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殿下的一双眼可真是像迦叶公子,公子小时候也是喜欢安安静静地看人,一双眼啊,真是看到人心里去了,奴再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双眼。”
“是啊,离第一次见到迦叶,没想到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连承宁都已经大婚了。”陆泽章的话里带上了怀念与笑意。
姜余小心地陪着笑,心里重重地舒了口气。
公子,殿下日日在长大,这个秘密不知还能隐瞒多久。真到了那日,又当如何
、第十八章
谢昀泓自崇文馆的藏出来时,便看见顾明珩站在湖边,夏日的风带着荷香水汽吹来,扬起了他的墨发。霜色的衣袂轻拂,一时竟如画中人。
顿下准备回辰华殿的步子,谢昀泓抬步朝着湖边走去。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嵇山之上,顾明珩高坐琴台,手抚琴弦时的模样。当真是月华高远,望而不可及。
“阿泓。”顾明珩没有回头便准确地叫出了来人的名字。谢昀泓站到他的旁边,视线亦落在远处莲花高低盛开的湖面上,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身上有很淡的兰香。”顾明珩嘴角浮现出笑意,“再者,这东宫之中,此时直直行来而不行礼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说着看了一眼一身水色衣衫的谢昀泓,笑容更深了几分,“明珩终于明白,为何时人会说与泓同游,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今日明珩深有体会”
“承蒙夸赞。”谢昀泓听了他的话神色如常,扬了扬眉,“怎么在这儿不去教导殿下”
他来东宫已有两月,也渐渐适应了东宫的生活,这东宫虽大,却只有太子和顾明珩两个主子,诸事几乎都是顾明珩在管。太子虽不是传言中的那样痴傻,却也是与常人有异。
难道真的如许多人所猜测的那样,太子登基后,顾明珩便是摄政皇后吗
他突然想起进宫之前,自己的父亲在书房对自己说道那番话,“我与今上幼时便已相识,所以从某一方面来说,知他甚深。我可以肯定的是,大雍只会有陆承宁这唯一一个皇子,他亦会是大雍的储君,以及未来的天子。
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答应今上送你如东宫的原因。不管旁人如何评价太子,但他是未来天子这件事都是不会改变的。”
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让自己的父亲如此肯定,但是他选择相信。
“阿宁跟着寒江的。”说道这里顾明珩也有些无奈,“寒江昨日抓了几只蜻蜓放到竹子编的小笼里送给阿宁,今日一早起来阿宁便闹着要蜻蜓,一直提着笼子不松手。所以下了学我就让寒江看顾着阿宁一二。”
见谢昀泓满脸不信任穆寒江的模样,顾明珩解释道,“还有姜柏和阿徵都在,不会出事的。”
谢昀泓这才点了点头,“穆寒江那性子跟个山间野猴似得,他自己都还管不好,要是你将殿下交付给他,那定是要出事。”
说着语气也带上了赞叹,“不过他也是个奇才,前些日子看见他和他家大哥的通信,上面竟俱是排兵布阵。他房中的兵书之中,密密麻麻满是蝇头小楷。虽然每次都因背不了书而被郑老责罚,但是兵法却是我辈难以企及的。”
“郑老也赞叹将门无犬子。”两人一边朝着花园走一边聊着,一如多年的好友。
“你有想过太子的未来吗”谢昀泓突然停下步子正色道。听见他的话,顾明珩走了两步才停下来,却是无言。
前世的场景蓦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眼中闪过厉色,顾明珩微微闭了闭眼,“他必须是太子,那个位置,也只能是他的。”说着转过身来,双眸深深地看着谢昀泓,“或许,这便是我一生的执念,也是我必定会达成的夙愿。”
谢昀泓看着他的神色,随后笑了笑,上前两步将手中的书放了一半在顾明珩的手上,“走吧,一起去看看殿下,还有那个狼崽子”
顾明珩,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或许我会倾尽一切,去帮你完成这个执念。
二人走到花园的时候,就看见穆寒江只着了里衣站在树上,袖口也用绸带扎紧了。他见两人远远行来还高高扬起手臂致意,笑容分外灿烂。
谢昀泓见了他的模样,展开冰蝉丝扇面掩住嘴角,低低说道,“果真是野猴子。”
“阿宁。”顾明珩看着站在树下仰头看着穆寒江地陆承宁,带着笑意喊道。就看见陆承宁转过身,分辨出来人是顾明珩之后很是迅速地跑了过来。他停在顾明珩一步远的地方,扬起右手,将手里用细丝线系着的小天牛递给顾明珩看,双眸很是明亮。
“这是阿宁捉的吗”顾明珩仔细地看了看还扇着硬壳翅膀的小天牛,随后问道。陆承宁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还在往上爬的穆寒江。
“那这是寒江送给阿宁的吗”顾明珩很是耐心地问道,见陆承宁点了头,才牵起他的手往树下走去。
自穆寒江入了东宫,陆承宁便对他很有好感,现在尚不知“阿泓”是谁,但是却已经能够辨别出“寒江”的声音了。
“阿宁,阿泓,阿珩,我拿到了鸟蛋”穆寒江在树上大喊一句,一手抱着树干,另一只手还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身形却稳稳地,果真像是野猴子。
谢昀泓看了看从树上落下来的灰尘,很是嫌弃地退后了两步。他决定在穆寒江没有沐浴更衣之前都不要靠近他,实在是太脏了
没一会儿,穆寒江很是利落地从枝桠上跳了下来,将手中的鸟蛋放到了陆承宁的手里,声音清亮,“阿宁你看,这就是鸟蛋。”
见陆承宁睁大眼看着手中圆滚滚的东西,他抱着手臂很是得意地朝着谢昀泓扬了扬下巴,“阿泓,你见过鸟蛋没有啊”
“本公子什么没有见过”谢昀泓满脸不屑地瞪了穆寒江一眼,目光却不由地看向陆承宁手里的东西。他身为谢丞相的独子,江南谢氏的嫡系公子,自小教养严格谨慎,还真没有亲手触碰过鸟蛋。
但是要他在野猴子面前服软,这可能吗
这时,陆承宁突然将握着鸟蛋的那只手伸到谢昀泓的面前,示意他拿着。
“阿宁是给阿泓吗”谢昀泓有些惊讶地问道,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下来。这些时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不过一直以来太子一向较为亲近穆寒江,突然的示好让谢昀泓有些疑惑。
陆承宁见他接了下来,很是开心地转身拉住顾明珩的袖子,眼睛都笑弯起来。
“谢谢阿宁。”谢昀泓感觉着手中尚带着温热触感的鸟蛋,神色认真地说道。
一边的穆寒江上蹿下跳地道,“要不哪天小爷去给你们抓一只小鸟来养着怎么样那东西的声音也好听,不过你们也太没意思了,长这么大竟然没有上过树”
“本公子也很想知道,有些人是怎么长大的,连千字文都不会背。”谢昀泓听了,一边用折扇敲打着手心一边说道,接着转身往着园外走去,“穆寒江,走不走不然老师罚抄的文章你就自己写完吧。”
穆寒江一听飞快地跟了上去,就怕谢昀泓真的就不理他了,一边痛苦地嚎叫道,“阿泓等等我那么多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抄完了手会废掉的”
见陆承宁愣愣地盯着穆寒江和谢昀泓离开的方向,顾明珩看着他的眼睛道,“阿宁和阿珩也去帮寒江抄书好不好”陆承宁对上顾明珩的视线,思考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走了两步,陆承宁突然停下来,他低下头拉起顾明珩的手,将一直挂在腕上装着蜻蜓的小笼子解下,转而挂在了顾明珩的手上,想了想说道,“阿宁喜欢。”
顾明珩看着双眸如墨的陆承宁,缓缓笑开来,“阿珩也很喜欢。”他的笑像是含着万千云霞日光。
陆承宁看着他笑意粲然的眉眼,默默地将这个笑容记在了心里。
凤仪宫。
“皇上还是不在吗”皇后许琦梧靠在凤榻上,两个宫婢正细细地帮她捶着腿。
她穿的清凉,胸前露出细腻的玉白肌肤,一件烟云蝴蝶裙,裙摆于榻边垂落,轻轻摇曳,似有蝴蝶展翅翩飞一般。乌发上只简单地别了一枚披霞莲蓬簪,此时她神色慵懒,端华中有着浅浅的媚意显现。
“禀娘娘,姜总管说陛下这几日下朝后都没有去御书房。”阿静姑姑跪在许琦梧的身前道,说着将一个裹着的小纸卷拿出来,“不过姜总管让奴婢将这个转交给您,说您看了就会明白。”
“呈上来吧。”许琦梧坐直身子,声调徐徐。她的眉间一抹芙蓉花钿,衬得眉目含情。
阿静姑姑道了声“是”,便将纸卷双手呈到了皇后的面前。
拉开上面系着的白色丝线,许琦梧将纸卷缓缓展开,双眸一凝,随后又快速地合上,面色如常地吩咐道,“去将香炉拿过来。”
一边候着的小婢应下,随后便将香炉捧了过来。
纹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掀开盖子,许琦梧将纸卷投入其中,见它化为了灰烬,这才盖回了镂空的鎏金盖。
“阿静,去告诉姜余,就说本宫知道了。”说完又靠在了榻上。她闭上了眼,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了纸上写着的那三个字祈天宫。
、第十九章
长夏时节像是将整个天幕的光芒都倾泻到了世上,庭院草木葱茏,幽深许许,青石板上光点斑驳,时而随着风声晃动依稀。远处宫室上的琉璃瓦反射着灼眼的光,一时竟是云影天光夺目倾城。
谢昀泓着一件水色华丽袍服站在武场的边缘,外裳上绣着的银色云纹有暗暗的光彩流动。他手中的冰蝉丝折扇掩住唇角,眼梢笑意满溢,扬声对场中正在扎着马步的穆寒江说道,“阿木,双腿不要晃,再晃就多加一个时辰。”
“你哪儿看见小爷的腿在打晃了”穆寒江额上的汗水顺着麦色的皮肤流下来,印下明显的汗迹。听见谢昀泓的声音立刻大声地吼了回去。
“阿木,这可不是君子之风啊,这般的形貌,真真是难以入目。”谢昀泓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语气很是“安抚”地说道。日光下,他的五官秀丽胜过画上仕女,浅红的唇轻轻勾起,像是白瓷上用细笔勾勒的桃花。
他一边扬着折扇为穆寒江扇了扇风,“阿木,你家大哥可是在信中将你托付给了本公子,若是不严格,怎能对得起如此重托与信任”
说着微微倾身靠到他的耳边,轻声问道,“阿木,你说是吧”
穆寒江身形瞬时没有稳住,腿一松差一点扑倒地上。站稳身形,满面赤红地朝谢昀泓看过去,就见他一个人扇着扇子笑得前俯后仰,笑靥真真是羞煞百花。
“一个男子比女子长得还要好看”穆寒江嘟嚷道,接着就看见谢昀泓嘴角泛着的笑意变了味道,有些危险地看着他问道,“阿木,你刚刚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说我去找殿下和阿泓”穆寒江猛地发现说错话了,谢昀泓最讨厌的便是有人说他长得像女子虽然他的模样是世上大多数女子都比不上的。说着飞快地跑开了,似身后有野兽追赶一般。
谢昀泓站在原地见他快速地跑开,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的浅淡流云,眉眼逐渐柔和起来。这东宫之中,比想象中更加有趣。
他一袭水色衣裳如天边流云映照入水,难以追寻。
顾明珩正在崇文馆教陆承宁写字,听见脚步声转身,就看见满头大汗的穆寒江跑了进来,浅蓝色的上衣都被汗水湿透了,颜色都深了许多。
“去给阿木端杯茶过来。”顾明珩吩咐一边候着的阿羽。
“阿木”这个称呼本是谢昀泓一时兴起给穆寒江起的别号,不过或许是这个名字太过形象,连郑老私下也开始这样唤穆寒江了。
穆寒江也没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很是爽快地默认了。这样的反应直让谢昀泓摇着扇子大叹“无趣无趣,实在无趣果然是木头”
“怎么了这么急”将茶递给穆寒江,顾明珩坐到他对面问道。他的双眸沉静,一时竟让穆寒江觉得身上的热意都散去了不少。
“老师不是说要来接我们出宫吗”穆寒江一口将杯里的茶水喝尽,又递给阿羽,一边咧着嘴笑道,“还要”
阿羽早预备好了满满的一壶茶,给他满上又递了过去。
“你以为老师跟你一样,像只兔子一样蹦跶得这么快”听见谢昀泓的声音,穆寒江嘴里含着的一口茶还没有咽下就直接喷了出来,一边拍着胸脯不住地呛咳,脸都红了起来。
顾明珩见了他的模样别过脸忍住笑,果然就听见谢昀泓带着奚落的“赞叹”,“阿木,你此般模样,真是如山野莽夫。不,你怎可被称为莽夫呢,明明应该是山间野猴才是。”说着施施然坐到椅上,很是雅致地端起茶杯,挥袖如流水,风流清雅。
穆寒江摸了摸鼻子,这一点他倒是十分认可,再给他十年他也做不出来如谢昀泓和顾明珩这般的优雅举止。
这时,一直在一边安静习字的陆承宁突然抬起头,很是认真地说了一句,“太傅来了。”他一直习惯称呼郑儒远为太傅,或许是在顾明珩告诉他“这就是阿宁的太傅”时便记在了心里,从此再没忘记。
果然,话音刚落,就看见郑儒远步入了殿中。陆承宁歪着脑袋细细看了看,确定是自己的太傅没有错,这才继续低下头习字。
“老师。”三人站起身行礼作揖道。穆寒江更是一双眼亮亮地看着郑儒远,满是期盼。
“怎么,怕老夫食言不成”郑儒远坐到红木椅上佯装瞪了穆寒江一眼,一手捻了捻胡须。
“老师我没有”穆寒江赶紧说道,“老师你可不要不带我出宫啊”他进东宫这么久,还没有出去过一次,只觉得全身都要生锈了。虽然宫中也有马场,但是不能出宫这个事实实在是让他全身都难受。
“好了好了,皮猴儿”郑儒远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开口道,“你们三个都去把衣袍换了,一会儿就出宫。”
“老师,您不去吗”顾明珩和谢昀泓对视了一眼,随后问道。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夫就不掺和了,今日老夫就留在东宫,教教殿下背诗经。”说着转头笑着问一边正在习字的陆承宁,“阿宁,如此可好”
陆承宁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抬头看了看郑儒远,想了想点了点头。
郑儒远见了他迷茫的模样很是开怀,“看吧,殿下也想要老夫和他作伴呢”
顾明珩心中明白这是郑老担心阿宁一个人留在东宫会出事,这才留下来,很是感激地起身施礼。
“好了好了,快去快去再磨蹭下去,你们今晚可就赶不回来了。”郑老挥了挥衣袖,催促他们快些。
不多时,三人换了衣袍出来,俱是简单的薄衫,如一般世家的公子一般。只是穆寒江身上的气息略带着匪气,不似一般京中权贵公子。
“这次琼林诗会是春闱举子的集会,不少世家公子都会去,所以你们去了也不打眼。”说着一双眼看着一身竹青色衣衫的顾明珩,带着深意,“阿珩,你知道你这次去的目的是什么,老夫一直很是赞叹你的心志与隐忍,所以老夫也不多说,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马车行出宫门的时候,穆寒江兴奋地直接站了起来,结果头“砰”的一声撞到了车顶上,他捂着头嗷嗷直叫。
谢昀泓满脸鄙夷地看着他,“阿木,你看你到底是有多招嫌弃,连你的本家都要撞你。”说着指了指木质的车顶,凉凉地说道。
顾明珩一听直接笑了出来。以前一直以为谢昀泓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相处久了才发现,执扇佳公子的模样都是给外人的看的,想来这一点穆寒江是深有感触的。
“小爷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穆寒江坐下来揉了揉痛处,完全无从抵御他的“攻击”,只闷闷地回了一句。没一会儿眼睛又亮了起来,“听说这次好多有才名的人都会去”
“目光短浅。”谢昀泓不遗余力地打击他,“和本公子相比,他们相差,何止千里。”说着冰蝉丝扇面轻摇,“阿木,本公子准许你从此时开始崇敬我。”
谢家公子的文声是极盛的,不仅是因为他“千金难求一横”的墨字,更是因为他于十岁那年谢丞相寿辰上,落笔成章,令人叹为观止的一篇南山赋。此赋亲笔仍挂在谢相的书房,无数人拜会只为一观。
交谈间,马车便行到了薰风别宫此次琼林诗会举行之地。薰风别宫本是皇家行宫,皇帝特准此次文会在此处举行,亦是表示对举子文士的看重。
穆寒江先下了车,看着天高云淡的景色,很是舒心地咧嘴笑起来。谢昀泓执着折扇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地也带上了笑意。
顾明珩步下车来,看着绿意葱茏净水萦绕的景色,眼神一时复杂。一双眼却是极为沉敛,万千日光都似落在他的眸中,有如潋滟水光下的黑曜石。
谢昀泓侧眼看着他,折扇一收至于手上,朗声道,“阿泓,此处,便是吾等三人行之所始之地。”说着展眉一笑,眉眼粲然至极,“它日,必成传奇”
祈天宫。
姜余躬身站在宫殿的石柱旁,抬眼看了看斜靠在石床上的人,宫室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模糊的瘦削轮廓。踌躇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真的不护着殿下吗”他声音很轻,带着关切与恭敬。
“不用。”迦叶双目凝视着手中的玉珏,良久轻声道,“我就是要她尝尝,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入深渊的滋味。”说着缓缓将玉珏握在手中,刹那有玉的粉末自指缝间落下,飘散开来,映着他的神色,让人心生寒意。
、第二十章
穆寒江躺在高高的树杈上,翘着脚看着远处像个小点一样的顾明珩和谢昀泓。他神情闲适,带着阳光下昏然的睡意。有羽毛艳丽的小鸟停在他不远的地方,不多时又扇着翅膀飞离开来。一时间,四周仅有风声以及树叶枝桠的萧簌。
这里,是一个和燕云完全不同的地方。
许久后,他收回视线看着冠顶密密匝匝的树叶,身上突然散发出一股极盛的悍野之气,一时整个人若隐身荒草丛中的野兽。
最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泻出一丝苦笑。
出自燕云穆氏,自小长在军中,他几乎能够预见到自己的未来领军作战,封王拜将。就和自己的父亲以及无数穆家的先辈一样,面对敌国的马蹄与长刃,挥刀相向,血染战场。
他每每看着大军开拔,看着战旗烈烈,看着黑甲如林征赴远方,总会想象着有一天,属于他穆寒江的将旗出现在黄沙之上,便足以令敌军丧胆而逃
他讨厌宫墙,他渴望的是在千里无垠的荒凉大漠上跑马追风,与敌人厮杀。寒刃是他最坚定的同伴,一路相看大漠尘沙。
“阿江,为将者,光有悍勇是不够的。”他想起离开燕云入京之前,他和大哥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枯老的树,大哥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带着隐隐得锐利。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我和父亲都等着你回来,那时候,这燕云六州,方是你的天下”
穆寒江眯着眼看着日光,突然朗声大笑起来,惊起林中飞鸟无数。他站起身看向顾明珩所在的方向,极快地下了树往着和风殿前走去。
燕云,终有一日,我的将旗将会伫立在你的土地上,刺破长风
父亲,大哥,我想我已经找到自己的方向了。
顾明珩远远看着坐在席上的三甲,“我记得这次的状元冷则颜,是郑老的弟子。”他看着远处端坐着的人影,带着评估地说道。
谢昀泓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相比起来,我倒是更加看好白将军的儿子白子弋,能舞笔墨,能弄刀枪。”
两人坐在角落打量着场中的众人,闲聊一般。
“以郑老的威望,冷则颜前途必不可限量。”谢昀泓说着微微笑道,“郑老作为太子太傅,这冷则颜怕是早就被打上了东宫一脉的标签。”
冷则颜平民出生,七岁师从郑儒远,曾被郑老亲口称赞“天纵之才,璞玉之质”。他幼时丧父,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寡母,若非郑老接济,怕是根本走不到这一步。
“如此心性坚韧之人,已很是难得。”顾明珩收回视线看着谢昀泓说道,“并非每一个像他一般的人都能坚持下来,走上如今的位置。”
不过这样的背景,却是最好拉拢的。因为他所想要的,正是顾明珩能够给予的。谢昀泓看着顾明珩目有所思的模样,突然很想为冷则颜哀叹一声,这辈子,成败功名怕是都只能拴在东宫这根绳子上了。
顾明珩看着冷则颜,如果他没有记错,在自己死前,这位建章十二年的一甲头名已经官至尚书,如此年轻,实是应了那句“天纵之才”。
穆寒江找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两个躲在一棵很是不起眼的老松后面,正在说着什么。不过谢昀泓满脸算计人还风轻云淡的模样,让他实在有些牙疼。
“你们怎么在这儿藏着”穆寒江坐到椅子上翘起腿,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咬了一口。谢昀泓见他来,上下打量了一遍,看他周身尚算整洁这才缓了眉头,没有挤兑他。
见谢昀泓没有搭理自己,穆寒江看向顾明珩,眼神带着疑问。
“阿木觉得,在场众人,谁更有价值拉拢”顾明珩认真地问道。他一直都觉得穆寒江并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大大咧咧,生在穆家,注定不会是只会打斗逞凶的莽夫。
若非如此,穆家也不可能在燕云六州经营如此多年,历经数代不倒。
“坐在席上的三个。”穆寒江咬着果子,听了抬起手直直指过去。
想了想又解释道,“参加春闱之人,多半是没有家族荫蔽,或是早已凋敝了门楣的。这就注定他们入了朝野只能随波逐流,这样才能生存。而三甲中,头名是我们的人了,第二个人过于刚直,拉拢了也没有用。”
说着眼睛微微眯起,带上了不一样的味道,“至于第三个,他家不用拉拢,也会靠过来。”见谢昀泓表情疑惑,扬了扬眉解释道,“他们白家可不是像我们穆家,他爹一介平民,靠着军功上位,根基又不深,若不扒着东宫,日后怎么立足”
谢昀泓看着一边嚼着果子一边说话的穆寒江,眼神满是兴味,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那为何老师吩咐我们来参加这琼林宴”顾明珩嘴角挂着浅笑,神色没有什么改变,像是期待穆寒江的回答一般。
“这不简单等着被人认出来呗”穆寒江将啃得精光的果核往后一丢,“你明明知道还问我”
顾明珩看着他随性的模样笑出声来,果然将门无犬子只是为何,前世之时却并没有听过“穆寒江”的名号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就在这时,喧闹的人群突然一静,三人望去,就看见人群中分出了一条道路,一身浅清色长衫的冷则颜往着这个方向过来。
“来了”穆寒江得意地笑了笑,小声地说道。
冷则颜行到三人面前时,一时有些踌躇。他并未见过谢昀泓和顾明珩,春闱之前他都在书院求学,虽知晓京中人物,却是没有见过本人的。
顾明珩没有让他为难,直接起身作揖,“同为师尊弟子,明珩当称一声兄长。”他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姿态,很是温和有礼,又有些惭愧地说道,“本该明珩三人拜会师兄,却是失礼了。”
一旁的谢昀泓看了情势,便也一手执了折扇抱拳。
此时跟随冷则颜行来的举子中不少人都认出了顾明珩和谢昀泓,一时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毕竟“南谢北顾”如今可不是轻易就能见得到的了。
他们出现在这里,与上次曲水流觞文会的意义大不相同。谢昀泓已是太子伴读,而顾明珩此行明显是代表着东宫而来。对于即将入朝的举子来说,这已是一种信号。
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在心中琢磨算计,一时情态各异。
冷则颜摇了摇头,也是谦和有礼,“师弟多礼了。”
相谈几许,顾明珩突然开口相邀,“早闻则颜师兄精通棋艺,不知可否赐教”他的声音悦耳,真诚的模样让人难以拒绝。
“赐教不敢,切磋而已。”冷则颜不明顾明珩的意思,但还是应了下来。他已加冠,而顾明珩尚是少年,若是推拒,怕是会落下话柄。
不多时,便有薰风行宫的侍从将棋盘摆上,此时四周已经围满了人,话声窃窃。
冷则颜看着棋盘对面神色不动的顾明珩,心中叹服此般心性。若自己在他的年纪,怕是正争强好胜吧
两人执子,逐渐人声静了下来,只见了前几子,在场之人中擅弈之人便眉头紧锁,看向顾明珩的眼神可称震惊。
冷则颜手执黑子,却迟迟未曾落子。许久,他抬头看着眉目温和的顾明珩,将棋子放回,淡然起身抱拳道,“实在惭愧,我输了。”
听见他认输,人群中一阵嘘声,此局尚下了二十一子,何故早早认输而看出门道之人,只能摇头叹息。一时人群嘈杂,议论纷纷,甚至已有人拿着纸笔将此局详细记录。
“只要自认能够解开此棋局,不论来历出身,皆可来丞相府寻我谢昀泓。若破开此局,东宫必有重赏。”谢昀泓看准时机扬声道。
话音落下,顾明珩起身,长袖一展抱拳道,“明珩敬候诸位。”温和中透出战意,气势袭人。
含元殿。
陆泽章接过姜余递来的奏报,翻开来逐一扫过,视线最后落在了棋谱上,沉吟道,“顾明珩他果真是这样说的”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的锐意,合上奏报放到了一边。轻轻的响声在空旷的殿中很是清晰。
“禀皇上,太子妃确实是这样说的。”姜余弓着身子,恭敬地应道,“现在此棋谱在京中已是流传甚广,太子妃可谓声名大盛。”
他没说的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学子甚至百姓对东宫太子的认可与推崇。
只是不知这是意料之外,还是初衷便是如此。
“下去吧。”陆泽章听完缓缓道。待姜余退出殿外后良久,他再次打开奏报,视线落在“顾明珩”三个墨字上,神色莫测。
、第二十一章
建安十六年的春来的很晚,立春之期已过,但连日的雨水让天气依然寒冷,每每走在屋外,还能感觉到浸人寒意,迷蒙的水雾让宫室变得潮湿,墙角的苔藓都多了不少。
崇文馆里的银碳烧得很旺,阿徵将茶点摆好便退到了廊下,风夹着雨丝吹来,很是冷人。偶见台阶下有浅淡的粉色花蕾,才些微见着了春日的景象。
听见穆寒江的声音,顾明珩停下手中的笔,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他年已十六,朗然清举,郑儒远曾赞他“风神秀彻,君子之表。”
“阿泓,你不能这样出尔反尔”穆寒江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近了些,“不是说好了帮我写策论的吗”
“本公子何时答应过”谢昀泓一脚踏进崇文馆,水色的衣角扫过木质的门槛,见顾明珩朝着自己望过来,隐秘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又若无其事地展开折扇,对着身后亦步亦趋地穆寒江说道,“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这般的事由。”
说着坐到了书案前,阿除早将他的笔砚放好,行了礼退出了门外。
“阿珩那日你们也在,阿泓他答应我了的”穆寒江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顾明珩和陆承宁,有些着急地说道,一双眼极为有神。
“我不记得了。”顾明珩顿了顿,声音温和地说道,接着又问坐在旁边的陆承宁,“阿宁记得吗”
陆承宁抬起头看了看满眼期冀的穆寒江,又看了看顾明珩,最后很是干脆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穆寒江瞪大眼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珩和陆承宁,声音满含悲愤,“你们这是为虎作伥”
谢昀泓嘴角微弯,折扇很是节律地敲打着手心,看着穆寒江慢悠悠地道,“阿木,阿除方才在马车上说,朱雀大街上归来斋主人得了一块墨玉印章。”他一双眼如星辰陨落,看着穆寒江的眼神带着细碎的笑意。
“我去给你买”穆寒江一听十分利落地应了下来,接着小声问道,“那我的策论”
“这简单。”谢昀泓提高声音喊道,“阿除。”一身淡褐色衣衫的阿除闻声自外面进来,双手将一叠宣纸呈给了谢昀泓,又一脸肃然沉默地走了出去。
穆寒江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双眸一亮,“还是阿泓对我好”说着一手接过咧着嘴笑起来。谢昀泓看着他呆傻笑着的模样,用扇面掩住唇角,只露出下颌一寸,“阿木,记得本公子的墨玉。”
顾明珩见他们两人闹完了,笑着问,“阿泓今日进宫可还顺利”两年前,因谢昀泓和穆寒江年纪渐长,便相继搬出了东宫。
“阿珩,改日与我一同入宫试试便知。”谢昀泓闻言敛了笑,似是不愿再提及,最后还是咬了薄唇,“真不知这京中贵女的教养都抛到何处去了,真真面目可憎,面目可憎”
穆寒江在一边快速抄着策论,听及他们说到这个,忙抬头补上一句,“今日一位贵女的丝绢直直落到了阿泓的头顶,香味真是太袭人了,至今我的鼻子还觉得痒”
谢昀泓面带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要抄策论吗再不写我就收回了”
穆寒江嘀咕了两句,“今早若不是我帮你挡着,你进得了宫门”见谢昀泓脸色不善,连忙低下头奋笔疾书。
不知何时起,京中便流传着“君如云下水中影,拈花一笑万山横”此句,说的便是谢昀泓。而因谢昀泓每日都会自朱雀大街进宫,所以总有无数女子清晨便候在路旁,只为一睹谢郎风采。有时京中贵女每每不能自持,常将丝绢绣品纷纷掷向马车。
此般盛况已是京中一绝,引路人称道。
“阿宁今早还在问我,说阿泓是否又会延迟入宫。”说完还很是认真地看着谢昀泓,等着答案。谢昀泓心知他是在调笑自己,但奈何自己确实时常因为这个原因而迟到,于是没法反驳,只能闷头看书。
顾明珩笑得开怀,陆承宁听见他满是愉悦的笑声,微微侧过头看着他,最后也缓缓笑起来。一双沉敛的眸子若有波纹缓缓荡开,如徐风拂水,清澈安然。
见郑儒远步入崇文馆,四人一同起身行礼,面色恭敬。
放下书,郑儒远直接看向穆寒江,“前日布置的策论可是作好了”他也时常拿这个学生没辙,兵法韬略可谓奇才,但是在学问上,真是不忍直视。
“禀师尊,策论在此。”说着将一叠宣纸呈了上去。上面的笔迹略显凌乱,甚至多处墨迹未干。
郑儒远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原文”是出自谁人之手了。看了看依然站着的穆寒江,他一脸坦然,面无愧色,目光直视毫无躲闪,只好在心里叹气,但愿他以后也能以这般的“气度”多去坑杀西狄蛮子吧。
于是将策论稿用镇纸压着,没有评价。
“殿下,通鉴习得可明白”郑儒远让穆寒江坐下,转而看向陆承宁问道。
陆承宁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笔,想了想站起身来点点头。他一身太子常服,外罩了一件素色外裳,眉眼清宁地看着郑儒远。
“那么殿下可有体会”郑儒远满眼慈和地看着陆承宁,很是欣慰。
陆承宁听了他的问题,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顾明珩,见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这才开口道,“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先正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淡淡的沙哑,神色却极为认真。说完又看向顾明珩,像是在问他“阿宁回答地可好”
顾明珩见他的模样,手悄悄地握住他垂在身边的手,眼角有笑意泻出。
郑儒远听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揽袖回身道,“为国为民,道之大者。大道之首,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出剑封喉。平日常使剑,树敌生事,成大业所忌,不可为也。大道其次,审时度势。大道之末,止于忍性。小不忍而乱大谋。”他站在书案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此般是在教导太子,亦是在教导顾明珩。
如今濮阳顾氏日益势大,皇上未曾打压,甚至愈加封赏,一时间风头无两,跻身世家之首。后族陈郡许氏,依凤仪而经营多年,与顾氏若二虎相争,一时朝堂争斗不绝。
三公频繁上书,劝谏皇帝废储,再育龙子,否则江山危矣。却未得到皇帝的明确表态,不过现今皇上的态度与太子幼时相较而言,已是有所缓和退让,使得朝中大臣纷纷揣测圣意。
顾明珩眸色微闪,他也心知这样的局面对于陆承宁而言,甚为不利。
下了学,几人自崇文馆出来,陆承宁突然拉住顾明珩的袖子。顾明珩停下脚步看向他,“阿宁怎么了”他的语气向来温和,却有着面对陆承宁时独有的亲昵。
“阿珩不要担忧。”陆承宁抬起手,之间抚上顾明珩微上翘的眼尾,想了想开口说道。他的眉目深邃,让人深信不疑。
“好。”顾明珩笑着道,迷然似醉,“有阿宁在,阿珩不担心。”陆承宁看着他点了点头,很是郑重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阿木回来。”听见谢昀泓的喊声,穆寒江停下匆匆的脚步转身,就看见他摇着扇子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一旁是太子和顾明珩。
“阿木可否让穆大哥帮我找一个人”顾明珩见穆寒江满脸疑惑就又解释道,“我只知道这人的名字与大致年纪,燕云遥远,只能劳烦穆大哥了。”
穆寒江拍了拍胸膛,很是豪气,“阿珩你尽管说,就算是把整个燕云翻过来,小爷我也给你把这人找出来”谢昀泓嫌弃地看着他匪首一般的模样,执着扇子退了一步。
“朔州宁无怿。”顾明珩将记忆中的名字说出来,就看见穆寒江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阿木怎么了”
“阿珩,你在哪儿听说的他的名字”
“可有什么不妥”
“约三年前,朔州宁家破败,作为嫡子的宁无怿已被斩杀。”他的眼神有些疑惑看着顾明珩,不知他从何得知这个“已死之人”。
顾明珩闻言心里一凉,思索良久又开口道,“阿木,还是要请你帮这个忙,我有把握确定他一定没有死。”
“好吧,阿珩你这样说肯定有你的原因,虽然不知道到底找不找得到,但是我让大哥试试。”说着点头应了下来。
这时,姜柏一路小跑过来,挨个行了礼才抬头开口道,“禀殿下,太子妃,两位公子,皇后娘娘凤驾即将驾临东宫。”
、第二十二章
四人往着东宫主殿走去。谢昀泓看了眼一脸淡然的顾明珩和陆承宁,心内疑惑。到东宫这么些年,连穆寒江都感觉出帝后二人对太子并没有那么的宠爱看重,至少一年里,皇后驾临东宫的次数少之又少。
那这一次,皇后凤仪为何会突然来此
踏进主殿,顾明珩一眼便看见主座上身着凤袍的许琦梧,视线扫过主座之下,他的双眸一凝,随即低下头掩住了自己的神色。
为何萧芷蔚和顾婉菱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渐渐明白皇帝是想要断了他和顾家的联系,因此一直都没有主动联络顾家,而他的父亲也很谨慎地从来没有入过宫来。
赐了座,皇后指着顾明珩对萧芷蔚说道,“你们母子可是多年未见,一转眼连婉菱都长这么大了。”
说着语气带上了感慨,又朝着顾婉菱招了招手,“婉菱过来,本宫看看,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含笑,本宫都老了啊”
顾婉菱闻言羞怯地低着头,莲步轻移到了皇后的面前,面带薄红,若枝上梨花,“娘娘可别这么说,早闻娘娘气质端华,如今见了娘娘,方知何谓风华绝代。”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娇怯,又含着世家嫡女的端方,听着很是悦耳。
“这可真是会说话”许琦梧满脸笑意地对着下首的萧芷蔚说了句,满心满眼都是笑意,又执过顾婉菱的手,声音温和地问道,“今年多大了”她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玛瑙戒指,很是润泽。
“十四岁了。”顾婉菱轻声说道,声如莺啼,腮透绯红很是美好。
“十四和我们太子同岁呢”说着面上显出些许的惊喜,又道,“可定下了人家”
“季彦他总觉得女儿金贵,不愿早早就嫁到别家,想着多留几年呢。”萧芷蔚笑着回话,她一身诰命服,比平日多显出了些华贵来,但眼角的细纹却是脂粉也掩不住了,可见这些年她在丞相府过得也并非外人所见的那般舒心。
“母亲”顾婉菱似是不好意思般,娇嗔了一句。视线不经意地对上了谢昀泓的眼,脸颊瞬时便如染红霞,立即慌忙地别过了眼。
那便是与兄长齐名的谢郎么
“女儿家害羞了”萧芷蔚用丝绢掩着嘴,又很是宠爱地说了句,“家中教养严,婉菱不怎么出门,她父亲又宠爱女儿,捧在手心里了,所以这性子啊,就娇气了不少。”
“我们簪缨世族的女儿自当如此。”许琦梧笑道,语气里带着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傲气,又拍了拍顾婉菱的手,“闲时就多来宫里陪陪本宫,见着这般如花的女儿,本宫也觉得年轻了不少呢。”
说完自阿静姑姑捧着的托盘中取了一块羊脂白玉,“这块玉本宫收藏多年,都说玉养人,这玉啊就给我们婉菱拿着。”说着止住她施礼的动作,“就不讲这些虚礼了,本宫见了你心中便很是喜爱。”
谢昀泓看了看身边坐着的顾明珩,见他目光清澈,毫无情绪显露在面上,不禁在心里叹了声好定力,却又觉心中难受。眼见着皇后这般明显地为太子选女人,却半分情绪不能泄出。
想着眼前又似浮现出他平日弹琴吟赋时的模样,真当是君子疏狂,俯仰天地
阿珩,这般居于东宫,困于狭小天地,你真的甘心吗又真的值得吗谢昀泓缓缓地垂下眼,突然心酸难抑。
“明珩。”听见皇后的唤声,顾明珩站起身,道了声“儿臣在。”他姿容严整,神色恭敬。
“你入东宫以来,实在是难得归家一次,这次母后就做主,留婉菱在东宫可好”她视线落在顾明珩的身上,语气虽是和缓带着商量的意味,眼神却过于凌厉了,带着不容违抗。
沉默良久,顾明珩缓缓开口道,“全凭母后做主。”他的语气如常,在旁人听来全无异处。可一边从开始便盯着地面发呆的陆承宁却猛地抬起头,一双如墨点漆的眼直直落在顾明珩的身上,带着疑惑。
“你在看什么”穆寒江见陆承宁的反应如此有些奇怪,靠过去小声问道。
陆承宁没有理会穆寒江,他专注地看着站在殿中央的顾明珩,眸中只有着这个人的存在。随后他缓缓站起身,朝着顾明珩走了过去。
主座上的皇后也发现了陆承宁的动作,有些不悦地开口道,“太子”语气带着警告。
陆承宁全然忽视了她的话,走到顾明珩的身边拉起他的手,探究地看着他的眼睛,有些忧虑的模样。
“阿珩”他小声地喊道。见顾明珩转眼看着自己,眼里便有了笑意。在看清了顾明珩的表情后,一瞬间皱了眉,“阿珩难过。”他很是担忧地确定道,见顾明珩没有回答,又重复了一遍,“阿珩难过。”阿珩为什么难过
穆寒江在一边看着,听见陆承宁问第二遍的时候,心里直觉浮起一层疑虑。
“太子。”皇后突然开口,她明明和煦地笑着,却是语气淡漠,“明珩他并没有难过,他的妹妹将要住进东宫,他自然是开心的。”
陆承宁身形突然缓缓动了动,他转头看着主位上的皇后,像是在分辨着她话中的意思。
殿内一时有些沉默,皇后对上陆承宁漆黑无光的双眸,总觉得心中莫名地渗起了一阵寒气,不觉握着顾婉菱的手用上了力。
这双眼这双眼和当年那人的眼睛真是一模一样
顾婉菱皱了皱眉,想要叫痛,却忍住没有开口。
“婉菱,这次入宫,最为重要的,便是讨好皇后,知道吗”入宫之前,萧芷蔚神色郑重地说道,“你需要保持你的仪态风姿,偶尔露出些许小女儿的娇态即可。”
“母亲,可是我不想嫁入东宫,嫁给那个傻太子”顾婉菱撒娇着扑到萧芷蔚的怀里,娇声道。
“婉菱,我希望你得到的,可不是区区东宫的一个位置。日后太子登基,你就是他唯一的女人”说着脸上扬起了得意的笑意,像是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那时,便是你凤仪天下的时候。”
“真的吗我真的能当皇后吗”顾婉菱双眸明亮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有些激动又很是怯怯忐忑,还带着些害怕的神色。
“当然,我的女儿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应当坐上最为尊贵的位置”她抚着顾婉菱的发,缓缓笑开来。
皇后见陆承宁盯着自己久久没有说话,余光见萧芷蔚的神色也有了些疑惑,一时心中愠怒,厉声道,“太子,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母后了”
这时,陆承宁突然动了,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冲向主位,一把抓住顾婉菱的手臂向外拉去。
皇后因为这力道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发上戴着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一阵金石碰撞之声,歪斜在了一边,发髻凌乱。
阿静很快地上前扶住了皇后,就看见顾婉菱被太子拽着往门口拖去。
顾婉菱只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断了,她看着太子漆黑而毫无生气的眼,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与疼痛感大声尖叫起来,猛烈地挣扎。但腕上的力道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快去快去拦住太子”皇后声音急促地说道,殿门口守着的銮仪卫闻声却有些迟疑着不敢上前。
“阿宁。”听见这个声音,陆承宁一下子停了下来,他背对着众人没有回头。就在萧芷蔚见此景想要舒口气的时候,就看见太子拽着顾婉菱的手臂,猛地将她推倒在地。
他束着的黑发有些凌乱,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看了让人心中发寒。
“母亲他要杀了我不要母亲救我”顾婉菱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她看着陆承宁的眼神满是惊恐,眼泪流了出来,糊了的妆粉黏腻在肌肤上,全然没了平日的清丽模样。
“闭嘴”皇后厉声喝道,“太子何时要杀你了”顾婉菱瞬间住了口,她咬住唇,眼泪不断地自眼角溢出。此时的太子,在她的眼中就像是地域爬出来的魔鬼
“来人去叫太医再让人去请陛下过来”她一边吩咐道,一边紧张地看着殿中的陆承宁,害怕他再有什么动作。
顾明珩朝着陆承宁走过去,在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喊道,“阿宁”
陆承宁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没有理会,突然,他抬起双手捂住自己耳朵不断地尖声高叫起来,满含痛苦。
谢昀泓和穆寒江下意识地站起身,震惊地看着正痛苦尖叫的太子,全然忘记了反应。
这时,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是,不断尖叫着的陆承宁突然朝着殿中的鎏金大柱撞去
、第二十三章
“不要”顾明珩眼看着陆承宁朝着鎏金大柱撞去,已是目眦欲裂。他离着陆承宁约二十步的距离,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名字,来不及考虑其它便直接高声喊了出来,“卫七”他的尾音带着嘶哑,如琴弦绷紧即将断裂,喉咙都溢出血来一般,带着期待与孤注一掷
一道黑影鬼魅一般出现在殿中,他身影极快地向着鎏金大柱掠去,在最后抵挡住了陆承宁的身形。将太子扶住,他黑纱下的双眸直直朝着顾明珩看去,眼如死水,不带一丝光亮。随即又如来时一般,瞬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顾明珩微微闭上眼定了定心神,那一双眼让他心中一寒,如坠冰窟。
可是,不管会发生什么,再次面对同样的情况,他依然会这样做。
顾明珩快步走到陆承宁的身边,他没有看心有余悸双腿一软坐到了主座上的皇后,也没有看倚在萧芷蔚怀中嘤嘤哭泣的顾婉菱。他只是跪在陆承宁的面前,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平和下来,想要笑出来,嘴角却过于僵硬了。
他不敢贸然触碰蹲在地上的陆承宁,只能像往常一般轻轻唤他的名字,“阿宁”
捂着双耳的陆承宁没有丝毫反应。他像是隔绝了整个世界,再也不愿听见、看见。
顾明珩缓缓低下头,眼睫垂下,他修长的脖颈像是精美的白玉,却蓦然带上了颓丧。他的手放在大腿上,一点一点地握紧,霜色的外裳被抓在手心,满是褶皱。
殿中除了风声再无其余声响,皇后神色复杂地坐在主座上,顾婉菱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而谢昀泓与穆寒江对视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动。
“阿宁。”顾明珩看着他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的身形,“阿宁,再也不愿听阿珩的声音了吗”他语带哽咽地问道,换来的依然是一阵沉默。
陆承宁捂着双耳的手没有丝毫放松,他正在抗拒着整个世界,抗拒着所有的人。
正当顾明珩沉默着想要站起身时,陆承宁突然动了动。他的头缓缓偏向顾明珩的方向,露出的一只眼眸睫毛被泪水濡湿。他看着顾明珩,眼中却无一点光亮,像是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再也无法挣脱开来。
顾明珩膝行了两步,靠他极近,一手放在了他捂着耳朵的手上,两只手完全地重合起来。他弯起嘴角,声音有如轻缓的琴音,“阿宁不要害怕,阿珩陪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