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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洲]天下白衣 第10节

作者:承君诺 字数:28999 更新:2021-12-29 05:02:24

    沙扬刃却只笑了一笑,把墨敛之扶起“孤也只是随意那么一猜,听闻御将军看中了敛之铺子中的一方地母像,敛之开个价,孤替御将军买下,也算是孤赠与御将军的礼物,敛之可愿割爱”

    墨敛之再拜“原来是尊地母像,敛之铺子里的东西,只要御将军喜欢,随意拿走便是。”墨敛之冲顾茗澜笑了笑,接着道,“敛之冒昧,不知御将军看中的是哪一尊,可否请御将军与敛之同去铺中取来”

    顾茗澜见沙扬刃与墨敛之说话时的神情便看出一二,沙扬刃与墨敛之许是关系甚笃,若非如此墨敛之言谈间又为何不避及沙扬刃的瀚海王身份。两人今日这番作为怕是故意示给自己和云鸾看的,北漠墨氏与北漠皇室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若日后世乐打起北漠主意,墨氏绝对会站在北漠这方。顾茗澜哑然轻笑,昨日与墨敛之谈的那些条件是反悔不得了,再加上墨敛之最后的那个附加条件,顾茗澜只觉得这墨敛之的手段卑鄙许多。

    “御将军有所顾忌”见顾茗澜没有应声,墨敛之提高声音追问道。

    顾茗澜回过神道“墨当家邀约,顾某自不会推脱。只是顾某是臣,世子是君,君不允,臣无法擅自决定。”

    “墨当家一番好意,云鸾若要拦阻,就是不通情理了。”一直静默站在一旁的云鸾也早将墨敛之与沙扬刃两人的意图看得清楚,扬起嘴角笑道,“御将军这几日随意便好。”沙扬刃自不会如此轻易地让自己离开北漠,云鸾摸透沙扬刃脾性,故意以退为进。

    “微臣多谢世子。”顾茗澜垂首行礼,抬起头时,就见对面望着自己的人阴翳的眼眸里晃着一抹得逞似的笑意。

    云鸾与沙扬刃继续在山丘上休息,顾茗澜跟着墨敛之驾马沿着一条小路而行。一路上两人无话,只有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不知过了多久,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勒住了马缰,调转马头靠近了顾茗澜。顾茗澜剑眉微敛,就算这人外貌与墨敬之一模一样,心思却要阴沉许多,顾茗澜不由得加强了戒心。

    顾茗澜脸上的神色立刻被墨敛之瞧清楚了,他邪邪地勾了下嘴角,右脚用力蹬住马镫,纵身跨上了顾茗澜骑着的马背上。顾茗澜眉头敛得更深,刚要抬手将人挥下,却被墨敛之扣牢了双手。

    “御将军不拿出点诚意”墨敛之附在顾茗澜耳边轻笑。

    顾茗澜冷笑一声“不曾想墨当家武艺出众,不入仕为将倒是可惜了。”

    “心散贪闲的人,没那么大志向。”

    “敢问墨当家志向为何”顾茗澜见挣脱不掉墨敛之,也懒得再挣扎,由着墨敛之在自己耳边呼气。

    墨敛之笑道“做点生意,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辔,就像现在这样。”

    “顾某何德何能。”顾茗澜这是真话,他与墨敛之不过只是昨日匆匆见过一面,墨敛之释出的热情让顾茗澜觉得莫名其妙。

    “何德何能”墨敛之玩味地重复了一句,又说道,“你又何德何能被墨敬之爱得连命都不要”

    顾茗澜猛然一怔,侧头瞪着墨敛之,对上墨敛之审视又玩味的目光,顾茗澜忽然明白了墨敛之为何会招惹上自己。“你是来为他打抱不平的”顾茗澜嗤笑。

    “嗯,毕竟他是我墨氏一支,”墨敛之点头,又道,“我也想弄清楚,堂堂炎崆的靖烈侯,狡猾如狐狸一般的人,会为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墨氏最优秀的人为你去死”

    听到“死”字,顾茗澜收紧了面上神色,双手不由得攥紧。他一直在避开一些事情,不愿去正视一些事情,但他爱过的人,不是想抹去就抹去的。

    “靖烈侯是战死在北扬郡的。”顾茗澜低声道,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呵”墨敛之的一声哂笑,如同一柄扎在顾茗澜心脏的刺。

    “爱上你的人都是傻子。”墨敛之松开了顾茗澜,跃向自己的马匹,驾着马匹往前走了几步,与顾茗澜拉开了些距离。

    顾茗澜望着不远处人挺直的后背,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坐在璃城高耸的墙头上,墨敬之对他说“如若你我征战天下,我会驾马走在你前头,替你开辟一条平坦大道。”那个说要替他开路的人死在三年前,如今是另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

    第52章 惊蛰六

    初夏刚至,扶风郡暑气蒸腾,青沂一直随身带着的扇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今日他只穿了一件薄衫,两只袖子挽在胳膊处,仍是耐不住热。巫玄玄袍长衫,静肃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与青沂站在净水边,对面五个城垛在烈日的照耀下好像无精打采匍匐在地的猛兽。自顾茗澜带领一百影月军北上迎接云鸾回世乐,已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炎崆与世乐仍如从前一般相安无事,两国间的商人渡过净水,向对方出售自己的商品。由于是夏日,扶风郡内的人头更多,大多是前来扶风避暑的炎崆富贾,虽然青沂一直抱怨扶风比帝都沧落要热上许多,但炎崆的人却觉得与炎崆一水相隔的扶风郡要凉爽许多。

    “炎崆真有这么热”一个时辰内,扶风郡码头畔,已经停泊了七八艘从炎崆驶来的船只,几乎每个下船的女人发髻上、耳朵上都以琉璃饰品装饰,男人则在腰间系以一块琉璃打磨的通透钰牌,拇指上戴的也是琉璃打制的扳指。青沂看着不断停泊在岸口的华丽船只,连连咋舌。

    “炎崆山脉终年酷热,若非当年水神勾画祖洲水脉之时,为免祖洲全境受炎崆山脉热气所侵,遂按照火神圣焱的要求,用净水将炎崆的暑气与其他三国隔断。然而扶风终究离着炎崆较近,有些暑气还是能吹过净水到达扶风。”巫玄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此刻也伸了出来,近年扶风越来越热,巫玄刚至扶风就沿净水查看一番,发现水神布下的结界随着诸神的隐没而渐渐消散,再过几十年,净水结界即破,暑气便会侵蚀祖洲大地,若世乐一统祖洲,净水结界一事世乐司命院少不得要将此扛至肩头。巫玄沉静的面容上显出一抹少有的无奈,解决之法他已有,但巫玄转头看向身边不停摇着扇子喊热的人,目光逐渐下移至青沂腰侧那枚通透玉珏上,暗自叹了口气,青沂虽拥有水神之灵,却不会使用,不然就算青沂身在炎崆,凭借自身拥有的水神之灵,克制身上燥热十分容易。

    青沂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起腰侧悬挂着的玲珑玉珏,挑眉问道“你说,我这块玉拥有水神之灵,可为什么它一点反应也没有”

    巫玄的目光一直落在青沂手中的玉珏上,见那玉珏在青沂手中泛出淡淡绿光,不由得伸手覆在了那玉珏上,可他手刚触及,绿色光芒瞬间消失,好似惧怕生人一般。巫玄“咦”了一声,奇道“三年前扶风郡城墙上,它是不是有过反应”巫玄记起三年前舒忝白趁顾茗澜领军而上北扬,扶风郡无将可守之时发动迅速的一击,意图一举攻陷扶风郡,却被他、青沂及泽白月联手打破。当巫玄逼近舒忝白发出致命之招时,离舒忝白中军几里外,临风立在城头上的青沂手持长弓,以腰间长剑剑鞘为箭,居然阻住了舒忝白的杀招,若非有青沂惊世骇俗的一箭,巫玄并无把握能从舒忝白刀下全身而退。

    青沂知道巫玄指的是何事,他笑得尴尬“那日是白月先在我这玉珏上施了术法,我只是找准了时机,发动而已。”说完,青沂突然“哎哟”了一声,想到了什么,“我说怎么会觉得这么热,少了白月在身边,这玉珏自然是没用了”

    “泽白月”巫玄收起目光,冷哼一声,他倒是忘记了,有一个水神守护的白泽皇室血脉就在青沂的身边。

    青沂看巫玄的面容有些冷,他知道巫玄向来不喜欢泽白月,对顾茗澜任命泽白月为沉沧领事也颇为不满,总是在防备着这个女人,但青沂倒觉得泽白月心思剔透,虽然看不出她目的为何,起码从认识她至今这十多年里,泽白月一直都在认真的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知道你不喜欢白月,但三年前那一役,若非白月思虑周全,恐怕不止你我,扶风郡也保不住。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青沂停下手中的扇子,思量了一番,对巫玄道。

    巫玄点头,他心知青沂是在替泽白月说情,他已提醒过青沂,再多的话他无法再多说什么,而且刚听青沂那番话,巫玄的脑中渐渐升起了一个念头。白泽皇室之人,能够施法召唤水神之灵,要阻挡炎崆暑气,倒有了更为合适的人选。

    “泽白月在北漠那方有消息传回没”巫玄换了个话头,问青沂。

    青沂见巫玄转了话锋,手中折扇又摇了起来,他道“昨日刚传回一封信,看样子白月受了很大委屈啊。”

    “如何说”

    青沂白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人,在司命院多年,巫玄变得越发冷漠,就连面对他这个小时玩伴,巫玄都没什么笑脸。青沂心头涩然,若等巫玄成为大司命,他与巫玄怕真的无法再见了。

    青沂挥去了脑海中的想入非非,笑了笑“老师知道了白月私下去见过墨氏家主,而且”青沂顿了下,想起泽白月信里提及的那位多年未见的世子,收起了笑容,“世子嫌白月多事。”

    巫玄眼神暗了暗“世子另有打算”

    “至少目前看来,我们的这位世子是不希望我们多插手北漠之事。”青沂想了下说道。

    “御将军那边又是如何说的”

    青沂愣了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巫玄看着青沂欲言又止的模样,追问了句“发生何事”

    青沂沉默了许久,还是将心中顾虑说了出来“白月说,那位墨氏家主的模样与墨敬之一模一样。”

    巫玄了然地点点头,冷笑道“能杀得了墨敬之,还怕杀不了那个墨氏家主”

    青沂听得巫玄的话,瞬间明白了巫玄的意思“你难不成要杀了他”

    “他本来就是个用完可弃的棋子。”巫玄望着又一艘停泊在净水岸边的船只,眼神更加阴沉。

    青沂看着这样的巫玄,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暮色四合,沙海城的临街的铺子都挂上了灯笼,晚市将开,墨家铺子里也一片张罗。然而,就在众人热火朝天准备晚市迎客的时候,一楼店铺里,两个男人先后走出了墨家的店铺。

    顾茗澜已经跟着墨敛之将沙海城全数逛了一遍,如今已然能记得每条街里都有哪些铺子。他本欲今晚早些回赤宫歇息,却被墨敛之留下,说要带顾茗澜再好好逛一逛沙海城的晚市。顾茗澜刚要拒绝,就被墨敛之拉住,直接带出了店门。

    还未到开市的时候,街上人头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刚从沙海城外入城的旅人,每个人都风霜满面,却掩不住眼角的喜悦。自从三年前炎崆璃城的琉璃坊被大火付之一炬,炎崆输往祖洲各国的琉璃制品愈发难求,而一直在祖洲遇冷的玛瑙制品取代了琉璃制品,逐渐走俏,越来越多的祖洲商人开始长途跋涉至沙海城内,以廉价购买玛瑙制品,以高价贩卖至祖洲各国,赚取暴利。墨氏玛瑙铺这些年也接待了许许多多的祖洲人,墨敛之的财力足可以媲美祖洲一些小国的君王,顾茗澜算过,再过些年头,墨敛之的财力足以抵得过世乐国库。此次来北漠,一则是为了接回云鸾;二则为了与北漠联手攻打炎崆;三则是为了收买这位北漠第一的商贾,有他的雄厚财力支援,世乐攻打炎崆助力更大。

    略显萧条的街市上没什么可看的,顾茗澜一路上沉默不语,只跟着墨敛之七拐八绕,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从主道走岔,沙海城城墙赫然在目。

    “城门已然落锁,墨当家这是要硬闯不成”顾茗澜停步,皱眉道。

    墨敛之呵呵笑了一声,抬手指着城墙道“北漠最值得一观的人人都道是月色下的月牙泉,但要我说,这北漠最值得一看的,一是终年积雪的华渊山;二则是沙海城头的月色。”墨敛之话音刚落,就见他翻身上了城墙前的一个帐篷顶,借着月色,几个起落跃上了沙海城高耸的城墙。

    顾茗澜啧了一声,若非知晓墨敛之的身份,还以为这人是个游荡天下随意落脚的游侠。但看墨敛之已躲过了城墙上的守卫,腾身跃至了城墙上的角楼,紫蓝的夜色中星海璀璨,皓月如盘,似乎所有的光亮都集于墨敛之一身,却又不那么显眼灼热。

    墨敛之背对着顾茗澜坐在角楼上,顾茗澜有些恍然。存在脑中不曾翻开的记忆又一次袭来,顾茗澜想转身就逃,脚上却好似绑了千斤重的铅石,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二十多年前的辞新之夜,墨敬之与他一齐翻上了璃城的墙头,年少的两人坐在璃城的角楼上,看着在头顶炸开的绚烂烟花,说着未来的雄心壮志,二十年后,走在他前面的人死去了,而自己,刻意学着他,想要帮他完成那愚不可及的心愿。

    顾茗澜恢复了神色,他学着墨敛之那样轻轻跃上了帐篷顶,几个起落翻上了角楼,坐在了墨敛之身旁。

    “月色正好。”墨敛之望着头顶上的皓月,笑着说。

    顾茗澜也抬起了头,他看向的是西北方的那一带星光,北漠暑气不比炎崆弱多少,星空比之炎崆却沉澈许多。

    “你会不会吹笛子”顾茗澜问。

    “会。”墨敛之点头,“不过在此处我可没法吹给你听。”

    “那就改日。”

    “行。”

    第53章 惊蛰七

    顾茗澜皱着眉头把墨敛之吹的曲子听完了。若说北漠荒凉,笛音凄寒,但也不是墨敛之吹的那样的寻不到调儿。

    好容易等墨敛之吹完了曲子,顾茗澜见夜色深沉,起身要向墨敛之告辞。墨敛之似乎意犹未尽,擦了下手中的鹰骨笛,问刚放下银杯站起身的顾茗澜“御将军可愿再听一首”

    再听一首顾茗澜一颤,下意识地摇头“不晚了,顾某就不叨扰墨当家。”

    墨敛之好似没听出顾茗澜的意思,他用鹰骨笛拦下了顾茗澜的去路,并不放弃“御将军客气了,左右明日无事,御将军晚些起也无人会责怪。”

    顾茗澜心想墨敛之这是不把自己留下来再听一首那不着调儿的笛曲是不会放自己离开,索性又坐回了凳上,给自己面前的银质酒杯里斟满了清冽的酒水。

    墨敛之看顾茗澜又重新坐定,收回了鹰骨笛,试了个音,一首让顾茗澜眉头紧敛的曲子从墨敛之的指尖溢出,顾茗澜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想以口中醇厚的酒香掩盖掉刺耳的笛音。

    又一曲吹完,墨敛之的兴味好似更浓厚了,他给顾茗澜空了的酒杯里又斟了一杯,说道“御将军觉得这一首如何”

    如何顾茗澜想真是不怎么样,但这话他不能说。顾茗澜向墨敛之道了声谢,捧起酒杯敬向墨敛之“墨当家的笛音不同凡响。”

    墨敛之哈哈一笑,把鹰骨笛放在了身边的石桌上道“原来御将军也会迎奉阿谀,也难怪,御将军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一跃至现在的地位,自是有将军的手段不是”

    顾茗澜一怔,随后将端着的酒杯放在石桌上,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墨敛之并非不会吹笛,他故意将曲调吹得不着调,为的是好在此时给他一击。顾茗澜忽然摇头哂笑,他大意了,墨敛之是个阴沉狡猾的商人,他一直在留心注意着这个人,却因为他长得太像墨敬之而松了戒备。“宦海浮沉没点心思与手腕,终会翻覆,墨当家既然懂这份理,又何需惊讶”顾茗澜恢复了懒散的神色,再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嘴角挂着疏离淡漠的笑意,直视着对面微微变了脸色的人。墨敛之终究只是墨敛之,他怎么就糊涂了呢。

    这次换成墨敛之收紧了神色,他哑然半晌,也忽然笑了起来,眼神甚是锐利“我真有点怕爱上你。”

    “墨当家无需担忧,”顾茗澜嗤笑一声,“顾某一定不会让你爱上顾某。”

    庭院内,除了渐渐飘远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墨敛之手抚上已经被夜风吹得冰凉的鹰骨笛,收起了徘徊在顾茗澜身上的目光。他怎么会爱上顾茗澜,这个男人的心里只装了一个墨敬之,就算墨敬之已经死了,也不会再让任何人走进去。想到这里,墨敛之渐渐握紧了鹰骨笛,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自那夜后,墨敛之一直不曾见过顾茗澜。直到两个月后,秋风突如其来地席卷了北漠,在北漠为质十多年的世乐世子终于要离开北漠,回往世乐,墨敛之才在临街的酒楼上,望着骑在马上,带着淡漠疏离笑容的男人,饮下了一杯涩口的酒水。

    沙扬刃亲自送云鸾至砾金绿洲,待世乐百人影月军走出砾金城,沙扬刃即刻调转马头,领兵回赤宫,他的悬在脖子上的狼牙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有眼尖的仆从注意到,沙扬刃的腰间,多了一块剔透的碧色玉石,形状好似一弯月牙。

    过砾金绿洲向南而行,经过北漠最大的戈壁荒莽原。据说在千年前,荒莽原还有人烟,诸多北漠之王在此建立城邦,荒莽原是勾连北漠与祖洲的要道,如今只入目粗砂砾石,大地龟裂的沟壑有的宽如人臂,有的广如长河,灰褐色的骆驼刺间或生长在纵横蜿蜒的沟壑边。荒莽原让旅人觉得苍凉,还因为随处可见的风化遗迹,石壁斑驳,有些早已坍塌。

    云鸾驾马走在顾茗澜身侧,因为质子身份,这十年里他只能行至砾金绿洲,十年前他在马车中昏昏沉沉地随意看了一眼荒莽原,早已不记得荒莽原到底是何种模样,只有这一片黄沙盖眼。

    “荒莽原地处北漠最南,原先还有些植被覆盖,但近年来漠神为阻炎崆山脉热气而设下的结界逐渐减弱,荒莽原的植被就更加稀少。”顾茗澜见云鸾面露诧异,解释道。

    云鸾点头,继续驾马跟在顾茗澜身边。不远处,一根高耸的石柱孤零零地立在路中央,旁边还有一些风化没落的古迹,显得荒莽原更加苍凉。顾茗澜忽然勒住了马,抬手示意身后的百人军队停下脚步。

    “怎么了”泽白月不喜欢这苍凉的荒莽原,巴不得早些走出这里,见顾茗澜突然停下步子,秀眉高挑,却不好开口催促。

    顾茗澜四下仔细地看了一圈,低声道“情况不对,让大家注意些。”

    “是什么人”虽已入秋,荒莽原依旧暑气蒸腾,云鸾顺着顾茗澜的目光望去,就见蒸腾的暑气中,那片荒凉的古迹变得有些模糊。

    静默的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茗澜眉梢紧蹙,对泽白月命令道“让影月军将短箭装好,一会突围后你带着世子向西去,找个偏僻的地方让世子换上影月军服”

    “不是沙盗”泽白月疑惑地问,传说荒莽原沙盗横行,刚听顾茗澜说要让云鸾换下世子外袍,难道是针对云鸾而来

    顾茗澜面色冷峻“他们步伐整齐,绝对不是普通的沙盗。”

    泽白月不再言语,驾马往云鸾身边贴近了些,低声道“请世子跟紧白月。”

    “嗯。”云鸾没有拒绝,作为一个未来的王者,他需要的不是做孤独的英雄,而应该时刻把自己的命攥紧在手中,只有离开北漠,回到世乐,他才能离那个王位更近一步,离天下一统更近一些。

    顾茗澜见云鸾与泽白月那方妥当,将手背在身后,拇指伸出,四指握拳,向身后影月军下了命令。百名影月军立刻将右手皮套上扣住的短剑放入左手腕上绑着的千机弩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顾茗澜确定所有人都装备妥当,收回背在身后的右手,马缰一抖,当先一人驰向古城遗迹。

    随后影月军们紧跟而上,泽白月把云鸾护在身侧,估摸有一半影月军冲了出去后,泽白月带着云鸾突然没入了影月军中,跟着军队一齐冲锋。

    马蹄扬尘,百人影月军团犹如一柄离弦之箭,瞬间冲入荒凉的遗迹。在顾茗澜马蹄跃入古迹的一刻,寒光自上而下贴着顾茗澜的面劈来,顾茗澜侧头闪避,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之外,手中短剑出鞘,准确地刺入了握着弯刀的手腕,剑刃翻转,一条胳膊带着血花摔在黄沙之上,接着一声嚎叫入耳,只一瞬又淹没在突然乍起的喊杀声中。

    静默的荒莽原突然变成了人间炼狱,如潮水般蜂拥而至的黑衫杀手以黑巾蒙面,他们就像游弋在荒漠中的毒蛇,手中的弯刀就是他们的毒牙。百人影月军按照顾茗澜的命令,如利刃般剁下这些杀手的头颅,然而围攻的杀手人数远远超过了影月军,纵然突围缺口一次又一次被打开,却一次又一次被黑衣杀手们堵住,顾茗澜的短剑上满是鲜血,他看着又一次被重重黑衣围住的缺口,眉头敛得更深,他的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他已分不清楚是影月军还是那些黑衣杀手。

    “主人,人太多了。”泽白月一剑刺向了扑上来的杀手,焦急地朝顾茗澜喊道。她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的杀手,一批又一批不要命地冲上来,纵然是沉沧的杀手们,也不如这些人果敢,不这些人并非真正的杀手泽白月忽然明白了过来,她的心中恐惧陡升,她把身边的云鸾护得更紧,再次对顾茗澜喊道,“是墨骑军”

    不错,是墨骑军。只有他们才能不用任何人指挥就能快速地判断出敌人的致命之处。

    “墨骑军”云鸾抬眼看了下四周围上来的蒙面杀手,忽然挑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原来炎崆的那位国主怕他,怕到已经迫不及待要取了他的命。云鸾勒住马缰,让冲锋的马匹停下了步子,护在他身边的女子猛然回头,她不明白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云鸾为何要突然停下来。

    “世子你做什么”泽白月想要伸手去扯云鸾的马缰,却被一道寒芒阻住,硬是将她与云鸾隔了开来。

    在前方突围的顾茗澜听得泽白月一声惊吼,连忙转头,就见被墨色包围的人群中倏然炸开一片刺目白光,勒住马缰的人右手悬于半空,手掌之上浮起一团白色光芒,原本纯黑的瞳仁变得一片纯白,随着光芒的炽烈而愈发纯粹。“异瞳”顾茗澜虽知云鸾拥有异瞳,但他第一见异瞳的威力,不由得也是一怔。

    围聚在云鸾周身的墨骑被刺目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云鸾手中光芒瞬间化作数道利刃,袭向将他围住的人。刚停下的哀嚎声又一次响起,见惯了战场厮杀的顾茗澜神色凝肃,所有被白光砸中的人瞬间化为一滩血水,血腥味弥漫在古老的遗迹里,让人作呕。

    “走”云鸾的身边瞬间破开了一个突围口,他毫不犹疑地扯动马缰,对身后人喊了一句,当先驾马冲出。

    泽白月看了一眼顾茗澜,得到顾茗澜的同意后,调转马头跟上云鸾。“你们护住世子”顾茗澜打量了一番周围,让剩余的影月军全部跟上云鸾,他自己则一人置于最后,待所有影月军全数撤走,他才打马跟上。

    第54章 惊蛰八

    一队人马不知疾驰了多久,在确定摆脱了那批炎崆墨骑,众人才得以稍作喘息。云鸾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纯黑,那一瞬散发而出的戾气也已不再。他停住马,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百名影月军折损过半,就算是顾茗澜身上划上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泽白月白色绸衫被血色染红大半,她怔怔地看着离自己不远的云鸾,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离祖洲越近就越危险,请世子换上影月军服。”顾茗澜让人将影月军服拿给了云鸾,说道。

    云鸾看了一眼被人捧到身边的墨色影月军服,点了点头,将军服套在素白短袄外,又将束发的玛瑙冠解下,只用一根白色布绳把头发挽起,乍看上去与一般军士无二。

    “你带世子和余下的影月军往西行,去萱芷郡净水岸乘船南下。”顾茗澜命令泽白月道。

    泽白月先是一怔,而后问道“主人你呢”

    顾茗澜把短剑归入鞘中,递给云鸾,又从马鞍上取出了一柄黑鞘长剑,那柄长剑泽白月认识,正是三年前一直被顾茗澜随身携带上刻霜棠纹章的悲霜剑。“他们的主力军队应该就在不远处,由我引开他们,你们抓紧时间速去萱芷郡。”顾茗澜说着,脱下身上的玄色宽袍,银色铠甲在阳光下炫目耀眼,逼得人不由得避开了眼。

    云鸾皱眉,伸手拦下了正驾马欲走的人“我知道御将军智谋无双,但若要将军一人对抗墨骑,不如我们一齐与墨骑一战”

    顾茗澜摇头,笑道“世子无需担忧,末将有必胜的把握。”

    云鸾见顾茗澜眼神中有坚决的神色,嘴边还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一下就明白了顾茗澜的意思。炎崆墨骑从不曾踏上北漠,这些异国人一旦踏上北漠,炎崆与北漠就再无和平之日云鸾收回手,向顾茗澜点了下头,带着泽白月和剩下的影月军向西方疾驰而去。

    马蹄声震,黄沙飞扬,顾茗澜望着渐渐远离的墨色影子,直至看不见才转回头,挥鞭驾马沿着来时路返回。就在刚才遗迹的不远处,数千墨骑军遮天蔽日而来,顾茗澜银铠驾马慨然驰向对面的军阵,脸上带着一抹决然的之色。

    墨色军阵最前方,一个面带玄铁面具的男子,幽深的眼眸里亮起锐利的光芒。他忽然抬手止住了身后的墨骑弓箭手们收住弓箭,腰侧长剑飒然出鞘,他双腿猛地一踢马腹,骏马扬开四蹄,带着马背上的人俯冲而下,迎战对面单骑独来的祖洲第一名将。

    冷芒乍然而起,将蒸腾的暑气逼退,尖利刺耳的金属交击声瞬间淹没,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错而过,带着玄铁面具的男人眼里戾光暴起,他急转马头,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由上至下劈向背对着他的顾茗澜。

    就在剑锋落下的刹那,骑在马背上的人忽然消失不见,跃在半空上的人大惊,直劈而下的剑锋落空,他连忙要侧过长剑躲避,却被对方猜中了意图,悲霜剑从马腹下突刺,正中对方握剑的手腕,躲在马腹下的银铠将军面色沉冷,剑锋长拉,剑尖勾住对方手中的长剑,硬生生地将长剑从对方手中卸下

    鲜血淋漓,滴落在黄沙之中,面具下的双眼终于多了些许慌乱,带着面具的人驾马往后急退,他太过高估自己,对面是祖洲第一名将,连靖烈侯墨敬之都败在他手中,自己太过托大

    取下对方兵器的人见对方欲走,猛踢马肚,调转马头急追而上,擒贼先擒王,这个带着玄色面具的人显然就是墨骑的头领。顾茗澜长剑在北漠的烈日下泛着森冷的寒光,他越来越逼近对方,在离对方还有三尺外,顾茗澜将长剑挥在胸前,剑锋对准了前方人,只要再逼近一尺,他的悲霜剑就可以架在对方的脖颈上

    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一声尖锐的呼啸声自背后追来,顾茗澜辨清声音追来的方向,将身子往右边一侧,一枚白羽箭斜斜地没入黄沙之中,顾茗澜瞥了一眼那箭,不管身后是何人,紧追前方人不放。然而,就在他快接近对方之时,身后又传来两声破风之声,顾茗澜听出两支箭分别袭向左右,连忙俯下身欲躲避两箭追击,哪知黄沙之中,突然闪过一道冷然寒光,顾茗澜呼吸一滞,再也无法躲过那贴地的杀招,右肩被利刃刺入,顿时鲜血如柱。

    “舒忝白”能两箭齐发并瞬间追上自己的人,祖洲之上除了那个一箭取下了北漠高骑首领头颅的舒忝白再无他人。顾茗澜一手握住对方的长剑,刚被追击的人忽然转过了身子,剑锋追来,快速没入顾茗澜右肩,顾茗澜吃痛,握紧舒忝白长剑的手脱离,悲霜剑落地,发出一声闷声,犹如呜咽长鸣之音。

    “御将军,久违了。”追马而来的人,骑在马上,拱手向手腕鲜血淋漓的人抱拳,年轻人的脸上,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呵呵”顾茗澜干笑一声,抬眼看着被舒忝白护在身后,手腕同样鲜血淋漓的人,垂下眼眸。他的计谋失败了,骄傲如墨衣深这样的王者,终究还是选择了被人庇护在身后。

    带着玄色面具的人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摘下了面具,眼眸里满是阴翳,他勾起稀薄的唇,显现出一个锋利冷酷的笑容来“你这么想死,是为了向那个人赎罪么”

    顾茗澜抬起眼,瞟了一眼对面冷峻的炎崆国主,笑着摇头“顾某很像个会找死的人么”

    墨衣深眉头紧蹙,对面人刚才的笑容熟悉地让他讨厌,三年前他终于摆脱了那个人,如今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了这漫不经心的笑容,墨衣深撇过了头,冷冷地下令“给我杀了他”

    墨衣深的话音落下,顾茗澜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舒忝白手中的长剑已经对准了顾茗澜,忽然见到顾茗澜脸上不羁的笑意,没来由得松了下手,长剑迟迟没有刺在顾茗澜的心脏上。

    “舒将军犹豫了”顾茗澜驾马往前走了几步,让自己的胸口贴在舒忝白的剑锋上,“还是舒将军心中有愧”

    “我为何愧疚”剑锋没入了顾茗澜心口一寸,鲜血顺着剑刃流了下来,舒忝白绷紧了神色,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不忍。顾茗澜说得没错,舒忝白确实愧疚,但不是对顾茗澜,而是对墨敬之。三年前,他按照墨衣深的计划与世乐国主下了一局棋,将墨敬之困锁在了北扬郡,若说顾茗澜带领的天羽军杀死了墨敬之,真正杀死墨敬之的,是墨敬之一直忠心以待的炎崆。舒忝白看见顾茗澜的笑容犹豫了,剑锋一直没有再没入顾茗澜胸口一寸。

    顾茗澜轻叹一声,舒忝白的愧疚早已入了他的眼,墨衣深撇过头下命的时候,这位炎崆国主也有了一丝懊悔。墨衣深一心要对付与炎崆墨氏有威胁的人,却忘了这世上能与世乐御将军和首将军相抗的人,只有墨敬之。

    舒忝白还在犹豫,顾茗澜却打马往舒忝白那一方迈进一步,剑锋又没入了他胸口一寸,顾茗澜想,再往前走一步,他就彻底会死去,于是他握紧了马缰,准备再一次催动马蹄。忽然一声清脆的响声贴着耳边传来,顾茗澜感觉到没入胸口的剑锋顿了一顿,接着长剑的主人突然拔出了没入顾茗澜胸口的剑锋,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惧起来。顾茗澜没有顺着舒忝白的目光去看来人,他看着落在黄沙中的一支鹰骨笛,缓缓闭上了双眼。他等的人来了。

    墨敛之轻轻踢了下马肚,朝着顾茗澜那方走去,他的身后是数千北漠高骑,他们拉开了长弓,箭已上弦,对准了不远处的炎崆墨骑。

    墨衣深早已转过了头,他怔愣地看着朝自己这方走来的人,眉梢高高挑起,眼中满是惊诧。舒忝白比墨衣深要冷静些,但眼角的那一抹惊惧没有从顾茗澜的眼中溜走。

    “你就这么想死么”墨敛之不悦地看着顾茗澜,直到走近顾茗澜身边,他跃上了顾茗澜的马背上,将满身是伤的银铠将军圈在了怀里。

    “那就得问问炎崆国主和舒将军了。”顾茗澜舒了一口气,将身体后靠在墨敛之身上,他收起了刚才散漫的笑容,又变成了那个淡漠疏离的顾茗澜。

    墨敛之将对面两人的神情一一扫过,他冷笑道“炎崆国主我们真是冤家路窄。”

    墨衣深感觉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墨敬之,但与墨敬之脱不了干系,再看他身后那数千北漠高骑,墨衣深突然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墨不,你该姓”

    “在下墨敛之,见过炎崆国主。”墨敛之没让墨衣深说出那个隐藏了千年的姓氏。他压住了墨衣深的话,挺直了身子,向墨衣深点头示礼,这算是他对这位炎崆国主最高的礼节。

    墨敛之,墨敬之,一字之差而已。墨衣深淡笑一声,镇定心神,抬手指向北漠高骑道“炎崆与北漠数年来相敬有加,墨先生这又是什么意思”

    “墨敛之为保护盟友而来。”墨敛之笑了笑,眼中锐色不减,“国主亲临北漠,墨敛之代瀚海王恭迎,只是两国相交,国主何至于带如此多兵马前来,伤我盟友还望国主解释。”

    墨衣深扫了一眼仰躺在墨敛之怀中的顾茗澜,神色暗了暗“我此番前来是为靖烈侯墨敬之讨回公道,还望墨先生体谅。”

    “公道”墨敛之嗤笑,脸色忽然沉了下来,“那墨某也想与国主讨一讨这公道了。”

    安静躺在怀中的人忽然直起了身子,没有受伤的左手紧紧握住了墨敛之的衣袖,顾茗澜抬眼望着墨敛之,感觉心头有什么在突突地跳动。圈着他的人只是目光平视着对面的炎崆国主,嘴角冷笑渐渐加深。

    第55章 惊蛰九

    墨衣深心中一凛,炎崆皇室与墨敛之先祖之间的恩怨,他心中清楚,他甚至为彻底拔除墨敬之一族在炎崆的痕迹,与世乐国主联手布了一局。墨衣深目光扫在顾茗澜身上,面上带着一抹不屑的笑意“靖烈侯抵抗世乐,为国捐躯,我国以国礼厚葬靖烈侯,墨先生要为靖烈侯讨公道,难道不该向你面前这位世乐的御将军讨么”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墨敛之,眼中有鄙夷之色,“墨先生切莫是非不分。”

    墨敛之收起笑容,目光冷峻“是非不分国主好一招欲盖弥彰,当真墨某身处北漠而不知真相么”他淡漠地扫了一眼护在墨衣深身旁的舒忝白,眼神变换,“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靖平侯”

    舒忝白见墨敛之将目光转向了自己,拱手为礼,眼中戒备之色不减“正是。”

    “听说国主将靖烈侯宅邸赏赐给了你,”墨敛之又笑了起来,嘴角渐渐浮起冷厉的笑意,“国主对靖平侯与靖烈侯一样看中啊。”

    墨敛之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舒忝白蓦地绷紧了脸色,墨敛之欲要离间他与墨衣深,他坚信墨衣深与自己坚决不会受墨敛之挑拨,但是墨敛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言,那数千墨骑军听在耳中,定会有非议。

    “靖烈侯为国尽忠,末将虽不及靖烈侯,也望与靖烈侯一般为国尽忠,在所不辞。”舒忝白声音拔高,让身后数千墨骑军听在耳中。

    “舒将军高义,墨某希望将军愿望得成。”墨敛之声音平平,但嘴角边那一抹阴冷笑意看得舒忝白不由得心头突跳。

    顾茗澜沉默地看着墨敛之与炎崆君臣打嘴仗,却是兴味盎然,听见墨敛之说对舒忝白说出“愿望得成”时,顾茗澜没压住笑,“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墨敛之见怀中人抖着身子,笑声竟是越来越大,以为顾茗澜是在笑自己,压低声在顾茗澜耳畔问道。

    顾茗澜连忙摆手,指着对面紧绷着脸的君臣,笑得不能自已“一个国主和一个将军被一个商人刁难,这不是千年难见太精彩了”说完,顾茗澜抚掌大笑,完全不管不顾对面千军压境。

    墨敛之无奈地按了下太阳穴,将顾茗澜往怀中带了一带,打马往后退了几步,没入了数千驾马张弓的褐色北漠高骑军中。

    舒忝白见墨敛之后退的同时,亦护着墨衣深退入了身后的墨骑军中。战争一触即发,顾茗澜眼神亮了起来。

    “墨先生这是何意”退到墨骑中的舒忝白忽然大声询问,这不是他料想的结果。

    墨敛之“啧”了一声,回道“炎崆墨骑犯我北漠,舒将军难道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墨衣深听见墨敛之的回答,瞬间变了脸色。北漠驻兵沿沙海绿洲向外不过百里,至荒莽原一代鲜少会有北漠高骑,千年前元始帝北征过荒莽原与天狼王高骑军相遇,也是在离沙海城百里之外,墨衣深以为这一次在荒莽原与祖洲交界边境阻住世乐一行人不会遇见北漠高骑,不曾想突然出现数千北漠高骑。荒莽原虽是北漠与祖洲交界之地,仍是北漠管辖,墨敛之说炎崆墨骑犯境,并非危言耸听。

    舒忝白与墨衣深交换了眼神,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墨骑平安退回炎崆境内,那么唯有与北漠高骑一战。可是北漠高骑,是连元始帝二十万天羽军都能抵挡住的军队,炎崆墨骑虽在祖洲之上凛凛威风,但比起北漠高骑,舒忝白不仅没有必胜的把握,连能否保护墨衣深平安退回炎崆都无信心。

    见对面人久久不回话,墨敛之又道“临行前,大王吩咐过墨某,炎崆与北漠虽非盟友,却是邻国,为不伤和气,北漠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对邻国出兵。若国主与靖平侯答应墨某,不再纵入北漠土地,伤我盟友,北漠亦不会立即出兵。”

    隐在炎崆墨骑中的墨衣深冷笑,墨敛之比墨敬之还要难缠百倍,说不出兵又向他们直言不讳地道明与世乐为盟友,让炎崆心存感激又万分憋闷,墨衣深看了下眼下情形,向舒忝白点头,示意他退兵。

    舒忝白拱手向墨敛之谢礼“有墨先生此言,舒某代国主谢瀚海王成全”言罢,舒忝白挥手示意撤军,数千如黑云般的墨骑军纷纷收起手中兵器,向着南方炎崆边境前进。

    与此同时,墨敛之让身后的高骑军收起武器,待墨衣深与舒忝白经过时,向对面两人含笑点头。顾茗澜则意兴阑珊地靠在墨敛之胸前,看不出什么表情。等炎崆墨骑走远,墨敛之侧头看了一眼怀中人,却见这人银铠上血迹斑斑,唇色发白,顾茗澜早已合上了眼,呼吸也变得微弱。墨敛之瞬间变了脸色,他立即下令所有高骑军快速退回沙海城内,他驾马带着昏睡的银铠将军,沉郁的脸色崩了一丝镇定。

    泽白月从马背上跃下,待真真实实地踏上了世乐的土地,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云鸾骑在马背上并未走下马来,他远眺着远处的城墙,冰冷的眼眸渐渐变得温和,他问道“这是萱芷郡么”

    “是,过了萱芷郡往北是扶风,往南则是”

    “沧落。”云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风里带着一抹熟悉的味道。

    泽白月合上唇,莞尔一笑“世子是往西走,还是往南走”

    云鸾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机灵的女子,沉下眼眸,嘴边却带着一抹笑容“先去扶风。”

    “白月领命”泽白月笑得更加灿烂。

    初秋的风中,夹着一声悲凉的笛音。顾茗澜披好放在床头的外衣,推开门,就见月色下,一个墨衣黑发的男子背对着他,一柄碧色笛子在月下泛起淡淡的光芒。顾茗澜感觉胸口消失的痛感又一次传来,徘徊在心头久久散不开。纵然他知道这个月下吹笛的人不是墨敬之,他也想让自己有那么一刻的恍惚。然而墨敬之的笛音终究与现在听来的不同,墨敬之的笛音清越,墨敛之的笛音悲凉,顾茗澜敛了敛神,在苍凉的笛音声中,一步一步走近墨敛之。

    待顾茗澜走近墨敛之身边,墨敛之忽然停下笛音,伸手握住了顾茗澜冰冷的手,他眉头一锁,冷声问道“还没好全,就不要出来吹风。”

    汩汩暖流传入手心,顾茗澜却没有餍足贪恋这温柔。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坐在顾茗澜对面,淡淡地道“忽然听到墨先生的笛音,有点怀念故人。”

    “故人”墨敛之神色暗了暗,手抚笛身,摇头笑道,“我以为你会说爱人。”

    顾茗澜仰头看着天上的皓月,伸出手来,张开五指,透过指缝望向头顶的月盘“我与靖烈侯只是知己而已。”

    “人生难得一知己,能当得上顾将军的知己,我倒是有些羡慕靖烈侯。”

    “顾某当不起先生这一声羡慕。”顾茗澜苦笑。

    墨敛之抬眼看着顾茗澜“这又从何说起”

    “顾某可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知己,靖烈侯若知顾某早就下定决心要杀他,怕不会再当顾某的知己了吧。”顾茗澜避开了墨敛之的眼神,心虚地道。

    “顾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呢,靖烈侯到底死在谁的手上,你当真以为在下不知道”墨敛之眼眸里闪过一抹戾色,他捏紧了手中的碧色笛子,冷笑道,“你以为激怒舒忝白和墨衣深,死在他们剑下,就能彻底地割裂了世乐与炎崆三年前的那一笔交易,让两国反目御将军,你也太愚不可及了吧。”

    顾茗澜没有说话,他垂眼看着被墨敛之攥紧在手中的碧色笛子,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墨敛之看着顾茗澜,没来由得心中滞闷,他曾经听说这位世乐的御将军曾经意气风发地一夜之间夺取炎崆北扬郡,斩杀炎崆靖烈侯墨敬之,将其首级悬于世乐扶风城门之上。墨敛之知道这不过是墨衣深与世乐国主联手下的一局棋,置墨敬之于死地的一局棋。有墨敬之在,顾茗澜就永远不可能对炎崆的靖烈侯下狠手,而炎崆也时刻恐惧着这位昔日摄政王顾风睫的后人。

    “你不配为他而死。”墨敛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茗澜,“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报仇因为你是他的知己如果是知己,你就该知道他不会让你报仇”墨敛之逼近了顾茗澜,伸手捏紧了顾茗澜的下颚,将顾茗澜的脑袋掰了过来,让对方的目光对向自己。

    顾茗澜的眼里刹那间多了一丝慌乱,他又忽然抿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容。不配为他而死墨敛之想错了,他自然不会为墨敬之去死,他的这条命怎么能用在一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身上,他早就算好了自己死不了,他在等一个人来救他,他也等到了,并且挑起了这个人的怒意,让北漠与炎崆彻底的对立。事实证明,他算对了,墨敛之带着瀚海王的高骑来了,他把沙扬刃对云鸾的感情也一并算了进去,是谁说战场只有金戈铁马而不可以有爱恨情仇的算计只要能达到目的,他顾茗澜不吝惜算计所有人,包括他的爱人,或者是知己。

    “多谢墨先生指点,顾某明白了。”顾茗澜靠近墨敛之,将唇贴在了墨敛之的唇上。快了,云鸾已经回了世乐,所有的计划都将开始启动,在这乱世里,人人都是一枚棋子,胜出者才是最后的博弈者,没有人能跑得出这场棋局。

    第56章 惊蛰十

    夜来凉风起。墨敛之没睡多久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睁开眼,透过半开的窗户瞧了瞧对面漆黑的屋子,翻身下了床。

    “怎么了”墨敛之披上外衣,打开门,门外是沙海城的巡城卫。

    巡城卫许是一路跑过来的,模样着急,喘着粗气“顾、顾将军连夜出城,属下们拦不住。”

    墨敛之眉头高挑,目光变冷“你们一队人拦不住一个受伤的人”

    “顾将军他没有直接从城门走。”巡城卫对上墨敛之眼中的厉色,目光缩了一缩。

    墨敛之沉默不语,他望着对面漆黑的屋子,后悔自己怎么没就应了顾茗澜刚才的邀约,直接睡在顾茗澜屋子看着这个人。

    巡城卫见墨敛之面色更沉,更加心慌,结结巴巴地道“顾将军直接、直接翻上了城墙跃过、跃过角楼,属下们还未来得及追赶顾将军,他、他人就不见了。”说到最后,巡城卫的声音愈发小了,头也垂得更低。

    墨敛之冷哼一声,纵然顾茗澜光明正大地独闯沙海城门,巡城卫没也怕拦不住他半步。墨敛之挥手让巡城卫退下,转身走回自己屋里,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天穹微紫,还有一个时辰就是鸡鸣,灯火下,墨敛之阴翳的眼里跳动着灼灼光芒,他伸手贴在自己唇角,那里还有些刺痛感,昨夜顾茗澜那毫不留情的一口直接让他恼怒地推开了顾茗澜。他是个将喜怒哀乐隐藏得极深的人,但这一次,他却冲动地推开了贴上自己的人,墨敛之第一次后悔了。

    净水拍岸,水声翻滚,马蹄踏在岸边的石头上,间或被水浪溅湿,有些浪起得高,拍岸而来时,竟溅起两尺高,打湿了骑在马上人的衣角。云鸾驾马走在最前面,他毫不在意被浪花打湿的衣角,双目平视对面越来越近的巍峨城墙,一抹舒然笑意浮现在脸上。

    泽白月已换了一身碧色的绸衫,也换了一支碧色菡萏镶珠步摇,步摇声清脆飘荡在耳边,她跟在云鸾身边,看见云鸾脸上那一抹笑意,悬着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再有不到半里,他们就能抵达扶风郡,城墙上白底金鸟旗迎风招展,泽白月灿然笑道“世子,就要到扶风了。”

    云鸾点头,眼里也有藏不住的喜悦,就在泽白月话音刚落的一刻,紧闭的扶风郡城门忽然洞开,从里面奔出数名银铠军士,领头的是一身着青色宽袍的年轻男人,他一手执辔,一手摇着柄折扇,不是青沂还能有谁。而在扶风郡城墙上,另一位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双手拢在袖中,临风而立,望着不远处的那一队兵马。

    “王爷和少司命都来了。”虽然知道云鸾与对面的两个年轻男人是小时玩伴,泽白月还是向云鸾介绍了下对面两人。

    云鸾点了下头“我们走吧。”

    同时,青沂带着的那队天羽军也迎向了对面的影月军。待与云鸾还有一丈之遥,青沂勒住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对面骑在马上的人行了个世乐的大礼“青龙王青沂,参见世子殿下。”

    云鸾驾马往青沂那里走了几步,从马上跃下,将青沂扶了起来“你我何需见外。”

    青沂看着面前这个俊朗出尘的男人,将脑中幼时云鸾粉雕玉琢的那一张脸与现在云鸾的脸重合起来,伸手握住了云鸾扶着自己的手,难抑心中激动“世子,您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云鸾笑容坚定决然,在北漠十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回来时会有怎样的心情,是抱怨父亲的不公,还是怨怼上天对自己的戏耍,亦或者是在自怨自艾中蹉跎一辈子,可真正的踏上世乐土地的这一刻,他却是平静的,甚至就像从未离开过世乐一般。

    “请世子随属下入城。”青沂道。

    云鸾松开了青沂的胳膊,笑着点头,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又是世乐的世子,他的王者之路从这里开始。云鸾骑上了青沂牵来的白色骏马,马鞍镶金,马头的护具上还镶嵌着白色琉璃石,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泽白月早已从马上跃下,欠身扶着云鸾上马,云鸾矫健地跃上马背,马缰轻扬,带着天羽军与影月军往扶风城而去。

    巫玄从城墙上走下,立在城门边,看着银黑两色军队在一个白衣高华的年轻人的带领下,往扶风城走来。

    “司命院少司命巫玄,恭迎世子归国。”巫玄拢在袖中的双手在胸前交叠,那是世乐司命院特有的礼仪,只对身份高贵的人行礼。

    云鸾骑在马上,伸出右掌虚空向上一抬,示意巫玄起身。云鸾打量了一眼立在马前年轻的清冷男人,勾了勾嘴角“多年不见,少司命一样不苟言笑。”

    巫玄淡淡地回道“司命院唯奉神祗,不需多余感情。”

    “这样啊。”云鸾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抬眼看了下四周,忽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问道“扶风郡守没来”

    巫玄道“扶风郡守身体不愈,无法前来迎接世子。”

    云鸾道了声“知道了”,驾马走入扶风城中。云鸾早已料到自己回到世乐会激起世乐朝堂波澜,扶风郡守称病不出,云鸾心知那位扶风郡守打得是什么主意。扶风郡与炎崆只隔了一条净水,这些年内两国之间一直相安无事,自己一个小小世子一来便要对炎崆发起战争,贪图安逸的扶风郡守自然心中郁卒。云鸾面上笑容依旧,不动声色地驾马走在扶风郡城内。元始帝时开始实行的郡守制原是为了防备四国降民,镇守四方,在如今乱世却不适合。

    一刻后,云鸾等人走入了扶风郡守府,等候在门外的仆从立刻迎了上来,先是向云鸾告罪扶风郡守身体欠佳才未出城迎接,又引云鸾来到扶风郡府后的小楼,张罗侍女好生招待云鸾。云鸾等扶风郡内人张罗完,屏退所有侍从,只留下青沂、巫玄两人。

    青沂与巫玄分左右落座,青沂走了一路,口渴难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素菊茶,又觉不够,给自己茶杯里再添了一杯。云鸾许久不曾喝过素菊茶,刚入口,茶味带着清淡的花香在口齿中萦绕,良久后,云鸾放下手中杯盏,抬眼望着门外花圃中开得一簇簇的幽蓝色冥凝花,说道“看惯了十年的北漠风沙,突然满眼都是繁花高墙,还喝着清香的素菊茶,我竟有些不习惯了。”

    “世子是承天命之人,北漠困不住世子。”巫玄浅浅啜了一口茶道。

    青沂也点头“北漠与炎崆不过隔了一个荒莽原,待得祖洲一统,北漠亦是世乐囊中之物。”

    云鸾笑了笑“青龙王与少司命觉得,世乐与炎崆一战,有几成把握”

    青沂一怔,转头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巫玄,就见巫玄放下手中茶杯道“世子心中有几成把握,这一战就有几成把握。”

    “不过是十年未见而已,巫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玄乎了”云鸾笑。

    巫玄正色道“领兵之人若心中无必胜把握,这一场仗必输无疑。”

    青沂撇了下嘴,他早听惯了巫玄的神神叨叨,忽然见这人变了面色,他倒是有些诧然。

    云鸾又将目光落向了青沂,问道“王爷觉得呢”

    青沂道“少司命所言不错,国主对世子寄予厚望,世子能否重登重华宫,就看世子内心是否坚定。”

    “十年了,”云鸾扬起嘴角,眼神变得温和,“你们俩还是一个鼻孔出气。”

    巫玄捧着茶杯的手抖了下,他忽然抬头看向一旁咳嗽了一声的青沂,见青沂目光转向自己,一直镇定自若的人偷偷把目光转向了他处。

    云鸾见两人显出尴尬神色,双眸微瞑,心头涌起一阵异样的滞胀感,视线穿过门外那一簇簇冥凝花,越过郡守府高墙,追着天上的白云飘向更远处。北漠十年,也是他与沙扬刃的十年。

    “传令下去,命各军备足粮草马匹,明日鸡鸣之时准备渡净水”云鸾收回了飘远的眼神,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走上这条路,他希望能尽快地与沙扬刃走到同样的位置之上。

    沙扬刃挥手屏退了赤宫里的大臣们,今日的朝会让他异常烦闷,等赤宫内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被门帘遮挡的阳光一闪而过,随后一头一人长的灰狼蹿进了赤宫内,直扑向还未从王座上站起身来的人。

    沙扬刃一把接住扑上来的灰刃,揉了揉灰狼脑袋“知道你的主人不要你了,就赶紧往我这里蹭,若不是心疼你是云鸾养大的,我早将你放逐荒野,自生自灭去了。”他说是如此说,眼里却满是笑意。

    灰刃好似听懂了沙扬刃的话一般,脑袋往后一缩,幽蓝色的眼眸痴痴地望着沙扬刃,两双幽蓝色的眼睛对望,沙扬刃看着面前没了主人的可怜灰狼,笑了起来“我把你的主人放出去了,现在却把自己锁在了这个偌大的牢笼里,如果你真的想离开,我就放你走如何”

    灰刃“嗷呜”了一声,毛绒的尾巴直摇,好像是在拒绝。沙扬刃被灰刃讨巧的模样逗乐,又给灰刃顺了顺毛,拍了下灰刃的脑袋,从王座上站起。灰刃乖乖地跟在他的身边,跟着沙扬刃走出了赤宫。北漠秋光锐利,洒在沙扬刃的身上,腰侧悬挂的碧色玉石发出泠泠光芒。迎着沙扬刃走来的男人阴翳的眼眸动了动,墨敛之向沙扬刃行礼,看了眼跟在沙扬刃身边的灰狼,嘴角压住了一抹笑意。

    “参见大王。”墨敛之右手握拳贴在胸前,向沙扬刃行礼。

    “怎样了”沙扬刃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问道。

    “世子回到扶风立即攻打炎崆赤陇郡,仅半月破城而入。同一时间顾茗澜于萱芷郡领三万天羽军渡过净水,攻陷北扬郡,世乐军队形成南北合围之势,睢阳郡守军已退至炎京边防。”墨敛之道。

    “真快。”沙扬刃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57章 破冰一

    墨衣深从梦中惊醒,昏暗的宫殿里,没有一丁点声响。他仰躺在榻上,抬头望着垂悬而下的墨色帷幔,第一次觉得炎崆崇尚的墨色是如此的沉闷、可怖。夜太过寂静,墨衣深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然而这一片寂静让墨衣深不由得锁紧了全身,周围太静了,但他受不了这样的安静。

    “阿笃”墨衣深终于受不住殿内的寂静,从榻上走了下来。

    “国主,阿笃在。”名叫阿笃的内侍匆忙地从重重墨色帷幔中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的手里捧着一盏琉璃灯,剔透玲珑的琉璃灯罩将灼灼灯火罩住,温暖的灯火柔和地照在墨衣深身上,让慌神的人松了口气。

    墨衣深敛眉看了眼阿笃,转身走向四扇殿门前,他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寒风瞬间贯入殿内,阿笃不禁打了个寒颤。如今已到了涂月,世乐天羽军围城有一个多月,炎崆只剩下这一个小小的皇都,不知还能撑过多久。从昨日开始,传遍了皇都内的喊杀声突然没有了,原本习惯了这些声音的人心头飘着重重疑虑,就连一向镇定的国主墨衣深也失了镇定。

    “靖平侯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墨衣深试图越过高高的城墙,希望一眼就看见城墙外替他阻挡了天羽军一个多月的将军,如今他也只剩下靖平侯舒忝白了。

    阿笃担忧地摇了摇头“从昨日黄昏喊杀声停了下来,到现在都未接到过侯爷的消息。”

    刚松下的心口蓦地收紧,墨衣深紧紧捏住了身后的门栏,他并非是不了解战场的君主,昨日喊杀声停止的时候,墨衣深差不多猜到了舒忝白已经被俘或是墨衣深忽然觉得脑袋快要裂开,他筹谋了多年,终于借世乐的手拔除了顾风睫留在炎崆最后的一脉,即使他做好墨敬之一死,炎崆再没可以震慑世乐之人,但他自信舒忝白是接替墨敬之最佳的人选,然而似乎是在嘲笑他一般,舒忝白的确是最优秀的将领,可舒忝白却不了解顾茗澜,从交战开始,舒忝白就输了

    “国主”见墨衣深脸色紧绷沉默不语,阿笃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墨衣深回过了神,脸色缓和了些,他直起身子,声音沉稳,犹如昔日临朝时面对参拜百官一般,对阿笃说“替孤更衣。”

    “诶”阿笃先是一怔,随后明白了墨衣深的意思,忙俯身下拜,“阿笃遵命。”

    阿笃提着风灯走在前面,墨衣深穿着一身绣着金色龙纹的墨色锦袍,头戴盘龙玉冠,走出了被炎崆墨骑守护的皇都。

    皇都外,手举火把的天羽军笔直地站在云鸾身后,火光将整个炎崆皇都照亮,犹如白昼。骑在白色骏马上的银铠青年眯着眼,好整以暇地望着缓缓洞开的皇都城门,从门里先是走出了一个提着风灯的内侍,而后是那个年少有为的炎崆国主。

    见到墨衣深,云鸾嘴角边露出了锋利的笑容。年少有为也不过如此而已。墨衣深终究只是一个死守一国的君主,若无睥睨天下的决心,最终只能是被他人踏在脚下的蝼蚁罢了。

    “见过世子殿下。”阿笃提着风灯,往云鸾那方走了几步,跪地行礼。墨衣深则站在皇都城门外,他的身后是炎崆最后一百墨骑军。

    云鸾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内侍,微微俯低了身子,纯黑的眼眸里一抹不屑落在了远处墨衣深的身上“你家主子要你来交降表么”

    阿笃抬起头,昂首望着云鸾,字字清楚地说道“国主让阿笃询问世子殿下,靖平侯安在”

    “安”云鸾哈哈大笑,好似是听见了最大的笑话,“一个他国败将,还指望着他能平安么”说罢,云鸾示意身后一名天羽军出列,那名天羽军走到阿笃面前,将手里的墨色方形漆盒放在了阿笃面前,又退回了军中。

    就在那名天羽军将墨色漆盒拿出的刹那,云鸾注意到对面凛然的人脸色微沉,瞬间又消失不见。云鸾嘴边玩味笑意更浓,他手指着阿笃面前的墨色漆盒,不以为然地道“喏,你们的靖平侯就在这里。”

    阿笃怔怔地捧起放在膝边的盒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墨衣深,墨衣深向阿笃点了个头,阿笃再次俯身下拜,向云鸾行礼“多谢世子殿下。”就在他要捧起漆盒退回去的时候,一道寒光一闪而过,阿笃捧着的漆盒滚落在地,旁边还有阿笃睁圆双眼的头颅。

    墨衣深双手收紧,冰冷的眸光刺向骑在马上的人,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世子欲王天下,随意虐杀他国使臣,世子就不怕骂名加身么”

    云鸾翻身从马上跃下,走到阿笃滚落的脑袋边,他雪白靴子踩在阿笃的脑袋上,俯身将漆盒捡了起来,伸向墨衣深。云鸾满不在乎地道“如果国主有诚意与我一谈,这名小内侍又怎会枉死国主,你还要再派人来与我谈判么”说着,他眸光一凝,冷酷的眼神在墨衣深身后的墨骑军上扫过,逼得墨骑军纷纷躲开了云鸾的目光。

    墨衣深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的墨骑军都是何种神情,天羽军围城一个月,早已耗光墨骑军们的勇气,七万墨骑军一个月内只剩下不到百人,而他们的对面,是十万天羽军墨衣深一步一步往云鸾那方走去,他收起了脸上的厉色,眼中毫无畏惧,他已经输了炎崆,还怕再把命输掉么

    待墨衣深走至自己身边三步外,云鸾把伸向墨衣深的漆盒收了回来,他蔑笑道“国主如今想拿什么换一个死人的脑袋”

    墨衣深目光紧紧盯在云鸾手中的漆盒上,良久后,他忽然大笑一声,扑通跪在云鸾脚边,仰头望着云鸾“世子想怎么换”

    云鸾收紧了眼神“一命换一命如何”

    “可以。”墨衣深断然答应,他向云鸾伸出手,“世子可以把靖平侯还给我了么”

    云鸾脸上玩味的笑意忽然消失,他看着跪在自己腿边的人,觉得无聊了起来。墨衣深不该是这样的回答,也不该是这种云淡轻风的表情,明明他失去了全部,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你以为这么简单”云鸾暴躁地一脚踢在了墨衣深的肩头,以墨衣深的高傲,绝对不会容忍自己这一脚。

    可是墨衣深只是咬牙忍住了肩头上的彻骨之痛,墨衣深仍旧抬起头,目光盯在云鸾手中捏紧的漆盒上,再一次重复“请世子将靖平侯的首级还给我。”

    “我说过要你一命换一命”云鸾漆黑的眼眸渐渐退去了色彩,从瞳仁中央渐渐发散出一抹白色,好像落入了墨色中的白色染料,将所有的黑色都染白。“你不死,我怎能把舒忝白还给你”云鸾狂躁地笑了起来,在夜色中听上去分外刺耳。

    墨衣深眉头高挑,看着突然陷入癫狂的云鸾,隐在袖中的匕首跃到手中,灼灼火光中,寒光乍起,铿然一阵金属交接声响,墨衣深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脖子,鲜血从指缝中如决了堤一般流淌而出“为”他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了一个字,便再没了声音。

    淡碧色的光芒围绕在云鸾周身,狂乱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青沂折扇合起,扇端点在云鸾眉心处,左手长剑端落下一滴赤红色的血珠。泽白月站在青沂身后,右手贴在青沂后背,涂月的寒风中,泽白月额间竟是冷汗涔涔。巫玄双手拢在袖中,碧色的光芒中,他清冷的面容显得更加沉静,好像一块冰。

    白色光芒渐渐退去,云鸾的瞳仁又恢复了往日的纯黑色。青沂松开了手,夸张地喘了一口粗气“还好赶上了。”

    泽白月撤掌后退,脚下一个趔趄,巫玄近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子。“多谢少司命。”泽白月不敢劳烦巫玄,往前走了一步,向巫玄欠身做礼。

    巫玄点了下头,越过泽白月走到云鸾身边,淡淡地道“世子今日有些冲动了。”

    云鸾低头看了眼已经气绝的墨衣深,眉头深锁,疑惑地道“我竟没控制住么”

    青沂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冷漠不语的巫玄,自从回到祖洲后,云鸾出现“异瞳”的时候越来越多,在北漠,云鸾的“异瞳”可以由他自己控制,而回到祖洲后,云鸾竟渐渐不能控制“异瞳”,若非巫玄从巫远处得知控制“异瞳”需水神、火神及风神三灵,恐怕此刻云鸾早已收不住手。

    巫玄撇了一眼云鸾手中的漆盒道“幸而异瞳之力还不够强大,也幸而伏眷之灵尚能克制曜舜之灵,但异瞳之力总有一天会爆发,若不尽快以三神之灵遏制异瞳的力量,只怕”

    云鸾挥手止住了巫玄,火神之灵藏在炎崆皇都之内,他只差一步就能得到。风神之灵在南浔,至于水神之灵云鸾低头看了看青沂腰侧悬着的青龙玉玦,又将目光转向了面色微白的泽白月。“速速进入皇都”云鸾将手中的漆盒放在墨衣深身边,重新跨上白马,领身后天羽军直驱炎崆皇都而去。

    仅剩的百人墨骑军的哀嚎声片刻便淹没在阵阵马蹄声中,青沂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炎崆君主,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墨衣深的头上。

    第58章 破冰二

    急促的马蹄声踩碎了雨夜的静谧,残垣断壁的炎崆皇都内,银铠将军立在雨中,望着远去的那一骑白马,眯起眼,对身边的人说道“这下你放心了”

    墨敛之眼眸暗了下,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多谢世子和顾将军成全。”

    “不是成全,是交易。”顾茗澜慵懒地收回了目光,手按在残破的宫墙上,抹了一手的灰。世乐攻打炎崆,北漠派墨敛之领一万高骑军加入世乐天羽军中,炎崆已灭,是时候该许以北漠的承诺了。

    墨敛之也伸手抚上了宫墙,被火灼烧后的城墙上划出了一道指痕,他轻轻捻掉手指上的灰,笑得随意“北漠只派了一万高骑殿后就得到了炎崆四郡,这笔交易怎么看都是世乐亏。”他瞥了一眼面前人,却见顾茗澜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墨敛之挑起眉头“难道不是”

    顾茗澜笑微微地说“墨先生是个商人,如今北漠赚取如斯多的利润,怎么墨先生倒不高兴了”

    墨敛之转过身,与顾茗澜面对面,阴沉的目光紧紧盯着顾茗澜“既然我是个商人,便会考虑到这笔利润是否能拿得起。”他伸手点在顾茗澜的脖子上,继续说道,“炎崆四郡对于北漠来说是一笔丰厚的利润,但对于我墨氏,可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顾茗澜仍旧笑意盎然地看着墨敛之,只是笑容不再柔和,变得如朔月里的寒风“此话该如何说起呢”

    “呵”墨敛之摇头轻笑了声,“你还要跟我装傻”墨敛之戳在顾茗澜脖子间的手指加重了力道,被他制住的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微微皱起了眉,忽然墨敛之撤回了手指,又自嘲地笑了起来“你步步为营,算计得太过,会让你自己也万劫不复。”

    顾茗澜重新吸了一口气,不以为然地道“文书已经发出去了,墨先生反悔已是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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