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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洲]天下白衣 第12节

作者:承君诺 字数:30463 更新:2021-12-29 05:02:26

    “属下不知。”朗契冗垂下头,不敢直视沙扬刃。

    沙扬刃轻笑一声,他清楚这名爱将不想参合进这些琐事之中,此刻也确实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商会那边可有什么说的”北漠地处祖洲最北,物资匮乏,若非这些内陆商人终年跋涉于北漠与内陆之间通商往来,北漠现在恐怕过得还是茹毛饮血的日子,所以北漠皇室对这些内陆商人礼敬有加,沙扬刃也不例外。

    朗契冗抬头道“其他商人们都托属下向大王禀告,希望此战一切顺利。至于墨家”朗契冗顿了下,见沙扬刃神色不变,这才道,“墨先生人未回到北漠,此次放粮乃是一个叫阿纪的小伙计私自决定,但听那些商人们说阿纪说纵然墨敛之身在内陆,对北漠仍是一片赤诚,希望国主不要追究墨先生。”

    沙扬刃爽朗大笑道“孤怎会怪罪墨先生,你派人去告诉那个小伙计,孤不仅不追求墨先生,还会大力赞扬墨先生还有那个有胆略的小伙计”

    “多谢大王。”朗契冗舒了口气,想起阿纪送他们粮车出城时候眼里的担心,朗契冗看着也揪心,如今沙扬刃在众人面前放出话来,自不会食言,阿纪也应该放心了。

    朗契冗命令士兵们将米粮推入营中,众人欢呼一声,纷纷推动着粮车往营地里送去。朗契冗安排好人员后,跟着沙扬刃走上了砾金城的城墙。涂月还有几日就要过完,去年这个时候,砾金城里早已张灯结彩,一派迎接新年的喜悦,今日的砾金城里听见的却是阵阵马蹄声及兵戈撞击发出的声响。虽然世乐的三军将砾金城围困住,却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安营扎寨在砾金城十里外,除了每日会派一队风骑军绕砾金城一周,便再无其他动作。

    沙扬刃手指点在冰凉的城垛上,湛蓝色的眼眸里亮起一丝期待来“世乐的那位国主好像还没到。”

    朗契冗一怔,忽然明白了为何这些日子里世乐的天羽军会按兵不动,他们真正的主帅不是云锋,而是那位新国主。

    “那位国主的野心真大。”朗契冗低声道。

    沙扬刃勾了下嘴角“他的野心一直很大,如果没有他,孤怕是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朗契冗心中一突,老瀚海王有四个儿子,沙扬刃是最小的一个,然而不过三年时间,沙扬刃的三位哥哥先后失势,看上去沙扬刃的王位是靠运气得来的,现在想来,这其中恐怕还有沙扬刃与那位世乐质子的手段。朗契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如果这一切有那位世乐国主的布的棋局,那这一场知己知彼的战,打起来会十分艰难。

    “总会有胜负,但孤这次,不会再按照他安排的步子走下去。”沙扬刃目光一凝,点在城垛上的手指收拢,他看着城墙远处银色的浪潮,冷笑道。

    停了没多久的雪又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雪幕遮挡了眼前的视线,墨敛之意兴阑珊地吹着一首凄凉的北漠曲子。马蹄踏在冰上,发出一阵破冰之声。顾茗澜带着剩下的天羽军已经沿着这条雪沟走了一天一夜,雪中行军困难重重,然而这一队天羽军在雪中行了一天一夜脚步丝毫不乱,墨敛之往后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鹰骨笛发出一个清越的响声,直追天际。

    顾茗澜勒住了马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骑在马上优哉游哉的人“墨先生兴致不减,雪夜行军,还能吹出这样激扬高亢的曲调,墨先生是胸有成竹了不成”

    笛音戛然而止,墨敛之把鹰骨笛放回腰间,含笑望着顾茗澜,语调却是冰冰冷冷“有首将军十万天羽军压阵,现在又有御将军的十万天羽长弓,不久还会有世乐国主的三万天临军追赶,墨某看来,倒是顾将军胸有成竹些。”

    “哦”顾茗澜挑眉。

    墨敛之又笑道“顾将军怀疑墨某不成”

    顾茗澜回过头,声音从寒冷的风中传来“顾某还以为墨先生是认为北漠必败,已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

    墨敛之收住了嘴边的笑意“墨某曾以为顾将军是位君子,看来墨某错了。”

    “君子”顾茗澜在嘴边淡淡地重复了下这两个字,冷笑道,“顾某若是君子,就不会许墨先生以炎崆四郡。”

    顾茗澜总会掐准时机捏住墨敛之的痛脚,纵然墨敛之知道顾茗澜是在故意挑衅于他,墨敛之仍旧没保持住脸上的神色。阴翳再次浮现在墨敛之的眼中,墨敛之咬牙,捏紧了手中的鹰骨笛。

    第65章 破冰九

    涂月的最后一日冷得瑟人。北漠的砾金城墙上却是忙得热火朝天,数百北漠高骑拎着水桶来来往往,一桶桶冰水浇在城墙上,又立刻重新打一桶提上来。灰刃摇摆着尾巴,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好像十分兴奋。沙扬刃也不管这头时而慵懒,时而跳脱的灰狼,任它在城墙上乱逛,他将水桶里的水哗啦啦倒在城墙上,然后放下空了的水桶,换上另一桶装满水的水桶,又哗啦啦地将冷水倒在了城墙上。朗契冗也没歇着,他正在砾金城内指挥着高骑军们运水,旧年的最后一夜,砾金城里处处都是担水的吆喝声及倒水的哗哗声。

    破晓鸡鸣,新年的第一日到来了。浇水的高骑军们在沙扬刃的一声令下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经过一夜的奋战,砾金城的护城墙上结满了冰渣子,厚实如盾,世乐人的云梯及攻城车都毫无用武之地,就算是破城锤也没多大的威胁。朗契冗伸手贴在墙面上,城墙冰冻如铁,光滑如镜,触手生凉,如今的砾金城牢不可破。

    “纵然世乐二十万大军压境,想轻易破城怕是没那么容易。”朗契冗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揪紧的心也松了下来,彻夜汲水浇城头,总算没有白费。

    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里有星星点点的血丝,他点点头,神色却未有多少松懈“也得感谢这天气,昨夜温度骤降,若还如前几日那般,还有些为难了。”

    朗契冗神色微凝,虽说这与昨夜的天气有关,但自从三日前对面的白色军营里竖起了一幅更大的白色绣金鸟纹大纛后,世乐三军阵营发生了些微变化,沙扬刃和朗契冗皆知道,那面白色大纛是世乐王者的象征,也就是说世乐国主天鸾已经抵达了世乐大营。然而,天鸾入营多日,世乐三军除了一直安排在前军的风骑军被调走了外,一直按兵不动。如若天鸾一到军中就进攻砾金城,恐怕他们这个计策也未必可行。

    “属下有一事不明。”朗契冗思忖一会,终究还是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说。”

    “世乐国主已到驻营三日,为何没有丝毫动静”朗契冗虽不了解天鸾,但沙扬刃认识天鸾十年,天鸾曾经又暗中助沙扬刃扫除障碍,得到瀚海王的宝座,问沙扬刃或许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沙扬刃冷笑道“他向来是算计好了一切才会动手,就算要隐忍多年,他也能耐住性子等下去。然而,等他想要出手的时候,绝对会一击必杀”

    “就是说,他是在等最好的时机”朗契冗沉吟道。

    “是,围城半月而不进攻,是等我们粮草消耗得差不多。天鸾在北漠十年,自然知晓北漠到第二年春日,冰雪化冻后才会派人去内陆采购米粮,眼下到了用兵作战之时,米粮的需求比平日大上许多,砾金城顶多再过半个月便会撑不下去。”沙扬刃转过身,背对着十里外围住砾金城的银色海浪,烈风吹起他赤褐色的披风,如一团熊熊烈火,要在海浪中拼出一条路来。

    朗契冗眉头蹙得更深,低声道“那大王昨夜汲水浇城是为何”

    沙扬刃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忠心耿耿的臣子,而后道“行军作战自然不可能一击必杀,打上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孤会算他,他自然也会算孤。知道他们为何攻打炎崆么”

    朗契冗虽是武将,脑子却很灵光,当即明白了沙扬刃话中之意,只是朗契冗心又沉了下来,如果真如沙扬刃所说,那这一仗,岂不是北漠必败

    “这一仗北漠本就没有赢面。”沙扬刃看出了朗契冗的心思,不以为然,“孤要的是同归于尽”最后四个字,是沙扬刃咬牙说出来的。天鸾想要北漠对世乐俯首称臣,也得看他沙扬刃答不答应

    扶风郡守肥胖的脸上堆起暧昧的谄笑,他已经绞尽脑汁,但炎崆琉璃坊的匠人实在是太难缠了

    巫玄双手拢在袖中,看着院中只剩下枯枝的赤榴花,声音冰冷“郡守也拿他们没辙”

    扶风郡守脸上的肥肉哆嗦了下,他端起了下人递来的热茶,饮了一大口,声泪俱下地道“那些老匠人真真不识抬举,以十万两金珠让他们建三架攻城车,他们居然说什么不与贼子交易,竟然竟然将卑职带的金珠全数丢了出去,还还动手打了卑职。”扶风郡守想到被那琉璃砸了下的脑袋就疼,他不由得又揉了揉发青的额头,咬牙暗道一定要报此仇。

    巫玄抬手压了下脑边的枯枝,听着扶风郡守的“哭诉”,没什么表情“扶风郡守带着一队兵马却被炎崆降民给轰了出来,若是让国主知晓,郡守还能在此喝茶么”

    扶风郡守本就吓得心胆俱颤,巫玄冰冷的话语传入耳中,扶风郡守手一抖,茶杯应声而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卑职卑职知错了”扶风郡守连忙跪在地上,肥硕地脑袋砸着地面,咚咚作响。

    巫玄轻轻蹙了下眉头“对付那些降民郡守又何必客气,他们不做,自然有人会做”

    “可炎崆子民性烈不屈,卑职实在没办法了。”扶风郡守不敢抬起头看向年轻的玄袍少司命。

    “性烈不屈”巫玄呵呵冷笑,弹掉了指尖的灰尘,不以为然地道“这世上不怕死的终究是少数,死几个老骨头又何妨,炎崆人的性子真如你说的那样,千年前又怎会做了世乐的降民,不过是几个愚忠的无知百姓罢了。”

    扶风郡守听着头顶上传来的冷酷话语声,刚压下心底的恐惧又渐渐地浮了出来,扶风郡守偷偷用袖子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颤声道“少司命的意思难道是”他不敢说出来,他已经说错了一次话,怕再说错第二次,惹怒了这位冷酷无情的少司命。

    “扶风郡守无须担忧。”巫玄将手重新拢在袖中,悠然地转过身,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地人,“这些事不会脏了郡守的手。”

    扶风郡守愕然,如若不是他将头埋在地上,巫玄恐怕会看见的脸色煞白满头是汗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见扶风郡守身子不再颤抖,巫玄示意身旁的亲随扶起跪在地上的人,扶风郡守被人架着,脚步虚浮地走到了凳子边,艰难地坐下,早有侍女将面前的茶杯里注满热茶,捧给了扶风郡守。扶风郡守抬起手捧着温暖的茶杯,良久才定下了心来。

    还没喝完茶水,清脆的步摇声在院中响起,扶风郡守手一抖,一滴茶水落在了手背上。巫玄目光落向扶风郡守,见扶风郡守惊慌失措地看了眼自己,赶忙将手背上的茶水擦掉,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巫玄才转回头,向逆光走进来的白衣女子点了下头。

    “办妥了”巫玄走到扶风郡守旁边,坐下来问道。

    泽白月微微一笑,翩然出尘“那几个老骨头折腾几下就死了,年轻些的见到那样的场景,本来鼓足的气全部卡在了喉咙里,等老骨头们死绝了,气也全散啦。”泽白月瞟了一眼面色煞白的扶风郡守,拍拍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接过了侍女端来的热茶,滤去浮沫,浅浅地啜了一口。

    扶风郡守觉得从帝都来的人都很可怕,面前这个女子看上去漂漂亮亮的,说起话来也是笑意融融,可手腕却比任何人都冷酷。不用想也知道琉璃坊的那些老匠人被她折磨得有多惨,他虽然记恨琉璃坊的那些老顽固,可也不愿打杀他们,就算被他们用琉璃砸了满头青,他还是退出了琉璃坊。可这个女子呢,简简单单地就把琉璃坊的老匠人们都杀了,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若非手中沾满血腥,这娇艳女子又怎会对生死无动于衷。可扶风郡守也明白,泽白月不过是听命行事,真正狠厉的人正是坐在他身旁淡然喝着茶水的巫玄。扶风郡守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巫玄,见巫玄冰冷的眼眸正徘徊在自己身上,扶风郡守忙转过眼,继续埋头喝茶。这里的人他一个也得罪不得。

    扶风郡守喝完茶跟巫玄告了个辞退出了屋子,这里原是靖烈侯墨敬之的宅邸,墨敬之死后这宅子被墨衣深赏给了靖平侯舒忝白,不久前炎崆国灭,舒忝白被墨敛之派去赤陇郡,直至舒忝白死,这宅子都未再进过任何人。炎崆四郡被顾茗澜控制后,这座曾经住过三位炎崆侯爷的屋子变成了一座荒宅,直到巫玄住了进来。

    扶风郡守沿着走廊边走边叹息,待快走至门口时,忽然闻见一股血腥味,扶风郡守心中一凝,就见大门口一个冷面的大汉捧着一个透明的琉璃方盒走了进来,那盒子里呈着一颗血迹未干的人头,人头大睁着眼,紧紧咬着牙,死不瞑目。扶风郡守吓得连退数步,抬手指着那盒子中的人头,结结巴巴地说“阳、阳滋”

    “郡守认识此人”扶风郡守背后响起一阵熟悉又冷漠的声音。

    扶风郡守一时没回过神,忙不迭地点头“他不是琉璃坊的坊主么”

    “哦”巫玄声音更冷,他接过大汉手中的琉璃方盒,递在扶风郡守眼前晃了晃,“听说他临死前一直在念叨着郡守的名字,还说什么忘恩负义。”

    扶风郡守吓得双膝一软,连忙跪在巫玄脚边道“他、他、他污蔑卑职,卑职只是近日才见过他一面,怎会与他有什么恩,什么义”

    “如此便好。”巫玄把琉璃盒重新放到了大汉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转过身,示意大汉将瘫软的扶风郡守扶起来,这才慢悠悠地走回了后院。

    第66章 破冰十

    十六架投石车宛若巨人高抬起来的粗壮臂膀,手中握着重逾千斤的巨石,正对着冰封的城墙。

    每一架攻城车下,笔直地站着几十名身形魁梧的天临军,雪原寒冷,他们的脸被冻得通红,持枪的手露在寒风之中,没有一个士兵露出松懈的神色。他们知道,大战一触即发,只待世乐那位刚登基的新国主一声令下,十六架攻城车上的巨石会在同一时间砸向那座冰城

    天鸾披着雪白的大氅,的白络娑四蹄用厚实的白棉裹住,马蹄踏在冰雪上,溅起一片雪水。顾茗澜一身银铠戎装,跟随在天鸾身边,他的身边有一个身着墨衣的男人与他一起并肩而行。

    顾茗澜瞥了一眼身边脸色阴沉的人,今天是新年的第二日,北漠难得放晴,却照不亮墨敛之的脸色。“墨先生兴致不佳”天鸾住马回头,眼中笑意似有若无。

    墨敛之笑得随意“如果国主是真心想要欣赏北漠雪景,墨某欣然。只不过国主是以墨某为人质,在砾金城下来回晃上这么一遭,墨某哪还有什么兴致。”

    天鸾轻笑一声,转过了身,继续打马往砾金城下走去。顾茗澜跟在墨敛之身边,右手食指点在腰间的悲霜剑的刀鞘上,低闷的声响回荡在墨敛之耳畔,墨敛之无甚在意。

    距离砾金城还有三百步,城楼上戍守的北漠高骑军已能瞧得清楚。沙扬刃湛蓝色的双眼里好像凝着一块冰,目光所及,似要将越界的人冰封在砾金城下。趴在沙扬刃脚边打盹的灰刃忽然站起了身子,它好像嗅到了天鸾的气味,它仰起了脖子,一声尖锐的狼嚎声从高耸的城墙上传来,响彻整个砾金城。

    天鸾停住了白络娑,他纹丝不动的眉毛在这一声狼嚎后紧紧锁在了一起,瞬间又恢复平坦。这一刹那间的表情被砾金城上的人看得清楚,沙扬刃勾了下嘴角,抬起手,砾金城垛上暗藏的百名弓箭手立即拉紧了弓弦,每一支箭都对准了下面驾马而来的三人。

    天鸾伸出拢在大氅里的手,伸手拍在墨敛之身上,用力压了压墨敛之的肩膀,开口道“墨先生说得不错,北漠风光,雪后绝美,砾金城一夜变为冰城,更是美不胜收”

    砾金城墙上,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没有变换,他们依旧将箭尖对准了城下不断靠近的三个人,灰刃好似感觉到昔日主人的冷酷,低低地发出一声“嗷呜”,又重新无精打采地趴在了沙扬刃的脚边。

    沙扬刃眼中寒意更甚,天鸾的离间计用得并不高明,却让墨敛之无法再在北漠立足,北漠商会纵然有本事筹措军粮,但其领导者却是个背叛者,就算此战北漠胜利,北漠商会的那些商人们也无法再受到北漠信任,北漠与内陆的交易就会被隔绝。纵然北漠子民们肯相信商会首脑们并非都如墨敛之那般,但北漠最大的商贾墨家却会遭到致命的一击,墨氏与北漠皇室牢固的联盟也会就此瓦解从失去墨敛之的消息开始,沙扬刃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可他终究还是从放天鸾离开北漠的时候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孤一生皆在其掌握之中,犹如当年对弈之时,他所指一步,孤落一子,亦步亦趋,全然不知已落他算计之手。”沙扬刃看了一眼趴在脚边的灰刃,好似是在与灰刃说,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砾金城他守不住。就如同他领兵从赤宫走出的那一刻,他的父亲,曾经的老瀚海王齐格翰对他说的一样。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垂悯地看着沙扬刃,他一直没有上前与自己的儿子说些什么,直到沙扬刃驾马走过他的身前,老人才开口,苍老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不甘,齐格翰说“砾金城你守不住,北漠你也守不住。”

    北漠他也守不住沙扬刃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他终于登临了顶峰,就会这么轻易地被天鸾拉下来么绝对不可能

    “您冷了老贵族们的心,您忘了么,北漠最强的兵力不是高骑军,而是那些你眼里拥兵自重的老贵族们”年老的北漠天侍者在齐格翰说完后,拼尽了最大的力气对沙扬刃吼道,“你一直都在依靠着外人,云鸾是,墨敛之也是,北漠是北漠人自己的,老贵族们虽有错,但最终能守护北漠的也是他们”

    那些老贵族沙扬刃冷哼,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那些老贵族们就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他们一些人说他是大王子沙扬旭最大的帮手,因为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有些老贵族憎恶他,因为他们支持着他的二哥,企图让沙扬葛从沙扬旭的手里夺走瀚海王的宝座;沙扬刃却看得清楚,这些精明得跟个老狐狸一样的老贵族们私下早已商定了好,不论谁继承了瀚海王的宝座,都要守护老贵族们家族的利益。他的父亲,瀚海王齐格翰,还有他的爷爷、他的祖先们,都是老贵族们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自天狼王后,北漠再也没有与内陆一战的勇气,老贵族们操控着他们手中的棋子,想安守一隅。可沙扬刃不想

    “墨某曾在净水河畔眺望扶风,见扶风郡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春冥凝,秋白菊,好生羡慕。若说北漠风景大好,只可算是内陆的一星半点。”墨敛之神色坦然,他的眼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身旁的顾茗澜身上,眼中有一抹精明的笑容。

    墨敛之的话音也刚好能传入砾金城上众人的耳中,埋伏的弓箭手们依然全神戒备,有心细者发现,一些人紧锁的眉梢松了一些。

    沙扬刃湛蓝色的眼里那一层冰好像化了几许,他松开手,目光停留在天鸾的脸上,想从对方的脸上撬出一丝愠怒。

    同一时间,天鸾的目光也对向了沙扬刃,天鸾笑意盎然地看着城墙上半年未见的人,嘴角咧得更开,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虽然他们曾经或许可以称为“朋友”。

    天鸾的笑容,永远令沙扬刃目眩。然而,在这样冷酷的冬日里,沙扬刃还没昏头到为对方的笑容着迷。城墙下,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那不更加容易,等孤一统祖洲后,北漠子民就算想去碧落海都绝无问题”

    好大的口气砾金城墙上有些士兵变了脸色。沙扬刃磨着后牙槽,眼中刚融化了一层的冰又一次冻住。一统祖洲,他蓦地想起了那句偈言“承天袭云,一统祖洲”如今祖洲诸神隐没,这句缥缈的偈言能否成真他想起那一日召阿提萨来到赤宫,想从阿提萨的口中得到答案,聪明的漠仆最后什么都未说。承天袭云,一统祖洲,天鸾拥有曜舜和伏眷之灵又如何,如果这是偈言,那紫篁就有能力再杀死一次曜舜

    青沂的折扇都快被他握断了,原来摄政王这个差事并不好当,一堆臣子有事没事就会给他上一堆的奏折,这也就罢了。司命院的那位大司命,总是板着个冰块脸,隔三差五地来重华宫里邀他喝茶。

    青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天那位脸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大司命又来了。青沂丢下手里看了一半的奏折,让内侍请那位大司命进来。

    片刻后,大司命巫远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青沂的左下方,青沂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捧起面前的素菊茶,恭恭敬敬地对巫远道“不知大司命此次前来,可是为了北征一事”

    巫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面前的矮几上,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听起来瘆的慌。“司命院不得干政,摄政王莫开玩笑。”巫远眼中扫过一片阴霾,他抬眼的瞬间,青沂手抖了一下,茶盖落在杯沿上发出一阵清脆声响,在大殿里听来十分突兀。

    “大司命说得是,青沂失言了。”虽是百般不愿,青沂还是堆起笑容,向巫远拱了拱手。

    巫远收起眼中利芒,这才端起桌上凉了一半的茶水,抿了口,而后道“昨日占卜,国主司命星较之前日又暗了一些,几日前我曾询问过摄政王,如今三神之灵皆已齐备,摄政王还要犹豫不成”

    一向笑容满面的青沂忽然冷下了面容,他抬眼直视着巫远,声音冰凉“本王说过,大司命若寻到最好的解决之法,本王必不会阻拦。”

    见对方意图坚决,巫远不惧,反倒温声道“摄政王顾虑的无非就是那个女子,一个女子的性命又怎比得过国主之命”

    “人命无贵贱,请大司命慎言。”青沂瞪了一眼巫远,他从小就讨厌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司命,在他的眼中,似乎除了世乐皇族,所有人的生命都不足一哂。

    巫远睨了一眼青沂,抬手指着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道“人命无贵贱那为何摄政王会一力促成新君北征,如果在你的眼中人命可贵,摄政王为何要煽起这一场终结之火”

    “大司命不是说不终结乱世,就会有更多人死去么”青沂怒极,按在案几边缘的手指捏紧,指节渐渐发白。

    巫远冷笑一声“国主即是终结这乱世之人,如今这位终结乱世的人面临死亡,摄政王还要拒绝么”

    “你在逼我”青沂腾身站起,直视着对面阴冷的男人。

    巫远气定神闲地捧起茶盏,慢悠悠地滤去茶沫,淡淡地道“不,是天下苍生在逼你。”

    第67章 春霖一

    巨石铺天盖地地砸来,砾金城上哀嚎声此起彼伏,尸首堆积如山,从城楼上射下的箭矢却从未中断,逼近城墙边的风骑军刚靠近城墙三丈就又被箭雨逼退,砾金城上的箭雨袭来,风骑军就会留下几十具尸体。叱咤祖洲的风骑军在这座冰城下无计可施,云锋脸色阴沉得可怖,风骑军阵后,天鸾脸色愈发不郁。

    墨敛之背着手,与顾茗澜站在阵后的世乐军营里,前方战火纷飞,投石车发出的机括声以及砸在冰墙上发出的轰隆声震耳欲聋,然而在远离战场的两人眼中,这一切仅仅是刚刚开始。

    “千年前,元始帝北伐至砾金城下,被天狼王的高骑军击退,凭的就是这堵坚不可摧的城墙。”顾茗澜手点在腰侧的剑鞘上,低声道。

    墨敛之点头笑道“那时候的砾金城还未有这么高,那时的天气也并非寒冷彻骨,砾金城不过是一座只有百余人口的小城而已。”墨敛之说完,转头看向顾茗澜,对方正和他一样看着他,墨敛之笑了起来,顾茗澜却拉下了脸。

    就在两人交谈的瞬间,前方的战场上忽然乍起一阵欢呼声,两人齐齐将目光转向前方的战场,十六架攻城车不停地向砾金城上抛出巨石,城墙下风骑军忽然全部掉转了马头,在云锋的一声令下全数退出了砾金城上弓箭手们的射程外。刚才那一阵欢呼声就是从砾金城上传来,原是北漠人以为世乐人撤退,纷纷欢呼。

    “把箭壶里放满羽箭全神戒备进攻还未结束”朗契冗筋肉虬结的手臂上挽着弓,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最后一支羽箭,他已经将自己箭壶里所有的羽箭都分了出去,自己只留下这唯一的一支。从清晨世乐军发起进攻开始,砾金城上的数百名弓箭手就从未停止过射击,他们早已筋疲力尽,头顶巨石接二连三地落下,砸死了身边的同伴,他们就从死去的同伴的箭壶里抽出羽箭,继续射击。因为一旦射击停止,徘徊在砾金城下虎视眈眈的风骑军就会抓住空隙逼入城门。

    “不能让他们靠近城门”朗契冗抹掉脸上的血污,他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地传下,他早已口干舌燥,却顾不上喝一口水,砾金城是北漠的唯一一道防线,一旦砾金城被攻陷,那么砾金城后的沙海城将成为最大的人间炼狱。

    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朗契冗紧紧盯着城墙下世乐军阵,忽然他脚边有什么东西碰了下自己,接着一声低低的狼嚎声传来,朗契冗知道这是灰刃,这头灰狼一直跟在沙扬刃的身边,此刻它出现,是不是沙扬刃出了什么事

    朗契冗刚要转头,肩上就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世乐军暂时不会再逼近城门,让将士躲着休息会儿。”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显然一宿未睡,从昨日开始,沙扬刃就一直在城墙上观战,他没有发出一道指令,他完全信任朗契冗,但望着城墙下世乐军接连不断的进攻,沙扬刃飞扬的眉头一刻也没有松下来。

    朗契冗点头立刻道“那末将让大家轮流休息,城门上的箭雨不能断。”

    沙扬刃“嗯”了一声,看着城墙下退回军阵中的风骑军后的那一袭白衣,唇边泛起了一抹凉薄的笑容。待朗契冗离开,沙扬刃摊开手,掌心中徘徊着一抹紫色光芒,透过紫色光芒,沙扬刃看见天鸾的身上亮起了一黑一白两道浅淡的光影,它们时而交缠时而分离,好似是在缠斗。

    “你可曾算到此时呢”紫色光芒瞬间消散,沙扬刃在城墙上负手而立。已是新年的第十日,内陆春意盎然,而北漠还是风雪肆虐。

    玉石打造的案几上,摆放着三盏玲珑剔透的四方盒子,在幽暗的室内里分别散发出碧色、赤红、淡墨三色。巫玄双手笼在袖中,淡漠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感情,他走到散发着碧色光芒的琉璃盒前,伸手轻轻地抚摸上了那个有些冰凉的盒子,碧色的光芒被锁在盒中,它不似旁边赤红与淡墨两色那般猛烈跳跃,它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温婉又忧伤。当巫玄的手指碰到盒盖上的时候,那抹安静的碧色光芒忽然跳动了起来,好似要冲破盒盖。

    “不甘心么”巫玄一掌按在盒盖上,声音冷若寒冰,“如果说这是为了祖洲一统,为了天下子民,你还会愤怒么”

    碧色光芒好似听见了巫玄的话,光芒忽然大盛,跳动地速度愈加快了起来,赤红、淡墨的光芒好似感应到了碧色光芒的怒意,也一起跳动起来,幽暗的屋内三色光芒交织,宛若幽冥鬼境,光芒照在巫玄的脸上,冷峻的人只是眨了下眼,忽然露出了一抹悲悯的神色来。

    “你们都不甘心么”巫玄收回按在琉璃盒上的手,重新将手拢在了袖中。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方向,在那里躺着个毫无生气的人,看形态应该是个女人,这个女人皮肤枯槁,只有一层皮贴在身上,幽蓝色的眼眸空洞无神,她怔怔地望着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的人,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巫玄走近这个女人,她的身上还穿着白色的绸衫,头发上压着一支玉步摇,穿堂的料峭春风拂过,她头上的步摇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巫玄蹲下身,伸手替女人把散落的发丝压回耳边,又替女人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裙,待做完这一切,巫玄缓缓地站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让窗外的光能照在这个女人身上。

    巫玄敛衫而跪,双手贴在地上向面前的女人行了个尊贵的大礼“巫玄替国主多谢泽白月姑娘成全。”

    泽白月空洞的眼里忽然闪过一抹阴寒,原本娇媚的容颜此刻却化为了枯骨,泽白月唇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巫玄抬起头,嘴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这是巫玄此生以来第一次笑,笑得令人胆战心惊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手指间瞬间跳出了一抹碧色的火焰“纯粹的水神之灵果然要强盛许多,驱除国主身上的双灵余留下来的水神之灵正可以弥补净水结界,巫玄成为大司命后,定会在司命院为水神及白月姑娘置碑祭奠。”

    巫玄的目光一直看着泽白月幽蓝色的眼眸,泽国人有绝美的容颜,幽蓝色如碧落海一般的眼眸,仔细看来,泽白月的容颜与青沂有些相似,毕竟这两个人都拥有白泽皇室的血脉。

    泽白月眼中的恨意愈发疯狂,然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青沂早就提醒过她,不要太过相信巫玄,她也对巫玄备了戒心,可她不知道,巫玄是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青沂那个对她一直温和笑着的人,那个许她祖洲一统后让她带着白泽皇族后裔回到白泽的人,如果这个温柔的男人知道他一心爱慕的人会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不知道会不会伤心呢眼中疯狂的恨意渐渐消散,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此时为何还要再恨。她牵挂着她的族人,牵挂着那个与自己一样有着白泽皇室血脉的人。泽白月悲悯地看着面前恐怖的男人,她第一次见巫玄的时候,是在一个冬日,那时候天鸾已经被送去北漠为质,青沂正在为老国主的命令跳脚抱怨,老青龙王一边替青沂顺气,一边拉着冷淡的巫玄让他劝一劝那个赌气不吃饭的儿子。巫玄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衣服显然有些大,袍角脱在地上,扫了一片的灰尘,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青沂身边,看青沂闹腾,等青沂没力气了,巫玄递了一块米糕塞到青沂嘴巴里,说“不吃饭哪有力气接着闹”然后青沂就端起盘子把桌上的饭菜都吃掉,继续撒泼打滚。老青龙王见青沂吃饭,脸色缓和了些,见青沂吃完又开始闹腾,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抱手站在一旁的巫玄气得胡子都高高地跳了起来。小时候的巫玄就已经看清了红尘人世,他一直都是冷漠的人,冷漠到令人胆战心惊。

    泽白月悲悯的神色全部落到了巫玄的眼中,巫玄心头一怔,收起脸上肆意的笑容,又变成了那个冷漠的少司命。

    “你在担心青沂”巫玄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他愣了一下,转瞬间回过神,面前这个女人死期将至,就算他露出了自己一直隐藏的恐惧又如何。

    泽白月缓缓地闭上了眼,她是担心青沂,但刚才看见巫玄转瞬即逝的表情后,她又不担心了。巫玄的心里,有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秘密,深到他自己这么多年都忘记了。脑中渐渐平静了下来,泽白月唇边洇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她就要死了,不用再为算计谁而手上沾满鲜血。

    放置在玉石桌上的琉璃盒中那抹碧色的光芒逐渐平复下来,赤红、淡墨色的光芒仍然在跳动。巫玄冷漠地看着逐渐失去气息的女子,忽然觉得心头压着重有千斤的巨石。为什么泽白月死了,他的心却开始不再平静了

    幽暗的屋内传遍了叮叮的步摇声,一声又一声地敲击在巫玄的心头上,巫玄茫然地站直了身子,望着窗缝,窗外春光正好,花木扶疏,郁郁葱葱,屋内寒意从地底传来,遍袭全身,巫玄将双手笼在衣袖中,却抵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寒意。

    第68章 春霖二

    春雨淅沥,暗夜的璃城里,静得可怖。黑色的靴子踩在雨水中,却未沾染上一丁点泥水。一身玄色长袍的少司命冷厉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院中的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血水融在雨水之中,渐渐染红了青石地面。

    巫玄的面前笔直地站着十名身着影月军服的蒙面人,从他们的目光里看不出喜怒哀乐,唯有他们手中浸染鲜血的长剑,表明了刚才那一场残酷的屠杀里,他们的狠绝与残忍。

    “参见少司命”十名影月军人齐齐跪在被血水与雨水打湿的青石板砖上,向巫玄行礼致意。

    巫玄抬手让影月军们起身,他瞟了一眼脚边的尸首,尸首瞪大了双眼,好似不相信自己眼前见到的一幕,这个尸首的面孔巫玄认识,是沉沧蛇部副首磐峻,曾经跟随在泽白月身边行暗杀之职。曾经在暗夜中轻取人命的杀手,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会死在一直忠心护卫的世乐人手中。巫玄厌恶地撇开了头,他从始至终都觉得沉沧是潜伏在沧落的最大威胁,毕竟他们是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杀手组织,一个存在了一千年的组织背后的实力足可颠覆一个王朝巫玄不想冒险,他要亲手扼断沉沧的咽喉,亲手把这个埋伏在世乐的毒瘤给挖出来,碾成灰

    “主部的人都在这里了”巫玄往干净的地方走了过去,他有些后悔,不应该只用这么一个小院落杀这些人,不大的院落里躺了几十具尸体,本想着一把火烧干净了事,偏偏今夜突然落了春日第一场雨。

    为首的影月军上前一步,抱拳道“泽白月手下的主部首领们都在此处,其余分部皆按照少司命要求派出杀手围剿,不过皇都内的分部在青龙王手中,只怕王爷会阻挠。”

    巫玄眯了眯眼,冷淡的人眼里划过一抹嘲讽,藏在袖中的双手捏成拳,他道“帝都就用不着我们操心了。”帝都有大司命坐镇,就算现在是统御政事的青龙王怕也不敢忤逆那位出身皇室的大司命。

    “是”为首的影月军退回了队伍中,与同伴们站成一排,暗夜的冷雨落在他们身上,顺着脸颊滑落在地。

    他们手中的长剑上血污已被雨水冲刷掉,十柄长剑在飘摇的灯火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巫玄眉头微蹙,影月军是不该用剑的。“把剑收起来吧。”巫玄的声音愈加冰冷,他没有撑伞,雨水在逼近他的那一刻好像落在了伞面上,溅在了巫玄的身侧。

    一阵整齐的入鞘声传入耳中,巫玄挥手让他们退回廊下,这雨不知要落多久,仰头望着黢黑的天空,暗夜里除了雨声外,还有一阵低不可闻的啜泣声。巫玄缓缓地垂下头,寻着啜泣声望了过去,在西北角不起眼的屋檐下,一个肥硕的身躯蜷缩在乌漆墨黑的角落里,廊角悬着的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他身上,巫玄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惊惶与无助。

    这个宅院是扶风郡守在璃城的宅邸,巫玄是以扶风郡守的名义召集了沉沧这些主部首领前来,让十名影月军埋伏在此,一举歼灭沉沧。扶风郡守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惊醒,他身上只穿着件慌乱中抹来的外衣,当他看见自己的宅院变成了一座修罗炼狱之时,他几乎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能颓然地跌坐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目睹着一个又一个人身首分离,一条又一条的生命逝去。

    巫玄注意到扶风郡守的同时,扶风郡守也注意到了这个冷酷的少司命。当杀戮结束,巫玄一步步走入这座宅邸的时候,扶风郡守终于知道了这场残酷的暗杀幕后之人是谁,他未曾想到这位清冷儒雅的年轻人会有如此的手腕,扶风郡守想起之前巫玄看自己的眼神,心蓦地一跳,但他早已没了站起身的力气,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巫玄看见了扶风郡守对上他的眼神,如每一个面临死亡之时的人眼神一样,扶风郡守灰败的眼里只剩下空洞。

    “扶风郡守”巫玄沉吟着这四个字,在他看见扶风郡守的那一瞬,他就想杀了他。这个表面碌碌无为的扶风郡守暗地中与墨衣深联手侵吞了多少世乐的财帛,若非顾忌着扶风郡守在扶风城里的根基,巫玄早在扶风郡的时候就对扶风郡守下了杀手。但是,巫玄现在还不能杀他。

    巫玄缓缓闭上了眼,有个念头在脑中渐渐浮了出来,他轻轻走到扶风郡守身边,伸手将瑟缩成一团的扶风郡守扶了起来,温声道“郡守替世乐又立一功,巫玄定会替郡守上表奏请此功。”

    扶风郡守早已失了魂,听见巫玄的声音更加胆颤,他已不知道巫玄说的是什么,只得讷讷点头,眼中却是一片死气。

    巫玄见扶风郡守颓败之态,心知扶风郡守在连番惊吓中再无法恢复心智,与其现在杀了他,不如就让他继续当这个傀儡,而自己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隐藏于幕后,行雷霆手腕。

    一队身着墨色军服的人将青龙王别院层层围住,他们的衣领上以银线勾了出繁复的云纹,云纹后藏着半块月盘,这是世乐新建的影月军徽纹,他们直接听命于御将军顾茗澜,而还有一部分精锐则听命于世乐国主。

    大司命巫远抱手站在这队影月军阵前,睥睨地看着面前涨红了脖子的年轻王爷,眼眸中光辉流动,嘴角边轻轻挑起一抹讥笑。

    青沂的折扇柄点在巫远鼻前不过半厘,今日春雨骤降,从重华宫内急忙赶来的青龙王连蓑衣也没来得及穿,只孤身驾马疾驰而来,他气冲冲地勒马横在这一队影月军前,张开双臂,试图拦下这些未经他允许私闯自己别院的人。

    “没有国主手谕,没有御将军军令,大司命因何故要包围本王宅院”青沂差不多猜到巫远此番为何而来,他的宅院里住着什么人,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巫远亲自带人前来,就说明是巫玄告诉的巫远。巫玄青沂咬牙,他最相信的人还是背叛了他。

    巫远从手中露出一枚通透玉珏,正面刻着一只张翅凌云的极乐鸟,背面则刻着一个“轩”字,这是老国主云轩的令牌。巫远拿着它,表示自己承老国主之令,就算是国主天鸾也不可违逆。

    青沂眉头在额头上形成了个“川”字,他冷笑一声,折扇端已点在了巫远的鼻梁上“司命院不得涉政权与军权,大司命违逆,此罪当诛”

    巫远淡淡地扫了一眼青沂,抬手捏住青沂的扇柄,手微扬,就卸下了青沂手中的折扇“老国主身体不愈,由巫远代行此令,巫远奉命行事,何来涉权一说”

    “你”青沂手中用力,折扇上的力道却被另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道所阻。青沂更加气恼,左手抬掌便攻,巫远趁机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影月军则将千机弩齐齐对准了青沂,只待巫远一声令下。

    “你们反了不成”青沂气极,大声喝问。

    巫远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道“影月军奉命追拿叛党,青龙王若再阻挠,可就犯了包庇之罪。”

    青沂欲抬掌再攻,忽然感觉手被人制住,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子双手死死攀住青沂的手,担忧地冲青沂摇了摇头“大哥,不要。”一身华贵锦衣沾染了泥水,平日里梳得齐整的宫髻已有一些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边,青沂讷讷地收回手,他想起来了,这座青龙别院原是她的宅院。

    “大哥,不要。”青凝向青沂摇了摇头,“父亲叮嘱过的,不要毁了王府。”

    “阿凝”青沂望着这个妹妹,忽然觉得这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的妹妹一瞬间长大了。等天鸾北征归来,她就要成为天鸾的妻子,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就要彻底的离开青龙王府,离开他的身边。

    “大哥,你说过的,世乐不能乱。”青凝的眼角渐渐浮出了泪水,雨落在她瘦削的身上。青沂的眼前忽然浮现了一个千年前女人的名字青芷。青芷那位隐后么,她陪元始帝一统了祖洲,却在元始帝登临最高峰的时候消逝了,又因为她与泽牧若的关系,这位伟大的女人最终只能消失于瀚海如烟的历史中,不再有人记起。

    “王爷决定好了么”巫远扫了一眼雨中的两兄妹,问道。

    青沂回过神来,嘴边浮起一抹苦笑“青沂遵旨。”接着,青沂跪在地上行了个礼,而后径直站起身来,拂袖侧身,让巫远带着一队影月军走入了青龙王别院。青凝双手捂在青沂捏紧的拳头上,青凝感受到青沂手上传来的颤抖,不由得手中加重了力道,生怕自己的大哥隐忍不住,冲进别院内。

    别院内,哀嚎声一声又一声地传来,青沂脸色渐渐绷紧,手不停地颤抖。哀嚎声如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地割在青凝心头,她只能将头埋在自己大哥的怀里,双手紧紧地牵住青沂,事已至此,没有人可以再救沉沧,再救下泽牧若一手建立的暗杀组织,她不是青芷,没有放走敌人的魄力与觉悟,她只知道守护住世乐,才能守护住天鸾而已,她终究只能做一个平凡的女人。

    第69章 春霖三

    从南边吹来的风渐渐暖和了起来。天鸾脱掉有些臃肿的白色大氅,挑帘走出了营帐,对面一顶略小些的营帐外,一个墨色的身影正从马上跃下,顾茗澜正从营帐内走出,看样子昨夜世乐的御将军睡得很好。

    天鸾挑起嘴角,朝着对面的营帐走去,跟随在他身后的侍从打足了精神,紧跟天鸾的步伐,他们瞧出天鸾今日心情极好,忐忑了多日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主子留心脚下。”喜公公一边紧紧地跟在天鸾的身后,一边仔细地伺候着天鸾,自从老国主云轩退位后,他就被老国主安排来伺候这位新国主。喜公公心里偷乐了许久,连续侍奉两位国主,喜公公的地位可谓相当尊贵,然而这位新国主脾性乖张,喜公公只得处处小心。

    天鸾微微垂眼扫了下身边低头哈腰的随侍,点点头温声道“嗯。”

    喜公公低着头看不见天鸾此时的表情,却听得这温和的声音,心里顿时欢喜,没想到连日来悉心侍奉终于得到了回报,当初天鸾北征,喜公公全权思虑后决定随天鸾出征,北漠苦寒,喜公公仍旧恭谨伺候,也渐渐知晓了天鸾的喜好,天鸾虽未称赞于他,语气却比往日要和煦许多。喜公公掩住唇边笑意,继续躬身扶着天鸾向顾茗澜那方走去。

    顾茗澜早已注意到向自己这边走来的天鸾,他趋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向天鸾行礼。从马上跃下的墨敛之则不屑地挑起一抹蔑笑,不卑不亢地瞟了一眼这位春风得意的世乐国主。

    “老师辛苦。”天鸾睨了一眼墨敛之,唇角扬得更高。不远处十六架投石车仍在不停歇地向那座已经被砸毁了一半的城墙投射,城墙下,身着皮质褐衣铠甲的北漠高骑军们正与身着银色铠甲的天羽军缠斗,在投石车后,千余柄天羽长弓例无虚发,每一箭都正中城墙下拼命厮杀的北漠高骑。北漠败局已定,世乐还有三万风骑军和五千影月军没有动。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天鸾面前这位神色淡漠的中年男人。

    顾茗澜站直了身子,垂首道“国主果敢勇武,臣不敢居功。”

    天鸾伸手在顾茗澜肩头用力按了按,顾茗澜看上去并不勇猛,相反他身材修长,长相又偏秀气,看上去像是个文臣,如今他身穿一身铠甲,挺直而立,仍旧掩盖不了他一身儒气。青沂说有朝中人私下称顾茗澜为“儒将”,与雷霆叱咤的首将军云锋不同,顾茗澜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丁点将军的气势。

    天鸾笑了笑,搭在顾茗澜肩膀上的手又加重了力道,他的眼光在墨敛之身上一扫而过,接着道“孤要活捉瀚海王,老师办得到么”

    “臣定当不辱使命”顾茗澜回得坚决果断,抓一个穷途末路的北漠瀚海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墨敛之从始至终都未说一句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对君臣,北漠大势已去,祖洲之上,炎崆、南浔国灭,其余小国不足为惧,这场一统之战其实早就定下了结局,只是没有过程而已。如今过程和结果都有,剩下的路又该要如何走

    一柄白色羽箭直向沙扬刃飞来,沙扬刃手中天狼刃横转,将那枚羽箭一分为二,左手握紧锐势骤减的半枚羽箭,将半枚羽箭深深地钉入了贴近他身旁的一名天羽军的心口。又一枚羽箭破风而来,沙扬刃反手竖起天狼刃,用刃托卡住那枚羽箭,天狼刃贴在赤旅飞的马身边缘,划开近前一个天羽军的胸口。鲜血如柱挥洒,溅在沙扬刃脸上,湛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巨大的仇恨与不甘,北漠将亡,亡在沙扬刃手中,灭亡北漠的人是曾经与沙扬刃一起联手抢夺瀚海王宝座的人。

    天羽军源源不断地攻来,沙扬刃已不知砍下了多少天羽军的头颅,然而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已然分不清是雪色还是那素白如浪的天羽军,他带出的一队北漠高骑军早已被冲散,耳边熟悉的声音渐渐消散,沙扬刃知道这意味着他的同伴,他的子民的生命一条又一条地丢失在砾金城下。

    “砾金城是北漠的屏障,没了砾金城,就没了北漠。”年幼的时候,齐格翰曾带着他们兄弟在砾金城下的荒莽原纵马驰骋,齐格翰勒紧马缰,掉转马头,握着马缰的手指着那高耸的城墙,对他身边的四个儿子说,“不能让任何敌人攻下砾金城”

    一柄长剑带着冷厉的光芒袭来,沙扬刃此刻贴在马背之上,他立即松开缰绳,离开跟着他十多年的赤旅飞,贴地滚了几尺,躲过了那令人猝不及防的杀招。沙扬刃“呸”了一声,吐掉了嘴里的泥水,他双手紧紧握住天狼刃,在他起身的刹那,他感觉到身后逼近的天羽军居然往后退了几尺。沙扬刃抬头,就见一片银色的铠甲左右分出一条路来,有人驾马而来,阳光照在他银白铠甲上,晃得沙扬刃不由得侧开了眼。

    “久见了,瀚海王。”头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沙扬刃记得这个声音是属于哪一个人,那个儒雅却像是利刃一样的男人,正骑在马上,淡漠地看着他。顾茗澜的身边,还有一个身着墨衣的男人,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这个战场上的任何人都与他无关一般。

    墨敛之沙扬刃扫了一眼跟顾茗澜站在一起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他一手撑在地上,挣扎着从泥水里站了起来,褐色的泥水从他手中的天狼刃上滑落,又重归于大地之中。沙扬刃抹掉脸上的泥水,忽然笑道“久见了,二位。”

    墨敛之跳下马来,往沙扬刃面前走了几步,抱拳跪在沙扬刃面前道“大王,臣有罪。”

    沙扬刃眉头一挑“墨先生何罪之有”

    “臣为一己之私,至北漠遭此大劫,臣难逃其咎。”泥水浸湿了墨敛之的衣角,这位圆滑的北漠富商脸上不再有虚假的表情,他坦然对上沙扬刃的双眼,向自己的侄子领罪。

    天狼刃在沙扬刃手中转了个向,刀刃对准了墨敛之,沙扬刃道“一己之私你墨氏在北漠经营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重夺炎崆四郡而我“沙扬刃左手指了指自己,接着道,“拥有一半墨氏血统,也觊觎着炎崆四郡。”

    “大王”墨敛之愕然,他知道沙扬刃要说什么,沙扬刃不愿墨敛之为自己担责,北漠墨氏一倒,就再无崛起的可能,沙扬刃身上有一半的墨氏血脉,他不能看着墨氏倒掉

    “墨先生,北漠大劫,实乃沙扬刃错信他人,与任何人无关,墨先生可记住了”沙扬刃收回对准墨敛之的刀刃,抬起天狼刃将它对准了远处骑在白马上,轻袍素衣的世乐国主。

    墨敛之抱拳再拜,朗声道“墨敛之明白”

    听得墨敛之的应答,沙扬刃露出满意的笑容,天鸾想要将北漠连根拔除,这个算盘是打不响了。

    指尖跳起一团白色的火焰,瞬间将那张白色素笺化为灰烬。巫玄将双手重新笼回袖中,轻轻合上了眼。数月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窗外的赤榴花已经打起了朵儿,斑斑点点地嵌在翠绿的树枝上,再过一个月,这些赤榴花就会彻底绽放,如跳动的火焰,炙热得灼人眼。

    “终于,要结束了。”巫玄忽地睁开眼,清冷的人眼角洇开一抹轻松的笑意。屋内的案头上放着三个琉璃盒,碧色、赤红、淡墨的光芒安静地躺在盒中,它们不再挣扎,似乎是在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结局,无声、安静。

    巫玄回头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琉璃盒,窗外雨声潺潺,今年的春日来得并不悄然,巫玄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案几前,琉璃盒中的光芒似乎惧怕巫玄,在巫玄靠近的一刻,光芒全数暗了下去。

    巫玄伸手摩挲着琉璃盒盖,从碧色到赤红再到淡墨,三色光芒在指尖萦绕,一股澎湃的灵力忽然直扑巫玄而来,巫玄骇然,连忙后退,白色光芒再次从指尖跃出,在巫玄身前形成一片屏障,挡住了三股灵力。

    “不能再等了。”待灵力退去,隔在巫玄身前的白色屏障也随之消失,巫玄脸上轻松的神色消失不见,他冷冷地看着案几上的三个琉璃盒,舒朗的眉头渐渐蹙起,一抹不安浮上心头。

    “来人”墨色衣袖在空中划过,紧闭的屋门倏然打开,立在屋外的墨衣将士抱拳躬身,等着巫玄下令。巫玄声音冰冷“命影月军整装,明日随我一齐去砾金城”

    “末将遵命”

    青凝温婉地笑着,让侍女将白虎王妃送出了王府。待白虎王妃身影消失在眼中,青凝这才有机会喘口气。自从青沂下令将司命院围封,直到国主北征回国,这些日子里,白虎、朱雀、玄武三位王爷都快踏破了青龙王府的门槛。就连这些王爷的王妃,车马也不间断地停在青龙王府门口,她们找的人不是青沂,而是青凝。

    “王妃们怎么会找上郡主您呢,这令可是王爷亲自下的。”青凝的侍女飘衣一边收拾杯碟,一边嘟囔。

    青凝无奈地回道“大哥那里连三王都走不通,只能从我这个妹妹这里打主意了。”

    “那她们这弯子可以白绕了。”飘衣撇撇嘴,她家的郡主一向深居简出的,性子看似温婉,实则打定的主意绝不会变,更何况这次大司命也得罪了她家郡主,想让郡主开口求情,可真真是惦记错人了。

    青凝叹了口气,从椅上站了起来,院中冥凝花有几朵已经开了,花香幽远清淡,扫去了她心头一片烦闷。她走到花丛中,伸手轻轻地碰了碰一朵刚开的冥凝花,四瓣幽蓝花朵随风摆动,摇曳生姿。“司命院恐怕从此以后不会再这么盛气凌人了,三王只怕也会渐渐疏远那里吧。”

    第70章 春霖四

    砾金城硝烟已平,城墙上、城墙下,数万具尸体铺盖在整个战场,血色弥漫,将战场染成一片赭红。朗契冗双肩被两个银铠士兵死死按住,纵然双膝跪地,他仍旧抬起头,轻蔑地瞪着居高临下望着他的人。

    云锋的脸上露出一抹肃然之色,他着实敬佩这位至死不降的北漠将军,纵然是沙扬刃被俘,朗契冗不曾放弃最后的抵抗。手中的弯刀已钝,朗契冗仍旧紧握着不肯丢下,他恶狠狠地瞪着云锋,伺机寻找着任何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还不放弃么云锋鹰目半眯,他欣赏朗契冗的勇气,却不欣赏朗契冗的愚忠。

    “将军,一共俘获一百七十六名高骑军。”一名风骑军单膝跪在云锋面前,朗声禀告。

    云锋挥了挥手,让那名风骑军先下去,他注意到朗契冗的眼中划过一抹不甘,一百六十七名北漠高骑被俘,三万北漠高骑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人,这一场战斗,北漠几乎全军覆没。

    “将军,这个人该如何处置”云锋身旁的扈从官问道。

    云锋背在身后的手忽然握成了拳,朗契冗的命运只可能有一种“先押回大营,等国主发落。”

    “是”扈从官让风骑军将跪在泥水中的人架起带走,云锋看着那个桀骜的身影,良久叹了口气。

    “将军”扈从官跟随云锋多年,知道这位世乐的首将军惜才,朗契冗在战场上的果敢英勇,云锋全数看在眼里。朗契冗未及而立之年,刚毅的脸上却有着一份沉着,再过些年岁,云锋或许不会那么容易就从朗契冗的手里夺下砾金城。

    “走罢。”云锋摇了摇头,没有藏住眼里的惋惜之色。

    站在大营外侍奉的小内侍哆嗦着脚,抬眼见到不远处一个国字脸的威武将军正朝这方走来,连忙停下了脚,收起脸上倦怠的神色,快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云锋行礼,欠身哈腰道“首将军,可是有事”

    云锋横了一眼这个小内侍,吓得小内侍一哆嗦,小内侍又不敢抱怨,忙重新堆起笑道“将军恕罪,国主刚吩咐过,如果首将军和御将军有事禀告,烦请明日再来。”

    “明日”云锋心头疑惑,抬头看了眼将布幕的天空,半刻后点点头道,“那我明日再来。”

    “恭送首将军。”小内侍见云锋拂袖转身,提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回去。

    “还好还好”小内侍擦掉了脑袋上的冷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首将军来过了”

    小内侍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尖声细嗓的声音,小内侍刚稳住的心又扑扑地直跳,他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转过身讷讷地道“是、是,刚被小人劝回去了。”

    喜公公面色柔和了些,小内侍连忙躬身退到了大营外,喜公公转头看了一眼门帘紧闭的营帐,低声向身边的内侍吩咐道“今晚让守营的将士们在营帐一丈外巡护。”

    北漠的夜晚到来得很早。皓月高悬,紫蓝色的天空上银河如带,星辰璀璨,广袤的荒莽原东陆,草色新绿,马蹄踏在消融的雪水中,带起一阵新鲜的青草香气。一赤一白两骑骏马扬蹄飞奔在月色下,赤色的骏马上的人斜飞的眉头舒朗展开,腰间系着一柄黑布缠绕的弯刀,他轻踢马肚,领先那白色的骏马一个身位。另一匹马上,天鸾一袭白衣,眸色清冷,他紧握马缰,跟在沙扬刃身后,北漠瀚海王与世乐国主,一前一后,驾马疾驰在阒静的荒莽原上。

    由荒莽原往北深入,绕过砾金城,再向西行三十里便是北漠闻名遐迩的月牙泉,泉水在月光下剔透晶莹,月光浮在水面,随风荡漾。天鸾勒住马缰,纵身跃下马背,雪白的绒靴踏在月牙泉边光滑的石头上,他身边一人高的巨石后,忽然蹿出了一个黑色身影,瞬间来到天鸾脚边,毛茸的脑袋来回蹭在天鸾的脚边,天鸾索性席地而坐,灰刃得到机会,直接将脑袋埋进了天鸾的脖颈里。

    沙扬刃还骑在赤旅飞上,赤旅飞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个后蹄不停地在草地上蹬来蹬去,显然是对灰刃“喜新厌旧”表示不满。沙扬刃觉得自己再这么骑在赤旅飞的背上,没准儿一会就会被这匹“忠心护主”的马给从马背上掀翻。

    灰刃丝毫不理会赤旅飞的不满,它直接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天鸾的身上,天鸾无奈地揉了揉灰刃的脑袋,笑着对走来的人说“你是怎么养它的”

    沙扬刃盘腿坐在天鸾身边,扫了一眼贴在天鸾身上的灰刃,继而道“一日三餐好生照顾,你怎么养它,孤就怎么养它。”

    听到“孤”,天鸾没有一蹙,声音冷了几分“你得换个称呼。”

    沙扬刃不以为然地道“孤一日不退位,就一日还是北漠之主。”

    “北漠之主”天鸾沉吟片刻,“这世上如今只剩下祖洲之主了。”

    沙扬刃沉下了脸,伸手抚上灰刃的脑袋,他无意间触碰到了天鸾的手指,被他碰到的人手蓦地一缩,却被沙扬刃握住了。“祖洲之主”沙扬刃声音嘶哑,他看着天鸾纯黑的眼眸,眼前忽然跳出一抹暗黑色的光芒,沙扬刃心头一紧,一股从未有过的滞闷徘徊在心头,他不可思议地道,“曜舜”

    随着沙扬刃的话音落下,天鸾觉得眼前天地一片倒悬,紫色的光芒自沙扬刃手指间跃出,沙扬刃幽蓝色的眼眸变得锐利,他一手扼住天鸾的肩膀,脸渐渐靠近天鸾“曜舜”声音喑哑可怖,不似沙扬刃的声音,天鸾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消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一个清冷俊逸的面容,眼眸沉静如水,他悲悯又忧伤地看着自己,这个人是谁他轻轻在云鸾的耳畔呼唤着一个名字曜舜。曜舜天鸾想起这个人是谁,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交织,天鸾紧紧蹙起眉头,他的脑海中有太多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他明白了这是谁的记忆,沙扬刃喃喃低唤的那个人的名字,是属于曜舜的,那他眼前的这个不停呼喊着“曜舜”的人又是谁

    一驾轻骑破冰而来,马声长鸣,刺得围挡的将士们不由得纷纷皱紧眉头,待这刺耳的马蹄声消散,喜公公翘着小指,拇指与中指捻起身前护卫的衣角,一手挥着面前的灰尘,尖声细嗓地斥着“闪开都闪开”

    守卫大营的天羽军们立即给喜公公让出一条道来,喜公公细眉高挑,刚要开口训斥面前驾马直接闯入世乐大营的人,就被来人冰冷的面容逼退了。

    “少少司命”喜公公心头一突,连忙跪在地上向骑在马上的人行礼。

    巫玄冷若寒冰的眼光在周围人的身上扫了一圈,天羽军们觉得心脏好像被冻住了一般,纷纷从手中脱落,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还不让开”巫玄的身后,一个身穿影月军军服的人连忙开口呵斥围在身前发愣的众人。

    喜公公被这洪亮的声音唬了一跳,挑着声音挥手让身边天羽军退开“让开快给少司命让路”在营中除了将军和国主外,没人可以骑马长驱入营,然而少司命巫玄却是例外,这位新老国主眼中的绝世少年,可随意在重华宫和军营走动,即使臣子们纷纷进言司命院不得干政,云轩与天鸾都将老臣子们的奏折给打了回去,所以没人敢再质疑巫玄。

    巫玄睨了一眼喜公公,喜公公被这冰冷的眼眸慑住,连忙跪在地上,恭敬地道“拜见少司命”随后,原本围住巫玄的天羽军一齐跪地,跟着喜公公行礼。

    “国主可在”巫玄目光停留在正前方一丈外的那顶白色帐篷上,帐篷内灯火通明,巫玄却听不见一丁点人声。

    喜公公一怔,结结巴巴地道“国主、国主他”

    “不在”巫玄懒得搭理这个圆滑的内侍,他轻勒马缰,掉转过马头道,“去哪了”

    喜公公讷讷地抬手指着大营正前方“国主说是去月牙泉。”

    “废物”巫玄瞪了一眼跪在地上将头埋得更低的人,扬鞭一扫,近前的队伍分散开来,巫玄一骑当先,身后跟着十名黑巾蒙面的影月军,在月色中绝尘而去。

    待马蹄声远,喜公公身前的小内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喜公公。喜公公恶狠狠地朝巫玄的背影“呸”了一声,怒极道“哼看司命院还能嚣张到几时”

    这场春雨在沧落城落了近半个月,马车辙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突兀地徘徊在空荡的街道上。

    坐在马车中的青年男子用折扇挑起一片窗帘角,看着漆黑幽静的街道,远处那一座巍峨的建筑上,六角飞檐上各自立着一只白色的极乐鸟,极乐鸟口中衔着一枚鸟羽,下方悬挂着的廊铃在风雨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白日的喧闹被雨声掩盖,青沂重新坐回了车厢内的案几前,放下折扇,给自己面前的茶盏里沏了杯茶。他的眼光落在小几上摊开的奏折上,嘴角渐渐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这封奏折是傍晚白虎王亲自送到他手中的,想起那位平日里看上去懒洋洋的白虎王郑重地将这封奏折递到他的手中,青沂顿时觉得埋在心底的一口闷气得以纾解。

    “这是我还有朱雀、玄武三王的奏表,这便交给王爷了。”白虎王的年岁与老青龙王差不多,风霜浸染了这位老王爷的面容,但他仍旧记着四王之誓同心同德,辅佐世乐。

    司命院,这位被天芙公主捧起的神圣之地,该终结了

    第71章 春霖五

    几案上放着一只鹰骨笛,笛身光滑,入手冰凉。顾茗澜食指点在鹰骨笛上,抬眼看着对面正喝着热茶的人,淡淡道“你不谈条件”

    墨敛之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瞥了一眼顾茗澜,笑道“亡国之臣,有何条件可谈”

    “真没什么想谈的”顾茗澜继续问,他笃定墨敛之这个商人肯定有所求。

    墨敛之见顾茗澜紧追不舍,低低地叹了口气,指着案几上的鹰骨笛,声音也淡淡的“那就麻烦将军把这笛子还给墨某。”

    “”顾茗澜把鹰骨笛丢给墨敛之,墨敛之一把接住,这是他亲手打制的笛子,墨家的打制器物之法鲜少展露于人,墨敛之自从继承了墨家,就再没亲手做出些什么东西,所以他格外看重手中这个自己打制的鹰骨笛。

    “顾某以为墨先生会要北漠商会。”顾茗澜站起身,侧头望着还坐在凳子上,手里反复摩挲着鹰骨笛的男人。

    墨敛之笑了笑,眼中锐利的光芒散去,一派闲散。顾茗澜剑眉轻抬,他觉得墨敛之越来越像一个人。

    “墨氏如今还怎么在北漠立足”墨敛之把鹰骨笛收起,洒然笑道,“连瀚海王都败了。”

    仲春将至,荒莽原上暖风盈盈,好月下,有早开的忘忧花在躲避了寒冬后从地底挣扎着钻了出来,艳红的花朵随风摆动,尽情地舞动摇曳曼妙的身姿。顾茗澜望着随风而动的忘忧花,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了墨敬之淡定从容的笑意,与现在正对着他笑的墨敛之一模一样。顾茗澜脸彻底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了“川”字,墨敛之是故意的,然而顾茗澜却无法从这个人身上再挪开眼,放开心。

    手握了松,松了握,良久后,顾茗澜说“如果,沙扬刃继续做北漠的瀚海王呢”

    “笑话说一次就够了。”墨敛之收起了脸上散漫的笑容,声音低沉得可怕。

    “我没开玩笑。”顾茗澜丢下这句话,直接抬脚走出了营帐外。蓝紫色的天空一望无穷,晚归的苍鹰高扬羽翼与天相搏,顾茗澜望着天空,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就快了

    被紫色光芒围绕的人不可置信地瞪着渐渐压下来的人,沙扬刃周身散发出紫色的光芒,他的腰间闪耀着一抹碧色,然而天鸾对上的脸不再是那张熟悉的面容,一张清俊的脸上有着悲悯与压抑,他痛苦地看着被制在怀中的男人,声音喑哑干涩,他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一个名字“曜舜。”

    曜舜不天鸾伸手按在沙扬刃的肩膀上,手腕聚力,欲要推开不断压下的人。“沙扬刃看清楚孤是谁”在北漠十年,天鸾每日早起练武,手中力气不弱,然而他此刻却控制不住失去了理智的沙扬刃。

    “你是曜舜。”沙扬刃毫不犹豫地回道。

    “疯子”天鸾撤回双手,用力刮在沙扬刃脸上,突兀的巴掌声响起,依然徒劳无功。

    沙扬刃似乎连痛觉也消失了,他双手死死地扼住天鸾的肩膀,天鸾从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里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情状纯白色的光芒上缠绕着一缕黑色暗淡的光芒,随着沙扬刃的逐渐靠近,黑色的光芒愈加清晰起来,好似要阻挡沙扬刃的逼近,而沙扬刃眼中的这张脸,怎会不是他自己的这张脸仔细看并不对称,右边的脸温暖而和煦,如初升的朝阳;左边的脸则冷酷而残忍,如冰封的幽井,好似会从中爬出修罗鬼魅。

    天鸾怔怔地望着沙扬刃眼中左右两张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湛蓝色眼眸里倒映着天鸾的动作,一只手贴上了左边那张脸,逐渐往上移,触碰到了眼眸边,就在这一瞬间,那眼眸眨了一下,接着一声低沉的声音传入了天鸾的耳中“杀了他”

    杀了谁天鸾恍然,那个声音似乎能感受到天鸾的想法,从地底再次传来“杀了紫篁快杀了他”

    紫篁是谁,你又是谁天鸾恍惚,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消散,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怒意要传遍他的全身。紫篁他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是千年前那个亲手斩杀了人皇曜舜最后登临世乐宝座的人。

    “你想起来了”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天鸾觉得整个人都不受控制,他的意识尚存,但手中的动作却不是他想要做的,他看见自己抬起了手,一团黑色光芒在白色光芒的照耀下越来越清晰,他的手逐渐靠近沙扬刃的后脑,只要一掌落下,沙扬刃瞬间毙命

    不他不能死天鸾拼命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双手,一切却是徒劳。“你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你”那个声音冰冷无情,恨意深沉。

    天鸾闭上眼睛,他勉力定住心神,不想再受那个声音的影响。沙扬刃绝对不会杀他,他也绝对不会杀了沙扬刃

    “愚蠢在你选择这条路的时候,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任何人都无法阻拦你的么”

    是,他已经做了选择,可他不愿意杀死沙扬刃

    “就这样,你还想做天下之主么”那个声音完全看透了天鸾,不屑地冷笑。

    “踩上累累白骨,留下一条血路,这样的人真能做天下之主么”忽然,虚空中又响起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好似轻柔地扶开了天地氤氲,让黑暗中迷茫的人寻到了一片光明。

    “又是你”冰冷的声音里夹着一丝颤音,天鸾感觉到遍布浑身的恨意里多了一抹寒冷。

    “是我。”温和的声音淡淡的,好似没有波澜,“千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执着”

    “执着真是可笑啊仁慈的你不去谴责弑君夺位的紫篁,而是要来劝我放下么伏眷几千年过去,你还是要像当年一样,操控着这个新的承天袭云者么”

    伏眷天鸾终于知道周身耀眼的白光是属于何人的,阿提萨说他身负曜舜与伏眷双灵,原来是真的。

    “我从未操纵过任何人。”伏眷仍旧波澜不惊,“天缗也不是。”

    “胡说”曜舜暴戾地大吼一声,天鸾觉得自己刚纾解的恨意又一次袭遍全身。

    “当年你将一半灵识藏于天缗体内,让他驱逐巫相,你敢说这不是你所为”

    “巫相乱政,司命院控制世乐皇室,巫相人心尽失,天缗登高一呼,群集响应,顺应民心,我并未做过任何。”

    “那你为何要藏灵于天缗体内,你难道不是想控制于他”

    “大哥,这是地母的意思。”

    “什么”

    伏眷轻叹一声,一字字道来“当年我灵识飘散于天地之间,地母收得我一半灵识,却无法与另一半融合,便铸造一个容器呈纳我的一半灵识,这个容器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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