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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洲]天下白衣 第1节

作者:承君诺 字数:29270 更新:2021-12-29 05:02:17

    祖洲天下白衣作者承君诺

    文案

    祖洲乱世,世乐国主欲再次一统祖洲,将至亲之子云鸾送予北漠为质。

    沧落城中,御将军顾茗澜重重布局,落下天下一统的第一子。

    净水两岸,世乐天羽军与炎崆墨骑隔水相望,天下一统之战在两大强国间正式拉开序幕。

    沉沧,一个覆灭国度最后的希望,在乱世之中,成为终结乱世一把利刃。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恩怨情仇 前世今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茗澜,墨敬之,云鸾,沙扬刃 ┃ 配角青沂,巫玄,泽白月,墨敛之 ┃ 其它

    第1章 楔子

    破落的酒馆正中,辟了块说书的台子,坐在台上的老者,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捋着沾满酒渍的胡须,侃侃说着久远前的故事。

    “元始帝承天袭云而来,是祖洲的第一人,他用了十年平定世乐内乱,十年一统祖洲,四海称臣,天下归心,那时的祖洲,海晏河清,天下靖平”

    “锋叔,您说元始帝真的受地母庇佑么”离说书台最远一张不起眼的酒桌边,一个罩着一身黑衣的孩童抬起眼,问身边同样罩着黑衣,将面目隐藏在兜帽下的人。酒馆昏暗的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孩童的脸上,兜帽下,是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孩童眼眸灿若星辰,这双眼带着期望,灼灼地盯着身边一声不吭的人。

    “对内,元始帝撤销司命院所有政权,只留神权于司命院,封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将军为异姓王,四王拱卫京畿沧落,其余皇族分封祖洲各地,历代世袭;对外,元始帝改三国王都为重镇,除青龙王长子外,其他三位异姓王长子为三座重镇郡守长,以镇南浔、炎崆、白泽降民。”

    台上,说书的老者抿了一口酒,继续说着。孩童的眼里闪耀的亮光渐渐暗了下去,被他唤作锋叔的人只是一手按在腰侧,一手端着酒坛,仰头灌酒。孩童失望地坐回了破旧的木凳上,白皙的小手撑着下巴,悬空的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

    “锋叔不说云鸾也知道,元始帝一统祖洲根本就没传说那么神奇。”云鸾撇撇嘴,见锋叔还是没有打算回自己的意思,云鸾自言自语道,“我翻过司命院的天书,上面记载元始帝一统祖洲之时正是地母、水神、火神、风神四神之灵最为衰弱的时候,地母自封于天壤之中,水神与风神不知其踪,火神本就不可追寻,彼时只有冥皇和漠神还能与祖洲之上的天侍们交谈。若说元始帝承天袭云而来,这也是后人加上的吧。”

    “哐当”一声,锋叔拿在手中的酒坛跌落在布满油渍的桌上,这一声被听客们一阵叫好声正好盖了过去。孩童连忙闭紧了嘴,他知道若再说下去,锋叔可就会拿他腰侧那柄弯刀背打他手心了。

    锋叔黝黑的脸紧绷,身子往云鸾那方靠了些,低沉喑哑的声音传来,让云鸾不禁打了个寒颤。

    “世子,你偷偷跑去司命院了”云鸾注意到,锋叔的指节结满茧的右手已经贴在了腰侧的刀柄上。

    云鸾连连摇头,坐在长凳上,一点一点地往后靠,脸色煞白。世乐最为凶悍的云锋将军,就算他是国主的儿子,也不敢惹怒他。“没没没,是巫宁拿给我看的”

    云锋眼神瞬间犀利,看云鸾慌乱的模样,他肯定不会相信这个狡猾的世子。沧落城里谁不知道,这位云鸾世子的母亲最擅长的就是收买人心,然而就算再长袖善舞,只要一旦没了命,再也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莘夫人一死,无依无靠的云鸾从云端坠入凡尘,云鸾的几位大哥第一次同心,上禀国主云轩,进言国主将这个弟弟送去北漠做质子。

    云锋收起猎豹般锐利的眼神,袖子抹掉桌上的酒渍,贴在腰侧弯刀上的右手懒洋洋地搭在了酒坛上,云锋嗤笑一声,左手食指点在云鸾胸口“胜者才有质疑历史的权力,世子想不想做这个胜者”

    云鸾睁大眼看着如山一般逼在自己身前的将军,茫然地点点头,倏忽又不停地摇头。

    云锋斜飞的眉毛蹙在一起,云鸾终究还小,莘夫人还来不及教太多给他。莘夫人云锋直起了身子,后背往后挪了挪,想起那个年轻的少妇,云锋不向其他人一般对她有那么多微词,至少这位莘夫人是真心地想要扶助国主,奈何在世乐的臣子眼中,莘夫人就是红颜祸水。

    “胜者么如果母亲还在,或许我还有机会。”云鸾小声嘟囔了一句,话中的不甘被云锋全数听了进去,“何况现在要去北漠做质子,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呢。”云鸾捏紧了拳头,嘴角边泛起一丝苦笑。

    与其他的孩童不一样,云鸾早慧,又有世乐最聪明的女人做母亲,自五岁起就跟随母亲在案前替云轩处理政事,一年将世乐内政悉数厘清,三年知晓祖洲大小十余国政事,若再长大些,莘夫人再活得长些,自祖洲分崩后的国主天翊开始渴求一统祖洲的愿望,能在这个孩子身上实现。可是,地母好似不愿再庇佑她的世乐子民,莘夫人早亡,云鸾被送往北漠做质子,让云锋心中燃起的念头扑灭了。

    “只要有命,就有机会。”云锋两手按在了云鸾的肩头,用力往下压了压,沾满酒渍的衣袖将酒气染在了云鸾的身上。云鸾不喜欢酒味,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在面前扇了扇。

    “锋叔你喝多了。”云鸾嫌弃地瞪了一眼云锋,纵然他被送往北漠做世子,只要他还在世乐的土地上,他就永远是云锋少主子。

    云锋学着云鸾撇了下嘴,收回压在云鸾肩膀上的手,两掌摊开“世子没这个想法,就别随便怀疑一个统一了祖洲大陆的帝王”“帝王”两字,云锋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云锋这辈子只尊敬两个人,一个是国主云轩,一个就是元始帝天瑉。现任世乐国主云轩,从小体弱多病却不忘祖辈一统祖洲的夙愿,大胆与北漠结盟,以万两金铢换北漠千机弩,装备世乐军队;元始帝天瑉平定世乐内乱,一统祖洲,成为第一个一统祖洲之人。云锋很想在有生之年能够看见战火纷飞的祖洲大陆重回元始帝时海晏河清,天下靖平的年代,他在云轩身上看见了希望,却因莘夫人的去世而消失殆尽。

    云鸾怔怔地看着重新拿起酒坛喝酒的男人,他脸上那一抹失望的表情,被云鸾记在了心中,直到云鸾十年后从北漠回来,登临沧落城皇座之时。

    乱世雪色

    第2章 质子一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云鸾坐在青色马车里,小手里拿着一枚通透的碧色玉石。玉石与他的掌心一样大,云鸾几乎握不住这枚触手冰凉的玉石。

    “锋叔,为什么停下来了”云鸾把玉石放回袖中,伸手挑起车帘,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乍然泛起一丝白光。

    天幕被一道闪电劈裂开来,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把兜帽掀开,刀刻斧凿般黝黑的面容突然显现在闪亮的白光中,雨水落在他头顶束起的发髻上,贴着脸颊滑落在泥泞的土地里。世乐银白色的铠甲泛着冷光,与云锋看着云鸾的模样一样的冷。

    不到十岁的孩童缩了缩脖子,并未被云锋冷厉的眼神吓退。作为世乐的世子,即将前往北漠为质的他,什么都不怕了。

    “是接我的人来了么”云鸾把头伸出马车窗外,瓢泼的大雨落在孩子束冠的发丝上,砸在白皙稚嫩的脸颊上,不一会儿就把孩子的淋了个湿透。

    对于世子任性的行为,云锋沉脸不语。他转回了头,凝神细听着对面沉闷的马蹄声,有一队近五百人的军队逐渐靠近,与祖洲任何一国的军队不同,这个军队的马蹄声雄浑有力,只有北漠的高骑才能发出如此整齐震撼的马蹄声。北漠啊,真想亲眼看一看那片被漠神守护的土地。云锋不由得握紧了执着马缰的手。

    又一道闪电劈过,借着照耀整个大地的白光,云鸾终于看清了对面的情状。五百骑高骑整齐地列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世乐皇族这一小队的兵马。一股压力陡然从心底升起,涌入全身血脉,云鸾屏息凝神,如鞭暴雨砸在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感觉。这一股闷窒感迅速传遍了护送世乐世子的小队,队伍里的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就连世乐首将云锋的坐骑紫云沙也不例外。这匹多次驮着主人冲杀在战场上的骏马,在此时不停地踏着前蹄,焦躁感更加浓烈。

    “帮世子把雨水擦干。”云锋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马车里一直陪在云鸾身边的少女猛地一抖身子,轻轻地拉了下云鸾的胳膊“世子,青凝给您换件衣服。”

    云鸾讪讪地收回头,马车里只点了一盏油灯,轻纱蒙上的灯罩罩在油灯上,聚起微弱的光线。云鸾如墨的头发湿透,白皙的脸颊上沾满了水渍,就连雪白的衣领上也被雨水打湿,水渍一直漫延至胸口,贴在云鸾瘦削的身子上,云鸾看上去就像一只头扎入水中的小白兔。

    “噗嗤”一声,青凝毕竟还是个未及笄的少女,瞧见这样的小主人,一时没绷住笑。

    云鸾伸手把束发的头冠扯了下来,随意丢在了车厢里。乌黑的发丝散开来,衬着云鸾稚嫩雪白的脸,青凝一时看得出了神。拥有天姓皇族血统的孩童,其容颜宛若神赐。青凝记得几年前在皇宫里,巫宁从司命院拿来的几幅画卷里,有一个女子的画像,画像上的女子杏目圆脸,黑曜石般的瞳仁里散发出一抹灵动的笑意,墨色发丝搭在她肩头,她身披白色萝蔓,赤脚俯卧在溪水边,葱葱玉指搅动着清澈的溪水,巧笑倩兮。画卷的最下方用极其娟秀的小楷写着“地母霰云之像”。

    青凝眼前的披散了头发的孩童,犹如从画中走出的地母,只是他的眼眸里没有地母灵动的笑意,漆黑的瞳仁里有狡黠、有狠厉、有迷茫、有懵懂,唯独没有那震撼人心的笑容。

    “到了北漠,这些锦衣玉服一点都用不上。”云鸾嘟囔了一句,又把湿了一半的外袍给脱了下来。

    青凝从马车的衣箱里拿了一件新的白色锦袍要给云鸾换上。云鸾伸手按住了青凝的手腕,摇了摇头“换件北漠式的短衣吧。”

    “诶”青凝眨了眨眼,水灵的眼中带着一抹疑惑。世乐城里,北漠短衣皮裤是时新的装束,然而居住在沧落城中的皇族们对北漠装饰一直嗤之以鼻,曾经一统祖洲的世乐天姓皇族从元始帝开始就一直着白色宽袍长衫,腰间系以素色丝线织就压以金色滚边的腰带,腰带上系着玉珏,据说这是元始帝的司礼顾渊为了纠正朝臣们入朝面帝时不合宜的举止而特意提出的。云鸾的腰带已经被他自己给解了下来丢在一边,腰带上的玉珏被云鸾放在车厢内的矮桌上,那枚被他藏在袖中的碧色玉石又被云鸾握在了掌中。马车外,雷声轰鸣,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青凝翻了好一会儿才从衣箱底下翻出了云鸾说的那件北漠短衫。衣领上粘着白狐毛,衣袖和衣面都以白狐皮制成,胸前的衣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鹏鸟,那是世乐的守护圣兽极乐鸟。这件被压在箱子底下已经有褶皱的北漠短衫是云鸾的母亲莘夫人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莘夫人出身北漠,据说少女时候的莘夫人是北漠草原上的一团炙热的烈火,整个草原上的男子都为莘夫人而疯狂,就是这样一个如火般的北漠少女,接受了漠神的指引来到世乐,要为风雨飘摇地世乐重铸千年前的辉煌。但是青凝抬眼看着将腰带系在短衫外的世子,这个拥有世乐神祗地母一样面容的孩童,似乎并未继承他母亲的理想。也或许,地母早就舍弃了世乐。

    “世子,出来见见你的舅舅。”马车外,忽然响起一个雄浑的声音,在这氤氲的夜晚里听来犹如黑暗中走出的猛兽的低吼声。

    云鸾听见声音小小的身子怔了一下,坐在马车中的孩子闭上双眼,勉力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呼出,睁开眼时,黑色的瞳仁瞬间变成了雪白,比眼白还要纯白。与云鸾面对面坐着的青凝就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云鸾异样的眼眸。“啊”青凝想要喊出声,却觉得有一双纤细的带着青草芬芳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脖子,把她的惊呼声压在了喉咙里。

    “阿凝安静些,我只想跟地母告个别。”云鸾右手食指竖着贴在嘴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地母青凝昏厥前只记得云鸾说出的这两个字,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中去了。

    传说 一

    天地混沌之初,有火神、风神、水神、漠神、冥皇、地母六位神祗,地母年幼,受众神宠爱。地母于浩海之中寻到一洲,这就是“祖洲”。地母创造万物生灵,并在祖洲上建立国度,要立人族二位勇士为人皇,漠神担忧二人为皇日久必会生嫌隙,欲劝说地母。地母不听其劝,立二位人皇。漠神为免祖洲重创,退居漠北,庇护子民。

    掀起的马车帘后,探出了一个披散着发丝的小脑袋。雨已经停了,夜仍然浓得化不开,疾风嘶吼,想要将这个大陆上所有生灵都撕碎。云锋头盔上的白缨被风吹得扬了起来,的紫云沙原本整齐地鬃毛凌乱地随着风摇摆,有些已被吹断。

    云鸾探出脑袋的一瞬间,未束起的发丝就被风带着吹开了,圆圆的脸蛋上有两个鲜明的酒窝,漆黑的瞳仁里藏着胆怯与懵懂,这就是云鸾给瀚海王齐格翰的印象。“一点也不像他的母亲。”齐格翰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的妹妹可是北漠上火红的太阳,可她的儿子,只继承了内陆人的软弱与怯懦。

    “云鸾拜见瀚海王。”云鸾跳下了马车,也不顾着地上泥泞,伏膝跪在了泥水中。雪白的小手压在泥土里,云鸾认认真真地磕头,再直起身子,再低下头,如此三次,云鸾直起身,火把照耀下,云鸾原本白皙的额头上早已泥水斑驳。

    瀚海王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执火把,驾马往前走了几步。马蹄踏在云鸾膝前的泥水中,溅起的泥点砸在云鸾素白的短衫上,衣面上以金线勾勒的雪白的极乐鸟好似跌落在泥土中。云鸾抬起眼,黑色的眼眸里泛起一片恐惧,火光中骑在马上的少年面容刚毅,海蓝色的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屑与鄙夷,他的腰间悬着一柄沉黑的弯刀,弯刀用黑色的布捆着,却掩藏不住这把弯刀给人带来的寒意。

    “世乐的皇族不是姓天么”少年挺身立在马背上,犹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弦,他将火把靠近云鸾,声音如鹰唳,在沉闷的夜晚中听来,如破开混沌的利刃过耳声。

    炙热的温度贴着面颊,鼻边弥漫着脂肪被燃烧的膳腥味,北漠人习惯用羊油作为燃料,在火把上涂上一层羊油,能够使火把完全燃烧。少年的火把贴在云鸾脸边一指距离,云鸾不悦地轻蹙眉头,脸不由得往后撇了撇。

    “自沧落城被攻陷,哀帝求诸侯勤王,割地以慰众侯后,哀帝去封号,改天姓为云,从此后世乐皇族就以云为姓。”齐格翰身后,一个身罩白衣长衫,手执长杖的老者佝偻着背,将面容隐在兜帽之中,只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双眼,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世乐世子。

    “原来这就是地母庇佑的子民。”轻蔑的笑声从马背上传来,少年将贴在云鸾脸颊边的火把收回,矫健地跃下马背。刚一落地,皮靴踏在泥水中,云鸾素白的短衫又被泥水染污。

    云锋一直骑坐在马背上,看着从瀚海王身后走出的少年一点一点地折辱世乐的世子、他的少主人,未发一言。

    “沙扬刃,不得对世子无礼,他毕竟是你的表弟。”瀚海王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语气不带怜悯。

    “大王说得对,世子身上还是流有一半北漠人的血。”云锋右手顺着紫云沙的马鬃轻轻抚摸,锐利的目光徘徊在与他面对面骑在高骑上的瀚海王,轻描淡写地回道。

    世乐的首将军,传闻中与祖洲诸国对战都未尝一败,世乐国主赐姓为云。据说这位首将军领兵作战与众不同,他所带的军队,比别的军队行动迟缓,但每次发动起攻击总能让敌人防不胜防,好像是渐渐渗入心脏的,一点一点蚕食着敌人的心脏。

    北漠的草原之主终于亲自领教到了世乐首将军的防不胜防。齐格翰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胸中的窒气给一齐排出。

    云锋的声音传到沙扬刃耳中,居高临下望着云鸾的北漠少年咧嘴“嘿嘿”地笑了一声,拿马鞭尾勾起云鸾瘦削的下巴,背对着云锋道“首将军见过我的姨母么”

    云锋一怔“末将见过。”

    “我姨母是草原上最夺目的太阳。”沙扬刃顿了下,蹲下身来,北漠的少年与内陆的少年比起来要健壮高大许多,沙扬刃比云鸾大了四岁,足足高出了半个身子。

    “莘夫人也是照耀世乐的太阳。”云锋停下抚摸马鬃的手,目视远方漆黑的山脉,这样阴沉的夜晚,是尚白的世乐人所不喜欢的。

    “是么”沙扬刃打量着面前瘦小的孩子露出一抹讥笑,“在你们世乐人眼中,我的姨母不过是一个低贱的蛮族女子罢了”

    “这是七王子说的。”云锋淡淡地说。

    下巴被人用坚硬的皮鞭尾抵住,少年刚毅的面庞贴在眼前,浓烈的鼻息扑在脸上,云鸾又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被一柄乌黑的弯刀抵住。

    停歇了好一会儿的滚滚闷雷声由天边传来,压迫着人的耳膜。云鸾只觉得贴着后背的弯刀上传来一股寒凉,如骨附蛆,钻进他的血脉中,顺着血液游走全身。很多年后,素照帝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之时,已是天下之主的他,仍能感觉到血液里彻骨寒意遍布全身。

    “世乐世子,你叫什么名字”云鸾感觉到身后的弯刀上加重了力道,人不自觉地直起了背,昂头与沙扬刃对视。

    “云”云鸾望着对方湛蓝色的眼眸,宛若母亲曾经提及过的那个如蓝宝石一般的北漠神圣之地月牙泉,“天鸾。”这两个字,云鸾清清楚楚地大声说了出来,传入了云锋、瀚海王及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天鸾。四百多年后,在祖洲大陆上又一次听见了这个高贵的姓氏。地母霰云庇佑的子民,再一次昂起了高傲的头颅,向北漠及祖洲的众民们,铿锵有力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云锋眼中划过一抹诧然的亮光,他弯起了嘴角,严峻的将军忽然放声大笑,他仿若看见千年前,那个从乱世中走出的白衣少年,他的肩上趴着一只羽毛快要落光,只有额头还有几片雪白翎羽的鸟儿,少年黑曜石般的眼中带着一抹执着的光彩,他逗弄着肩上的鸟儿,脚步坚定,笑盈盈地走入了沧落城的大门。那个少年,名叫天缗,后世称他为元始帝。

    传说 十七

    关于元始帝的出身,不论是官方记录,还是野史传说,都未记载。元始帝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沧落城,他的肩头落着一只羽毛雪白的鸟儿。在元始帝去世三十多年后,一个名叫顾敛的人在志异录里略提了一笔“元始帝承天袭云而来”从此以后,不论世乐皇族,还是平民百姓谈及元始帝的出身皆以“承天袭云”四字概括。

    第3章 质子二

    云鸾被北漠人带走了。青凝没有跟去,她被云锋抱在怀里,望着远去的少主人,纤细的小手握紧了马缰。她是世乐青龙王的小女儿,终有一天要嫁给未来的国主,她会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云鸾么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青凝痴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念起了这句据说传自祖洲外的诗来。

    传说 十

    从元始帝开始,世乐皇后只能从青龙王一脉的王女中选出。元始帝的皇后名为青芷,谥号为“贤”,然而这并不是元始帝娶的第一位皇后。元始帝的第一位皇后从未在正史上记载,顾敛所著元始帝逸志中曾提及这位皇后。逸志中提及这位皇后是贤后的姐姐,青龙王青葚的妹妹,殁于元始帝一统祖洲之前。顾敛翻阅祖洲志 一统 四王中可寻到青龙王一脉中,贤后青芷名旁有记录“姊萝”,顾敛推测,这位元始帝的第一位皇后名为青萝。至于为何会隐而不彰,顾敛也不知。世间传闻,元始帝对这位女子极为喜爱,当这位皇后去世时,元始帝握着女子的手,反复念着一句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顾敛在逸志对这首诗做了解读,他说这是一首来自祖洲之外的诗作,诗中之意是指男子与女子从小就两情相悦,这就说明,元始帝与这个女子的相遇于年少之时。

    沧落城离北漠隔着萱芷郡,云锋沿着萱芷郡外的鹘翎草原一路北上,来到荒莽原隔壁,将世乐世子送到了瀚海王的手中。

    天边露出鱼肚白,云鸾的车辇已经看不见了,云锋带着一小队轻骑,驾马西行,绕过萱芷郡,从扶风郡搭船沿净水河岸顺流而下,三天后,云锋带着青凝回到了沧落城。

    重华宫里的冥凝花开得正旺,四瓣幽兰花朵向阳怒放,穿过幽深的青衣少女弯下腰,伸手拖住了翠绿的花萼,仰头望着跟她一起停下了脚步的银铠将军。“首将军,世子回不来了吧。”

    “是,郡主。”云锋直挺着身子,武将黝黑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犹豫。世乐与北漠的大门,就此合上,世乐的驻兵此刻已从鹘翎草原沿至了荒莽原,云锋回来的时候特意去扶风郡布置战船,也是为了防范北漠的骑兵。从元始帝统一祖洲四国开始,北漠一直被所有的统治者故意遗忘。几百年后,当世乐统御的祖洲分崩离析,偏安一隅的世乐国主此刻却想起了北漠这头饿狼来。因为世乐,再也不能丢一块土地,一个百姓了。

    青凝紧紧地咬着下唇,不想让眼泪就这么流出来。云鸾回不来了,他知不知道

    荒莽原如其名,所过一片荒芜,枯草掩映,每一片土地都裂出一条食指粗的口子,蜿蜒扭曲着向前,如衰死的黑蛇,无力地贴在土黄的地面上。

    车辙压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夹在耳畔整齐有力的马蹄声中,显得格外突兀。青布马车里的孩童昏昏欲睡,他手中握着一个碧色的玉石,只能靠着这一丝冰凉缓解浑身的酷热。

    “世子要喝点奶茶么”取代青凝照顾云鸾的是一个北漠十四五岁的少女。她的脑后编着一条大辫子,额前系着银箍,银箍的正中央镶嵌了一颗鹅蛋大小的绯红宝石,她的肤色不如内陆女子雪白俏丽,是久在高原下晒出的黄,两边的颧骨上各有一块绯红,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的马步裙,很好的将腰身显露出来。

    云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呼出,如此反复,仍觉得心口徘徊着一片燥闷。手中的玉石已被云鸾握了好一会儿,炙热的感觉仍没消下去多少,他已懒得说话。

    “哈玛尔给您倒一点奶茶吧。”哈玛尔见云鸾有气无力地靠在马车最阴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只得自己做主,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一团火红的身影从马车上消失,云鸾觉得酷暑稍稍缓解了一些。是了,世乐尚白,这样鲜艳明丽的色彩在云鸾眼里太过耀眼。云鸾勉强支起了身子,让自己的背靠在车厢上,手中的玉石被云鸾放在了一旁,云鸾将压在胸口的屡屡燥气大口大口地呼出。

    白光一闪,云鸾大张着嘴,怔怔地盯着突然跳入马车的人。

    沙扬刃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奶白色的液体,瓷碗的表面渗出了水珠,顺着瓷碗汇集在沙扬刃厚实的手掌上,而后滴落在车厢内。

    “凉水么”云鸾回过神,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子往前倾,扑向沙扬刃手中的白瓷碗。

    沙扬刃眉头一挑,扬手将白瓷往后拿开了些,扑上来的人没掌握好力度,一下跌趴在地上,手中握着的玉石滚落在沙扬刃的脚边。

    沙扬刃眉头挑得更高,空出的左手拾起了脚边的玉石,一丝冰凉的寒意瞬间袭上了沙扬刃的心脏。沙扬刃把白瓷碗放在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云鸾眼前,蹲下身,来回掂了掂手中玉石,而后用玉石敲着白瓷碗边,清脆的声音响在云鸾耳边,将有些昏沉的人唤清醒。“二选一,世子选哪个”沙扬刃嘴角边划过一抹邪恶的笑容,像是一只逗弄老鼠的猫,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人孩子。

    云鸾眼睛紧紧地盯着被沙扬刃拿在手中的玉石,咬牙抬起手,指着那块通体碧绿的玉石道“这个。”云鸾几乎是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多年后,素照帝轻轻摩挲着这块玉石,对身侧的司录官说“若换成一年后的我,我应该会选那碗奶茶吧。”司录官将素照帝这句感慨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沙扬刃悻悻地端着那个白瓷碗走下了马车。站在马车边的红裙少女连忙迎上端着瓷碗走下车的主人。

    “这”哈玛尔望着原封不动的奶茶,疑惑了。

    沙扬刃讪讪地咧嘴笑了笑,将白瓷碗放到了哈玛尔的手中“再冰一会,一会拿给他。”

    “七王子还要亲自送去么”哈玛尔往前追了一步,问已经走离马车几步远的人。

    “你送进去吧。”沙扬刃跃上马背,轻轻甩了下缰绳,往前走,融入了领头的马队里去了。

    哈玛尔叹了口气,转身往车队后走了几步,爬上一架马车,将白瓷碗小心地放入了马车上驮着的冰块中。“这可是七王子才能获得的殊荣呢。”哈玛尔闷闷地自言自语。

    传说 二十七

    北漠最北端,有一处终年积雪的大山,名为华渊。华渊山中有修仙之派,不知其名。华渊山下有一寒潭,潭岸为冰雪所覆,冰雪经年久久不散。有北漠人取其献与北漠之王,从此,北漠皇族派人在此取冰。因为获得量少,只有几位极尊的王子或立有卓越功勋的将军们才能得一块。顾敛作志异录 七宝鉴 琉璃尊篇有记载“北漠之北有山名华渊,山顶终年积雪久久不散。传言山中有修仙之派,御剑而行,飘渺不可寻。又有传言,华渊之下有寒潭,贯连冥境之岸。冥境之岸,人鬼交界,转生所在,尊者冥皇,执人间生死。冥皇有一宝,名曰琉璃尊,蕴冥皇神力,然无人知其形,亦无人知其貌。”

    眉目清秀的青衣少年拾足小心翼翼地穿过,随手折了一株盛放的桃花枝。他把桃花枝放在鼻下嗅了嗅,淡淡的清香传来,青衣少年满足地闭上眼,将桃花枝插在了脖子后的衣领里,粉色的桃花瓣在他脑勺后绽放。

    走了几步,青衣少年停下了脚步。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宽衣广袖玄袍,眉目冷峻的少年,少年肤色白皙,显然很少直接在阳光下走动。

    “这里不是世子可以随便来的地方。”玄袍少年眼眸沉若幽井,一眼望不到底,他的声音却如清泉,清亮悦耳,沁人心脾。

    青衣少年用手中的折扇柄挠了挠头,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巫玄你也是的,云鸾都离开半个月了,你都不肯从司命院出来见见我啊。”

    巫玄睨了一眼青衣少年,往后退了一步,挺直身子,两掌相贴合在胸前,微微弯下腰“司命院规矩,不得与四王一脉接触,望世子见谅。”

    “你装什么啊”青衣少年很讨厌巫玄的刻意回避,他、云鸾与巫玄,是认识了多年的至交好友。可是,从巫玄被大司命选入司命院后,这位与他们一样活泼的少年,愈发少言寡语。

    “巫玄说得是实话。”巫玄眉目低垂,淡淡地说。

    “实话大实话”青衣少年跺了下脚,衣领后桃花枝上的桃花瓣在他肩上落了一地,“云鸾被送走的时候,你一言不发,你当他是朋友么”

    巫玄赫然抬起头,眼光如刀,不躲不避,直视着青衣少年,似乎要把对方眼中跃起的火焰系数收到自己的眼中。“司命院不可参政,这是元始帝定下的规矩。”巫玄咬牙,努力压抑的情绪微微泛起了一丝波澜。

    “巫玄”青衣少年似乎被对面少年眼中的神色惊了一下,他从不知道沉静的巫玄会有如此摄人心魄的眼神。

    巫玄走到青衣少年身边,抬手悬在青衣少年落了几片桃花瓣的肩上,想替青衣少年捡落那些花瓣,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不一样了,三岁的云鸾、七岁的青沂与他,他们曾经牵着手穿梭在大簇大簇的冥凝花丛,像三个普通的孩童一样笑闹,可是这才过了几年,云鸾离开了沧落;他进入了司命院奉守神祗;听人说,朝臣们对青沂的称呼从世子改为了“小王爷”。他们的身份都变了,看上去高高在上,三个人脚边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像现在这样,巫玄站在青沂一步外,抬手就可以搭在他的肩头,却永远不能再落下了。

    “你什么时候承爵到时候我送你根极乐鸟的羽毛吧。”巫玄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手心早已汗湿。

    青沂嘴角往下拉成了个八字“那可是神鸟,羽毛就算落了,也得供在司命院的雪葵盒中,怎能送给四王的子嗣呢”

    “你还生气啊”巫玄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不生气”青沂把插在衣领后的那株桃花拿到了巫玄的眼前,笑盈盈地说,“最近沧落城里不论男女都喜欢簪花,我知道你不喜欢冥凝花,所以摘了这朵桃花给你,可惜花瓣都快掉光了。”

    巫玄伸手接过青沂递给他的那株只剩三朵桃花的桃花枝,向青沂道了声谢。

    两个少年突然都沉默了。巫玄垂眼,青沂腰间那一块碧色玉珏在阳光下折出灿然的光华,玉珏上刻着一条腾云而上的青龙,这是世乐青龙王的家徽,只有青龙王和继任者才配戴上这样的玉珏。

    “青龙王是准备颐养天年了么”

    “你觉得我爹会么”青沂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头子天天想着去碧落海求仙,最近还从司兵院的少掌那借了元始帝南征时候造的百舸图谱,闹着要造船出海。”

    巫玄笑了笑“国主怎么说”

    “国主还能怎么说,随他去呗。”

    “青龙王爷还是老样子。”巫玄想起当年第一次被青沂带到青龙王府时,撞见青龙王时候的样子。那时的青龙王已近不惑之年,却如同二十来岁的青年,眼眸里闪耀着灼灼目光,他伸手轻轻捏了下巫玄的脸蛋,然后故意绷紧脸对巫玄说“小子根骨不错,可千万别被司命院那个老头给选去关在司命院看鸟啊”谁知,青龙王一语言中,几年后,巫玄被大司命选进了司命院。

    巫玄与青沂相视一笑,两人之间又是片刻沉默。不知从何时开始,昔年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之间逐渐没有了话说。如果云鸾还在,他们两个也许还能聊得久一些。

    “我先回去了。”巫玄两手再次相贴横于胸前,向青沂作了个礼。

    青沂斜飞的眉头跳了跳,在巫玄转身的刹那拉住了巫玄的手。青沂紧紧扣住巫玄,不让他走一步,质问道“巫玄,不对,墨玄,当初你为什么不按莘夫人的遗愿求大司命把云鸾带入司命院”最后一个字,青沂拔高了声调,好似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巫玄背对着青沂,没有转身“他若一辈子呆在沧落,就永远都出不去了。”

    青沂松开了巫玄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巫玄黑袍消失在花木葱茏中。司命院的司命们每日都要静悟,有些人通过静悟能够上达神谕,巫玄这个被大司命认定的下一任大司命,就是鲜有能够聆听神谕的人。

    “去请世子下车。”骑在马背上的北漠之王昂首望着漫漫黄沙,马鞭紧握在手中,他抬手指着前方荒漠,对身边的少年道,“沙扬刃,你起了多余的怜悯之心。”

    快与瀚海王一样高的少年露出一排森然的白牙,像是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豹子,静静地等着猎物走入自己的圈套。“父亲,那是我养的猎物,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云鸾没有去扶哈玛尔的手,自己挪下了马车。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沙漠,酷热在头顶蒸腾,云鸾嘴唇干裂,唇边翘起了一层白色的皮,舌头舔了舔嘴唇,一股血腥味从舌尖传到了口中,嘴唇上一阵刺痛,云鸾猜,他的嘴唇裂开了口子。

    “哈玛尔马上给您拿一碗水”血几乎是一瞬间就从裂开的口子里涌出来的,哈玛尔慌忙地往马车后跑去。

    “用羊脂膏”策马而来的人弯腰把怔怔的云鸾拦腰捞起,让云鸾坐在马背上,双手圈住了他。

    “是,七王子”哈玛尔连跑带爬地上了后面的马车,不多时从马车内翻出了一个白瓷瓶子,取出了如玉般的羊脂膏。

    “把它给我”羊脂膏刚拿到手中,哈玛尔的身后响起了沙扬刃的声音。

    哈玛尔小心翼翼地将指盖大小的羊脂膏奉了上去,恭敬地问北漠的七王子“奴女替世子抹吧。”

    沙扬刃锐利的目光扫在哈玛尔脸上,哈玛尔吓得连忙低下头,躬身下拜。耳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过了好一会儿,哈玛尔才敢抬头。远处,七王子正笨拙地用羊脂膏给云鸾擦着唇,被他圈在怀中的世子两眼空洞地望着圈住他的少年不发一言。

    世乐素照帝与北漠桓武公的恩怨就此开始了。

    逸闻 三百七十一

    有正史记载,在世乐革鼎帝七年开始,帝都沧落城内不论男女都会簪花,人们戴的最多的还是世乐人喜欢的冥凝花。那时候从皇城内传来了一则逸闻,有宫女曾经路过司命院,见当时还是少司命的巫玄头上也簪了一朵花,但不是蓝色的冥凝,而是普通的桃花。

    传说 十五

    元始帝平定世乐内乱后,用一年的时间修订了世乐内政法典。曾经集神、皇、政权于一体的司命院,撤皇权与政权,巫相临朝的黑暗时代终于结束。元始帝封四王分掌军、政、财三权,三权最终集于元始帝之手,皇权掌控于天姓,并立法典,四王血脉不得与司命院司命接触,违者褫夺爵位,贬黜为庶人。直到一千多年后,素照帝再次一统祖洲,这条法规才被废去。

    第4章 质子三

    云鸾睁眼望着赤色如伞盖一般的屋顶,离屋顶最上方半尺的距离开了一个天窗,蓝紫色的苍穹被收在这一扇天窗里,星光闪耀。云鸾眨了下眼睛,深黑的瞳仁里泛起一丝白光,渐渐地,白光从中央扩大至整个瞳仁,眼白的眼色也比不上瞳仁的一色纯白。

    “天鸾”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呼唤他,一声又一声。云鸾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循着声音一直一直地往前走。

    “未来的人皇”这个声音很熟悉,云鸾觉得在哪里听过。地母么不是,这绝对不是地母的声音,这个声音比地母的要威严,云鸾听过地母的声音,那是一个妙龄少女才有的声音,灵动、悦耳,甚至美妙。

    “霰云的孩子”霰云云鸾倏然想睁大双眼,然而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漆黑。

    “你是谁这是哪里”云鸾开口大喊,声音如落叶入水,发不出一丁点声响。

    “她的力量已经衰弱到这般地步了么”那个威严的女声又一次出声,云鸾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悲痛。

    云鸾不知追着女人的声音走了多久,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他已经开始喘气了,然而这个地方好似没有尽头。脚下一个趔趄,云鸾不支地跌在了地上,那个声音突然从云鸾的头顶传来,云鸾抬起头,就见一张绝艳的女人脸贴在了他的眼前。

    “啊”云鸾吓得大叫,他伸手想要推开那张逼近面前得女子的脸,却被人反手扣住了。

    “云鸾”耳畔的声音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女声,换成了一个有些低沉又带着稚气的男音,这个声音云鸾听过。

    周围的黑暗在这一声呼喊中全数退去,云鸾觉得有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而后一张少年的面庞出现在他眼中。这张脸云鸾见过。“救救我”云鸾没有想起少年的名字,他纤细的双臂紧紧环在少年的脖子上,将脑袋埋在了少年的肩膀上,“救救我有鬼有鬼”

    沙扬刃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本是进来看看云鸾醒了没有,走进床边的时候,他见云鸾紧闭双眼,额头不断冒着冷汗,像是梦魇了。沙扬刃凑在云鸾耳边,试图叫醒他,云鸾一睁眼差点让这个八岁就射狼逐虎的少年吓出一身的冷汗。云鸾的眼睛好像失去了瞳仁,但是那一圈纯白的眼瞳因为太白而与周围的眼白分了鲜明的界线,沙扬刃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云鸾伸手扣住了脖子,这个孩子在他怀里抖抖索索地,还未从梦魇中醒来。

    沙扬刃看不见云鸾的双眼,稍稍松了口气,右手贴在云鸾的后背,沙扬刃轻轻地来回抚摸孩子瘦削的背部,温声道“没事了,没有人敢靠近地母的孩子。”

    躲在沙扬刃怀中的云鸾突然从沙扬刃的怀中钻了出来,他抬起头,瞳仁恢复成一色纯黑,比沙扬刃第一次见这个孩子时候的眼眸还要更黑一些。沙扬刃手贴在云鸾的后背,他感觉云鸾那双眼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好像要将他吸进去,沙扬刃连忙推开了云鸾,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异瞳”沙扬刃拔出了腰侧悬着的那柄黑色古刀。

    胳膊肘磕在床沿,云鸾眉梢锁在了一起。“异瞳”云鸾茫然地望着离他三步外,双手持刀的北漠少年。

    “你自己不知道么”沙扬刃比云鸾大了四五岁,在北漠上,这个年纪的少年已经不算孩子了,北漠的孩子年满十四就算成人,在月牙泉沐浴过的少年配上父亲亲自打制的匕首,就算是行过了北漠的成人礼。沙扬刃在两年前接过了父亲瀚海王赠予的古刀,这柄刀据说是千年前北漠天狼王迎战元始帝天缗时所佩的古刀,驱神劈邪,不论神祗还是妖魔,都躲不过这柄刀。

    云鸾从沙扬刃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忌惮与戒备。云鸾轻轻摇了下头,不由自主地想去摸怀里的玉石,却被沙扬刃喝住了。

    “别动”沙扬刃往前跨了一步,即使他忌惮云鸾,但他仍旧是瀚海王骄傲的儿子。

    云鸾惧怕沙扬刃,听他的喝声,云鸾真的不敢再动,手悬在胸中,他无辜地望着对面举起古刀的少年,随后垂下了眼眸。“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怕我”云鸾嗫嚅,小声地抽泣,眼泪溢出眼眶,粉雕玉琢的孩子秀气得像个女孩儿,他一哭,就像有一柄匕首,轻轻地在沙扬刃的心上划下了一道细痕。

    “你不知道”沙扬刃放轻了声,手里的刀也垂下了一点。

    云鸾摇了摇头,肩膀一抽一抽地。他在尽量的控制着自己决堤的情绪,可控制得并不好。

    沙扬刃怜悯心又起,他放下了手中的古刀,将它重新系回了腰间。沙扬刃站在床边,看着垂着脑袋的内陆世子,一字一字地解释道“你们世乐的传说,如果有人的眼眸会变换成黑与白两种极端的颜色,那这个人会毁灭所有的一切,他会失去所爱的人,至亲会枉死,只要是他爱过的任何人,都不会有善终。”沙扬刃绷紧了脸,这也只是传说,他从未见过有异瞳的人,对这个传说也将信将疑。

    “失去所爱的人至亲枉死爱过的人都不会有善终”蜷缩在床上的少年喃喃重复着沙扬刃的话,声音越来越小,至最后几不可闻。他每重复一句,就抖动一下肩膀,好似十分害怕。

    “我是异瞳”忽然,云鸾猛地抬起头,与沙扬刃对望。

    他的眼里满是哀伤,漆黑的眼仁看不见底,却让人看着心痛。沙扬刃想上前抱住这个瘦小的孩子,但一见他的眼眸,沙扬刃就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不经意地动作落在了云鸾的眼中,十岁的孩子苦笑,他看明白沙扬刃怕他。原来,祖洲最悍猛的勇士们,也会惧怕身而妖异的自己。

    今夜的帝都沧落无月。

    素衣宽袍的男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屋内一豆灯火,在灯火前,跪着一个身着玄袍的人。玄袍男子长发披散在肩上,只用一根滚边压着金线的一指来宽的白缯简单地在脑后束了一簇头发。玄袍男子眉目俊朗,不过二十来岁,他跪坐在一个刻着葵花的素白色木盒前,闭着眼冥想。

    素衣宽袍的男人一步一步地走向玄袍男人,如睥睨天下的帝王,每一步都迈得坚实,迈得自信。

    “国主深夜造访,巫远有失远迎。”跪坐在地上的玄袍男人淡淡开口,却没有起身见礼的意思。

    云轩走至巫远面前,跪坐在他的身旁,目光徘徊处,是巫远面前的雪葵盒。“你今日占卜过了”云轩微微俯下身,拿起地上的雪葵盒,就像是信手拿起了随便一样什物,将雪葵盒拿在手中来回地看了看,云轩刚要打开盒盖,雪葵盒就被巫远夺了回去。

    “啧,不过就是看一下而已。”云轩咂了下嘴,身子往腿上压了压,他不太习惯这样的跪坐,虽然这是从元始帝开始就要求所有天姓贵族的坐姿,可云轩就是不喜欢。

    巫远瞪了一眼云轩,将雪葵盒重新放回了面前的地板上。从元始帝革新司命院开始,每逢极乐鸟羽脱落,司命院的大司命就要用脱落的极乐鸟羽占卜。上一次,大司命巫远用极乐鸟羽占卜出了世子云鸾的不祥,唯送极北之漠,才可化解世乐皇族的血灾。这一次,巫远还未占卜,云轩就先登门造访了。

    “我说过那并非一劳永逸的方法。”巫远右手修长的食指按在雪葵盒盖上,冷冷地说。

    “那你总不能让朕杀了自己的孩子吧。”云轩挑了下眉梢。

    “你心软了”巫远哼了一声,“弑父夺位的您也会心软么”

    “大司命”一直沉静的人压低了声喝斥道,“注意你的身份,你只是司命院的大司命,不可干政不可涉及皇权”

    巫远眼中划过一道光,好似坠落在大地的星辰所发出的光芒,他怅然般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身边与他容貌相似的王者“不可涉及皇权”巫远鄙夷地反问,“元始帝何曾说过天姓皇族可以掌管司命院了”

    “元始帝元始帝他都死了一千多年了,还是被他的庶出女儿杀死的,他的后半生被囚禁在重华宫为何从来没人提及,他的失败为何你们都要避过”云轩振袖起身,背着手,焦躁地在巫远身后来回踱步,像个暴怒的狮子,“够了如果他所定的规矩都是完美的,为什么五百年前祖洲会分崩成十几个国家,世乐现在连最弱的南浔都打不过元始帝的那一套,朕不需要”

    “啪”地一声,昏暗的屋内传来一声巴掌声。云轩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玄袍的男人,嘴角抽了下,却终究没有再开口说一句。

    “清醒点吧,二弟。”巫远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同情地望着面前不甘、悔恨又脆弱的王者。云轩一直在拒绝着元始帝的一切,却又在不停地继承着元始帝的一切。在巫远的眼里,云轩就像是元始帝的影子,云轩自己也知道,但他不愿意当元始帝的影子,他想走到光亮之中,承接地母的庇佑。可是云轩太着急,也太心软,当巫远让他亲手杀了云鸾的时候,巫远就看出来,云轩终只是元始帝的影子。一个伟大的帝王的影子。

    “你不是想知道这次占卜的结果么来看看。”巫远转过身,他一直都不太会劝云轩,只得靠这个方法让云轩冷静下来。

    这个方法很奏效。云轩安静地跪坐在原来的地方,屏息凝神,看着巫远恭敬地从雪葵盒中取出那一根雪白的鸟羽,将鸟羽放于两掌之中,口中念诵着上古的偈文“迩来碧落,杳杳神踪,祈兮皓日,请以云谕。”而后巫远松开了双掌,鸟羽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尾羽指向了西南方。

    “测出来了么”云轩见巫远睁开眼,忙问。

    巫远点点头,恭敬地拾起地上雪白的鸟羽,放回了雪葵盒中,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幽白的光焰绕在指尖,巫远在雪葵盒上轻轻一点,幽白的光焰瞬间在盒盖上扩散开来,之后消散。这是大司命的封印之术。“崩天毁地,天地初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巫远盯着云轩,一字一句地道。

    巫远的声音落下,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云轩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哥哥,手心沁出了冷汗。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过了多久,云轩回过神,脱口就问。

    巫远皱了下眉,这个意思云轩肯定知道。“元始帝要回来了。”巫远转过身,闭上眼,继续他今日的功课。

    “天缗”云轩低声唤出了这个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名字。

    传说二十七

    与元始帝辉煌的前半生相比,元始帝的后半生显得十分暗淡。一统了祖洲的帝王,后半生只在正史里留下了寥寥数笔,史官们给元始帝做赞的时候只得对他的前半生结赞。顾敛在志异录芙蓉雪中曾经隐晦地提到了元始帝生前最后一个月的情状。后世的史学家们苦心孤诣,从芙蓉雪篇中捉到了一丝痕迹,于是有史学家大胆地在著论中称元始帝的后半生被他的庶出之女,后来的监国长公主天芙囚禁在重华宫内,最后死于天芙长公主之手。这篇著论一出,天下哗然,当时的世乐国主派人通缉这位史学家,却因这位史学家并非世乐之人只能不了了之。但随后,有人发现这位史学家精神有异,世乐国主借此宣称著论是那个史学家的谬想。然而,关于元始帝的后半生之谜,从那时起就被越来越多的史学家们关注了起来。

    第5章 质子四

    “七弟快来,轮到你出战了,那个世乐来的小子你可一定要给我赢到手啊,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声传来,屋帘被掀开,走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他的面容与沙扬刃有几分相似,但比沙扬刃要粗犷许多,再过几年,他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北漠男人。

    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他背对着那个男人,这个狠厉的眼神只有云鸾能够看见。蜷缩在床角的云鸾慢慢地把头埋在膝盖上,避开了沙扬刃的眼神。

    “我这就来。”沙扬刃收起眼里的冷酷杀意,转过身,咧嘴对那个迎着自己走来的男人说道。

    男人走到沙扬刃身边,右手搭在了沙扬刃肩膀上,把沙扬刃往身边带了一下,左手四指握拳,大拇指指向身后的孩子,问道“这就是那个世乐世子”

    沙扬刃点头,同样伸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大喇喇地拉着男人往帐篷外走“大哥我们先去把这仗赢下来去”

    “走”大掌拍在沙扬刃肩头,跟着弟弟一起走出了帐篷外,出了帐篷,男人如刀般的眉头紧锁在一起,男人说,“七弟,那个小子也太弱了吧,我们要来他能做啥”

    门外左右两边各支了个火盆,烧得通红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中,沙扬刃眼神暗了暗,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他是漠神和地母一齐选中的人,我们抢到不亏。”低哑的声音夹在嘶吼的风中,压迫着人的耳膜,如果说战场上的沙扬刃是只露出利齿的小豹子,那夜晚里的沙扬刃则是藏在黑暗中的狼。

    “但愿如此吧。”男人吸了吸鼻子,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

    北漠之王的皇宫就是一顶由羊皮毡搭成的规制较大的赤红色毡帐,毡帐顶如同撑开的巨伞,毡帐的四周挂着鲜红色的玛瑙,这些都是从荒莽原戈壁采集而来,是北漠著名矿产之一。因为悬挂着这些红色的玛瑙,北漠之王的毡帐又称为赤宫。

    赤宫前劈了一块三丈长、三丈宽的空地,空地四周每边支起三个火盆,照耀着赤宫前这一片北漠勇者们决斗之地。场中,一个赤裸上身的少年,挥动着肌肉虬结的胳膊,跟着场边站着的一众少年一起欢呼。瀚海王坐在赤宫前,捧着纯银打制的酒碗,半眯着眼,意兴阑珊地看着少年们欢呼雀跃。在瀚海王眼中,今晚这一场搏斗不过是几个小孩子嬉闹,为争夺一个世乐世子为同幕,还不如去争夺一匹烈马。北漠的骑兵是祖洲上最为彪悍的军队,不仅战士们勇武,一匹好的坐骑也利于在战斗中冲锋。那个文文弱弱的世乐世子,要来做个玩伴就好,只要有人开口,瀚海王随便赏给谁都行。偏偏他的大儿子却在迎回世子之时说要用北漠人的方式决斗出该由谁来照顾这位瘦弱的少年,一呼百应,这一场在瀚海王眼中看似荒唐的决斗就匆匆忙忙地举行了。

    “漠仆,您若是累了,先回自己的帐篷里休息吧,明日我会派人告知您结果。”瀚海王给坐在身旁的白衣老者的银碗里倒了一碗乳白色的马奶,劝道。

    白衣老者将兜帽摘了下来,赤褐色的眼眸里仿佛将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光都聚拢在了一起,枯瘦的右手捧起面前的银碗,浅浅地啜了一口。马奶中带着一股膻腥味,老者一饮而尽。“我的兴趣可比大王要高啊。”白衣老者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盯着前方空地的目光忽然转向了右手边的两个人,“看,最后的胜者要来了。”

    沙扬刃腾身跃过了架在场边半人高的火盆,犹如扑向猎物的狼,月光下,沙扬刃那一跃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度,落在场地中时,场地中那个正在欢呼的少年忽然停下了动作,随后整个喧闹的空地前只剩下火盆里木炭烧裂后的“噼啪”声。

    瀚海王半眯着的眼睛睁大,瞬间有了兴趣。沙扬刃是他最为宠爱的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刚出生,他就斩获了一只雪豹。雪豹在北漠人眼中是祥瑞的征兆,瀚海王亲自拔下一枚豹牙,穿上金线系在沙扬刃脖子中,希望这个小儿子能从此给北漠带来祥瑞。瀚海王甚至为了沙扬刃,不再生育子嗣。十六年过去,这个北漠的小豹子已经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他随瀚海王征战北漠,已然成为了另一个让北漠人敬仰与尊敬的人。只可惜瀚海王眼神暗了暗,只可惜沙扬刃是他的小儿子,没有办法继承他的王位。“幸好他是大王子的胞弟。”瀚海王只得以此安慰自己。

    “大哥七弟”围坐在另一边的一个北漠少年见到沙扬刃跃入场中,连忙从地上跳了起来,“打败沙扬葛,打败他”

    这一场比试的初衷早已被少年们抛在了脑后,北漠的孩子们都以胜利为最大的战利品,至于那个窝在毛毡里瑟瑟发抖的少年到底会属于谁,除了沙扬刃没有一个人关心。

    沙扬刃脱掉了上身的短衣,把随身佩戴的黑色古刀恭敬地放在脚边。他往前跨了一步,绷紧了身子,一手握拳比值地伸向沙扬葛的下巴下,一手则背在了身后。

    “你别看不起人”沙扬葛眉头高高挑起,愤怒地说。

    “二王子不妙啊。”白衣老者给自己面前空了的银碗里倒了一碗马奶,咂咂嘴说道。

    瀚海王目光紧锁在沙扬刃身上,点点头“沙扬刃很自信。”

    “自信过头就是自负。”老者敛眉,望着手中乳白色的马奶酒说道,“原来我是想让世子做七王子的同幕,现在看来没可能了。”

    “哦”瀚海王疑惑了一声。

    “大王不信我”老者干笑一声,又一口喝尽了碗中的马奶酒。而后他把空碗小心地放在了身前的矮桌上,缓缓地站起,将兜帽戴回了头上,拄着长杖一步一步地走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瀚海王出神地望着老者远去的背影,直到一声叫好声响起,才回过了神。空地中央,沙扬葛躺在地上,死死地扣住了沙扬刃的右腿,沙扬刃右拳挥出,砸向沙扬葛的面部,沙扬葛脑袋往胸口一缩,避开了沙扬刃致命的一击,沙扬刃的手砸在了地上,发出一阵闷声。沙扬葛趁机双手用力,试图将沙扬刃掀翻,沙扬刃就地一滚,起身挣脱了沙扬葛的桎梏,沙扬葛还未站起身来,沙扬刃的右拳就已经追了过来。

    “二哥小心”围坐在周围的一个少年突然跳起,焦急地提醒沙扬葛。

    在沙扬刃右拳逼近之时,沙扬葛突然矮下身,双手扣在了沙扬刃的脚踝,用力一掀,把沙扬刃掀翻在地。沙扬葛立刻反身用手肘压在沙扬刃的胸口。沙扬葛毕竟是个二十岁健硕青年,力气大过沙扬刃,在马背上,沙扬刃灵活矫健,若比摔角,沙扬刃最大的劣势就是他并不如哥哥们强壮。

    “好啊好啊”围坐在另一边的少年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刚才出声提醒的少年显然是这一群少年人中领头的,他第一个跑进了场中,举起了沙扬葛的手“二王子胜二王子胜”

    “二王子胜二王子胜”刚才那一群少年又发出一阵呼喊。坐在另一边的一群少年则捏紧了拳头闷声不语。

    与沙扬刃一同前来的大王子怔愣地站在一旁,这是沙扬刃第一次输阵。

    “恭喜你,二哥。”沙扬刃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下手中的泥土,并未垂头丧气,而是伸出右手,对向沙扬葛。

    沙扬葛愣了下,从小他就与沙扬刃不置气,今日赢了沙扬刃他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未曾想输了的人倒不计较,反而伸出手,向自己表示祝贺。虽然看不惯沙扬刃,沙扬葛也没小气到别人伸出手来恭喜自己而不理睬,沙扬葛伸手握住了沙扬刃的手,笑着说“多谢七弟承让。”

    沙扬刃跟着笑了起来“二哥客气。”

    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战,结果已出,瀚海王悻悻地将酒碗扣在了矮桌上,让随侍宣布了下结果,走回赤宫里去,这个无聊的比武终于在月将升至中天时分结束了,明日将是那位世乐世子在北漠的第一天。

    “七弟,是不是沙扬葛使诈才赢了你”大王子愤愤地追上了自己的弟弟,问道。

    沙扬刃往云鸾的毡帐方向走,伸出左手道“二哥说我让了他。”

    “他那是客套话,你也”“信”字还未说出口,大王子瞬间明白了沙扬刃的意思,“你未尽全力你故意输给他,为什么你不是说他是漠神和地母认定的人么,为什么你要把他送给沙扬葛”

    “大哥你还记得漠仆那日占卜后说的话么”

    “崩天毁地,天地初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大王子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出来,神色变得极为凝重。

    “还有,他是异瞳。”沙扬刃侧头看着一脸惊诧的大哥,伸手拍了拍大王子的肩膀,“过不了多久,二哥就会自己将他送回来,我们何必因为一个异瞳,与二哥这么早撕破脸呢”

    世乐帝都沧落。

    沧落城建于何时已不可考,典籍记载,沧落城最繁华之时,是在元始帝统一祖洲后的十年间。沧落城分为东西两城,每城划分为十二个坊市,最有名的坊市是离皇城三里的幽兰里。这里酒肆、舞馆林立,饶是祖洲分崩的现在,丝竹之声依然不绝于耳。

    幽兰里有一家名叫蜃楼的乐坊,据说里面的歌姬和舞女才艺出众,面容绝美,一直颇受沧落城内的贵族子弟们青睐。

    青沂倚在二楼的栏杆旁,打了个哈气。还有半个月,他就要接任青龙王王位,这位未来的青龙王藏身在勾栏瓦肆内,却对楼下轻歌曼舞的妖娆女子一丁点兴趣也没有。

    “一舞倾城,沧落城里许久都未有过这样的舞姿了,却未入小王爷的贵眼。”青沂的耳边,响起一个魅惑的女音。

    青沂眨了下眼,右手里的折扇点在了贴近身前俏丽女子的肩上,让她与自己隔开了距离。

    被人如此对待,女子却掩唇轻笑,蔚蓝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笑意。“小王爷,青龙一脉可是流着白泽王族的血脉,您真的这么不近人情”

    青沂挑了下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在这张俊逸的脸上,更加引人“那也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女子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与青沂保持了几步距离。笑靥如花的脸上浮起一丝冰霜来,原本美艳的女子一瞬间变成了一位女罗刹,明眸里只有森森寒意“那小王爷就没有必要再拥有沉沧的玉珏了”女子抬手伸向青沂腰间那枚通透的白色玉珏,她的动作快得让人捕捉不到,眼见就要抓住青沂的那枚玉珏,却被一柄折扇挡住了。

    “这是水神留给泽牧若的信鉴,你怎可说拿就拿呢,泽白月姑娘。”青沂眼角弯起,笑得一脸诚然。

    泽白月盯着面前笑意融融的青沂,蓦地愣住了。这个少年,跟那张画像上的男人笑起来一模一样。

    “泽牧若”泽白月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

    传说十九

    元始帝一统祖洲之时,除泽国外,南浔、炎崆两国的国主都被分封在原两国国都。据说泽国国主原是想向元始帝称臣,但性情最为柔和的泽国人却选择了力战护国。元始帝接受谋士顾允执的建议,离间泽国国主与摄政王泽牧若,泽牧若被国主赶出白泽国都,白泽国主向元始帝称臣。然而,白泽国主未想到,与泽国周旋许久的青龙王青葚因为将士死伤惨重,怒斩白泽国主祭奠世乐阵亡将士之魂。天性柔和的泽国人被激怒,泽牧若带着小皇子杀出重围,并于白水岸建立杀手组织“沉沧”,元始帝殁后,“沉沧”一直是世乐最大的隐患。“沉沧”最有名的一次暗杀,是刺杀了元闵帝时的青龙王,直接导致了世乐皇权散失,而后一直战乱不断,直至九百年后素照帝再次一统祖洲。

    逸闻七十一

    第一任青龙王的王妃来历颇为奇妙,在正史中,关于这位王妃的记载只有四个字“王妃,泽氏。”后世顾敛考证,泽姓乃白泽皇室才有之姓,这位青龙王的王妃应是白泽皇女。未久,顾敛的这个结论就得到了身在帝都沧落的上一任老司史言纪的证实。二十年前第一任青龙王还在世时,曾要求年轻的司史言纪在四国志一统青龙王本纪中将“王妃,泽氏”后再录几个字“白泽柔迦公主。”顾敛翻阅白泽史料,确定青龙王王妃乃是被青龙王亲手斩杀的白泽国主最宠爱的小女儿,泽葭。至于为何青龙王会选择柔迦公主为妻,一直是个谜。

    第6章 质子五

    白衣白发的老者佝偻着背,广袤的草原上,老者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戈壁。

    披着赤褐色大氅的瀚海王古铜色的脸上留下了刀刻斧凿的皱纹,深褐色的眼睛里聚满了锐利的目光。湛蓝的天空上苍鹰展翅凌空,一声尖厉的鹰唳划破长空,振翅翱翔的苍鹰在阳光下折转,转瞬落在了齐格翰的右肩上。

    “昨日是沙扬葛赢了。”瀚海王从腰间的羊皮囊中掏出一块割好的羊肉,塞到苍鹰嘴边,苍鹰尖喙立刻叼住肉,整块吞下。

    年老的漠仆缓缓往前迈了一步,再走一步,他就会步入荒漠戈壁之中。在北漠人的眼中,沙漠是极其神圣之地,比之漠神洗浴的月牙泉,沙漠则是漠神护养北漠子民之地。“大王,为什么你要接受世乐世子来北漠”老人拄着高出自己身子的拐杖,转过头,紧紧地盯着身边高大英武的北漠之主,被漠神烟砂庇佑的北漠的最勇猛的武士。瀚海王已过不惑之年,两鬓风霜渐染,他直挺着背,目视前方,巍然如山岳。他肩头的苍鹰好似受到了主人的感染,双爪紧紧攀住齐格翰的肩头,笔直地站着。

    “他是雅兰朵的儿子,北漠太阳之子。”英武的中年人右手按在胸前,虔诚地俯下身子,向着东方拜下。

    “太阳之子”静肃的老者露出轻蔑的笑容,佝偻的身子直了起来,他其实与齐格翰一样高,只不过他一直矮着身子,用兜帽遮住面容,就显得矮小了许多。现在他直起身子,好似一座大山,不可僭越。“你疯了么他是地母的儿子不是漠神的”拐杖被老者重重地掼在地上,沉敛的面容转瞬爬上一抹暴怒,在下巴下编成一个结的胡须随着老者的怒气而颤抖,“那一日的占卜你没看见么崩天毁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你懂这个意思你懂吧”老者瘦削的肩膀因为暴怒颤抖不已,漠神的仆人第一次对着漠神庇佑的勇士发出嘶吼,因为他知道这片被漠神庇佑了几千年的平静之地,要掀起一场颠覆的惊涛骇浪。

    “我已经把他接来了。”齐格翰有些无奈。

    “那就把他丢掉”老者说。

    “阿提萨,你知道这不可能。”齐格翰苦笑,他叫出了漠仆真正的名字,他的漠仆有时候随心所欲起来,让齐格翰都没有办法。

    阿提萨叹了口气,又矮下了身,收起了全部的利刺。“北漠未来不会安静了。”老者仰望苍穹,天空蓝得如水洗一般。

    “如果这是漠神的指引,那我们也唯有接受。”齐格翰捋了下苍鹰的翎羽,笑笑道,“你看,你虽然不接受雅兰朵的儿子来北漠,但还不是按照漠神的旨意把他接来了”拍了下老者的肩膀,齐格翰劝慰道。

    “是是是,因为漠神告诉我,地母要在北漠苏醒,而不是在那个满是铜臭酒腥醉生梦死的沧落城里醒来”老者斜睨了一眼身旁的北漠之王,讪讪地道。

    “听好了,你是二哥从沙扬刃手里赢回来的,以后你就是二哥的仆从了,懂么”沙扬烈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在面前一言不发的世乐世子,有点不高兴。今天一早他就从沙扬刃的毡帐里把这个还在睡觉的世乐孩子给拉了起来,这个瘦弱的小孩子好像被他吓得不轻,然而等云鸾彻底站在了沙扬葛和沙扬烈的眼前,这个世乐孩子又恢复了一张死人脸,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你到底听见了没有”沙扬烈可没沙扬葛那样的好脾气,不是说内陆人都很懂礼貌么,为什么眼前这个孩子到现在都没向沙扬葛行过礼

    云鸾垂着小脑袋,看着脚下沙黄的土地。从昨天开始他要么是骑在马背上,要么被沙扬刃抱在怀里,最后被丢在铺满了羊毛毡的毯子上,一直没有亲脚踩着这片离家千里外的土地。直到现在,他真正地踩在这片土地上,云鸾才确信,自己真的来到了北漠。“原来也没什么不一样啊。”云鸾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沙扬烈早被云鸾磨光了耐心,他是瀚海王的三王子,就是昨夜给沙扬葛打气的那个领头的少年。自小沙扬烈就在马背上驰骋,性子也如烈马一般,他讨厌像沙扬刃那样说话带弯的人,也讨厌像漠仆那样神神秘秘的人,他更讨厌云鸾这样一言不发的人

    “世子是怕生吧。”站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着沙扬烈训斥云鸾的沙扬葛终于出声,这个世乐来的孩子垂眉低眼,看上去很怕。然而刚才云鸾的自言自语,沙扬葛全部听进了耳中。云鸾是很怕这个陌生的世界,但当他适应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后,他能很快熟悉起来。沙扬葛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嗯。”云鸾嗫嚅了声,轻轻点了下头。

    “怕生”沙扬烈收起了凶神恶煞的表情,尴尬地摸了下鼻子。他不喜欢内陆人柔柔弱弱的样子,倒也不会欺负一个胆小的孩子。

    “三弟,先把世子带到我的毡帐里去吧。”沙扬葛笑了笑,吩咐自己的胞弟。

    “哦,好。”沙扬烈一直以沙扬葛马首是瞻,他伸手想拉云鸾,云鸾缩回了手,沙扬烈只得悻悻地走在前面,要带着云鸾往沙扬葛的毡帐方走。

    沙扬烈已经走了有十步,云鸾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沙扬烈没有听见身后有跟来的脚步声,转回头,见云鸾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沙扬烈刚压住的火气蹭地又冒了上来。沙扬烈快步走回云鸾身边,怒气冲天,刚要开口训斥这个不懂规矩的世乐孩子,就被一声更为讨厌的声音打断了。

    “三弟不愧被称为北漠的撩如火,烈性随着年岁越来越大了。”大王子沙扬旭从沙扬烈的背后走来,他的身边还跟着让沙扬葛和沙扬烈胆寒的七王子沙扬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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