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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太子很难养 第12节

作者:苏景闲 字数:23586 更新:2021-12-29 05:05:10

    那一日,盛夏时节,他策着骏马奔逐于街市之上,长风自耳侧吹过,令得心下所有的抑郁都消散开来。本来他已经冲过那个少年的身边了,却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他调转了马头,看着那个白衣的少年抱着一个松青色的小包袱站在马前。

    他突然觉得,即使自己贵为皇子,生而荣华,但是这十五年的生命中,却是那样的苍白无色。

    少年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马的脖子,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他抬起头看着马上的陆泽章,展颜笑了,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羞涩。

    那一瞬,世间倾城的日光也不及他展颜一瞬的风华。

    至此一眼,便是一生。

    迦叶跟随着师尊到了雍京,入夜的时候,他去到了一处高大的城墙外。夜色的帷幕下,它就像是潜伏着的冰冷巨兽,皮毛下掩着锋利的爪牙。迦叶不喜欢这里,他似乎能够闻到空气中夹杂着的血腥味,很是刺鼻。

    但是师尊的意志不容许违抗,迦叶紧了紧手中的包裹,从一处小门走了进去。

    他们去到的是一处空旷的宫殿,无数的石板与浮雕,幽深的长廊回响着两人的足音。他紧紧跟着师尊的步伐,觉得心底有一种恐惧徐徐扩大。

    “他便是继任者吗”坐在石床上的男子轻声问道。迦叶躲在是师尊的黑袍后,有些怯意地看着那个年轻却苍白的男子,带着好奇。他的容颜比自己所看到的大多数人都要美,但是却少了生气,有一种濒死的气息。

    迦叶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他的周身被黑色的烟雾所包围,阴森诡异。

    “是。”迦叶听见师尊回答道。

    继任者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词语,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甚清明。

    “那让他留下吧,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迦叶听那个男子说道。

    此后,迦叶便留在了这处宫室中。他独自居住在一间石室内,师尊在第二日的黎明前便已经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迦叶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突然觉得自己的所有都被拆解开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轨迹,连世上唯一熟悉的人都已经离开。

    眼前突然想起白日骑在马上的少年,他像是明亮的日光一般,照入了他的心底。

    那一夜,他不断梦见两人相遇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再不止息。

    冬夜,迦叶听见石室沉重的大门合拢的声音,心下终于舒了一口气。他在宫殿之中住了已有近半年,发现每月的十五月圆之夜后的七日,那个男子都要进入石室中闭关,期间不会出现。不,这个男子叫做止息,迦叶曾看见过他的印章,上面刻着的便是这两个字。

    破开生了锈的铁索,从宫殿角落的小门走了出去,迦叶站在原地有些茫然。他并没有想过逃跑这个世间他只有唯二的两个容身之处,丛林中的木屋已经回不去了,身后冰冷的宫室是他如今最后的归宿。

    心中突然升起了苍凉感,迢迢浮世,竟是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吗

    “这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在夜里很是清晰,迦叶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就见一个身着锦袍的少年站在不远的地方,笑看着自己。

    是他迦叶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影,纷繁的梦境不断涌了出来是那个骑在马上的少年。

    脚步像是不听使唤一般,便朝着那人走去。

    “如此寒冷的冬夜,怎么只穿了薄衣”少年柔声数落道,随后脱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迦叶的身上。那一瞬,斗篷上沾染的体温绵绵密密地涌入四肢百骸。

    迦叶此时才发现,原来冬天的夜晚,真的这样的冷。

    “好了,别再发愣了,看着我都看痴了吗”少年揉了揉他的头顶,带着温暖的笑意,随后开口道,“我叫阿泽,你呢”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他的手迈开了步子。

    迦叶在心底将“阿泽”这两个字重复了数遍,突然发现他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微微垂下头,小声道,“我叫迦叶。”

    “迦叶吗”少年的声音有如乐器的和弦,“名字很美,和你一样美,所以在我的面前,可以抬起头吗”

    迦叶震惊地抬头看着他含笑的眉眼,只觉自己的心在那一瞬缺失了一块儿。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地和他说话,他也从没有感觉到如此温暖的气息,更没有人夸奖过他的名字和他的人。

    迦叶看着自称阿泽的少年,突然便笑了,他一字一顿极为慎重地开口道,“阿泽阿泽”,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刻入骨血中。

    “嗯,迦叶。”少年抬手捏了捏他有些冻红的鼻尖,也唤了他的名字。

    那一天回到宫殿的时候,已经是破晓了。迦叶蹑手蹑脚地走到封闭的石室门口,发现止息还未出来,这才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将身上未曾脱下的斗篷折叠整齐,放在了枕侧。

    那一天的梦中,一直有人用着温柔至极的语气,唤着他的名字迦叶。

    又一个月圆之夜。迦叶依然从那个小门悄悄出了去。走了两步就看见阿泽站在那里,正看着月色,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极为俊朗柔和。

    见阿泽看见了自己招了招手,双腿比意识更先一步地朝着阿泽走去。心中竟是万分期待一般,他自己都能够听见轰隆的心跳声。

    “又穿的如此单薄,我上次给你的斗篷呢”阿泽看着他无辜的样子有些无奈,“算了吧,来,你先拿着这个。”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还泛着热气。又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迦叶有些瘦弱的肩膀上。

    迦叶接下来,打开一看,双眸顿时亮了起来。这是他曾经在街上见过的吃食,但是却不敢告诉师尊自己想要。

    见迦叶双颊有些泛红地看着自己,阿泽伸手捋了捋他的发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看见你一直盯着这东西看,想来是很喜欢吧今日正好出去,便带了回来。一直暖着的,虽然不如出炉的时候好吃,但是还是可以尝一尝。”

    迦叶咬着酥软的馅饼,饼在牙齿间有些硬,但是淡淡的温度弥漫在唇齿间,像是烙印一般。

    从未有人如此将他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撸了粗长求抱抱

    \^o^

    作者君愚蠢地点了直接发表嗷

    、第五十五章

    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哭了出来,阿泽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见他鼻尖红红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就哭了”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帮他将面上的泪纷纷擦尽,“若是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我有机会就去帮你买。不哭了啊乖,迦叶不哭,乖”

    迦叶听着他一声一声温柔至极的安慰,只觉心中深深埋藏的委屈与茫然在那一刻奔涌而出,再难以抑制。他一手拿着油纸包裹着的吃食,整个人扑进了阿泽的怀里,从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最后的嚎啕大哭,无数的泪流了下来,融进了阿泽的衣里。

    他感觉阿泽温暖的手放在他的背上,那样周全地环着自己,像是在这陌生的尘世中为自己圈出了一处安稳,可以让自己随意哭笑。

    那一刻,他突然找到了令他安心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见面频繁起来。每月十五到十七三个夜晚,迦叶都会从小门里出来,就会看见阿泽等在那里。那时,他觉得这便是世上最为幸福温暖的事情。

    后来他逐渐知道,第二次相见的那个夜晚,阿泽的母亲在白天去世了,因为身体常年遭受毒物的侵蚀,快速地死去了。他也知道了阿泽最想要的便是他父亲的位置,为此不管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在月华之下相互相互倾诉着未曾与他人言说的话语,偶尔相视一笑,便像是拥有了世间至极的温暖一般。

    那时他十三岁,阿泽十五岁。

    又一个春日的月夜,迦叶自石床上坐起身,听见石门关闭的声音,心中一阵雀跃。他利落地起身,很是熟悉地出了门。

    “迦叶。”刚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发出的轻唤声。迦叶的瞳孔微缩,呼吸一颤,随后极为镇静地转身行礼道,“师尊。”

    “嗯,三年不见,迦叶长大了不少。”师尊的声音依然如冰雪一般寒冷入骨,毫无人气。迦叶没有回答,他的心里记挂着等在外面的陆泽章。

    “随为师过来吧。”迦叶只看见眼前雪色衣摆的残影掠过,极轻的脚步声却被扩大了无数倍落在耳里。迦叶顿了顿,还是跟上了师尊的脚步。

    走到第一次来宫殿时的石室,迦叶接下师尊递来的几本书册,还未开口询问,便听见依然冷漠的声音,“在这里看完,看完之前不能离开。”说完便走了。随后是逐渐消失的脚步声是石室闭合的声音。

    迦叶心底一阵惶急,若是我今夜未去,阿泽一定会着急的吧

    心底莫名地烦躁了许久,迦叶还是坐到了石桌旁,翻开了手中的书册。若是自己不看完,是真的再出不去了吧

    石室密闭着,没有窗,亦没有光线从外面照进来。迦叶不知道自己在这石室中呆了多久,他看着书册上一行一行的字,双眼慢慢睁大,带着惊恐不安。

    左手颤抖着将右手上缠绕的锦带一圈一圈接下,他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红莲印记,蓦地捂住了嘴。因为常年被布条缠绕着,他的左手近乎惨白,皮肤很是透明,能够清晰地看见血脉交错。

    浅薄的皮肤上,红色的莲花很是刺眼。它像是被烙印在了皮肤上,却又像是映在了血肉之中。

    而手边的书页上画着的图案,和他手背上的胎记一模一样。一旁标注着几行小字“身负红莲之印,阴阳一体,至阴轮转之间,见红月则诞,以身祀神,为世间清净者。”

    他紧紧盯着手上的印记,只觉心猛地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终于打开了。迦叶听着渐渐近了的脚步声,没有抬头。他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石板纹络,像是失了心神。

    “你应该明白了吧神官止息命断之时,你便继位吧。”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带起了层层回音,落在迦叶的心里,却如尖刀一般。

    “师尊”迦叶气息有些颤抖地开口,他一双眼无神地看着一身黑衣的男子,眼底带着一丝渴求,“师尊是因为我是下一任神官的继任者,这才收留我的吗其实师尊并不喜欢我,是吗”

    沉默了片刻,便听见男子冷若冰雪的声音,“是。”

    迦叶眼底的光熄灭了下来,他低垂着头,“我明白了。”说完便走出了石室,脚步有些不稳。

    从小门里出来,看见陆泽章依然站在原地的时候,迦叶努力让自己眼中的泪水褪下去。师尊半月前已经离开了,临走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这半个月来,他夜晚难以安睡,每每闭上眼,便是陆泽章的模样。

    这便是思念吗

    “迦叶。”陆泽章见他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有些无奈地主动走了过去,执起他冰凉的双手,“怎么又要哭了”

    “阿泽,你为什么每次都等我呢”迦叶没有动,而是固执地抬头看着愈加英俊的少年。没有人发现他声音的轻颤,带着孤注一掷。

    “因为我喜欢迦叶。”陆泽章没有迟疑地开口,“因为我想要见到迦叶,所以我愿意每次都在这里等迦叶出来。”说完,便看见迦叶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眼却有如星河璀璨。

    “我也喜欢阿泽。”他哽咽着说道,紧紧地攥住陆泽章的手,像是抓住世间仅剩的也是唯一的温暖。

    那一夜,他们在月光下双唇相触,犹如世间最为圣洁的仪式。

    迦叶十五岁的冬日,止息死在了石室冰冷的石板上。他无比消瘦,眼窝深陷,像是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一般。师尊再次出现在了宫殿之中,像是预料这样的情况一般,毫无惊讶的神色。

    迦叶看着失去了呼吸的止息,心底突然满是惶恐,这时,就听见师尊的声音,“明天的时候举行继任仪式,从此你便是祈天宫的主人。至于那些俗务,该断的便快断了吧,否则别怪我亲自帮你斩断。”

    迦叶猛地抬起头看着师尊他已经知道了吗知道了阿泽的存在,知道了我与阿泽见面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迦叶。”男子语气有些不耐烦,“若想要他好好活着,就做好这个神官。若是你死了,他也活不了。”说完便出去了。

    石室中只剩下了迦叶一人,他缓缓蹲下身子,无声无息,想要流泪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脏腑都搅在了一切,痛彻心扉。

    四面的寒冷将他包裹,袭进了他的肢骸,却再也无人脱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上。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迦叶脚步僵硬地走出小门,就看见陆泽章站在那里,正盯着小门的方向。见自己出来了,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很是自然地执起自己的手,“还有些担心迦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他的声音温柔缱绻,令得迦叶的心一颤。

    “怎么了”走了一步,却发现身后的人没有动,陆泽章回过身来看着迦叶,有些疑惑。

    “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事先在心里默默地说了数遍,没想到这般痛心的话说出口,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感觉陆泽章牵着自己的手一僵,随后便是有些无措的声音,“迦叶,为什么”

    迦叶能够感觉到他正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但是他却不敢抬起头来,只是一味地说着,“不要再见面了”说着说着,终是哭了出来。

    陆泽章将他揽进怀里,柔声问,“迦叶可以有什么难言之隐”见迦叶哭的更厉害了,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那我们就如迦叶所说,先不见面可好别哭了,你一哭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抬起他的头,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擦去他的眼泪,“我知道迦叶必是遇见了什么,就像我清楚迦叶对我的心意一样,迦叶你也信任我好吗我对你发誓,我必定会登上那个位置,此后,再不会有人能够将我们分开。”

    走的时候,陆泽章隐忍地亲吻了他的双唇,带着怜惜,“迦叶,等我,我一定会来接你。”

    站在原地看着陆泽章的背影渐渐消失,他失神地触着自己的双唇,只感觉他的气息尚还留在自己的肌肤上,不曾消散。

    “迦叶”角落里突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迦叶闻声猛地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着金色袍服的男子从阴影中步了出来。他的眉眼与陆泽章有几分相似,但是少了眉间的温柔,多了几分邪肆。莫名的,迦叶心下一紧,感觉到了危险。

    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冰冷的墙壁。

    “一直都很好奇我那皇弟每月都幽会的人是谁,没想到竟是一个美貌的少年。”他猛地将迦叶按在冰冷的石墙上,凑近他的耳朵,“我那皇弟这般喜欢你,甚至为了你推却了与谢氏联姻,想来你这身段定是迷人啊。”说着迅速捂住了他的嘴,一把扯开了迦叶的腰带。

    迦叶感觉漫天的恐惧如漩涡一般席卷了自己,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出声,口鼻却都被紧紧地捂住了,呼吸愈加困难,连神智都逐渐迷糊起来。

    他望着夜色中的宫墙的轮廓,心里喊着陆泽章和师尊,一声一声不断地呼喊着,但是谁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来救他。

    感觉到下身一凉,私密的地方被撕裂一般的疼痛,他的眼渐渐失了神采,再无声息。

    从迦叶的身上起来,陆泽乾整理了锦袍,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迦叶冷哼了一声,“没想到竟是雏,不过你这不男不女的身子倒是罕见,滋味很是不错。”

    说着笑容愈发张狂阴毒起来,“你说,要是我那皇弟知晓你已经被我占了,该是何等的痛心啊”

    迦叶望着漆黑的天幕,石板冰冷的寒气一点一点蔓延上来,下身已经没有了知觉,他缓缓闭上眼,有如失去了所有力量。

    若我死在此处,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作者有话要说迦叶番外完

    、第五十六章

    南山的冬雪与白梅向来是京中一大盛景,总会有那么些文人雅客不惧纷扬的大雪去到那梅林中,赋诗吟唱几句,或是泼墨作画,亦是好景致。

    一宽眉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几个文士一边饮着酒一边高歌着往着山下去了,有些感叹,“也只有在雍京这般繁华之地,才能看见如此景象啊”因为繁华安宁,没有战乱,所以才会多了那样的闲情用来赋诗饮酒。

    若是身处燕云,每日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必定是没有这么多闲工夫的。

    “怎么,子铎兄为何突然心生感叹”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抚了抚自己的美髯,扬了扬眉语带玩笑的意味,“世间山水本就不同,自然是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活法儿。你我既然到了这京城之中,怎么也该陶冶陶冶,不然哪天去了江南的温柔水乡,见了那山水迷蒙的模样,子铎兄怕是还要水土不服呢。”

    “受教,受教”陈子铎拱了拱手,满脸的笑意。他看了看亭外纷扬的雪花,虽是比清晨的时候小了不少,但是依然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层,有些担忧地说道,“无怿兄,那位公子今日真的会来”他的语气中有些不确定,又含着期待。

    “不知。”宁无怿摇了摇头,自小火炉上取下酒壶,倒了一杯温酒在杯中,这样的酒喝起来甚是暖身,“但是我总有预感,那位公子会来。”说完一口将杯中的酒液饮下,只觉全身都涌起了暖流。

    二人入京已有半年,这边的事务基本都已经处理好了,按照行程应该去往江南,或者便是回去燕云。

    但是几月前,一个自称“阿羽”的男子找到了两人,诚恳地希望宁无怿能够多留些时候,等候他家公子回来。并坦言他家公子已经寻觅他多时,只是因为有要事实在是走不开,晚一些才赶得回来。

    两人有些犹豫,都觉得没必要因为素不相识之人耽搁行程,想着便告诉那阿羽,下次入京时必先行告知,约好会面。阿羽见二人决意要走,只好告知了真实身份。

    两人才知道,原来被称作公子的人,竟是濮阳顾氏的九公子,如今的东宫太子妃顾明珩。

    看着阿羽手中的东宫腰牌,两人不得不信,却又很是疑惑。但是最终斟酌之下,还是留在了京城。

    前日两人亦是去看了太子陆承宁回宫时的盛况,更加对这个近年来愈加神秘的太子妃感到好奇。如今天下皆知,太子陆承宁幼时遭正宫皇后的暗算,性命堪忧,神志昏蒙。后来顾明珩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多加周旋,这才令得太子逐渐好了起来。

    这样的故事在坊间流传了不知多少个版本,百姓津津乐道,太子妃的名望也逐渐高了起来。

    而在士林之中,顾明珩的声望一直都是极高的,不仅是因为他琴画双绝,更是当年琼林文会上的一局棋,令得无数文士拿着破解的残局前去谢丞相府求见太子妃,却先被太子伴读谢昀泓所打败,不得见之。

    如今的太子,有如锋芒毕露的利剑,正逐渐成为一个英明而文武双全的储君。但是太子妃却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难见其踪影。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陈子铎笑了笑,他年已近不惑,面上的皮肤因为常常受到边塞风沙的侵蚀,如今已是皱纹满面,有些泛黑。但是笑起来却异常的爽朗,令人心生好感。

    宁无怿看着陈子铎,若不是他将气若游丝的自己从尸骨堆中救起,那现在世上早没有了宁无怿此人的存在。

    这时,宁无怿的视线突然凝注,他看着远处山路上行来的两人,眼露惊艳之色。

    为首的男子身披水莲织锦狐白裘,头上只束了一顶素净的白玉冠,衬得眉眼清宁,气质舒朗,毫无尘垢。他踩着木屐踏雪而来,那般的清雅幽绝,连漫山的白梅都沦为了陪衬。

    大雪纷飞,此情此景,已可入画。

    陈子铎顺着宁无怿的视线看去,亦是痴了眼,几乎无意识地感叹道,“如此公子,叫陈某今日方知,何为风华绝代。”

    为他撑伞的侍从站在亭边将油纸伞收拢,伞面上的白雪扑簌而下,看着两人应该是一路自山下攀爬而上。这雪大路滑,想来车轿亦是上不来的。

    “晚辈来晚了,实感歉然。”听顾明珩开口便称呼自己为“晚辈”,宁无怿与陈子铎也不敢托大,连忙起身作揖道,“公子言重了,我二人也才到不久,于火炉边赏雪景梅花,亦是雅事。”宁无怿而立之年,一把美髯打理地很是精细,令得他的气质显得很是沉稳。

    此时他礼仪周全,毫无谄媚之意。

    相互见了礼,顾明珩以茶代酒致了歉意,“前些日子去了惠州,前日才回了京城,让两位凭白等了这么久,是明珩的不是。”

    “倒也不曾耽搁什么要事,只是我二人这些日子来心中总是猜测,公子寻无怿如此之久,所为何事”宁无怿与陈子铎对视了一眼,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两个人都是商人,相信利益,顾九公子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是有事相托。但是涉及到宫廷斗争的,若是卷了进去,虽然利益极大,但必定是得不偿失,有可能还会失了性命。

    “二位不用忧心。”顾明珩像是猜到了两人的想法,笑着摇了摇头又接着道,“明珩长期居住在京城,因为身份不能离开,很多事情都多有不便,所以这才想要找二位合作。”

    面对商人,顾明珩亦是明白他们的行事准则,这便没有拐弯抹角,“不知二位对于西凉国与我大雍之间,如何看待”

    顾明珩手中端着一杯茶,如玉一般的手指放在陶土杯上,很是悦目。他的语气宁淡,像是不过在询问今日的米价如何。

    陈子铎心下有些怀疑,看了眼宁无怿,却见他双眼沉静地看着炉上燃着的红炭,心下也定了定。虽然他年纪要比宁无怿长,但是论心智,他甘拜下风。

    “战。”宁无怿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道。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让一旁的顾明珩笑了起来,真真如冰消雪融一般。

    “听闻先生此字,便知道明珩没有找错人。”他看着宁无怿的双眼含着称赞,接着肃了面容道,“是的,西凉一国有如豺狼环饲,若想要我大雍边境长治久安,燕云六州百姓不再受战火之苦,唯一的途径便是一战。”

    他说着这番话,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宁无怿看着顾明珩,突然觉得方才一身清俊高华的贵公子幻觉一般,此时的他有如站在江山舆图前的将军,指点江山。

    “我与陈兄都只是一介商人罢了,若要论及家国战争,我二人之力实在是不能帮上什么忙。”宁无怿很有自知之明,也看得很清楚。

    他能够从朔州宁家的一个普通嫡子成为继承人,又能够从一个家族被灭瞬间失去所有的普通人成为如今的宁无怿,这些都不是运气或是命运所能够解释的。

    他拥有聪慧的头脑,以及卓绝的心性。他不知道顾九公子是从何处知晓了他的存在,但是面对如今的情况,他会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不。”顾明珩一双眼认真地看着他,让人莫名地对他说出话感到信服,“若有一日,我大雍与西凉国开战,那么,一个资产雄厚,能够足够的粮草、药材以及运输工具路线的商人,更甚者,若他的手下中有着熟悉西凉要路的人,那必将会起到极大的作用。

    而我,希望先生能够做这个起到极大作用的人。”

    亭中突然沉默了下来。

    宁无怿掩下心中涌起的澎湃情绪,看着石桌上火炉中的炭火不断燃烧着,通红而充满了热度。不否认,他确实被顾明珩话中所描绘的东西所撼动了。但是他更加地清楚,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能够承担起这样的作用。

    资产雄厚、足够的粮草与药材,甚至武器的运输路线,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也不是轻易间就能够做到。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

    沉默了许久,顾明珩认真地再次开口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宁先生达到目的,我也相信先生必定能够做到。”

    又接着道,“人生在世,为的不过是问心无愧。明珩虽无开万世之太平这般的雄伟意愿,却也想要为生民立命。说来或许有些虚幻,但是一生不过数十年罢了,何不一搏”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宁无怿,眉宇间满是激昂与浩然之气。

    宁无怿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他站起身退后一步,“无怿愿追随公子。”一句简单的承诺,却是无比郑重。

    顾明珩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来,“以后劳烦宁先生了。”

    顾明珩走后,陈子铎很是焦急地灌了一杯热茶,差一点被烫到。他看着一脸镇静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宁无怿,很是不解,“无怿兄,你不会是真的想要做那个什么人吧哎哟,这些家国大事可不是好掺和的,一不小心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可不要迷了心啊”

    他虽然四处跑商,但是这四十年来他都过得很是顺利,也没有想过要去做一番大事业。在他的念想里,做一个有些家财的商人,便已是足够了。

    宁无怿看着眉头都皱紧了的陈子铎,端起手中的茶杯,语带沉思,“子铎兄,或许真如顾公子所说,商人在家国的战争中亦能够起到如此大的作用。”

    说着笑了笑,“我宁无怿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自然一身轻。还不如真的放手一搏,做到问心无愧。”

    他看着亭外纷扬的雪花,缓声道,“或许有一日,燕云六州也能够如雍京一般繁华,燕云的百姓也能够在冬日的时候踏雪赏梅,饮酒赋诗,而不用再担心敌国的马蹄踏入他们的家中,长刀收割了他们亲人的生命。”

    、第五十七章

    撑着油纸伞一路往着山下走去,寒风拂着面吹来,每每身披着的狐白裘掀开一道缝,就会有风猛地灌进去,遍体生寒。

    两人走在不算宽阔的山路上,道路两侧的岩石与枯草都被堆雪掩埋了大半,只露出残半的颜色,在白雪中很是别有生趣。

    “公子为何偏偏要寻到此人”阿徵一手撑着油纸伞走在顾明珩的身侧,看着他半掩在狐裘织锦中的精致侧脸,有些疑惑。天下间如此多的商人,比朔州宁家更加悠久而实力强大的家族也不是没有,况且如今宁家已经衰败。

    他记得早在建章十三年,公子便提到过“宁无怿”这个名字了。

    “我也说不清。”顾明珩摇了摇头,笼在脸侧的白色锦毛令他的皮肤有些轻痒,“我亦有些不能确定,但是今日一见,令我的信心又多了几分。”他注目着脚下的山路,每一步都走地很是仔细。

    上一世宁无怿未过而立之年,便已经成为了大雍与西凉国之间首屈一指的行商,最为重要的是,他曾帮助穆德钧将军绘出了西凉国多个城池的详细路线图并非每一个商人都有这样的心思,来参与到家国战争之中。

    他们总是将其中的利益分析地过于清楚,因此总是多了许多的顾虑。这一点有如政客。

    “我大雍可是要与西凉国开战”阿徵顿了顿,突然问道。他双目灼灼地看着顾明珩,一向沉敛的气息霎时翻腾起来。

    “阿徵觉得呢”顾明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停下脚步询问道。山岳如背景一般落在他的身后,令得他如欲腾云而去。

    “今上所求为国泰民安,于青史上留下盛世太平的一笔。”他言到即止,没有说完的是,在今上在位期间,虽是国富民丰,但对于屡屡侵犯边疆的西凉国从来都是使用安抚的政策,必定不会主动朝西凉国出兵。

    穆家虽然镇守边疆,但是多数时候都是以防御为主。若要等到开战,或许只能等到太子继位才有可能了。

    顾明珩理解他的意思,看着站在身前的阿徵,他勾唇一笑,精致的下颌掩在白色的皮毛间,多了几分莫测,“若是西凉国主动出兵呢”他的语调平缓,说出的却是令人震惊之语。

    那便是不得不战了。

    阿徵看着他的双眼猛地一亮,蓦地单膝跪地,膝盖与雪地相接的摩擦声很是清晰,只听他坚定地道,“若有一日我大雍与西凉开战,望公子许我上战场”

    劲风阵阵,雪下得愈发大了。群山都被大雪所掩埋,留下淡淡的轮廓。

    顾明珩看着跪在雪地上脊背挺直的阿徵,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肃然道,“当日在西后山我便说过,你是顾徵戈,唯望终有一日你能真正做到止干戈以卫社稷。否则你这一身的本事,不是白白浪费了”

    “公子”

    “不过多久,穆家穆将军以及阿木的两位兄长就会入京了,那时候你便跟着穆寒瑛将军去燕云吧。”顾明珩说着转了身,有纷扬的大雪落在他的身上,覆上了浅浅的一层。他的墨发直直垂落,与狐白裘相互映衬显得很是分明。

    “我在京中等你归来。”说着便迈开了步子。寒风吹动他的发梢,阿徵站在原地,看着顾明珩似要与天地融为一色的背影,眼神变得坚韧。

    唯有自身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方能无所畏惧。若公子您一生都无法脱离这权利的漩涡与朝堂的争斗,那便让我成为您手中最为锋利的金戈与最坚韧的盾。

    建章二十年的春日,雍河水暖,着春衫的百姓踏歌而行,于草木新绿间感受春的气息。

    典仪司自年初便忙碌起来,春末之时,一品护国公穆德钧即将回京谢恩,感念穆氏一门镇守边关的卓然功勋,今上于大朝之上令典仪司以最高规格迎一品护国公入京。

    东宫。

    谢昀泓与顾明珩坐在练武场旁的荫凉下,看着场中两人比拼,兵器相碰的声音不断传来,带着浓烈的战意。

    谢昀泓坐在石桌旁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看了一眼都过了半个时辰还不显疲惫的穆寒江,“阿珩,阿木这两日可是犯了急症日日拉着殿下比武。”

    一边说着,双眼却紧紧盯着场中两人的动作,每每陆承宁手中的长枪打在穆寒江身上的时候,他的瞳孔便会微微一缩,把玩折扇的手也会顿下。

    顾明珩看了一眼谢昀泓,点了点头,“阿木如此兴奋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久离燕云,如今数年未见的父亲与兄长都要如今,自然难以抑制。”

    顾明珩错开眼,眼中有些沉重。然谢昀泓一直注意着场中情况,未曾发现顾明珩神色的变化。

    两人比试完,持着长枪一路往着树荫下走来。顾明珩拿着软锦站到陆承宁的身前,抬手将他额上与颈上的汗水一一擦净。突然感觉一双散发着热气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继续擦拭起来。只是面上有些不自然。

    陆承宁虽知道他在旁人面前与他亲近总是会不好意思,但是看着他仔细而专注的神色,让他心念一动,揽住了他的腰便再不想放开了。

    这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人的争执声,谢昀泓很是嫌弃穆寒江的一身臭汗,直接展了折扇掩住了口鼻。穆寒江站在他的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见谢昀泓的神色好了许多,眼中还带上了笑意。

    顾明珩收回视线,看向陆承宁,就见他眼中和自己一般俱是有些沉重。

    四人时时在一处,这么多年,怎会看不出两人之间愈加不一样的气氛但是就是如此,才让顾明珩心下很是忧虑。

    他与陆承宁最初是因为祈天宫的神官颁下神谕,这才举行了大婚,得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但是天下亦有无数人诟病这“男子之间的婚仪”,谴责因顾明珩为男子,不能为皇家诞下血脉。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大臣向今上进言,为太子广纳秀女,以传承血脉延续。可这些都被搁置在案,没有了后续。

    但是公侯之家往往都有适龄的贵女待字闺中,未曾许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送入东宫,诞下皇孙。

    这些顾明珩都知晓,前世之时亦是如此境况。虽不愿去想,但总是心有忧结。

    而谢昀泓与穆寒江,怕是会更加艰难。

    春晖暖人,层层叠叠的树影之下,四人依然聚在一处,虽有不解之忧思,但是庭外依然春和景明。

    暮春三月,轻寒薄暖,江岸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临近午时,陆承宁着九章冕服随陆泽章行至皇城北正中门宣武门城楼。

    高天之风吹得他冠上所悬之玉旒轻轻碰撞,发出低微而清脆的响声,打落的阴影在他的面上轻晃,眸色不清。

    今日,巍峨伫立的宣武门轰然大开,门上红漆金铜鎏钉以纵九横九排列,共有阳数八十一门钉,显天子之无上。群臣着朝服立于两侧,左右丞相为文官之首,三公领勋贵,而二品骠骑大将军白元钟率武官列于另一侧。

    一时场面肃然,寂静无声。

    不多时,二十二骑兵列突然远远行来,出现在了陆承宁的眼中。此列骑兵均冠插金缨马配红翎,入了宣武门范围内,只听一声呼哨,便突然散开一线,马蹄翻飞如闪电。

    此为直属帝王之天策军骑兵,二十二骑为大军之先锋,前来禀报大军将至。

    陆承宁负于身后的手微握,心中似有汹涌的大浪呼啸而来。

    这时,宣武门前大道的尽头突然传来了震人心胆的巨大号角声,有如惊雷重重。那是大军列阵之时方会吹响的长角,以风袋鼓鸣,十几里外都能听闻。

    陆承宁只觉心中一紧,远远望去,就见前方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阴影,一只庞大的军团正在缓缓前行。前方为骑兵列阵,后方步兵随行,缓缓列开阵势,凶杀之气猛然一振,即将撕裂天地一般。

    陆承宁只觉心下再难以抑制,双手已经握紧到颤抖,他维持着面色的沉静,未叫人看出分毫情绪。他看着大军行来,只觉血脉中隐藏着的铁马长河之气雄雄扩散开来。

    军团行近,战马踩踏大地的震动声令人几乎站立不住。这时,大军突然停下脚步,执戈而立的兵士如潮水一般分涌自中央开出一条路来,一匹黑色战马脱群而出。

    马上端坐着一黑甲将军,肩镶翠玉冠带紫金,背后玄黑的披风有如战旗猎猎。他手执长枪,双目如鹰,最后在大道中央停下,身形矫健地跃下马来。

    “吾皇万岁国祚绵长”他高声喝道,有如狮虎咆哮。随后军团中的骑兵兵士一同下马,整齐划一,军靴踏地之声憾人耳膜。

    此后长戈齐倾,数千战士齐齐跪下,盔甲相撞与长戈杵地之声令人不由一凛。有如黑云压城,力携万钧之势。

    只听大军高呼,“吾皇万岁国祚绵长”连呼三遍,高亢的声音盘旋而上,震惊天际。在皇城之上不断回响,经久不灭。

    陆承宁看着大雍的战旗迎风招展,目光瞬间一变这一刻,他胸中铁血似被点燃。

    终有一日,我的铁蹄将会踏遍边塞河山,燃烬狼烟,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第五十八章

    东宫。

    顾明珩与谢昀泓于丛丛翠竹下的凉亭中执子对弈,茶香袅袅,午后的日光很是和暖,连清风中都带着隐隐的花香。谢昀泓一手执着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眉宇紧皱地看着棋盘,陷进了沉思之中。

    良久也未曾有头绪,再加上一旁不断踱来踱去的穆寒江,谢昀泓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木头,你就不能换个地方走个不停吗”

    顾明珩闻言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看着一脸无辜的穆寒江,笑意更深了些。

    谢昀泓与穆寒江两人今日早早便进了宫,那时陆承宁已经去了前朝,于是顾明珩便与谢昀泓对弈来打发时间。

    奈何穆寒江心中激动难耐,片刻也静不下来,已经在亭中踱步许久了,像是如此才能缓解心中激动的心情。踏步之声不断传入谢昀泓的耳中,令他有些难以静下来,这才有了之前的恼怒。

    正当穆寒江不知道怎么解释时,总管姜柏朝着凉亭一路小跑过来,很是恭敬地站在亭外敛了有些凌乱的衣摆道,“禀太子妃、两位公子,穆将军和两位穆小将军已经到了宫门。”宫门指的自然是东宫宫门。

    顾明珩与谢昀泓下意识朝着穆寒江看去,就见他双眸铮亮,但又带着些怯意。

    他急急忙忙地转过头来,语带急促,“阿珩要不你先去和我爹还有哥哥聊聊,我去换件衣服再出来如何”

    他抬起袖子看了看,突然觉得身上穿的衣服很是不合适。原本激动了许久的心情像是全部变成了紧张与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穆三,你这是要打扮着去当探花郎吗”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穆寒江一听,整个表情都僵硬在了脸上,想要回头却又不敢,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呆子”谢昀泓打开折扇站起身,双眼带着笑意,“你父亲还有大哥二哥都在后面,盼了这么久,你还不敢见他们不成”

    谢昀泓看着此时的穆寒江,心中又有些苦涩。他虽幼时住在江南的祖宅中,但是每年还是能够与父母团聚的。可穆寒江进京这么多年,边关战事频繁,父子兄弟竟从未曾见面。也不怪这个木头心中紧张又激动,近乡情怯,便是一样的心情吧

    “好了好了,三儿这是害臊了”穆寒逸几步走到亭前,猩红的披风迎风挥散,夺人眼目。

    他一手拽住穆寒江的肩膀猛地一拧,就将他整个人转了个身,看着视线游移的穆寒江挑了挑眉,“怎么,我穆家三郎在大漠里面追着狼崽子跑一天的那股劲儿去哪儿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眼下的疤痕很是显眼,使得他整个人英气里面带着丝邪气,但是面对着数年未见的三弟,却很是温和。

    哪知穆寒江木愣愣地看着他,没一会儿竟是红了眼眶,鼻翼扇动,看着就要哭出来。

    这下穆寒逸急了,连忙放了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连声道“穆三你别哭啊”说着赶紧退了两步转身看站在旁边的穆将军和穆寒瑛,“父帅,大哥你们看这”

    他满脸的焦急,小时候便是如此,每每自己拉弓射箭的时候,年纪尚幼的穆寒江就眼巴巴地站在一边,要哭不哭的模样。那时他便没了拉弓的心思,干脆放下弓箭带着穆寒江四处疯跑。

    “穆寒江,过来”穆将军见两个小儿子的模样,哈哈大笑,随后喊了一声,中气十足,连竹叶都颤了几颤。

    穆寒江下意识地小跑站到穆德钧的面前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了,站稳身形后大喝一声,“父帅”

    喊完了又有些呆愣,声音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燕云军营里,穿着脏兮兮的袍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站在父帅面前,倔强地说,“我要跟着他们去打仗”

    他看着面前身材魁梧的父帅,还是以前的模样,却老了许多,带上了沧桑的味道。像是燕云所有的风沙与金戈铁马都融入了他面上的皱纹里,化成了令人动容的痕迹。

    身穿铠甲的父帅依然英朗,带着沙场上铭刻的铁血与冷静,面上虽然平静,但是眼中却有着欣慰与愧疚。

    穆寒江看着看着,身体依然站得笔直,但是刚消下去的眼眶又蓦地泛了红。

    这一刻,他恍然觉得此一生中最为惊心的,便是慈父老矣,将军白头。

    “好了,我穆家三郎可不是这么爱哭的小子”穆德钧大手拍在穆寒江的身上,缓了语调,“见到你这般模样,为父很是欣慰。这些年一直担心你在这京中闯祸,但是现在看来,就算不在燕云的土地之上,你依然可以是为父的骄傲”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幼子,心中情绪很是复杂。

    “我穆寒江绝不会让父帅失望”穆寒江抬手抹了脸,脊背挺直,有如长枪。但是掩在袖中的手却是握地死紧,才抑制住了心底涌出的情感。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想要回到燕云六州,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尽管那里大漠黄沙,枯草连天。他是他明白,那里是他血脉的归宿。

    几人坐到了亭中,穆寒江缓过情绪来,对上大哥二哥含笑的目光,小麦色的脸也泛出了些红色。有些窘迫地端起茶杯一口喝下,又猛地呛咳出来,“烫”说得十分艰难。

    见此情此景,在座之人皆哄然大笑。

    交谈了不久,穆德钧的视线突然落到了桌上的棋盘上,“这可是顾九与谢阿泓的残局”他看着横纵间的棋子,满是兴味。

    黑子起手平和,先局也看不出攻势如何,但是中盘之后却逐渐显出凌厉来。棋局未完,但是已经能够看出白子难以挽回的颓势了。这执黑之人,必是极有耐心,可以一步一步地部署着暗线,眼看着白子层层逼近亦不动摇慌张。

    行棋如行军,可见其人心性。

    这些年穆寒江在信中时常提到“顾明珩”与“谢昀泓”这两个名字,近年来太子才出现地多了些。其中不难看出他对这三人的亲近之意与佩服之情。

    想来他独自一人来了这京中,入了宫近乎孤立无援。与这三人一同成长,可以说是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是极为亲厚的。

    而不管是太子,还是顾明珩与谢昀泓,都是当世难得之人,日后难以估量。穆寒江在这京城繁华中未曾与纨绔子弟相交,或者学得恶习失了心志,也与他们一同长大有很大的关系。

    想到这些,他见着这三人也少了几分严肃与疏远,多了些亲近。

    “此乃是晚辈与阿泓之前趁兴而下,让将军见笑了。”顾明珩虽然活了两世,多了岁月积淀下来的沉静,但是此时见了他自上一世便钦佩的穆将军,如今更是与之同坐,见他评判自己的棋局,多了些忐忑。

    而一旁坐着的谢昀泓执着折扇的手也一顿,显得有些期待。

    “阿泓与阿珩下的棋自然是厉害的”穆寒江在一旁嘀咕了一句,被穆将军一掌拍到头上,抚着头便是一声痛呼。

    穆德钧看着神色夸张的幼子,故意肃了神色,“要是有一日你的棋艺也能达到这般的境界,那我就让你当主将。”

    这时,含笑听着的顾明珩突然似有所觉一般转头,就看见一身玄衣的陆承宁缓缓行来。他换下了繁重的冕服,墨发高束,露出俊朗的五官,一身三重曲裾,显得气质极为沉稳。漫天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都像是被吞噬了一般,令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他像是也发现顾明珩再看他,一双如点墨一般的眸子回望过去,眉宇舒展,勾唇一笑,蓦地让顾明珩心下怔了一怔,神思不属。

    回神时,就发现陆承宁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亭中,正在和穆将军以及穆寒瑛穆寒逸二人交谈。他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带着三分惯有的疏离,气质端华,一身玄色衬得他眉目清朗。

    他一边和穆寒瑛说这话,一边朝着顾明珩的方向扫了一眼,之后又很快收回了目光,如此细微的动作却让顾明珩感觉到他时刻都在注意着自己,没有片刻忽视。

    这样的认知令得他心中突然一暖,但是想起自己竟然是看他看呆了,又有些不自然,耳尖都泛着浅浅的粉色。

    陆承宁一直注意着顾明珩,见他如此故作自然的模样,笑意更深了几分。

    天色渐晚,陆承宁与顾明珩亲自将几人送到了宫门口。八角琉璃宫灯光芒柔和,将脚下的道路照亮开来。

    宫侍拉开车轿的帘子,恭敬地等候穆德钧上车。穆德钧却突然顿了身形,转身向着陆承宁二人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刚得到消息,安王即将入京。”说完便上了车驾,帘幕落下,阻隔了视线。

    一旁的穆寒江很是愉悦地扬了扬手,“我先回家了。”这个家字,比往常所说的都要慎重喜悦空旷无人的将军府从来不是家,如今有父亲兄长,才是真正的家。

    见他们上了轿融入重重夜色,两人才转身沿路朝着寝殿走去。

    点点虫鸣依稀,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顾明珩想着穆将军临走时说的话,神色有些怔忪。安王竟是这么早就要入京了吗竟是比上一世提前了五年

    一时纷乱的记忆不断涌入脑海,令得情绪很是复杂。他像是看到上一世自己被绑在冰冷潮湿的地牢中,耳边是陆承宁的嘶喊声。

    不,不管如何,都不能重蹈覆辙

    下意识地搓了搓泛着凉意的手,就感觉一阵暖意覆在了自己的背上。侧脸一看,搭在肩上的正是陆承宁穿在身上的外衣,玄色的衣底上是盘旋的云纹,在暗夜中发出浅淡的光。上面沾染的温度绵密地透露到了肌肤上,渗入血脉。

    顾明珩一愣,抬眼便触到了陆承宁专注的目光。他的眉眼颜色浓重,平时如深潭一般,带着威仪与疏离。但是此时却像是得了夜露浸染,柔了墨色,倾付深情。

    那一刻,顾明珩像是听见路旁绿叶上的露水顺着叶尖滑落在地发出的轻微响声,甚至花蕾裂开绽放的声音也清晰地出现在了耳边。

    陆承宁在他的眉间落下轻柔一吻,温热的气息带着深沉的情感,“夜露深重,阿珩莫要着凉。”他的声音徐徐扩散开来,有如晨钟暮鼓,回荡在耳边,寸寸入心魂。

    作者有话要说难以自抑的作者君

    我自己脑补太子殿下的这一句“夜露深重,阿珩莫要着凉” 激动了有木有

    那种低沉磁性的男声温柔地在你耳边这么说嗷嗷嗷受不了好吧 作者君已进入癫狂模式

    、第五十九章

    见顾明珩兀自看着自己发了神,陆承宁唇角含笑,语带纵容,“怎么多年过去,阿珩却愈加像孩童一般了。”沉磁之声中若蕴含花香。

    在他关于幼时不甚清晰的记忆里,几乎全部都被顾明珩这个人所占据了。

    东宫重重宫室之中,每一个角落都有着他的气息。他回忆起那一段岁月,总觉得他的阿珩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只要在他的身边,便感觉不到丝毫的恶意与痛楚。

    可是比起来,他更加喜欢阿宁这般神态轻松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不为杂务所忧虑,不因权谋而劳神。

    他想要保护他,这个曾为自己缔造了一个纯然天地的人。

    感觉熟悉的指节轻触在自己的面上,顾明珩蓦地回过神来,一下子便闯进了陆承宁的视线之中。“阿宁”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身侧树枝的阴影层层落在了对面之人的容颜上与衣上,有如浅墨色花纹,隐晦而暗自华贵。顾明珩突然发现自己今日对着他出神的次数多了起来,心下暗恼,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他的话。

    “好了,走吧,即使是春夜,也是有些凉人的。”陆承宁看了他的模样笑着叹息了一声,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两人的宽袖交错在一起,有如锦缎堆叠的花。

    道路两旁的光火延延,镂空石雕灯座中火苗闪动,一路蜿蜒至寝宫门口。两人相携着手,随着脚步轻晃而起的衣摆弧度似都重叠了一般,在浅淡的夜风中徐徐前行,连夜雾中的寒气都消减了许多。

    夜已过半,月色银辉纷纷洒落在屋檐窗台上。有月光自半开的窗台上落下,地上如铺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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