连歌伎也带回来了。”安王说着眉宇间愈加烦躁起来,“这些琐碎的事端真的有用”他猛地站起身来,长袖一振,在房中踱起步来,踱步声却更加令人烦躁。

    “王爷,这些事情可是急不来的。”杜安廉声音平淡,让陆泽和的心绪稍微平复下来。

    他亦是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这些为君者,最为忌讳的便是有人窥伺着自己身下的皇位。只是每每想着自己要如此隐忍,心中便有些烦闷。

    “本王明白。”他复又坐到案前,叹了口气,“走的时候皇兄应该已经对我放下了不少戒备,他本就是个对亲近之人极为心软的人。

    如今我这个爱好书画山水,沉醉于美色的闲逸王爷,怕是又变成了那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受尽白眼鄙夷还不会吭一声的不得宠的皇子了。”

    说着冷哼了一声,“他与他的母妃一样,以为施舍些什么就能让人全心全意地忠于他们吗本王可不像我那懦弱卑贱的母亲”眉间满是暴虐之气,长袖一扫,案上的茶盏纷纷落地,水液与瓷片四溅开去。

    听他的语气越发阴狠起来,杜安廉与曹咏望都没有开口。两人已经习惯安王这般喜怒无常的脾气了,面对这样的境况,只需要装作不知就好。

    祈天宫。

    “你说,那个六皇子看着有些不对”迦叶斜倚在石床上,眸色清冷。灯光自角落映照而来,令得他的一边侧脸陷入了阴影之中。

    他的年华正逐渐地逝去,但是或许是因为祈天宫中终年不见天日,又或是因为他自身的体质,使得他的容颜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保留着一如当年恍若天人的神貌。

    只是少了生气罢了。

    “禀公子,六皇子年少之时暗地里与那位过从甚密,只是陛下一直不知情罢了。老奴看着安王的态度,怕是值得揣测一二。”姜余小心地避开了“先太子”这个称呼,只称呼为“那位”,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到石床上的人影气息瞬间便是一寒。

    “你注意盯着吧。”良久才重新传来迦叶的声音,声调徐缓,“我可不希望有人来搅了我的计划。”

    姜余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以额头触在地面上,眼神坚定公子,老奴早已发誓,一生效忠于您。

    、第六十三章

    夏末秋初的时候,京城向来平静无波的湖面像是有漩涡自水底涌上来一般,荡起了层层波浪。

    入京方两月的安王明确放出消息,将要与顾氏结亲。原本众人以为这是安王世子将会迎娶顾氏嫡女入府,却没想到竟是安王本人迎顾丞相之女为侧妃。

    而更令人惊讶的并非是濮阳顾氏会将嫡系贵女嫁入安王府,而是今上对此竟采取了纵容的态度,非但未曾反对,更是赐下了无数珍贵物器,态度极为明确。

    顾氏为何会在东宫有太子妃坐镇的情况下再靠拢安王,这令得无数人费解。

    自皇后许氏因毒害储君之事而被废后,陈郡许氏势力也正不断衰微下去。虽对于废后毒害太子的缘由众说纷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随着废后的死亡,在近两代帝王当朝中,许氏已经没有了倚仗。

    此时朝中,江南谢氏超越陈郡许氏,一跃成为继濮阳顾氏之后的第二大权势家族。因此这两家的风吹草动都会令人观望,甚至借此猜测今上的心思。

    东宫。

    顾明珩独自坐在书房中,看着面前已到中局的棋盘,有些怔愣。他手指指尖尚且执着一枚棋子,却久久未曾落下,像是定格在了这一瞬般。

    父亲是已经站到了安王那一面吗顾明珩想到这里便是眉心微皱,总觉心底有一团疑惑分解不清,联想到上一世的情景,心中浮现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猜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可以十分轻易地解释,为何在上一世父亲会如此干脆地放弃自己,倒向安王一脉。而今上又为何会突然改变了对陆承宁的态度,甚至断了他所有的生路。

    顾明珩执着棋子的手有些颤抖,在棋子将要松落的瞬间,他猛地将手握紧。指甲陷入皮肤之中,泛着浅浅凉意的棋子被包裹在手心中,很是磕手。

    他蓦地闭上眼,放缓了自己突然紧促的呼吸若陆承宁真的并非皇帝亲生,那么,揭晓真相的那一天,必定会重复与上一世相同的情势。

    不顾明珩极快地睁开眼,眼中满是寒意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上一世的结局再次重复不管陆承宁的生父到底是谁,就算安王真的知道这件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注定是死局,那么,就让在事情的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也没有人能够奈何他们

    “啪”的一声,带着手心温热与潮湿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之上,声音清脆。白子落地,既定乾坤。

    顾明珩自书房中出来,微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儿屋外的耀眼光芒,数息后视线才变得清晰起来。

    他朝着崇文馆的方向没走多远,就看见郑老坐在檐下的竹椅上晒着太阳,花白的头发像是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此时已经时近傍晚,日光少了午后的猛烈,而金秋将近,也没了长夏时节的酷热。

    前些日子郑老一度病危,休养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精神却是比重病之前还要好些了,这才寻了个好天气进了东宫。

    穆寒江拿着一把蒲叶做成的扇子半蹲在椅侧,轻缓地扇着风,偶尔驱赶飞来的蚊虫,很是耐心。而谢昀泓则拿着一本古书,正将上面的句子逐一念与郑老听,声音如玉石相击,徐徐念来,令人舒心。

    听见脚步声,郑老睁开眼朝着顾明珩的方向看过来,有些松弛的嘴角微微弯起,浑浊的双眸也变得清亮了不少,“顾九也来啦快去把你的含章给抱过来,也让老夫饱饱耳福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有些枯瘦的手在空中划了划,少了老弱感。

    顾明珩恭敬地行了礼,闻言点了点头笑道,“师尊稍等,学生这便让人去。”说着朝檐下候着的阿羽点了点头。

    在几人心中,郑老不仅是太子太傅,更多时候是充当着长辈的角色。见他如今身体虚弱的模样,心中也甚为酸涩。他不仅教他们四书五经,更教导他们如何在这宫廷与朝堂之中活下去,怎样才能活的更好。

    不一会儿含章便拿来了,顾明珩坐在琴后抚弦试音,抬头问道,“师尊想要听什么曲子”

    “唔,顾九你随意就好了。”说着往着他这边偏过头,一双眼带着欣慰,“前些日子老夫日日躺在床上,有时候就想着啊,老夫的儿孙都已经不需要老夫忧心了。就你们这几个皮猴子都还没有长大,老夫可不能这么早就去了,不然谁念着你们写策论啊”

    他已年过古稀,声音也变得浑浊了。但是就这简单的几句话,却让三人倏地红了眼眶。

    虽口口声声说着他们是皮猴子,但是他却是对他们最有耐心的人。

    顾明珩平复了情绪,指尖轻触琴弦,勾抹之间,琴音袅袅。轻缓如林间之微风,徐畅如山野之清气,如见高天之湛蓝,与清泉之明澈。

    渐渐的,琴声低了下来,顾明珩止住手上的动作,谢昀泓也住了口此时郑老已经睡熟了。他安适地躺在竹椅上,身上还搭着薄被。面上的皮肤松弛了下来,手背上泛着黑色的斑点,但是唇角却泛着一丝浅笑,很是慈祥。

    命人将郑老抬进了屋内,三人见他老人家没有被惊醒,方才安下了心,又叮嘱宫侍在一旁候着,以防有什么紧急事务。

    三人行至殿外,却都一时无话。风吹杨柳,窸窣之声徐徐传来,湖面上水纹荡漾,浮光跃金。

    沉默了半晌,还是谢昀泓先开了口,“阿珩,你与殿下可要仔细些,顾相的行为必定是有所图谋的。虽然如今还看不清楚,但是日后必定会露出痕迹。”他右手下意识地把玩着折扇,眉宇间带着思量。用冰蝉丝织就的扇面,数年来依然无一点墨迹。

    “父亲也曾告诉我说,陛下之所以会准许安王请婚,多半是因为今上自觉欠了安王一条性命,心中存有补偿之意,方才如此。”

    顿了顿,他唇角微掀,“多亏一开始殿下便未曾过多的倚靠顾氏,否则还真是要吃大亏。”

    世家嫡女向来是联姻的最佳人选,每每都会经过细心考量方才定下,不会轻易便许了出去。顾相这般行为,意义可是令人好生琢磨才行。

    顾明珩点了点头应下,想了想还是未曾将自己心下的猜测告诉两人。不管如何,这种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自己现在也只是猜测罢了。

    穆寒江负手走在两人的身侧,他听着谢昀泓熟悉的嗓音,只觉似有似无的声音又浮现在了耳侧。那夜他喝得醉醺醺,甚至不确定当时扶着自己的人是否就是谢昀泓,但是那句轻叹般的话语却记得极为清楚,有如余音绕梁,数日不绝。

    “穆寒江,我若许你一生,你是否能还我一世”

    扫过谢昀泓的侧顔,极快地又收回视线胆怯也好,惧怕也好,每每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敢出口,只担心那只是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说出口了便来友人也不得做。

    阿泓,你可知道,我穆寒江愿意许你一生一世,永无悔意。

    御书房。

    窗外的日光像是永远也照不进这宫殿之中,这里是大雍的权力中心,历代君主都曾经在这里批阅奏折,决定天下大事,生杀荣辱。但是此处却终年泛着隐隐的阴冷,不管点上多少的琉璃灯,都驱不走无处不在的阴影。

    陆承宁站在御案一侧,面无表情的模样略显沉默。他仔细地听着顾相与谢相关于减免赋税的商讨,遇到不甚明了的地方便记在心里,等到结束时再开口询问,态度很是谦逊。

    议事结束的时候,已经近午时了。谢相曾经是皇子伴读,而顾相亦是与几人自小便相识的,恰逢安王也在御书房中,几人便坐下来聊到了当年的往事。说到兴致甚高之处,还会相互嘲笑对方幼时的斑斑劣迹。

    虽然如今已是君臣有别,但是多年的情意尚在,言语中也多了几分亲近。

    没有得到吩咐,陆承宁也不能离开,便站在原地将之前听见的信息都一一琢磨清楚。他并非天赋异禀,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如今的程度,也是下了很大心力的。

    耳边不断传来陆泽章四人的说笑,他却像是隔绝了所有声响一般,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维之中。

    “承宁”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陆承宁回过神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神色却是极为镇静的,丝毫看不出之前游神的痕迹。

    “你皇叔提议今年的秋猎由你主持,你看如何”陆泽章朝着他招了招手,眉眼俱是带着笑意,可见今日心情甚好。

    陆承宁稳步走了过去,双手平举,玄色冕服的宽袖轻晃,他的声音极为清晰,“但凭父皇吩咐,儿臣自当从命。”

    自古便有君王四猎,分别称作春搜、夏苗、秋狝、冬狩,而大雍沿袭田猎做礼仪。

    大雍开国帝王自逐鹿山起兵,后登基称帝,每到秋日便要举行秋猎大典,合以练兵。他曾言,“有人谓朕秋日行围,劳苦军士,不知承平日久,岂可遂忘武备军旅数兴,师武臣力,克底有功,此皆勤于训练之故也。”

    自此,大雍历代君主都有了秋日行围的传统,由此宣武尚兵,扬以军威。

    只是不知道安王此举,到底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了的作者君

    掩面,为了不断更,我还是默默去存稿吧

    但是卡情节卡对话每一个字都卡 到底是要怎么破tt

    呜呜 我去写文

    、第六十四章

    “秋猎”顾明珩为他整理衣襟的手一顿,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陆承宁,“如今不过七月中旬,秋猎的开猎之日应当是在九月下旬吧”一边将他腰上的锦带系好,顾明珩一边思忖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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