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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太子很难养 第9节

作者:苏景闲 字数:24795 更新:2021-12-29 05:05:08

    四面只有呜咽的夜风在夜色笼罩的山林中不断回荡,偶尔会听见密林深处动物的嚎叫,随着夜风飘散了很远。在他们身后,是奔腾的河流和瀑布百尺,气势磅薄。

    “阿珩,可有害怕”陆承宁声音低低地问道,于长夜之中,却带着故有的温柔。

    顾明珩一手被他握在手里,看着他被火光映得清晰的侧脸与眉角,摇了摇头道,“不怕。”他的声音中没有颤抖,亦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如水一般柔和而平静。

    闻言陆承宁浅浅一笑,顿了一顿说道,“我爱阿珩。”他说得极为自然,像是日日都在重复一般。

    感觉到顾明珩的手一颤,他继续说道,“刚才其实可以让阿木带阿珩走,不管如何,都会活下来。但是阿珩,我没有。当时我只是想着,就算是死,我也要阿珩和我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平淡而坚定,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长剑还滴着血。玄色的衣袍上是已经凝固了的血迹,与衣衫融为一体般,难以分辨。

    顾明珩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承宁的侧影,微微一怔之后缓缓笑了出来,“好,和阿宁死在一起。”。

    他的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或许下一秒,自己的血液便会滴落到脚下的泥土中,甚至面对的便是死亡的深渊。但是奇异地他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相反,感觉着手心的热度,让他心里有一种安心。

    阿宁,这一世初始的时候,我便已经做好了身首异处的准备,若这一夜真的死在了这里,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只是我却食言了。

    这时,顾明珩听见身前传来极为低微的声音,“阿珩可相信我”

    顾明珩闻言毫不迟疑地轻声回答道,“信。”说完,不过一瞬,他便发现陆承宁将手中的长剑猛地向黑衣人掷去,而自己整个人被陆承宁揽到了怀中,急速地朝着后面退去。

    他的头靠在陆承宁的胸口,眼前是他衣上暗色的云纹,熟悉的气息将他整个包裹起来。霎时,他心中突然明白了陆承宁的想法。

    坠了也不知多深,他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四肢都被束缚住。感官变得迟钝起来,唯有腰间有力的手无比明晰地存在着。

    这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他被水冲着一路向前,听得耳边一种声响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激流像是要把人震碎了,水势也越发湍急。

    河水冰凉,自两人相触的地方却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意。顾明珩感觉自己被他严密地护在怀里,避过了激流与石块,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他用自己的脊背与身体,为自己铸造了最坚实的护盾。

    顾明珩双眼满是涩意,不知道是因为河水入了眼中,还是心中难以抑制地酸楚。他想要喊陆承宁的名字,却最终紧紧抿住双唇,保持着呼吸。

    阿宁

    顾明珩感觉自己的胸口闷得像是要炸开了一般,他们潜在水中,随着河流上下,浑浊的水浪让四周变得有如无尽的深渊。

    陆承宁估摸着如今所在的方位,突然控制着双脚用力蹬水,想了想低下头想要渡气给怀中的顾明珩,却被他猛地躲开。陆承宁没有再坚持,只是脚下加紧了力道。

    在露出水面的一瞬间,陆承宁如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着,此时他已是全身力竭,四面水流翻卷,带着他们朝着未名的方向而去。低下头,陆承宁便看见顾明珩脸色惨白地倚在自己的怀中,双唇毫无血色,一时心下一痛,将他死死地抱在怀里。

    身上多处伤口迸裂出鲜血来,一路留下了血色的痕迹。陆承宁看着两岸陡峭的岩壁,眸中满是杀意阿珩,若你有事,我必将让他们全部都为你陪葬

    那一刻,心底狂暴的杀意被源源不断地激发出来,自此他甘愿为怀中之人杀尽天下

    绕过满是石块的窄小河道,天即将亮起来的时候,两人才被河水拖着到了下游,水势渐渐平稳下来。伤口已经痛到麻木,陆承宁估计着手臂上的伤与到河岸的距离,想了想一手揽住昏迷过去的顾明珩,单手划着水朝岸边凫去。

    祈天宫。

    姜余看了看坐在棋盘边的迦叶,匍匐下身子禀报道,“确定皇后派出了一队暗卫,约有数千人。并在他们的身上作有标记,以嫁祸三公。”说着顿了顿,“若是皇后袭击失败,我们的人便会出手。”

    “嗯。”迦叶闻言应了一声,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神色淡漠地说道,“其中的分寸你把握,不要伤及太子,他日后还有大用。至于皇后,我不想她再在凤座上多坐一天”

    说着抬头看了姜余一眼,“回去伺候吧。”他的语气比从前还要冷上几分,像是祈天宫数百年未曾改变的宫墙一般,冷入骨髓,如世间再无任何挂念,只剩下无尽的恨意。

    姜余忍下口中“公子保重”四个字,沉默地起身缓缓退出了宫室。

    宫殿的石门再次闭合,整个祈天宫再次回到了黑暗与死寂之中。迦叶看着昏暗的灯下凌乱的棋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就算我这一生都无法离开祈天宫又如何他的心中永远都只有我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疯狂起来,黯哑的笑声在黑暗中逐渐扩散,带着得意与哀戚。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拂落在地,劈啪之声不绝于耳。

    沧州。

    带着残余的几百兵卒一路行到官道附近,已是人马困乏。谢昀泓看了一眼满脸戾气的穆寒江,朝着赵显打了手势。接着就听见赵显大喝一声,“全队整顿”

    队伍停了下来,兵卒相互搀扶着靠着路边的岩石坐了下来,相互包扎着伤口止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偶尔会有因为伤口疼痛难忍而发出的闷哼声。气氛一时肃然。

    赵显下了马,安排未曾负伤的下属近距离巡视,以防追兵,之后猛地坐到了地上,颤抖着手取下了头盔。他盯着满是缺口的长刀,眼眶逐渐红了起来,根本就不会有追兵,根本就不会有

    谢昀泓倚在马腹旁,视线一直落在穆寒江的身上。他站在树干旁深埋着头,看不清表情,整个人却像是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中一般。想了想,谢昀泓还是走了过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穆寒江没有抬头,他紧紧握着的拳头上满是鲜血与树干上的碎屑。此时的情态如同颓丧的猛兽,将自己圈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谢昀泓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在半空中止住了动作。良久,谢昀泓缓缓地开口道,“你背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他的声音干涩,水色的长袍再不复平日的整洁,满是泥土与血迹。

    没有得到答复,谢昀泓也没有再开口,他望着东边逐渐亮起的天幕,只觉心中沉重。

    可笑,近二十年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你忘了走的时候阿宁说的话吗他让我们去水中找他。”谢昀泓声音带着淡淡的哽咽,他终是将手放到了穆寒江的肩上,手指颤抖。

    话音未落,就见穆寒江猛地转过身来,沾着血迹的脸上目光慑人,如负伤的苍狼。

    谢昀泓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穆寒江,你没有背叛兄弟,你没有抛弃阿宁和阿珩我们都知道那一瞬间阿宁已经想好了策略,若你与司御率都留下,必定只会是无谓的牺牲,甚至是同归于尽”

    他紧紧地看着穆寒江的双眸,神色郑重,此时虽是狼狈,气质却依然是翩然风雅。最后,他朝着穆寒江伸出手,“阿宁和阿珩还等着我们去救他。”

    穆寒江看着他原本白皙细腻如今却满是血痕的手,双眸一凝,抬起自己的手紧紧握住。

    “有谁愿意跟随我一同去救殿下。”穆寒江骑在马背上,脊背挺直地看着困坐在地的兵卒。他双眼如鹰,带着无所畏惧与决然之意。

    不过数息,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兵卒纷纷站起身,他们带着伤,沉默地看着穆寒江,不发一言,眼神却是同样的坚定,带着悍然之气。

    穆寒江扬眉一笑,高高举起手中满是血迹的长枪大喝道,“你们都是我大雍的好儿郎我们誓死为殿下效忠”说着拉动缰绳,先一步朝着密林而去。站在原地的兵卒纷纷上马,一时马踏声动,尘土纷扬。

    、第四十章

    穆寒江站在山崖上,强烈的日光自天际照射下来,头盔反射着暗色的光,他的眉目却如陷阴影。

    赵显站在他的身侧,沉声道,“若要去往大河的下游,只此一条山路,斥候已经发来信号,半个时辰后,黑衣人必定会经过此处。”他的声音里带着狠意,全然没有了西后山营地时平易近人的模样。

    自原路返回后,残余的约一千五百率卒将战地上散落的兵器一一捡起。他们将同袍的尸身掩埋,随后整装上马,毫不言语却如鞘中利剑,出鞘便是染血。

    他们背负的,是手足被斩杀之仇,是主君被逼绝路之恨

    将马蹄用布料系住,拉动缰绳,沉默的队伍朝着山野深处行去,视死如归,无人可挡。

    黑衣人分前中后三队人马行进着,十分谨慎。他们着相同的衣饰,自上而下望去,黑压压一片。

    “不知是否要留活口至少”赵显在一旁低声道。但是却有些犯难此般队伍多是专行暗杀之事,全身上下一概无任何的疑点与线索。

    穆寒江双眸寒凝,带着嗜血的杀意,闻言摇了摇头,“不必。全部杀无赦”

    “警戒”黑衣人队伍中突然有浑厚的男声响起,如平地惊雷一般,“有埋伏”他眼神掠过地面上晃动的人影,高声喝道。

    但一众黑衣人尚未来得及动作,头顶之上便有无数大石飞下,滚滚如雷

    自两侧飞下的大石砸落在他们的头顶之上,山路狭窄根本来不及闪避,一时无数黑衣人被大石击中,手脚俱断,或是脑浆四溅,血肉模糊。平静的山道上接连传出哀叫声与山石轰隆声。

    眼见大石用完,穆寒江阴鸷的双眼看着山道之间缓过神来正准备往上强攻的黑衣人,厉声喝道,“放箭”原本黑衣人已是折损大半,此时更是防护不及,难以躲避突袭的弓矢。

    见时机已是成熟,穆寒江手中长枪一指,声如嘶吼,“上”说完便直直冲下山道去。随后埋伏于两侧的司御率纷纷执着刀剑如疯似狂一般杀入敌阵。

    顾明珩恢复意识的时候,就闻到鼻间满是铁锈味,他脑袋昏蒙,许久才回过意识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玄色衣袍,下一瞬他眸子猛地睁大,“阿宁”他失声唤道,满面惶急,却没有听到回答。

    身子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依然被陆承宁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臂箍在自己的腰间,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放开一般。顾明珩双眼发酸,抬起手抹了泪,小心翼翼地扳开腰间的手坐起身,只觉全身疼痛难忍。

    此时已是傍晚,初夏的白昼逐渐变长,夕阳西下,天边云霞明亮,如缀华光。平静的水面上映着红红的夕照,粼粼波光,一路奔流。荒山野迹,除了峭壁之外再无人声。

    两人此时正在河岸边一个窄小的岩洞附近,想来是陆承宁抱着顾明珩想要进去里面,却还没有到达便脱力昏了过去。顾明珩看着躺在身前的陆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慌,但是泪却再次模糊了双眼。

    此时的陆承宁已是全身湿尽,有血迹蔓延在破烂的玄色衣衫上。表面处有的已经风干,无数的沙砾石块沾在上面,显得狼狈。他躺在地上,如失去了生命一般。

    顾明珩将颤颤巍巍的手指放在陆承宁的鼻前,感觉有热烫的呼吸打在手指上,这才心底一松。可是眼见已经快要入夜了,若继续高热下去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便是一慌,顾明珩止住了念头,不敢再想下去。

    他沉默着站起身,双腿还有些颤抖,停顿了一会儿,站稳身形后才弯下腰将陆承宁整个抱起来,朝着窄小的岩洞走去。

    山风冷人,唯有岩洞可以挡风一二,若是夜晚再遇雨水,必是难以逃脱了。

    在水中本就已是脱力,此时托着陆承宁更是全身都在打颤,手上的重量像是要将他压垮一般。顾明珩咬了咬嘴唇,紧了紧双手,丝毫没有放开。

    虚浮的步子在满是石块的缓坡上移动着,顾明珩喘着粗气,心里默数着步数,眼前看着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到不了的岩洞,有些绝望,却固执地坚持着。

    阿宁我不能放弃不能在他的身后,石块的尖锐部沾染上了淡淡的血迹,沿着脉络徐徐扩散。

    湿透了的鞋子踩在棱角不平的石块上,刺得脚心生疼。一个不稳,他整个人便朝着地上扑去,在将将落地时猛地强行扭过身子,换成自己在下面的姿势,陆承宁压在了他的身上。脊背着地的那一刻,顾明珩只觉痛的麻木,整个背部都被撕裂开来一般,再无知觉。

    他仰躺在地上,双腿扭曲着,深蓝色的天空映在眼中,眼泪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四肢都在不住痉挛,像是筛糠一般,身上再没了力气。放在陆承宁背上的手指突然感觉到粘稠的湿意,转眼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陆承宁的伤口又迸裂开了。

    顾明珩崩溃一般睁大眼,唇间呢喃着“阿宁”两个字,他的呼吸颤抖,下唇都被咬出血来,血珠自伤口溢出缓缓往下流,剩下蜿蜒的血迹,在惨白的下颌处很是狰狞。

    “阿宁”他痛苦地呢喃地,费力地偏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岩洞,一眼不眨。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过去,感觉背上的疼痛渐渐适应,顾明珩双臂紧抱着陆承宁,“阿宁,我们不能死在这里啊我都发过誓的我会帮你夺下皇位我会看着你君临天下”

    他断断续续地吸着气,发白的双唇不断战栗,却倔强地继续说着,“我不会再让你死在别人的刀下不会的”

    一句一句没有连贯,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湿黏的头发凌乱地凝固在耳边,顾明珩像是突然有了力量一般,一点一点将压在自己身上的陆承宁扶起,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一把将陆承宁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搀扶着他朝着缓坡上的岩洞走去,身形不稳,脚踝伤成了扭曲的模样,疼如钻心。

    他纤瘦的背上有血迹缓慢地浸湿霜色的外衫,如盛开在雪地上的朵朵红莲。

    放下陆承宁,顾明珩瞬间跌坐在岩洞里,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岩洞的深处有水滴声传来,如在耳侧。顾明珩睁着眼,只觉眼皮沉重,全身疲惫不堪。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陆承宁的身上,眼神渐渐恍惚起来,如陷幻觉。

    “阿珩”轻微的声音在岩洞中响起,缓缓闭上了眼的顾明珩猛地醒来,他扑倒陆承宁的身侧,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也没有理会。

    他的双眸亮若星辰,“阿宁阿宁你醒了”他紧紧抓着他滚烫的手,满眼希冀地等了一会儿,眼中的光却又渐渐熄灭了下去。陆承宁双唇不断地动着,眉眼却依然紧闭,明显是陷入了昏迷。

    沉默了许久,顾明珩抚在他脸上的手抖了抖又垂落了下来,牵了牵嘴角,他跪坐在陆承宁的身旁,眼里带上了温柔的神色,“阿宁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那这次换我来保护你可好”他的声线温和,如弦上乐音,带着隐隐的泪意。

    顾明珩吃力地搀扶着石壁站起了身,看了昏迷着躺在地上的陆承宁一眼,转身离开了岩洞。他霜色的外裳已经不见初时颜色,倔强而坚定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山林间的重重夜色中。

    密林延绵,山岚如墨,河水依然奔流着,没有停息。

    陆承宁感觉到了强烈的疼痛,缓缓恢复意识,就听见了清晰的火焰燃烧的劈啪声,还有隐约传来的水滴声,回声隐隐。他恍惚记得失去意识之前,自己带着顾明珩到了河岸边。

    那此时可是在岩洞中

    “阿珩”他心中突然一阵心慌,失声喊到顾明珩的名字,带着惊惶。

    不过数息,便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熟悉的温度传来,陆承宁心下一松,“阿珩”

    说完,就感觉顾明珩整个人扑到了自己的怀里,脖颈间有温热的湿意传来,耳边是顾明珩带着哽咽的声音,“你终于醒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阿宁”

    这一刻,一直藏在心底的焦虑、担忧与恐惧如潮水一般涌出,他抱着陆承宁,泣不成声,“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阿宁”

    陆承宁环住他,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没有说话,沉默却让人安心。他轻柔地抚着顾明珩的脊背,用唇吻了吻他的头顶,满是爱怜。

    过了许久,顾明珩才坐起身来,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阿宁感觉可还好”他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全无初时的不安于惊惶。他看着陆承宁好好地坐在自己的面前,只觉心中的欢喜完全无法抑制。

    陆承宁闻言缓缓一笑,握着顾明珩的手细细摩擦着,感觉着原本细腻如玉的手上现在却满是疤痕,不由心下一酸。

    阿珩到底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自己带到了这里如此想着,握着他的手便是紧了紧。

    他点了点头,朝着顾明珩的方向说道,“感觉好些了,不过,阿珩我的眼睛怕是看不见了。”

    、第四十一章

    “阿宁”顾明珩握着他的手一颤,下意识地对上他的双眼,就发现他虽然看向自己的方向,但是却没有将自己映入眼中。没有了光彩的双眸有如幽深的洞穴,终年无日光照射一般冷清死寂。

    顾明珩另一只微微握成拳的手,迟疑了数息才抬了起来,轻轻地在陆承宁的眼前摇了摇没有任何的反应。

    手僵硬地停在空中,他看着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的陆承宁,蓦地哭了出来,只觉心下破开了一个洞,再也无法复原。

    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泄露出去,有泪水大滴大滴地流下落在手掌上,浸入尚未愈合的伤口里,绵绵密密的刺痛扩散开来。

    阿宁阿宁

    陆承宁感觉着身下冰冷岩石的触感,仔细辨别着声音,但是除了猛烈的谷风自洞外吹来的声音外,其余的都不甚清晰。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他不是很确定顾明珩所在的方向,“阿珩,你在哪里”话语间隐约地带上了不曾有过的慌乱。

    他披散的黑发顺着脖颈蜿蜒而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衬得面色更是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更显得虚弱。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在虚无的空气中划了划,五指微微卷屈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顾明珩看着他此般的模样,心中如绞痛,他将自己的手放到了陆承宁的手里,就被一把抓住了。

    陆承宁感觉到安心的温度,微微笑道,“还以为阿珩不见了”他的嗓音低沉,带着愉悦,却听了让人蓦地心中酸楚。

    顾明珩没有说话,只是一点一点收紧自己的五指,紧紧抓着他的。十指相扣在一起,属于两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再无空隙。

    “阿珩哭了吧”沉默了许久,陆承宁突然轻声说道。他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朝着顾明珩的方向而去。顾明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微微别开满是泪水的脸避免了他的触碰,“我没有哭。”但是话中的哽咽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陆承宁没有揭穿,只是自然地收回自己的手,“好好好,阿珩没有哭。”他的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原地,眉眼都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却依然沉稳而带着笑意。

    顾明珩缓缓直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膝盖都已经僵硬了,岩石上的寒气渗进骨缝里,冷的钻心。他膝行了两步靠近陆承宁,将自己整个人都靠到了他的怀里。沾染着污迹的外裳徐徐拂地,气息逐渐缓和。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陆承宁微微一怔之后抬起手,随后抱住了顾明珩的肩膀,就感觉怀中的人的全身瞬间放松了下来。

    阿珩,如能让你安心,便是我一世的心之所愿。

    岩洞顶上的水不断地渗了下来,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滴滴入耳。岩洞之外正是旭日东升,云海雾腾,一时日之光华将天地点亮,荣耀乾坤。长河东去,隐有波涛。

    听见顾明珩的脚步声,陆承宁有些疑惑的“看”过去,带着隐隐的不安,“阿珩要去哪里”他茫然地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依然满是黑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对整个世界都陌生起来,但是奇异的,他能够辨别出顾明珩的脚步声。就像年幼的时候,他听不见鸟鸣人声,感觉不到旁人的触摸,却依然能够听见来自“阿珩”的声音,感觉到源自他的温度。

    只要他在身边,所有的痛感、混乱便都完全消失,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而温暖他对于自己的意义,是如此独一无二。

    顾明珩闻言回身,走了几步蹲在他的面前,将他的手握在手里,“我去找些吃的。”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声音温和地问道,“阿宁可想要和我一起去”

    若是自己独自离开,阿宁会不安的吧

    “好,我和阿珩一起去。”他刹那展了眉目,借着顾明珩的搀扶站了起来,只是有些不稳。

    “阿宁身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蹲下身将他的衣衫整理好,顾明珩一边问道。昨日只是简单地用常见的草药敷了敷伤口,没办法多做处理。伤口虽是没有继续化脓,但是看上去依旧骇人。

    想到当时在河中,陆承宁用身体为自己挡住所有伤害时,顾明珩的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了下来,随即沉默着站起了身。

    “嗯,已经不怎么疼了。”陆承宁轻轻颔了颔首,他站稳身形,朝着顾明珩的方向“看”去,手指摩擦着他的手,“阿珩的手受伤了吗”

    或许是因为视觉消失的原因,手指的触觉要敏锐许多,指腹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上有着粗糙不平的感觉,和从前完全不同。

    “只是之前去捡柴禾的时候擦伤了,没有大碍。”顾明珩说地异常轻松,但是他原本白皙如瓷的手上,赫然有着一道长长的伤痕,明显才刚愈合不久,已是肿起了大片,满是淤血的青紫色。

    陆承宁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握住顾明珩的手,但是力道却明显减轻了许多。他怎么会听不出顾明珩那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以及偶尔因为疼痛而加重的呼吸声

    阿珩,若你不愿让我担心,那我便装作不知。

    此时已是日近中天,两人在这个岩洞中已经度过了一天两夜。

    顾明珩去小坡上找到了一根干枯的树枝,去掉枝桠后递到陆承宁的手里,自己则站在另一边牵着陆承宁的手,温声向他描绘着附近的风貌,以及前日自己是去何处找到了野果与鸟蛋,又是怎么抓到了一条鱼。

    他的语气满含着愉悦,像是所有的艰难都已经被遗忘了一般。话里带着悦然的尾音合着河面上携着水汽的风,一时分外惬意,天光和煦,粼粼千里。

    陆承宁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含笑听着。

    阿珩,我此时方知,即使是陷于黑暗之中,但是只要有你在,我便没有那样的恐惧与不安。

    顾明珩拉着陆承宁走到河岸浅滩处,河风将他的长发吹起,衬得眉眼缱绻。他伸手理了理陆承宁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时一贯的温和,“阿宁就站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不会走远的。”

    见陆承宁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踩进了水中。

    他脚心的几处伤口有些化脓,猛地碰到水让他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感觉双脚渐渐适应了泥沙与石块的环境,顾明珩转身看了看,就见陆承宁身着里衣站在岸边,长发被束起,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一时心下安稳。这才俯下身子,拿出用外衣与锦带粗制的“渔网”捕起鱼来。

    昨日他在这河边忙活大半日,才得到了两条小鱼,不过今日动作明显要熟练许多。

    陆承宁遵照约定,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侧耳倾听,能够听见长风徐徐拂动山林的声音,偶尔有水花扑腾的声音传来,伴着顾明珩的惊呼。陆承宁想象着此时的场景,不觉欢悦地笑了起来,笑容渐渐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涩意。

    阿珩,因我你才受了这些苦

    “阿宁”顾明珩的高呼声随着脚踩水花的声音传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是激动与喜悦,“阿宁我抓到了一条鱼”此时他衣摆已经湿尽,被扎起来的长袖也滴着水。他纤长的手指紧紧提着简陋的“渔网”,里面正有一条黑色的鱼正在挣扎。

    陆承宁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脸上,随后执起袖子擦拭起来。一寸一寸,极尽温柔。他双眸虽是看不见,但是依然温柔如初,有如广袤的夜空,足以容纳所有。

    顾明珩感觉着他放在自己面颊上的手,眼眶一涩,便流下泪来。狼狈地想要自己擦掉眼泪,却被陆承宁止住。

    将他缓缓地纳入怀中,陆承宁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吻了吻他的鬓侧,“阿珩,难为你了。”声音带着叹息与浓重的怜惜与愧疚。顾明珩摇着头,却哽咽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天来积累的恐惧与不安,担心高热的陆承宁死去,担心会有追兵袭来,担心阿木与阿泓以及数千司御率没有逃脱,担心入夜会有野兽出没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几乎要压垮他的神经。

    他方才明白,即使自己已经活过了两世,深陷宫廷权谋,却都过得过于安稳。到了这样的地步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多么的束手无策

    “阿宁阿宁”顾明珩喊着他的名字,所有的风雅端然都统统抛却,此时此刻,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全然宣泄了出来,他的双眸被泪水浸湿,睫毛上也沾染着细小的泪珠。

    顾明珩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用力的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突起,执着“渔网”的手猛地一松,刹那水花四溅。

    哭声渐渐平息下去,陆承宁松开双臂,凑到他的耳边说道,“阿珩可是哭累了”顾明珩闻言退后了一步,面上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正想开口,却突然听见山林间传来了马蹄声,惊起飞鸟无数。

    顾明珩极为迅速地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渔网”,一手拉住陆承宁,“阿宁,他们到此处应该还有一段距离。”说着脚步匆忙地上了岸。

    陆承宁没有说话,只是一手握住他的手,朝着岩洞快步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被jj虐了千百遍的作者君

    抱歉大家从下午四点开始我就登录不进去后台了,全是连接数据库失败和错误代码,好想掀桌啊小菊花转了近五分钟都木有发出来到现在终于抽完了希望这次成功

    话说我一直在纠结,阿珩哭成这般模样会不会过于那啥,但是揣摩了一下,顾明珩是顾氏公子,丞相嫡子,自小进东宫,真正的锦衣玉食。不管再沉稳再聪慧,但是此时却陷入了这般的境地,阿宁又在发热有可能死去,醒来后阿宁又失明了所以阿珩流泪情绪几乎崩溃,应该形象没有崩掉吧

    向天空许愿求不抽

    爱你们么么哒\

    、第四十二章

    穆寒江进到岩洞中看清眼前场景的一瞬间,只觉心中满是难过,酸楚的感觉像是自四面八方涌来。他沉默地单膝跪地,将头盔取下放在身侧,低着头没有说话。

    岩洞中有些潮湿,陆承宁朝着顾明珩所在的方向“看”去,带着笑意问道,“阿珩,可是阿木来了”跪在地上的穆寒江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陆承宁,眼中满是震惊,他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嗯,是阿木。”顾明珩点点头,见穆寒江睁大眼看着自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询问,想了想,顾明珩还是开口道,“阿宁失明了。”

    穆寒江闻言,握成拳的手猛地砸向地面,声音沉闷。他紧紧咬着嘴唇,眼眶微红的模样很是狰狞。

    沉默了许久,陆承宁突然站起身来,他朝着穆寒江的方向走了两步,负手而立,“阿木可知,何谓君臣上下”他的声音不复初时的柔和,带上了血脉中的威仪。

    “知道”穆寒江重重地点头,他看着全身脏污,衣上还残留着血迹与泥垢的陆承宁,双唇紧抿着。若非自己那时先行逃离若自己能留下来

    “让你与赵显带着众将士撤离以谋今后,孤便已想好退路,并且也做好了承受风险的准备。如今只是得到了棋行险招的后果罢了。孤问你,为何心中如此悔恨”

    陆承宁的声音毫无多余的情绪,接着说道,“为将者,需审时度势,察于微毫,顾全大局。你不能置麾下众兵卒的性命于不顾,不能违抗孤的命令甚至打乱计划。所以,穆寒江,你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他看着陆承宁,呼吸有些急促,像是难以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他知道这些道理,但是陆承宁无神的双眼无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无力若我当时留下来

    “若你留下来”陆承宁像是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一般,直接打断他的话,“若你当时留了下来,最好的结果便是与我们一同坠入河中。但是坠入河中又如何我们根本就无法顾及到对方,甚至会在水浪中失散,而赵显独自带领着千名司御率对上黑衣人也毫无回击之力。”

    说着淡淡一笑,“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留下来,不过是累赘罢了。”

    没有再理会穆寒江,他微微抬起手,便感觉自己被顾明珩扶着,“阿珩,阿泓应该在外面,走吧。”说着便迈开了步子。

    走到岩洞口,顾明珩回头便看见穆寒江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头却深深地埋着。想了想顾明珩没有说话,继续扶着陆承宁走了出去。

    若不如此,阿木怕是再难以走出心中的这个阴影了。

    “参见殿下吾等幸不辱命”数百司御率跪在河滩旁的开阔地带,齐声喝道。他们的盔甲上沾染着血迹,甚至伤口也只是用布条进行了简单包扎,但是气息却极为悍野,如出鞘染血的兵刀,锋利嗜血。

    “众将士请起。”陆承宁站在缓坡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穿得单薄,寥远的河风吹起他的衣角与发梢,声音却沉稳有力,向四面传开来。

    “孤此次突遇险情,若非众位将士以身相护,誓死抗敌,必是难逃此劫。今日孤在此处,以长风为祭,告慰众烈士在天之英灵诸位之高节,孤必不敢忘”说着拂袖便是一礼。

    赵显看着缓坡上长身而立的陆承宁,单膝下跪,“吾等誓死效忠殿下”接着,他身后众率卒纷纷下跪,“吾等誓死效忠殿下”的高呼声在山林间回荡,不绝于耳。

    坐在马车上,顾明珩褪去陆承宁身上的衣服,才发现里衣都已经于伤口黏在了一起,轻轻拉动便能听见他疼的吸气的声音,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但是眼前还是有些模糊。

    从岩洞出来,两人便上了马,共乘一骑。外人看来虽是陆承宁拉着缰绳,但是实际操控着方向的却是顾明珩。

    两人都明白,陆承宁双眼失明这样的消息是绝不能泄露分毫的。他们如今远离京城,若是朝中势力得到消息,那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此被动的境况是他们难以控制的。

    谢昀泓掀开车帘,就正好看见陆承宁光,裸的脊背正对着自己,一时呼吸便是一窒,阿宁伤的这么重吗他的背部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俱是翻出的血肉与淤血的青紫。虽是之前便经过了处理没有发炎,但单单看着已是骇人。

    将手中的药瓶与替换的一叠衣衫放在小桌上,谢昀泓看着顾明珩手上的伤,轻声道,“阿珩的伤可要我帮着处理”因为一直沾水又没有包扎,他的手已经肿起了一大块。

    顾明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陆承宁的声音,“阿泓,去请一个大夫来吧,阿珩的腿伤了,需要接骨。”

    顾明珩闻言手一顿,猛地朝着陆承宁看去,眼神有些躲闪。陆承宁像是知道他的反应一般,伸手轻轻揽着他的腰,力道不重却一直没有放开。

    谢昀泓扫过顾明珩被衣角遮掩住的双腿,双眸一暗,“好。”声音却极为干涩,随后退出了马车。

    看着辽阔的天空,谢昀泓抬起执着折扇的手遮了遮日光若非这天光过于刺眼,自己为何会有了泪意

    阿珩,我原本以为你同我一样,我们出生钟鸣鼎食之家,享锦衣玉食,得世人叩拜,自小便被教导要以家族延续为重,为江山社稷尽心,为所效忠的君主尽力。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如此相似,此时方知,我于你,已是差之甚远。至少我根本无法做到如你一般。

    他大步朝着队伍前列走去,水色的外裳轻轻拂动,映着天光,多了光彩。

    顾明珩将陆承宁身上的伤口包扎好,小心翼翼地打上结。刚收回手,就被陆承宁猛地抱入怀中。他此时光,裸,着上身,温热的触感十分清晰。顾明珩微微一挣,随即想起他遍身伤痕,急急地停了下来,没再敢动作。

    陆承宁用下颌蹭了蹭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珩可怨我将你留下,遇了这么多的危险,甚至险些丧命”说的便是当时没有让他与司御率一同离开,而是执意将他留在身边。

    顾明珩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曾。”说着嘴角带上了笑意,“若是阿宁你没了性命,那我独留于世也便没了意义。”此时的他神色认真,带着决然。

    陆承宁环着他的手一紧,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阿珩可真是这样想的”他急急地“看”向顾明珩,心底满是激动与希冀,却因为眼前俱是黑暗而有些不知所措。

    顾明珩“嗯”了一声,直起身用自己的额头轻抵着他的额头,声音轻缓,“阿宁,我在这里。”有如琴音,直直浸入心底。

    这句话自两人幼时便重复了数次,如今听来,更是温暖而坚定。

    静默了数息,顾明珩感觉陆承宁动了动,两人本就隔得极近,此时连鼻尖都碰到了一起,他脸上一时微热,“阿宁”

    话音未落,陆承宁便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他未出口的声音,他紧紧地环着他,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空隙。呼吸交融在一起,有温热的舌尖探入顾明珩的口中辗转轻触,一时层层战栗扩散开来,令得两人都有些不能自持。

    斯磨良久,陆承宁将顾明珩缓缓压下,双唇舔吻着从唇间到了颈上,带着热意的气息打在肌肤上。顾明珩很是敏感,唇间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低低的吟哦。此时他的神思已是迷乱,只感觉陆承宁紧紧抱着自己,舌尖细腻的触感不断在肌肤上游移。

    “阿宁”他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打着颤,连双眸都像是被浸在水中一般,带着湿意。陆承宁没有回答,轻轻咬了咬他颈间的肌肤,就感觉他整个人都是一抖,有细碎的申吟声自唇间发出。

    唇角浮起笑意,陆承宁发出浅浅的叹息,悠悠散开。

    车外层林叠嶂,远山如墨。

    入夜的时候,司御率在平地扎了营,燃起了火堆,每十人聚集在一处做起了吃食。陆承宁四人围坐在马车中的小桌旁,面前放着一份地图。

    “便是此处。”顾明珩指了指一处山峦,“我想要找的那个人便隐居在此。”

    “果真能治好阿宁的眼睛吗”谢昀泓展开折扇轻轻摇晃着,看着顾明珩肯定的眼神,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逐鹿山离此处不过一天半的行程,我们应该能够赶在太子仪仗到达安澜江边境的时候与他们汇合。”

    说着看着面色沉静的陆承宁,满是担忧地开口道,“现在最为紧要之事,便是尽快让阿宁的双眼复原。”

    近几年陆承宁的声望在民间与朝堂之中都有所好转,但是朝中废储的势力依然猖狂。若储君失明,必定会令得东宫一系再次陷入困境。

    “若是连他都无能为力,那天下就再不会有人能够治好阿宁的眼睛了。”顾明珩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落到了陆承宁的身上。陆承宁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微微偏了偏头,在烛光下的侧脸很是俊朗。

    这时,远处突然有马蹄声传来,不多时便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属下奉命传信”听见车外传来的声音,坐在角落一直没有开口的穆寒江突然起身出了马车,片刻便拿着一封信重新进了来。

    顾明珩接过火漆密封的信打开来,双眸一凝,面色极为复杂。

    他将信纸放到了桌上,看着三人道,“三公联名上书,弹劾皇后许氏,谋害储君,致使当今太子幼时神志昏蒙。如今更是趁太子出宫代行圣命之机,于路上埋伏,欲取太子性命。”顿了顿接着道,“如今皇后许氏已经被打入冷宫,等太子回京后再行处置。”

    、第四十三章

    逐鹿山位于澜山山系以南,半数山体都在沧州境内,因数百年前大雍开国皇帝于此处起兵,方以“逐鹿”为名,以预示“逐鹿天下”。此地山势陡峭,平日除了山下猎户会上山打猎外,少有人迹。

    “那个鹤翁怎会住在如此偏僻之处”谢昀泓停下来休息,站在溪边回身看了看走在后面的顾明珩和陆承宁,见顾明珩双脚还是有异,有些担心地问道,“阿珩,你的脚伤可好些了”他知道若让顾明珩留在营地休息他必是不肯的,便没有劝阻。

    “嗯,我注意着的。”顾明珩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双眼朝着山林之上看去,眼神静了下来,声音低低地道,“顺着这条溪流一直往上,鹤翁就住在溪流的尽头。”虽不知是否和前世一样,但是总归有了希望。

    “阿珩可是累了”陆承宁突然出声,两人的手相握着,他能够感觉到顾明珩手心的汗湿。

    说完就听见顾明珩带着笑意的声音,“不累,想来应该不远了,阿宁要小心。”说着执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陆承宁手中拿着一根削得整齐的木棍用来探路,一边听着顾明珩提醒着什么地方有石块或是其他。

    这几日来,他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虽然走路的时候仍旧很容易绊倒,但是与初时相比已是好了很多。

    不过失明后,阿珩对他是寸步不离,他听着耳边温柔的嗓音,只觉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山川溪流的图景在他的描绘中被缓缓勾勒。

    拉了拉顾明珩的手,就听见他疑惑的询问,“阿宁怎么了”

    “突然发现,就算再不能复原,只要有阿珩在身侧,便也是无碍。”陆承宁笑意宁淡而满足地说道,他知道这两日来顾明珩心中多有担忧,连夜里都不能安睡。偶尔睡去,也会在不多时后被惊醒,再不能成眠。

    顾明珩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坚定地说道,“不管如何,我都会让阿宁的双眼好起来。”

    他看着陆承宁漆黑的双眸,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宁还要见我年华老去,见我白发苍苍,所以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他声音低沉,带着誓言般得坚定。

    有清风徐来,落叶簌簌而下,打落在两人的衣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顾明珩执起陆承宁肩上的一片落叶,小心地放到他的手心里,“阿宁,这是刚刚从枝上落下的叶。”

    说着放轻了语气,“人间最是留不住的,便是红颜辞镜、落叶辞树。我虽不是红颜,但是我终有老去的一天。若到了我老眼昏花的时日,便只能让阿宁牵着我,告诉我四周的风物了。”

    说着又似有些不自然,虽知道陆承宁看不见还是别开了双眼,“所以阿宁一定要好起来。”

    陆承宁听见“老去”二字时,心底微颤,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尝试着抚摸着顾明珩的鬓发。嘴角微动,随后展开了笑颜,“这般的言语,阿宁可是在向我要与子偕老的誓言”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轻柔地抚摸着顾明珩的额头、眉梢,像是在用触觉描绘着他的模样,带着专注与全心全意。

    “阿珩,先人曾言,思君令人老,如今有了阿珩,我却发觉,若要我下一刻便白发苍苍,我亦是甘愿的。”

    说着,他将顾明珩揽入怀中,声音温柔如花树下的清泉,带着引人沉沦的蛊惑,“我的双眼会好起来,我会坐上天地间最为尊贵的位置,如此,才能护住我的阿珩。不管我在何处,身旁必会有阿珩之所在。自此向天地立誓,以陆承宁之名。”

    山风呼号,在巍峨的群山之间久久回荡。天光流转,相携的人影已是铭刻在山河的记忆之间,永世不灭。

    此日此时,以陆承宁之名。

    谢昀泓立在溪边,视线从顾明珩两人的身上收了回来,他看着一旁神色沉郁的穆寒江,心下有些叹息,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用手中执着的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

    见穆寒江转过眼看着自己,谢昀泓扬了扬下颌笑道,声音如泉水击石,“阿木,若是再不说话,就真的变成木头了。”他的眉眼极为潋滟,看着穆寒江的时候带着璀璨的眸光,“若是穆大哥他们来了京城,见穆三变成了木桩子,必定会伤心而回的。”

    见穆寒江不理自己,谢昀泓有些无奈,但是心里也知道他这是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陆承宁。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阿木到底是要执着于从前,还是直面将来”

    他认真地看着穆寒江,双唇微微勾起,带着失望与轻嘲,“若是陷在从前的失误之中再不愿出来,那你便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阿木,那个大漠上狼崽子一样的穆寒江本公子不愿与如此之人为伍”

    说完直直转身朝着溪流的上游走去,脚步沉稳,手中的折扇如林间翻飞的蝴蝶,华彩无双。

    穆寒江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手紧紧握成拳,随后又逐渐地放松下来。

    有山花落在溪水之上,蜿蜒而去,再无痕迹。

    日上中天的时候,四人到了溪水的起始处,才发现此溪流的发源地竟是山壁上的一块巨石,巨石中间有一处似被破开的凹痕,里面源源不断地有泉水涌出,落在地面上便汇集成了溪流。而巨石不远处有几间茅屋,像是嵌入了山水画中一般,透着自然悠闲的味道。

    临到了面前,顾明珩的心突然声声地跳动起来,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陆承宁伸出手指在他的手心划了划,带着安抚的意味。

    “既然到了,那就走吧。”陆承宁开口道。他的语气中带着宁静淡泊之意,让人紧张的心情蓦地安稳下来。顾明珩点了点头,“嗯。”说着扶着他朝着茅屋走去。

    谢昀泓缓了缓自己紧张的呼吸,落后一步跟了上去。

    茅屋被连片的木栅栏围了起来,隐约可见里面的形貌。顾明珩上前两步轻轻敲了敲有些破烂的门扉,就发现门是开着的。迟疑了数息顾明珩才开口道,语气带着恭谨,“晚辈打搅了,不知鹤翁前辈可在”

    空荡荡的院落没有人声,连小径都荒芜了,长着半人高的杂草。不只是主人不在,还是未曾打理而已。顾明珩又提了声音问了一遍,依然没有动静,一时心下失望。

    “此处像是许久没人居住一般,阿珩可还知道其他的住处”谢昀泓眉心微皱,虽不知顾明珩是从何处得知“鹤翁”此人的存在,但是见他如此笃定陆承宁会被治好,想来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如今,连最后的希冀都被抹灭了,心下黯然。

    顾明珩面带苦涩地摇了摇头,鹤翁此人本就难寻踪迹,若此处无人,天下之大,要如何才能找到他想到这里,顾明珩只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正当几人沉默之时,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咯吱”声。闻声望去,就看见一个身着白袍的老人缓缓踱出门来,他的胡须与眉毛都极长,白的毫无杂色。

    看着门口出现的四人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朝着他们招了招手,“正好老夫的新茶没人喝,你们几个过来,尝尝老夫的新茶”一边念叨着一边转身进了茅屋。

    顾明珩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看着那个老人白发白须的模样,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握紧了陆承宁的手朝着院内走去。

    走到屋檐的阴影下的时候,就看见鹤翁坐在竹榻上朝着他们招了招手,他双眼被眉毛半遮着,似睡非睡的模样。

    四人走进茅屋,就听见鹤翁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得意洋洋,“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走得缓慢啊比老夫这八十老头子还不如”

    说着走到陆承宁的面前,“这是从哪儿弄成这样的头疼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伸手抬起陆承宁的一只手,十分娴熟地把起脉来。

    陆承宁很是恭敬地颔首之后回答道,“是在河中撞到了头颅,夜里的时候会有刺痛感,但是并不频繁。”隐居山林的人总会有些怪癖,但是相应的他们必定会有所恃之才。

    “唔,还真是命大,中了那么多的毒药都还好好活下来了。”他放下陆承宁的手,换了另一只,神色悠哉,“没多大事,不过就是撞到了头,颅内有淤血,再加上你体内的毒太杂了,一时失了平衡才会致使双眼失明。”

    说着走回竹榻上盘腿坐着,看着顾明珩道,“老夫医者仁心,能治的不管多麻烦都会治。”说着慢悠悠地摸了摸胡子,眯着眼笑了起来,“不过老夫每日很是无聊,你们可得让老夫开心才行”

    顾明珩看着他的模样笑了出来,果然民间“越老越小”的说法是正确的。于是轻轻咳了咳,“不知晚辈如何才能令得老先生心悦”他笑容和煦的模样有如玉山轻摇,又如萧萧松下之风。

    鹤翁眯着眼看着顾明珩,从头打量到脚,想了想有些不悦地说道,“你都知道了老夫的名字,老夫却不知道你的,太不划算了”说着还哼了一声。

    顾明珩拱手行礼,素袍清净无垢,“晚辈顾明珩,家住雍京,去年已行了冠礼。”他的语气很是温和,全无不耐烦。

    鹤翁闻言一下子跳下榻来,背着手走到顾明珩面前,很是好奇地问了句,“你就是那个下棋下得很好那个顾明珩”

    见顾明珩点了点头,立即兴高采烈地拉着他的袖子朝窗下的方向去,高兴地连胡须都一抖一抖地,“你的那个棋局老夫日日琢磨,连梦里面都在琢磨,但是不管怎么都是输今天可让老夫逮着你了”

    顾明珩止了脚步,有些无奈地开口道,“老先生,不知可否先看看阿宁的眼睛”

    鹤翁闻言回过身来,在顾明珩和陆承宁两人之间看了又看,最后猛地抚掌道,“这娃娃就是你住在东宫里边儿的夫君”

    、第四十四章

    顾明珩抬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咳了一声,对鹤翁口中的“夫君”二字有些不自在,余光看向陆承宁,就见他神色虽无什么变化,但是唇角有很明显的笑意。

    “嗯,他便是陆承宁,我的夫君。”停顿了一会儿,顾明珩神色很是坦然地开口说到,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虽然自己身为男子,这两个字实在是怪异,但是自上一世开始,他便已经逐渐开始接受这个身份了。

    鹤翁见他二人的情貌,双眼满是兴味。他坐回榻上,扯了扯自己起了褶皱的衣角,想了想说到,语气很是肯定,“就这样说定了”他有些松弛的眼睑很是愉悦地弯了起来。

    顾明珩与一旁的谢昀泓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些不解,他何时与鹤翁说定了什么

    “前辈”顾明珩有些疑惑地看向鹤翁,就听他直接打断了自己的话,带着些激动,“就这样就这样,你和老夫下棋,老夫给你夫君治病。”

    他一手还比划着,说完凑近顾明珩,张大了眼睛,很是严肃地道,“绝不能让着老夫不然我就不治了。”他一脸孩童般神色,很是倔强与坚持了。

    顾明珩闻言抑制不住心绪笑了出来,一双眼有如春晖下绽放枝头的五瓣桃花,天质雕饰,风雅自然。他没想到这般容易就成功了,直直屈身行礼道,“顾明珩谢过老先生”他的话中是全然的感激,毫无虚伪。

    鹤翁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不谢不谢,真不谢,你还教老夫下棋,老夫开心”说着走了两步拉起陆承宁的手,“走走走,让老夫看看怎么给你把眼睛治好了”一边嘀咕着一边朝着屋外走去。

    陆承宁感觉陌生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迈出步子时有些迟疑。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眼前一片黑暗,让他心下隐隐有些恐惧。

    这时,另一只手被握住了,感觉熟悉的温度自两人相扣的十指间传来,陆承宁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前两步有台阶。”轻柔低缓的声音自一旁传来,陆承宁下意识弯了嘴角,浅浅地应了一声,“嗯。”

    牵着陆承宁坐到了桌前,顾明珩看着闭着眼为陆承宁把脉的鹤翁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已经持续有小半个时辰,整个房中除了风声外再无其它。

    顾明珩静静地站在一旁,脑中浮现出上一世鹤翁被请入宫中为太子问疾,也是这般情貌,约一个时辰才把了脉。睁眼却是摇了摇头,叹息道,“此子若生于山水之间,必定得灵修于山水乾坤,识吾等尘世之人不及之境界,可惜了。”

    说着站起身来,看着已是形貌俊朗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陆承宁,神色复杂,“生于皇家”一边叹息着便转身离开了东宫,灰色的衣袍松散,脚步沉稳。

    可是因为那时鹤翁便发现他的体内早已身中多种毒药,就算治疗了,也不会有所好转

    顾明珩看着目无焦点的陆承宁,心底泛起苦涩阿宁,若我们有任何退路,那隐居山水又有何妨奈何你生在皇家,生来便是大雍储君。除了作为胜利者立于王座旁,我们已是再无活路。

    他朝着茅屋泥墙上的小窗看去,可见日光晖落,万山如黛。

    庭院中,谢昀泓站在穆寒江身后,动了动双唇,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朝着茅屋内看了一眼,就见鹤翁正在给陆承宁把脉,沉静如画卷。

    移回视线,谢昀泓执着折扇的手紧了紧,朝前走了两步,“之前我说话重了些”他看着两人身前的影子,轻轻地开口道。

    蓦自发神的穆寒江有些惊讶地看向谢昀泓,自小一起长大,他从未见过谢昀泓给任何人道过歉,他骨子里骄傲异常,即使对人温和,却也只是教养使然罢了。

    如今却是在向自己道歉了么

    想到这里,穆寒江一时怔愣,他眉眼深邃地看着谢昀泓,还是一样潋滟的五官,一样骄傲的神色,却总有什么说不明白的意味。

    想到这里,心下隐隐一颤,却又强制自己去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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