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落在她的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寒意浸染,如临霜雪,如踏冰棱。
、第三十四章
陆泽章踏进凤仪宫内殿的时候,就看见许琦梧坐在凤榻上,神色安然地等着他一般。她的眉间细致地贴着烧蓝镶金花钿,听见脚步声双眼直直地看过来,坦然无比。
陆泽章看着她的样子,蓦地心中一阵火气,大步走过去,扬起手便直直地朝着许琦梧打去。明黄的龙纹翻飞,一时晃眼。
许琦梧没有躲,任由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耳中都有了嗡鸣,白皙的面颊上霎时一片绯,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她面色无波地看着陆泽章上下起伏的胸口与紧抿的双唇,随后竟是带上了笑意,“阿叶的滋味如何”
见陆泽章的神色一时青黑,似乌云压顶,也没有惧怕躲闪,继续笑道,“谁能想到,我大雍朝的陛下会因为一个男子再不近女色皇上,昨夜可是舒服了”说着笑容扩大,衬着脸颊上的指印很是诡异。
陆泽章的双眼有些危险地眯起,他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许琦梧这是在威胁自己,若是自己敢动她分毫,那自己和迦叶的事情就掩不住了。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
“皇上此时必定想要杀了臣妾而后快吧”许琦梧站起了身,凤袍拖落在地,婀娜的身子缓缓靠在一身冷硬的陆泽章身上,声音低低,有如梦呓,“皇上可真是不能杀了臣妾呢,若是臣妾死了,谁来给陛下的儿子做嫡母呢”
她的声音有如毒蛇吐信,一点一点缠绕在了陆泽章的心上。
说完,许琦梧就看见陆泽章的呼吸一顿,随后神色渐渐恢复正常,于是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陆泽章,你我都是可怜人啊。”她的声音慢慢带上了颤抖,像是突然不能压抑自己的心绪一般,喃喃道,“当日你掐死尚在襁褓中的皇儿的时候,心里是作何想呢迦叶是不是就站在一边,怀里抱着陆承宁”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发轻了,却带着骇人的恨意与阴森。
说完大声笑起来,眼角带着泪痕,“陆泽章你就不怕你儿子半夜入你梦中,哭喊着唤你父皇吗”她看着身前神色紧绷的男人,终于问出了埋在心中十数年的话,神色凄厉。
却没有得到回答。
许琦梧说完,正想退开他的身侧时,却突然感觉他的双臂紧紧地箍住了自己的腰,一时无法动弹。姿势亲密,神色却阴狠。
耳边是陆泽章呼吸传来的热气,只听他阴鸷地道,“许琦梧,不要再触犯朕的底线,懂吗”说完,他猛地将许琦梧推开,转身离开了凤仪宫。
许琦梧踉跄数步才扶着凤榻站稳,她缓缓抚上自己高高肿起的脸颊,疼可钻心。陛下,为了迦叶您还真是能忍
许琦梧笑出声来,近乎疯狂,笑着笑着,却终是流下了泪。
许久,她才看向站在阴影中的阿静,声音冷硬,“人呢”她在凤榻上坐正身形,眼神锐利,带着仇恨与厉色。
“拂晓前已送出了宫。”阿静自角落走了出来,声音压得很低,又有些担心地看着许琦梧,“娘娘,奴婢为您拿些膏药可好”脸上的痕迹极为清晰,整个脸颊都高高肿了起来,可见当时皇上下手是有多重。
许琦梧没有回答,只是吩咐道。“告诉父亲,一定要让阿叶生下孩子,男孩儿。”说着倦了一般合上眼,掩住了眼中的层层算计。
阿叶见她闭上了眼,便悄声地退出内殿,关上了大门。一时殿中空荡寂静,唯有罗幔高挂,炉烟袅袅。
东宫。
顾明珩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陆承宁压在身下,不能移动分毫,一时有些无奈。自立冬开始,他的身子就总有些困乏,夜里时常不能安眠,因此白日的时候总起得晚些。
这些日子陆承宁都跟着阿徵早早起来习武,往往顾明珩还没有起来,他就已经满身热气和汗意地进了寝殿,就不知为何喜欢上了这样的姿势。
“阿宁,会着凉的。”顾明珩将手从锦被中拿了出来,轻轻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陆承宁,柔声说道。连续说了两遍之后,陆承宁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着顾明珩,睡眼惺忪的模样,接着两手撑在顾明珩的身侧,定定地看着顾明珩的眼。
顾明珩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总觉得这样的姿势与陆承宁的眼神,让他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阿珩”陆承宁含含糊糊地喊道,见顾明珩不看自己,带着有些委委屈屈地语调。说着整个人又压到了顾明珩的身上,将自己的脑袋放到他的脖子里。
感觉他的嘴唇轻轻擦过,顾明珩下意识地身体一颤。
发现了他的反应,陆承宁眼里带着笑意,完全就没有尚未睡醒的迷蒙之色。
顾明珩想了想,反手抱住陆承宁,“阿宁可是尚未睡醒”他的语调徐徐,带着清晨的沙哑,很是悦耳,细细地磨着陆承宁的心。
陆承宁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一时唇与脖颈上的肌肤相互触摸摩擦,让他的眼里带上了满足与异彩。
“阿宁我们起身了可好郑老已经快要来了。”顾明珩对着像个孩童一般的陆承宁很是没辙,只好温言劝道。陆承宁许久才起了身,一手握住顾明珩的手,就是不放开。
顾明珩身体并不是很好,才起身双手也有些发凉,陆承宁的手却很是温热,分外暖人。
两人一路走到崇文馆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谢昀泓和穆寒江两人站在廊下正在说着什么。谢昀泓披着一件织锦镶毛斗篷,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眼精致。
顾明珩正准备抬步踏上台阶时,突然感觉陆承宁拉住了自己的手,有些疑惑地偏头,就听见陆承宁小声说,“阿珩,路滑。”说着执着顾明珩的手自己走到了前面。
顾明珩突然感觉眼眶一热,他看着陆承宁的背影,缓缓笑了出来,一时如云破月来。
阿宁,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如此温暖。
他紧了紧与陆承宁相握的手,顿了一瞬便迈出步子跟了上去,厚锦镶银鼠皮银白裘的软毛拢在他的下颌处,衬得眉目如花树堆雪,淡雅清绝。
日上中天时,崇文馆便下了学。穆寒江见顾明珩跟随郑老去了藏,想了想自一摞书中抽出了几本书册,朝着陆承宁走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顾明珩不在的原因,陆承宁的神色与之前很是不同,显得要肃然深沉许多,一双眸子如夜幕寒星,毫无情绪外露。
穆寒江将那几本书册放到陆承宁面前,笑着道,“这是殿下要的书册。”说着靠近了一些,小声道,“我可是趁着阿珩不在才拿出来的。”还很是隐秘地扬了扬眉。
陆承宁的眉眼柔和了些,将书收了起来,“多谢阿木。”他不过是前些日子提了提他想要看兵书,没想到穆寒江就记下了,还这么快就找来。
“多大个事儿”穆寒江很是豪气地摆摆手,满不在乎,“我穆家什么都不多,就兵书地图刀剑什么的一大堆,殿下这几本看完了我再给拿过来。”说着又皱着眉有些疑惑地问道,“殿下最近喜欢兵法吗为何要看兵书”
陆承宁看他表情丰富的模样眼里带了笑意,“嗯,见阿木很是精通兵法,所以也有些好奇。”说完就见穆寒江双眼亮晶晶的,一手搭到了自己身上,自豪无比又得意洋洋的模样。
谢昀泓在一边看着,只想用折扇掩住自己的脸自己绝对不认识这个蠢货。不过,他注目着与穆寒江站在一处的陆承宁,眼神渐渐变深,殿下,您果然是醒了吗
兵法,兵权想到这里,谢昀泓缓缓勾起了嘴角,眸光明亮。
祈天宫。
“你再说一遍。”阴冷寒湿的宫殿中响起了迦叶清冷的声音,他紧紧地盯着跪在不远处的姜余,语带寒意。
姜余只觉冷汗瞬间浸湿了背,再开口时声音都带上了颤意,“公子,昨夜陛下在凤仪宫宠幸一个名叫阿叶的女子”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一时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带上了惊惧。
他知道,虽然公子一次又一次地拒绝陛下的亲近,但是在公子的心中,是将陛下看得极重的。奈何身为祈天宫神官时候,一生不可再踏出祈天宫半步。
“宠幸”迦叶呢喃出口,声音很快便消失在了空气中,他的眸子落在虚空处,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时眸中满是恶心与憎恨,之后甚至难以抑制地屈下身干呕起来,他全身不断颤抖,斜长的眼睁得极大,一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襟,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如将要崩溃一般。
“公子”姜余担忧地看着迦叶干呕的模样,心中焦急却有无能为力。
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便是公子的心魔。怀上孩子后,公子甚至服下了毒害及自身的药,想要将胎儿扼杀在腹中,但是公子的体质却化解了药性,孩子依然被生了下来。
便是如今的太子,陆承宁。
过了许久,殿中才响起了迦叶渐渐平复下来的喘息,他一点一点松开抓着衣襟的手,全身无力地跌坐在石凳上。石凳深深的凉意浸入他的躯体,他却如有不觉一般。
“宠幸”自他的喉间发出颤音,带着哽咽与绝望,一双眼失了神,“明明说过的”自言自语一般说着,有泪自眼中溢出,顺着玉白的脸颊流了下来,落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罢了。”良久,迦叶缓缓站起身,淡薄的白衣徐徐落下,如覆盖着冰霜,他转身一步一步地往着内室走去,有微弱的呢喃声传来,“我甚至生下了陆承宁这个孽子,他只不过宠幸了女子而已,宠幸了别的女子”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独自一人走到一间石室前,迦叶伸出手推开冰冷沉重的石门走了进去。
房中四面都挂着各色衣衫,或精致华美,或巧夺天工,无一不是世间难得的精品。而角落整齐地摆放着无数奇珍异宝这房中安置着的,俱是这些年来陆泽章送给他的礼物。每一件,他都摆放整齐,擦拭干净,细细珍藏着。
每每独自一人在殿中,心中惶然空寂溢满了思念的时候,他便会来到这里像是如此自己便一直在他的身侧,再不会分开了。
迦叶走到精美绝伦的珊瑚树前,猛地挥袖将其扫落在地,一时手臂剧痛,碎裂声无比清晰。他怔怔地看着脚下的红色碎渣,眼神空洞地笑了起来,悲戚而绝望。
拿起灯台上的火折子,迦叶走到满架罗衫前,素手拿着火折凑近,就见火舌瞬间附在了衣衫上,随后火势渐渐变大,熊熊蔓延开来。
他看着一件又一件世间仅此的衣衫被火焰吞没,映着火光的眸中却毫无神采。眼前浮现出数年前他跟随师尊上京,在街上遇见那个纵马飞驰的少年,他便如烈焰一般闯入自己的眼中,此后再未曾熄灭。
那是他冰冷死寂的一生中,最后的、永恒的温度。
火焰在眼前烈烈燃起,仿佛红莲业火,将这如铁幕一般的宫殿中所有的温度都吞没殆尽。
、第三十五章
春融寒霜,雍河水暖,正是草长莺飞时候,褪去厚而臃肿的冬服,轻薄的春装一时令得满城生色。夭桃俏立枝头,春花始发,一阵绵绵细雨后更显得花红柳绿。
冷则颜带着书僮去到雍河边时,远远便看见建章十二年的同期早已聚齐,席地而坐,把酒相谈甚为欢悦。
如今已过七年光阴,昔日激扬文字的少年已经老去,多存了几分世故与圆滑。不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稳重的神色下所掩藏的是生活名利赋予的淡淡苦涩。
“则颜快些过来”听见远远传来的呼喊声,冷则颜一向严肃的面容也柔和了不少,他迈开步子走过去,淡蓝色的便袍与草尖相触,发出轻微的响声。
雍河长堤向来是雍京之人踏春之所在,京中学子多喜呼朋引伴聚于雍河堤上,吟咏风歌,高谈阔论。此时,或三三两两学子聚在一处,而附近又有不少孩童着了新衣在草垫上奔跑欢闹,春意融融。
“则颜今日来得最晚,当罚三杯”白子弋端起酒壶笑着道,一身素袍映得他面如冠玉。因为常年习武,他的身材修长紧实,气息带着舒朗豁达之感。当年的探花郎依然俊逸潇洒,不负美名。
盘腿在草垫上坐下,冷则颜双手接过酒杯,有些歉意地说道,“此乃则颜之过,自罚三杯。”说着一连杯杯一口饮尽,辛辣清香的酒液咽入口中,让他突然想起当年琼林文会上与知己好友把酒高歌时的壮志豪情。
如今再看,却已是物是人非。
“则颜此次可是得到了陛下的褒奖,只盼望日后飞黄腾达时则颜可提携我等一二”同期的刘玉扬在一边笑着道,话中带着淡淡的欣羡与讨好之意。
他与冷则颜同为建章十二年应试之人,如今冷则颜已官至吏部侍郎,而他却仍是户部从五品郎中,对比之下,更生感慨。
“玉扬兄言重,我等为同期举子,自当相互扶持。”冷则颜闻言面色不变,既没有洋洋得意,亦未曾谦逊过甚,平易淡然的态度让人心生好感。围坐的同期纷纷对他举盏遥祝,众人皆在官场混迹数年,一时回忆过往巴结讨好之语纷杂。冷则颜一一应着,不见丝毫不耐之色。
为君谋事,谁能保证朝夕祸福
不远处河堤大道上传来马车的声音,车轱旋转的响动逐渐清晰起来,冷则颜下意识望去,正巧看见那辆外观朴素的马车停了下来,接着一个身着淡褐色衣衫的青年男子先行下了车。
只一眼,冷则颜便能断定,车中主人定是世族之家。不过门阀士族多会在马车上装饰家徽,以示身份,可这辆马车却是低调肃静,毫不张扬,车壁上丝毫花纹也无。心中疑惑,冷则颜不由多看了几眼。
不多时,就隐约看见素白的手掀开车帘,一位身着霜色深衣的年轻公子下了车,他发丝高束,配以白玉冠,只站在道旁便已是风姿华然,如庭前玉树,皎皎临风,令人见之不忘。
他似是对着马车之中的人说了几句,片刻后便见车帘动了动。冷则颜执着酒杯的手一顿,已经猜到马车中的人是谁。
只是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碰见。
陆承宁下了马车的时候,双眼下意识地寻找顾明珩的所在,他身着一件玄色双绕深衣,上绣同色云纹,如此服饰衬得他目如寒星,面色沉然,气息雍容,自有凌然之气。
“阿木早已到了。”顾明珩见他下了车来,习惯性地执起他的手朝着远处的长亭走去,那是此次四人约好碰面的地方。陆承宁任他牵起,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温柔。
冷则颜注视着两人缓缓朝着远处走去,一时竟是失了神。白子弋见他愣了许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面上有些惊讶,“则颜可是认出了来人”
冷则颜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自然是认得的,当年琼林文会,一面之缘,便再难以忘怀。至今那局棋还印在他的脑中,每每在空闲之时细细思量,却终无法破了这棋局。
冷则颜朝着顾明珩的方向再看了一眼,随后收回了视线。
去到河边长亭的时候,就看见谢昀泓和穆寒江都已经到了。这木亭已有些年月,纹路沉黯,不知已经受了多少风雨。
“阿珩,你们的动作可真是够慢的。”谢昀泓拖着懒洋洋的语调,春日的暖阳晒得他全身舒坦,说完又用折扇轻轻碰了碰穆寒江,穆寒江会意地自盘中拿了一个葡萄递到他的嘴边,神色极为自然,眼神甚至带上了笑意。
“临出崇文馆时,郑老突然考校阿宁经书,这才耽搁了些。”顾明珩坐到石凳上一边解释道。去年入冬后郑老身体染了疾患,痊愈之后也大不如前了。自陆承宁开始上骑射课之后,经文课业便改成了三日一次,也以答疑解惑为主了。
随意地聊了几句,一直没有开口的穆寒江突然唤道,“阿珩。”见顾明珩看过来,便开口道,“几年前你让我找的宁无怿又有了新线索,家中来消息说他近日即将入京。”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顾明珩这样看重这个宁无怿,但是他答应了的事情就会一直放在心上。
顾明珩闻言点了点头,看来这一世许多事情还是依然按照着一样的轨迹发展着,想了想道,“听说穆将军和两位穆小将军都会回京”
听了顾明珩的话,穆寒江咧开嘴笑了出来,显得很是开心,“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父亲和大哥二哥了,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说着语气也变得愉悦起来。
自建章十一年进东宫到现在,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回过燕云,也没有见过家人了。两年前穆德钧将军是要进京来谢恩的,却因为西凉国突发的战事耽搁了。如今战事平息,才有时间进京来。
谢昀泓察觉到他话中淡淡的苦涩与思念,半眯着眼扬了扬下颌,“怎么,本公子对你不好么”他眉目如琳琅美玉,此时的模样更是风情流转,令人神迷,语气却带着危险的味道。
穆寒江连忙摇头,笑得有些呆傻,“阿泓对我很好。”一边说还一边十分肯定地点头。谢昀泓浅浅地“哼”了一声,这才又闭上了眼,躺到了他的腿上,像是睡去了一般。但穆寒江却不经意发现他微微发红的耳尖,一时暗暗笑了出来。
他再不精通人情世故,也知道这世上谁是真的对他好,谁需要他以诚相待。
顾明珩正含笑看着两人,就感觉陆承宁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抬起头便对上了他漆黑的眸子,“阿宁怎么了”已是不觉软下了语气。
“阿珩答应我要一起放纸鸢。”他面无表情地陈述道,但是眼中却带着期盼的神色。
顾明珩闻言一愣,随后点点头,虽然觉得自己已经加冠还去放纸鸢有些难为情,但看着陆承宁的模样怎么也拒绝不了。
两人沿着河岸往着上游走,逐渐远离了人群的喧嚣,阿徵和赵显带着几名亲随远远地跟在后面。
天高云阔,惠风和畅,雍河的水清澈沉静,映着天色波光粼粼,浅岸处有水草摇曳,可以清楚地看见细枝拔节,根系藏于泥中。
顾明珩神色温和,连一身的霜色衣衫都多了几分暖意。他偏头看着沉默着拿着纸鸢的陆承宁,“当年是我亲手画的纸鸢,如今终于等到了阿宁的亲笔。”他眉眼都带着笑意,如春风化雨,雨化江南。
陆承宁没有回答,他双眼专注地看着顾明珩,眸中是深深掩藏的情感,有如他的世界中,他便是唯一。
两人的脚印交错着印在湿润的泥土上,再也区别不开来。
到了开阔的草地,顾明珩快走几步转过身看着陆承宁,“阿宁,就在此处如何”他的身后是延绵的绿茵,远处的山岚云烟雾霭,如似画卷。
陆承宁点了点头,他并不在意是在何处,他只是想要和顾明珩单独相处罢了。于是将线轴握在手中,陆承宁将纸鸢递给顾明珩,“阿珩。”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蓦地让顾明珩心中一悸,下意识地移开了眼。
看着纸鸢随着二月的风缓缓上升,顾明珩想起多年前他们在宫城中放纸鸢之时,头顶只有四角天空。
而如今见陆承宁远远地对着自己挥手顾明珩嘴角弯起,阿宁,属于你的,是这万里江山锦绣
跑累了,将线轴固定在地上,两人仰躺在斜坡上,也不在意绿草汁液会沾染在衣衫上。望着天上的流云,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的纸鸢,一时静默无言。
每日挣扎在权力浮沉之中,此时真真是偷来浮生半日闲。
顾明珩偏头看向陆承宁,就见他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脸色比之平日要缓和许多。
如今陆承宁年已十七,五官明朗,相貌却完全不同于今上。他的眉宇间总是多了些寒意,一双眼漆黑如墨,让人下意识地产生恭敬之心。不知是否是小时候的影响,他总是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但是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连郑老都笑叹“此子年纪尚轻便已有了帝王威仪”。
陆承宁似有所觉地睁眼,就看见顾明珩眼神怔怔地看着自己,有细细的草尖挨着他的脸颊,更衬得细白如瓷,“阿珩”他轻声唤道,带着疑惑。
顾明珩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子回过神来,一眼对上了陆承宁的双眸,不知为何呼吸一顿。
这时,陆承宁突然长臂一伸,松松地环住了顾明珩的腰,尚未施力却毫不容人挣脱。他看着顾明珩带着惊讶的眉眼,眼中似有难以抑制的情绪涌起,最后叹息一般吻住了顾明珩淡色的双唇,斯磨辗转。
呼吸交融,如为一体。
不远处岸芷汀兰,水鸟掠波,鸥鹭梳羽,静影沉璧。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默默表示
嗷嗷嗷要不要这么卡文昨天下午写了半天 今天写了大半天 在五点十五的时候才写出来啊
‵′︵┻━┻
唔,这一章是过渡章耶耶耶
爱你们么么哒╭3╰╮
、第三十六章
顾明珩身体一僵,感觉着濡湿温暖的双唇轻轻含住自己的唇,动作轻柔,自然地带着顾惜与小心翼翼,轻痒的感觉直直落在心尖上,似是灵魂都颤抖起来。
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带着凉意的青草,许久,却还是没有推开压在了自己身上的陆承宁。他微微睁开眼,就看见陆承宁的长睫微颤,神色专注而沉迷。而舌尖已经缓缓探入陆承宁的口中,带着湿意。
云影天光交错,风吹草尖,他的五官与神情若夺人心魄。
顾明珩轻轻闭上眼,整个身子都放松来,感觉着陆承宁身体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他的呼吸逐渐急促与自己交融在一起,一时心中似有什么郁结消散,刹那明朗。
此刻,他才突然发现,他们是已然结发的两人,这一生,他们都会执手偕老。不管是宫廷争斗,还是朝堂权谋,不管是喜还是悲,他们都注定会一起走过。想到这里,眼角竟是有了湿意。他看着一日一日变得更加英俊成熟的陆承宁,瞬时落下泪来。
陆承宁睁眼便看见有泪水自顾明珩的眼角流了下来,消失在草尖上。对上他带着泪意的眸子心中一慌,蓦地停下动作,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身下的人,“阿珩”声音自喉间发出,竟是带上了颤抖。
阿珩竟是厌我至此吗想到这里,他的眼眸瞬时变深,抱着顾明珩的手也松了下来,脸上显出了难以掩住的哀戚与彷徨之色。
顾明珩抬起手,手心还沾染着绿色的汁液与淡淡的草腥味,他手指指尖轻轻触碰着陆承宁的眉眼,缓缓扬起了唇角,眼中似有细碎的水光。
随即倾起身,用自己的唇贴上了陆承宁的唇,“阿宁”浅浅的叹息出口,却瞬间被陆承宁吞下,他用力地咬了咬顾明珩的唇瓣,随后大力地吮,吸起来。他的呼吸不住地轻颤着,心下悲喜突变,其中酸甜唯有他自己明白。
天边有飞鸟掠过,两人相互依偎,无声无言,却如此世最华美的笔墨也难书。
两人回到长亭的时候,却发现亭中多了两人,四人交谈甚欢的模样。
顾明珩面上尚有薄红,映得眼中水光潋滟。他看了一眼陆承宁,却正好对上了陆承宁朝自己看来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因此没有看见陆承宁嘴角勾起眼含笑意地模样。
陆承宁执起他的手,玄色的宽袖轻晃,同色的花纹映着天光,一时灼目。
踏上长亭的木质台阶,谢昀泓闻声看过来,折扇一收笑道,“正主可算是回来了。”说着看向明显心情甚好的陆承宁,有些疑惑,却没有表露分毫。
白子弋与冷则颜转过身就看见一身玄色深衣的陆承宁,他双眸沉寂,有如碧海平静,却又暗含波涛。一时心下震惊,“臣下参见殿下,太子妃。”
“免礼。”陆承宁淡淡开口,说完便牵着顾明珩坐到了一边,神色少了初时的和悦。在两人起身后才开口道,“此时微服在外,无须多礼。”他的声音没有多余的情绪,却下意识地让人恭敬以待。
“臣下与则颜贸然拜见,有失礼之处愿殿下多包涵。”白子弋爽朗一笑抱拳道,一身锦袍器宇轩昂,眉目明朗。而冷则颜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一般,有些神思不属。
白子弋隐秘地用手肘碰了碰冷则颜,有些奇怪他这是怎么了,如此的场合竟会走神。冷则颜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白子弋一眼,眼神却不由地想着顾明珩看去。
顾明珩感觉陆承宁握着自己的手一紧,有些奇怪,就见陆承宁面色有些不虞。旁人或许看不出,但顾明珩对他极为熟悉,因此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情绪可是这两人惹得他心中不快想着这样的场合不好询问,便忍了下来。
几人相谈一番,冷则颜突然起身朝着顾明珩道,“则颜谢顾公子当日相助”说着深深拜下,他的眉宇带着全然的感激,说的便是安澜江的治理设计图。
顾明珩被“顾公子”这个称呼喊得一愣,随后笑容和煦道,“无事,本就是利国利民之事。”已经有许久没有人称呼他为“顾公子”了,此时听见这个称呼,便是心中恍然。
离开长亭的时候,白子弋紧皱着眉,对冷则颜今日的失常有些不解,“则颜今日怕是让东宫心中不快了。”连他都感觉地出亭中气氛的怪异就在冷则颜的那一揖与“顾公子”这个称呼出口之后。
想起太子那阴沉的眉眼,白子弋突然有些发悚。
果然是天家威仪,怎是旁人可比
冷则颜望着远处的山岚,眼中神色复杂,他转过眼看着白子弋,“子弋不觉得,明珩公子可惜了吗”
不等白子弋回答,他接着道,“当年明珩公子年少便名震雍京,琴画令我等赞叹。琼林文会一局黑白,如今尚无人可破。如此风姿才情之人,却被束缚在了宫墙之中,这与被剪断翅膀有何区别”
他的语气逐渐强烈起来,似是埋在心中许久今日才宣泄出了一般,“子弋也知道,安澜江的水利虽是我的设计,但是最初却是顾公子的构想,则颜不过是在其上做了修改完善罢了。如此大才之人,若于朝野之中,必是治国平天下之梁柱”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来,满眼俱是遗憾之色。
在郑老门下学习之时,常常能听见鲜少夸赞旁人的师尊称赞顾明珩,那时他便为之可惜,如此之人,却被生生折了命运,如今更是心下愀然。
白子弋未曾想一向沉稳的冷则颜竟会有如此激昂陈词的一面,面上带着惊讶之色。听完,白子弋思索了一会儿正色道,“今日子弋方知则颜心中仰慕顾公子如此之甚啊,不过子弋想要为则颜讲述一段往事。”
他负手而立,看着冷则颜情绪未曾平复的模样开口道,“当年我父帅帐下有一副将,姓张,他的妻子陈氏当年也算是一个女中豪杰,自小便长在大漠,敢于只身去到大漠中,策马腾风。
此人最爱的便是四处游览,她曾说,我虽生为女子,却毫不比男儿差,我愿用自己的双足丈量这大好河山。
可是自她在一次西狄人突袭时认识张副将,并在不久后与之结为夫妻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收起了性子,盘起头发为张副将操持家务,孝敬公婆,教养儿女,与之前相比如两个人一般。”
见冷则颜不赞同与可惜的模样,白子弋继续道,“一日我父帅问张夫人,夫人的双手原当策马握缰绳,如今却为了一个寻常男子洗手作羹汤,不觉心中有憾吗则颜可知,这张夫人如何回答”
冷则颜微微皱眉,“可是为生活原因世间本就对女子教条颇多,况且生育儿女后,心中必是多有牵挂。”
“非也。”白子弋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了赞叹的神色,“那时张夫人笑着回答父帅,此生遇见一人令我甘愿为之做羹汤,育子女,已是此间最为幸运之事。人的一生哪会没有憾事只看得到的是否为自己所思所想。”
他口气感慨道,“想来,太子妃已是这般想的吧因此不管如何,他的面上都不曾见忧郁之色。”
说完,先一步走到了前面,“则颜,此等事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我都已是身系东宫,为君谋划才是真。”说完脚步沉稳地走在了前面,春风吹来,扬起他的长衫衣袂,似有烈烈之声。
冷则颜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眼前闪过顾明珩的风华,喃喃自语道,“是我着相了吗”
车行到宫门的时候,陆承宁的神色还是不见好,顾明珩靠他近了些,“阿宁可是有什么烦闷之事”从长亭开始便是如此,让顾明珩有些担心。
陆承宁闻言转过眼看他,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想了想说道,“阿珩是我的阿珩。”他的语气认真,眼神格外专注。
顾明珩一愣,像是心弦颤了一般,有些不自在地答道,“自然。”虽然主动亲吻了陆承宁,但是他还是有些羞恼于陆承宁的这般直白。
陆承宁再次认真道,“我是太子,阿珩是太子妃。”他语气显得不容怀疑,有如磐石。
顾明珩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陆承宁是为了什么生气,有些哭笑不得。“阿宁可是因为冷大人的话而心中不悦了”
陆承宁听了点点头,神色严肃,全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阿珩本就是属于我的,这是他心中自多年前便认定了的话。
顾明珩看着他严肃的神色笑倒在了他的肩上,以往怎么没有发现阿宁如此执拗可爱的一面像是孩童对待自己的所有不愿意让旁人窥探丝毫一般。不知为何,心下却有些感动。
世间有一个人将你放在心中,待你专注如一,如天下其余所有都不及你半分。
顾明珩想着直起身子,将自己的额头靠在陆承宁的肩上,声音温柔呢喃,“君待明珩如一,明珩心中甚为心悦。”说着缓缓闭上了眼,嘴角尚噙着笑意不褪。
陆承宁轻轻吻了吻他的鬓发,随后抬起手将他揽在怀中,有力足以遮挡所有风雨。帘布颠簸间有车外的景象隐约可见,他目光落在延绵巍峨的宫墙上,眼色一时转浓,深沉隐有戾色。
阿珩,终有一日,我会执你之手,睥睨天下
、第三十七章
建章十九年初,大朝之上,新任吏部尚书冷则颜上书痛斥惠州州牧唐贤隆、淮州州牧孙德义掌一州军政大权,却贪污徇墨,克扣税收,中饱私囊,大肆敛财,目无王法。以致淮州、惠州官场晦暗、民不聊生。并呈上奏折与万民请愿书,恳请今上明察。
今上闻知大怒,询问朝中群臣谁人愿为御使,代行圣意。然江南之地乃膏腴丰盛之处,惠、淮两州更是错综复杂,与朝中势力盘根相结,一时众臣却步。
此次大朝正为太子入朝听奏议,于是太子主动请命,愿身负圣意前往惠、淮二州,惩奸邪,还江山清明。今上沉吟良久,准。
东宫。
顾明珩听了姜余的禀报,心下一松,终是没有出什么差错。
郑儒远见他已是无心再与自己下棋,便也将棋子放回了盒中,捻了捻胡须道,“江南那地方本就是三公敛财之处,一般人可不敢去。况且,此次关系重大,朝中重臣都在看陛下和殿下表态呢,这代行圣意的差事必定会落到殿下身上的。”
天气渐渐回暖,他的身子终是好了些,不过身上依然裹着厚厚的毛裘。一早进崇文馆便精神抖擞的让顾明珩陪他下棋,兴致甚高。
“虽是这样说,但还是有些担心。”顾明珩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之前一步步都已经谋划好了,从按照前世的记忆收集证据,到吩咐冷则颜上书弹劾惠、淮两州州牧,俱是确保细致无遗的。但是临到事前总是心中多有隐忧,如今才是安下心来。
郑儒远见他的神色松了下来,眼带了笑意,“前些日子见顾九你沉着冷静、排兵布阵的模样,还很是赞叹,没想到却是掩饰罢了啊。”他挪揶地说道,面上的皱纹都带上了和煦。
他算是看着东宫这四个孩子长大成人,言语中不由多了些长辈的慈爱味道。
“师尊取笑了。”顾明珩掩饰性地咳了咳,修长的手指执起了棋子。霜色的袖襟拂过棋盘,有如水纹流转。有白色的玉兰花自树上簌簌而下,衬于一旁,现得他的手指尖如花瓣瓷白,微染淡粉。
陆承宁站在寝殿中微抬起双臂,任顾明珩将自己繁复的朝服解下来,头戴的七旒冕冠在他的面上落下淡淡的阴影,轻轻摇晃。殿中只有两人,一时无话语声,却毫无空荡之感。
顾明珩探身将手绕到陆承宁的腰后去解后面的带结,被直接被他抱在了怀里,感觉到温热的手掌就放在自己的腰部,顾明珩手下一顿,脸蓦地泛起薄红。
虽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却依然有些不适应这样亲密的举止。就算是上一世,他也没有和谁这般的亲近过。
陆承宁大掌轻轻抚着他用玉冠束起的墨发,细嗅着熟悉的味道,神色渐渐柔和起来,感觉只要阿珩在怀中,无论何时何地,便能安心。
他想起多年前,每每夜晚感觉着莫名的疼痛,被纷杂的声音与影像所扰而不能眠,顾明珩都会念书给他听。烛光下他柔和耐心的侧影,是睡前最温暖的记忆与抚慰。
过了良久,见陆承宁还没有松手的意思,顾明珩有些不自然地唤道,“阿宁”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浅浅的鼻音。
陆承宁闻言没有松开手,而是低下头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颈间,像是呢喃一般出口,“阿珩阿珩”语气温柔而深沉,两个字不断翻转在唇齿间,辗转缠绵,已是倾注了一生的爱意。
安国公府。
书房的红木鎏金小桌上摆放着精致的糕点与清茶,一旁的香炉中弥散出馥郁的香气。
坐在桌边的安国公董骏臣眉头紧紧地皱着,“如今再隔几日太子就要出京了,若是此次陛下真是动了真格可如何收场啊”他一身深灰色福禄对襟便服,脸上满是焦急,期待地看着宁国公。
宁国公闻言摸了摸自己保养多年的胡子,挑了挑眉道,“董世兄,何故如此慌张”他的唇角有些下垂,双眼细长,显得很是刻薄。他年纪虽比安国公小上一两年,却因为常年服用五石散与丹药而更显老态。不过他语气悠然地模样,却让安国公心安了些。
说着轻轻将一块糕点含在口中咀嚼着吞下,宁国公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真以为那个呆傻的太子能做什么不过是陛下偏袒,想让他去办点事儿,好让群臣有恭维的理由。”
说着冷哼了一声,“让下面的人办事儿小心一点不久完了”他的眼中含着轻视,细细的眼带着阴狠。
“说的也是。”安国公一时稳下了心神,毕竟这么多年今上都没有什么大动作,想来便是准备在位这几十年都“风调雨顺”地过去了吧。
他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微胖的面上有些发白,他在心里不住地反复说道“这是自己吓自己不会有事的”,如此心跳才缓了下来。
宁国公瞟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端起清茶喝了一口,心中却是甚为不屑。他们三公一向同气连枝,俱是世袭罔替的异姓国公,自大雍开国便享受荣华。虽是不喜安国公的胆小怕事,但他也没有说出来,彼此之间的脸面还是要的。
转眼便看见卫国公斜靠在锦榻上睡着了一般,眼袋松松地垂着,一时心中又是一阵火气,“方世兄可是昨夜又御数女以致劳倦伤神啊”他淡淡地讽刺道,小眼睛中满是恶毒的光。
卫国公闻声眯着眼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眼不予理会,继续养神。
如此模样令得宁国公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砰”的一声令一旁的安国公心神一震。他起身甩了甩袖子,大步朝着门外走去,跨过门槛的模样显得满是怒气。
安国公急忙站起身,看了看依然斜躺着毫无动静的卫国公,长叹了一句“方世兄啊”说着赶紧追着宁国公出门了,脚步甚为匆忙,袍角都要将他肥硕的身子绊倒了一般。
东宫。
书房中,顾明珩手执墨笔,逐渐有清晰的墨痕出现在了雪白的宣纸上,合而成形。阿羽安静地站在案前不远处,眉宇间很是英气。这次江南之行顾明珩实际上只带阿徵随身,把他悄悄留在了京中。
“宁无怿的行踪不定,若是有消息传来说他人已入京,你就先去拜访他。记住,一定要将他留在京城,等我回来。”
顾明珩笔下未停,周详地一一吩咐,“此次去惠、淮二州,我会将东宫左右司御率都带走,因此以往直接送到西山的所有供给都暂停,或是囤积,或是直接以你的名义卖出。此之一去便是数月,这京中便由着你主持了。”
这次将左右司御率一同抽调走,存的便是磨刀的心思。养在庭院中未曾染过血的兵就像掩藏在鞘中未曾开封的长剑,唯有出鞘溅血,方能拥有兵者的凶杀之气。
况且,顾明珩并不觉得此行路上会有多顺利。直指江南顽疾,便是瞄准了三公的利益。三公已在江南之地经营了上百年,牢牢地将其握在手中,丝毫没有放松让别人分一杯羹的意思。
今上登基近二十年,却一直对江南之地视若无睹,可见并没有想或是早早地将三公的势力除掉的意思。若非陆承宁此次自动请命,那冷则颜的弹劾到最后又会不了了之。
顾明珩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面上满是沉思。今上同意拔除江南毒瘤,斩断三公羽翼,是否可以视为真正地想要扶持太子了
顾明珩眸色一深,不,尚不能妄下论断三公一系多年来便是废储一派,今上为了制衡,虽多有斥责惩罚,却从未动及深层的利益,那这一次会不会有所不同
今上对于的陆承宁的态度,真的太过于模糊了。
想到这里,顾明珩握着笔的手紧了紧,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一点微小的线索,却又无法看破全局,一时只如雾里看花。
回思一看,却发现不知何时阿羽已经离开了。他下意识地朝四周望去,就看见陆承宁坐在窗下的矮榻上,正神色专注地看着书。他一身玄色袍服,宽大的三重袖斜斜地垂落了下来,还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绣着的暗色云纹。
陆承宁见他回神,便放下书站起身来,玄色衣袍直直落地,他修长的身形挺拔如岩上之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顾明珩见他脚步沉稳地朝着自己走来,一时竟是心中一紧。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放到心口处,有些怔愣自己这是怎么了
陆承宁站到他的身后,一手绕过环着他的腰,下颌枕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柔声唤道,“阿珩”他另一只手覆在了顾明珩落在心口上方的手上,掌心燥热,温和又让人无法拒绝。
顾明珩身体一松,下意识地靠在他的身上,浅浅地“嗯”了一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今早天未亮他便去参加朝仪,下朝后又被皇上唤道了御书房,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珩可是在担心”陆承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细致地掌心磨蹭着他修长的手指,呼吸与话中带着的热气纷纷扑到了顾明珩的耳上,很是暧昧。
见顾明珩点头,陆承宁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眸色渐沉。声音温柔依然,却多了几分决意,“有我,阿珩不必忧心。”
、第三十八章
初夏时节,日明见纤毫,茂林延疏光。已是到了日落时分,林间有无数的日光被枝桠剪碎,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松风如涛,一晃便是云流影移,满山俱是光影徘徊。
远远有马蹄声动,相互追逐而来。一长啸声惊起群鸟无数,在山林间久久回响,远远传开。
“阿木,这漫山遍野的野兔山鸡八成都被你吓跑了。”谢昀泓闲逸地骑在马上,水色的外裳折射着淡淡的夕照一般,有如火光。他把玩着手中的扇子,语带笑意地说道。
穆寒江仰躺在马背上,长啸声自他喉间消失。他偏过头看着一边的谢昀泓道,“日后有机会,我定带阿泓去燕云,看长河落日,黄沙漫天,纵情跑马,那里才是男儿的栖身之所”他声音清朗,带着不羁如烈风一般的自在,天地都被纳于他的心怀中。
无数光点汇入他的眸子里,谢昀泓刹那只觉整个天地都明亮起来。
他看着穆寒江眉宇间的豪气,弯起嘴角笑着,却没有答允,亦没有拒绝。只是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了山路旁的林荫草叶上,隐约多了几许惆怅。
身为丞相嫡子,江南谢氏嫡长子,哪是如此容易的
远处有清亮的山歌传来,悠扬婉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穆寒江细细辨别着曲词,有些疑惑地笑问道,“如今已是夏日,为何还唱这春日之歌”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谢昀泓,却发现他似是怔然了一般,不是神游何处去了。
穆寒江渐渐敛住了笑,突然心中有莫名的浅淡心伤。
夕阳纵行马,却是闻歌已断肠。
一路再无话,走到山路的尽头,谢昀泓拉住缰绳,执着马鞭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瀑布,“与阿珩相约的地方可是那里”他的语气与平时再无两样。
穆寒江点了点头下了马,又牵住谢昀泓的马,抬头望着骑在马上的人,“行了这么远的山路,你也累了,去那边歇着吧。”
谢昀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移开了视线,利落地下了马来,去到了河边平坦的巨石上。他坐下来回头,就看见穆寒江一手牵着一匹马,将它们分别套在树干上,伸手拍了拍它们的头,显得极为喜爱。
见自己在看他,还扬起手了挥了挥。虽是模糊不清,但谢昀泓却知道他脸上必定是分外呆傻的笑容。回过头,谢昀泓看着石边缓缓流淌的缥波深流,神色逐渐复杂。
休息近半个时辰后,山野之间突然出来了马踏之声,两人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匹黑色的骏马速度极快地朝着这边飞驰而来。随着距离渐近,才看清是两人同乘一骑,顾明珩坐在陆承宁的身前,一匹枣红马跟在黑马后面。
“阿宁,他们已经到了。”顾明珩逐渐看清巨石上模糊的两个人影最后确定道。他的声音被风吹去很远,陆承宁紧了紧抱着他的手,凑到他的耳边道,“阿珩坐稳。”
顾明珩颔了颔首,感觉到陆承宁的手臂愈加严密地将自己环在怀中,发觉即使山路如此坎坷,亦无心忧。
黑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陆承宁松开缰绳下了马,朝着仍坐在马背上的顾明珩伸出了手臂。顾明珩迟疑了一瞬,便就着他的手下了马来,眼底是全然的信任。
四人坐在巨石上,将地图摊开来。穆寒江指了指图上交错的线条道,“我们已经过了雍京、滁州,现在正位于沧州边境,沿着这条支流而下,便是安澜江下游地区,那时,离着惠州就只是一江之隔了。”
说着抬头看着陆承宁,“依照阿宁的推断,他们若要下手,必定是在这一片区域。”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位置正是他们所在范围。
“按照行程,太子仪仗与先行军现在在何处”陆承宁视线落在地图上,声音沉着地问。
“太子仪仗应当是在沧州到惠州的官道上,按照当初定好的行程,至少还有七日才到安澜江边。”穆寒江说着声音低了一下,“先行军定是已到了惠州边界驻扎,赵显的那一支也已经准备妥当了。”
他说着,眼中出现了嗜血的神色,就像是见着了猎物的狼。
半轮夕阳缓缓地沉下,山林间光线逐渐暗了下来,密集的树干间有雾气回绕,有如瘴气。此处一眼望去俱是密密的丛林,不见边界,幽深而让人莫名地心生骇然。偶尔有归巢的倦鸟发出尖利的叫声,更是让人心下猛地便是一惊。
陆承宁神色沉静地坐在离着巨石不远处的空旷地带,他身旁的角落里放着乌黑的剑鞘,很是不起眼。掩在袖中的手正紧紧地握着顾明珩的手。因为习武数年,他的手掌上带着厚厚的茧,有些粗糙,却莫名地让人无比安心。
四人围坐在火堆前,吃着用陶罐煮着的饭食,淡淡的香气飘散出很远,熊熊燃烧的火是整个密林中唯一的光。
穆寒江盛了一碗鱼羹递给谢昀泓,“当年小爷我做蛇羹的手艺可是声名远扬,想来这做鱼羹必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阿泓要不要尝尝”他的双眸映着火光,带着灼人的热意。
谢昀泓拿着扇子的手一顿,听到“蛇羹”二字好看的眉头微微皱眉,但是见竹碗中盛着的鱼羹色香味美的模样,穆寒江又满眼期盼地看着自己,心下便不想拒绝。伸出手正想接过,却发现穆寒江突然神色一变,再无刚才愉悦柔和之色。
将鱼羹轻轻放到谢昀泓的手上,穆寒江握住身侧的兵器,低低地说道,“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说着看了陆承宁一眼。
陆承宁正低垂着眼睫看着火堆,但是明显将顾明珩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保护意味明显。而另一只手已经速度极快地将长剑握在了手中。他神色极为沉静,像是在分辨着危险的方向。
一时林中沉寂无声,连鸟都感知到危险而没了踪影,唯有干柴在火中“劈啪”之声。
不多时,林中突然响起陶罐破碎的声音,罐中的汤汁直接落到火焰上,火堆瞬间便被熄灭。昏暗的光线中有身形迅速的黑色人影蓦地自枝叶掩映间出现,目标极为明确地朝着陆承宁四人所在的方向迅速扑来。他们手中握着利刃,刀尖上闪过寒光。
借着打翻陶罐熄灭火焰的一瞬间,陆承宁身形极快地拥着顾明珩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随后身后就传来赵显的声音,“射”突然出现的兵士手中弯弓拉满,密密麻麻的箭矢在黑衣人扑近时齐齐射出,一时伤亡无数。
黑衣人进攻的速度一顿,此时第二队弓箭手再度射出箭矢,黑衣人抵挡不及,又是无数箭矢如血肉的闷哼声。
趁着攻势减缓的空隙,隐藏在侧翼的率卒悄然出现,接着昏暗的光线极为利落地将剩余的黑衣人一一斩杀,一时血腥味溢满了空气,不断响起刀刃刺入骨肉中的声音,有如修罗曲。
不过半个时辰,近千黑衣人便纷纷被斩于刀下,一队率卒巡视清扫,若见尚未死透的黑衣人便补上一刀。他们初时握着刀柄的手尚在发抖,此时却多了嗜血的意味。
天已经黑尽,结束后,火把逐渐亮了起来,这是才看清了情形。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无数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残肢与肉屑纷乱,已没有了生机。
陆承宁收回视线,有些担忧地看向顾明珩,就见他神色平静,没有惧怕亦没有对屠杀的厌恶,这才放下心来。
“赵显。”陆承宁淡淡开口,或许是出于这样的情境下,令得他的语气都染上了戾气。
一身甲胄的赵显闻声持着长枪出列,单膝跪下,“殿下”声音果决有力。他的长枪上尚沾染着血迹,已然干涸。
“左右司御率死伤如何”一身玄色衣衫的陆承宁站在火光之中,双眸漆黑如夜,带着肃杀之气,令人此时方知,何为威仪之震慑。
“禀殿下,共两千人,死二十三人,伤八十六人。”由于是采用奇袭之术,因此伤亡极小。
虽知必会有伤亡,甚至这样小的伤亡已经比预计的要好很多了,但想到昔日西后山校场上朝夕共处的兄弟如今命丧此处,赵显面上还是带上了悲戚。
“按照预先的安排处理吧。”陆承宁闭了闭眼,静默了数秒,突然扬声道,“死者已死,可是他们都是我大雍的英雄,惩处奸佞,护卫主君即使他们已长眠于此,但是孤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他们永远都活在我大雍的山河之间”
声音响彻群山,这是对死者最激昂最真挚的祭奠。陆承宁长袖一挥,负手而立,沉静的双眸一一扫过笔直而立的率卒,一字一顿地开口道,“你们都是孤的骄傲,是孤的护盾与尖刀”
话音止下,手持长刃的率卒齐齐单膝跪地,甲胄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他们脊背挺直,如逸散着凶杀之气的兵刀,朝着自己的主君献上生命的忠诚。
君意之所指,便是吾等刀之所向
这时,不远处突然有传信火筒自密林间爆裂开来,声音沉闷。陆承宁眼神一凛那是预先安排的传信兵所发的信号,以便有突发情况之时迅速通报。
不过数息时间,接连有着传信火筒升到空中爆裂开来,依照距离来看,突然出现的危险力量已是愈加接近了。
如此快的速度与杀伤力,必定是埋伏的另一股未知势力
、第三十九章
陆承宁将顾明珩护在身后,在他们的前方,是手持淬毒刀刃的黑衣人。火把明亮,却照不尽漆黑的天幕。
三千黑衣人如暗夜中的毒枭一般自三个方向快速潜来,无声无息,目标极为明确地将陆承宁包围在了其中。左右司御率完全不敌对方的进攻之力,在毒箭与刀刃之下直直溃败。
满是枯枝石块的地上,是分离的血肉与烧焦的残肢,他们刚刚获得了胜利的喜悦,却在刹那间被狠狠地颠覆,再没有了生命。
黑衣人有如暗夜的收割者,在他们的刀下,血流成河
陆承宁以太子的身份对穆寒江与赵显下令,要求他们迅速带着残余的兵卒撤离,违令者杀无赦
山野间似乎还回荡着穆寒江声嘶力竭的吼声,“阿宁你们一定要活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