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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刺客:囚徒之舞 第18节

作者:深海先生 字数:23897 更新:2021-12-29 05:43:48

    一场王者交锋在这风暴来临的前夕即将展开,我不懂政治,却已能嗅到这场纸上谈兵弥漫出的硝烟的气息。

    “阿硫因,伊什卡德,你们退下。”

    这命令使我一愣,但国王的意旨不容置喙,无人敢逾越。而的确,以我们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旁观的。

    我们一行四人都被带进船舱里。门被关起的一刻,风雨浪潮声被抛在外面,听上去仿佛一场激烈的战役在千里之外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却与我们毫无干系。我隐隐觉得不安,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

    带有咸味的雨水趁虚而入,挟来低低的交谈声。我侧耳欲细听,但两个暗卫却忽然出现在窗前。我吓了一跳,只好又悻悻的关上了窗子。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就好像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从一个兽厩逃进了另一座牢笼。

    我疑惑地看向伊什卡德,他摇摇头“我也没有想到。一点风声也没有。”

    “真让人诧异,没想到堂堂波斯王竟会亲自前来,可惜亚美尼亚早就像个妓女一样朝罗马大张了腿。”阿尔沙克咯咯地笑起来,他支肘撑在桌上,似对一切满不在乎,只媚眼如丝地瞅着伊什卡德。

    诚然他的话语粗俗,但说的并没有错。亚美尼亚对罗马就像敞开大门迎接亚历山大的巴比伦一样,一面盈盈媚笑,一面在波斯身上捅刀子。

    伊什卡德没理会他,仰脖饮了一口茶,像咽酒般蹙起了眉“国王陛下是为了另外半个军符前来的。他希望稳固多年来驻守在亚美尼亚的势力,与罗马制衡。维续和平。波斯现在局势很不利,阿硫因。尤里扬斯言而无信,多瑙河沿岸聚集了很多蛮族军团,我想他是有意向波斯进军,或者,他是在示威。”

    “他与君士坦提乌斯一样觊觎波斯疆域”我忐忑不安地转到另一扇窗前,推开一条缝“你说,国王陛下会与尤里扬斯怎样交涉他拿什么交换军符”

    天空中响起闷闷的雷鸣,夜空乍然一亮。

    “那要看尤里扬斯最想要什么。但在我看来,这场战争不可避免。”

    我沉默不语。无法否认,从帕特亚时代开始,历任的罗马皇帝就不依不挠的想要吞并亚美尼亚,继而进攻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将这片广袤的土地据为己有。

    以亚美尼亚的现状来看,于罗马而言,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就像开了豁口的瓜瓢,而他们则是一群寻味而来的白蚁,可以随时借机侵入。

    那眼下看来,国王陛下特地派遣我们来助尤里扬斯除掉君士坦提乌斯,登上帝位,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向决策英明的国王陛下,为什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又冒险前来试图弥补呢尤里扬斯显示是不值得信任的家伙。

    按捺不住愈发浓重的疑惑,我悄声无息的爬出墙去,迅速关上了门,不管伊什卡德的阻拦,敏捷的靠近了船头。

    “若沙普尔陛下愿将阿硫因王子留在罗马为质,我自会信守承诺交出军符,但现在,陛下又要将王子带走,怎么能怪我食言而肥呢”

    天际乍然响起一道惊雷,将我震得浑身一抖。扭头循声望去,我看见国王陛下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面孔冰冷得不似活人。他拾起那半个军符,竟似在慎重考虑这个问题。我紧张地双拳冒汗,声旁忽有声响,一只手攥住了我的胳膊。

    是伊什卡德,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野心勃勃的罗马之主啊,你对美索不达米亚的觊觎之心已昭然若揭,我怎么能将我唯一的子嗣,萨珊王室的储君交给你”

    我屏住呼吸,尤里扬斯沉默了一瞬,慢悠悠道“那么我可以理解为,沙普尔陛下执意要带走王子,不惜向罗马宣战了”

    我心中一惊。

    “如果你打算横加阻拦。”国王指了一指那些宛如雕像般一动不动的暗卫,“他们身上携带着火药,个个都会以死相搏。”

    他的话音未落,为首的一个暗卫便拉开了衣衫,我惊诧的发现他的腰间赫然绑着一串铜球。他取下一个扔进海中,炸开一圈燃烧的漩涡。海滩上响起一片机弩上膛声。这下不止我,连伊什卡德也露出了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存在有一天会变得如此重要,值得国王陛下这样大动干戈。

    两方一时僵持不下。灰暗的天空淤积着厚重的云霾,宛如大军压城。

    尤里扬斯搁在桌面上的手攥握成拳,那颗紫戒指闪烁着一种剧毒的光芒,像毒蟒的瞳。

    一刹那,我直觉他立刻要做什么可怕的决定,而他只是站了起来,目光扫过那些身藏火药的暗卫,停留在我的身上“你会后悔你的决定,波斯王。”

    “如罗马之主有意成为瓦勒良皇帝第二,我不介意效仿先王沙普尔一世,将舒什塔尔的囚牢大门打开,迎接你的到来。”国王淡淡道。

    这话显然立即刺激了尤里扬斯。他站了起来,掀起了那张地图,缓慢地将它至上而下的撕了开来。

    这样高傲不可一世的家伙,怎能容忍自己被敌人与沦为沙普尔一世的奴隶的落马皇帝相提并论瓦勒良被囚禁在舒什塔尔半生,为萨珊王朝带来了许多罗马人先进的建筑与工程学知识,实为波斯之幸,却是罗马之耻。

    国王陛下会说出这种话,看来是对罗马长期的骚扰忍受已久,本来就做好了重新开战的准备。

    “沙普尔陛下,我今日纳进手里的领土,便是你波斯将来要割让给罗马的疆域。等那一天到来”尤里扬斯的笑容敛去,手交叠搁在权杖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要你看着,你唯一的继承者变成我终身的囚徒。”

    这露骨言辞令我感到一阵羞耻。我提起弓朝他放出一箭。寒光擦着他耳侧而去,切断了他的一缕头发。这举动却丝毫没有威慑到他,他拾起肩上的断发,若有所思的凝目望着我,嘴角微微勾着,又仿佛悲伤到了极点。

    这情形就像是初入圣宫的那晚。假如那天我没有前去,没有一脚踏入他的陷阱,一切是否会不同

    终于得以逃脱这魔头的手心,难道不该欢欣鼓舞吗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冲他露出一个冷笑。

    “我们会再次重逢阿硫因。”尤里扬斯与我擦肩而过,暴风雨中他的声音清晰低沉,“我一生从不像命运投降,惟独这一桩除外。”

    “那么我也不会向你投降。”我针锋相对的回道,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会的。我在你身上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印记,你逃不了我。”他近距离地凝视着我,继而目光落在我的腹上,眼神里透出的柔情让人心悸。我直视他的双眼,一种莫名的情绪爬上我的胸口,像蝎子的锥子扎在心上。

    毒性扩散开来,深入肺腑,那毒名为“尤里扬斯”这个名字。

    四周响起弓箭涨弦的细响,但他置若罔闻。我与他的距离很近,呼吸交织。走过去时他的权杖顶端滑过我的小臂,在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道焯烫的热意。

    我抬起手,看见被他碰过的地方浮出一团红纹,细看之下竟是一个蛇护卵的图形,里面包含着一串小字。他的名字。

    “这是什么”我反应过来,回头冲他喝道。

    但尤里扬斯就像没听见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船。

    直觉告诉我这标记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至少一定跟我肚子里的邪物有关。我想追上去将这始作俑者立即拦住,但一个不容抗拒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擦干掌心的冷汗,朝身后的人半跪下来。

    “国王陛下。”

    雨下得更大了。一双手落到我的肩上,用温和的力道将我扶了起来。

    “你以后不必向我下跪,我的儿子。你该称我为父王。”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看向这个世上,我仅存的、陌生的、遥不可及的亲人。他亦凝眸看着我,向来沉静的眼里泛起一种怅惘,仿佛透过了我看见另一个人。我想他一定想起了我的母亲。幼时我曾无数次的企盼他的出现,曾在母亲死去时怨恨他,甚至在被收养后一度强行否认他的存在,而当他真的站在面前时,我却感到了强烈的无所适从父亲。

    这个词于我而言,是多么的奢侈啊。

    “是。”我点了点头,却终究是没能将“父王”这词念出声。我的语气无比平静,胸腔里却翻江倒海。船身如同笨重的巨兽在脚下震荡起来,乘着风浪朝海峡的另一端驶去。离开岸边的时候,我不自禁地望向了雨幕中渐行渐远的军队,那个紫色的人影,直到他渐渐隐没于夜雾之中。

    、第88章 xx隐藏暗面

    天际响起一声可怖的轰鸣声,大雨倾盆一般落下来。在武士修习时我总习惯于在大雨中静坐,以求冲刷走心中杂绪。而此时我却无法获得一丝一毫的冷静。

    这注定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夜里,暴风雨侵袭着我的睡梦。恍惚间,我像回到了最初遇见弗拉维兹的那夜,爬着那漫长的无止境的阶梯,投进他的怀里。他逼我在阿弗洛迪德的雕像前立誓,可我没来得及向他许诺,神殿里就燃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火。他顷刻化为焦骨,而我变成了一只离巢的雏鹰。我展开双翼,飞过山川,飞过海峡,彷徨无所归依,双足却被一条蟒蛇缠缚。

    我向下坠去,随漫天烟火一起坠进深谷,宛如飞蛾扑向烈火。身体灼烧一般发起了烫,我又成了人的模样,手无寸铁,赤身裸体。我的手脚拴着镣铐,腹部像女子一样隆起,肚皮上印出一个小小的婴孩手印,似挣扎着想要出世。

    “这是我们的子嗣,阿硫因。”低沉魅惑的声音响彻耳际,一双手臂将我拢住,宛如弗拉维兹当年一样将我轻柔抱起“我会保护你的。”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自上空炸响,我惶然惊醒,全身像淋了雨一样沥满了汗,浑身害着高热。抓起枕边水壶,我大灌了几口,将头埋在双膝间,极力平复紊乱的呼吸。

    我捂住肚子,肚皮里蛰伏之物便犹如初春醒来的蛇,一下子有了动静。我立即缩回手,想起那梦境中景象,汗濡湿了掌心。突然“砰”地一声,将我吓了一大跳,门大敞开撞在墙上,哐啷作响,似有鬼怪在海中疾哭。

    一脚踹开被褥,我冲到门前,刚要关上,却猛地怔住了。

    那雨幕笼罩的暗处,一身白衣的人全身湿透了,面色惨白的望着我,宛如从海里爬出来的水妖。

    “弗拉维兹”我一步冲上前去,“你什么时候上的船刚才为什么一声不响的就离开了”

    他微微一笑,手抚上我的脸颊:“我不藏起来,又怎么跟你一起走尤里扬斯又怎会放过杀死我的机会”

    “进来吧,你都淋湿了。”我百感交集地将他搂住,没想到奢望竟成了真。

    “不,里面太温暖了,我怕火。”弗拉维兹拥住我的肩膀,他的身体在风雨中微微发抖,双臂犹如黏腻冰冷的蟒蛇紧紧勾住我的脖子。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桌上的烛灯,火苗烧得正旺。尽管弗拉维兹已死而复生,但大抵永远也无法摆脱当年被活活焚死的阴影,正如我恐惧再被戴上镣铐。心中蓦地刺痛“我去把火灭了。”

    刚回过身,身体被他从背后拥牢“阿硫因你还害怕暴风雨吗”

    “不了。”喉头涌起一股酸涩之意,我摇摇头,“自从离开你,我就不再怕

    了。”当再无所依傍,没有退路,世上唯一的牵挂变成了“生存”,一个人还有什么恐惧呢可现在,我又有了。

    “别再离开我,阿硫因,没有你,我无法独自存活。”弗拉维兹深嗅着我的脖颈,他的嘴唇很凉,贴得很紧密,像在吸血般吸纳着我的热度。

    一股莫名的毛骨悚然感爬上脊柱,我本能地挣了开来。他仓皇地在虚空中朝我摸索,空茫的蓝眸缓缓转动着,犹如粘灰的玻璃,毫无光芒。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脸颊“我去将火灭了,在这儿等我。”

    他点了点头,却仍然站在门外,一步也不肯踏进来。

    我来到桌前,吹灭了那盏烛灯,室内霎时陷入了一片浓墨似的黑暗,海风卷来的寒意包裹了全身,令我心里冒出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下一刻,一道极亮的电光划过天际,将室内耀得亮如白昼,这一瞬间,我瞥见似有一道阴影映在桌面上,又随极速袭来的黑暗消失。微弱的呼吸气流缠绕着颈间,背脊如遭冰冻。

    一回头,我便近距离的对上那对毫无焦距的眼眸,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竟窥见那眸中的瞳仁有短暂的刹那成了细细的竖瞳。像蛇一样。然而我一眨眼,它们就被隐藏在了密而长的睫羽之下。他垂眼望着我,像能看见我一样。

    “弗拉维兹”

    我低呼这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弗拉维兹很不对劲。

    腹上忽然一凉,我低头看见他的手掌覆在我的肚子上,手指微微发颤,骨节泛起青白的颜色,疼痛随之袭来。忽地,自我的耳膜深处响起一声细小的叮咛声,引得我浑身一紧,一把抓住了弗拉维兹收紧的手掌。自卫的本能使我用力过猛,弗拉维兹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才站稳。我将他扶住,却被他推了开来。

    “为什么要保护尤里扬斯的子嗣”变幻的电光中,我看见弗拉维兹的脸上浮现出隐约可辨的哀伤“你不是爱着我吗”

    梦中的声音犹在耳畔,我打了个抖,脱口反驳“你胡说什么,弗拉维兹我只是身中诅咒而已等回到波斯,便有强大的巫师可以帮我解除”

    “我就可以,阿硫因,只要你全心全意的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他的语气柔和起来,朝我探出一只手。

    我向他走去,却不禁想起尤里扬斯朝我伸出手的姿态,只是短暂的一个犹豫,弗拉维兹的手就收了起来。他漂游四散的视线聚拢到我的身上,脸上渐渐涌现出惊异、疑惑,以及一种莫大的失望。

    “我相信你,弗拉维兹,别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我最怕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以往每次我向弗拉维兹请求允许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结识了什么样的新朋友,他就会这样看着我,总让我觉得我仿佛是背叛了他。

    “我从未背叛过你,只是我不像当年一样会依赖于你。我已经从小孩子变成一个男人了,现在该换我保护你。”我握住他放下的手,“它会伤害你的身体不是吗相信我,我会摆脱尤里扬斯的诅咒的。”

    他抬起手臂,抚摸我的头“你摆脱不了他。阿硫因,你被魔鬼引诱了。难道你没有察觉到吗”

    我的心一跳,手僵住“察觉什么弗拉维兹,别胡思乱想。”

    他的疑心病还像以前那样重,在这点上他与尤里扬斯倒是一模一样。

    “你喜欢能与你匹敌的人,不是吗你的确不再需要保护,阿硫因,你的天性就像只桀骜的野兽,只雌伏于能征服你的强者,但你永远不会甘愿被关住。”他的声音被几乎湮没在阵阵雷鸣中,虚弱而幽怨,“这就是我被厌弃、被抛却的原因啊为了变强,为了能追上你。”

    “可我从未厌弃过你。”这话仿佛一根冰锥击中胸口,我就像幼时般极力向他自白,生怕他的顽疾发作,却竟隐约觉得这字字不假。

    我强令自己抛开这种错觉,将他紧紧搂住,呼吸乱得厉害。

    “是的,你从未厌弃我,你只是依赖我的温暖,又恐惧与我一生一世龟缩在囚牢里。是我自己,厌弃我自己而已。”他轻笑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仰起下颌,灰濛濛的眼睛似含着无限悲怨,又异变成了一种破碎的恨怒。

    “弗拉维兹”我一步追上他,喉头蓦地溢出一丝没来由的恐慌,却不敢伸手去拽他。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就爱着你。”

    经年结成的厚茧仿佛裂出一条大缝,灼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滑落下来。我怔忡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背影,脑海深处另一个人的声音却回应般的响起,暗哑清晰。

    那声音在一字一句地问你爱我吗,阿硫因

    弗拉维兹顿住脚步,他的身体僵住了,瑟瑟发抖起来。

    “爱多么转瞬易逝的东西啊,就像天穹中的一道闪电,夜里绽放的烟火,高高坠落的流星,它们总短暂的让人怀疑其存在,又像一场不治的顽疾让人绝望,只有信仰才是永恒的救赎。”

    我愣住了,弗拉维兹的声音顿了一顿。

    “这是我的母亲临终前说的,她和美杜莎一样死于爱人的背叛。”

    “我很遗憾,弗拉维兹。”我屏住呼吸,颤抖地说,但心中的异样感却变得更加强烈。

    “你告诉我,为什么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的子嗣,同样承受了被背叛的命运,还会违背信仰,从毁灭的泥沼里爬出,竭力去爱一个人呢”

    他轻声低吟着,语气里翻涌着痛苦,却仿佛在说着别人,而不是自己。不知怎么,那梦境之景在我的脑中愈发清晰,我就愈看弗拉维兹愈觉得古怪。他就像梦中的镜像般虚幻不实,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消散不见。

    “爱上我使你违背了信仰吗,感到痛苦了吗,弗拉维兹”

    “我的信仰就是你,自始自终都是。”他摇了摇头,似乎笑了起来“可你给我的爱并不纯粹,阿硫因,你已经爱上尤里扬斯了。”

    我猛地怔愣住。弗拉维兹回过头来,他注视着我,目光仿佛含着一股寒意,顷刻我的身体如坠冰窖般寒冷,皮肤被一寸寸冻结起来。

    “得不到的,我宁可毁灭掉早在当年,我就该这么做了。”

    那种表情我只有唯一一次在弗拉维兹脸上见到过。那是他发病最厉害得一次,是我逃走的前夜。在濒死边缘,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但他很快松了手,痛苦地叫我离远点,仿佛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将我扼死、好陪他长眠的冲动。

    我像那时一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四肢像变成了石头一般无法动弹。但我直觉,这一次他不会再放过我了,这是弗拉维兹一直压抑着的阴暗而自私的愿望。我当年逃开他,不正是因为我曾察觉到了他最可怕的隐藏面吗

    、第89章

    那声音在一字一句地问你爱我吗,阿硫因

    弗拉维兹顿住脚步,他的身体僵住了,瑟瑟发抖起来。

    “爱多么转瞬易逝的东西啊,就像天穹中的一道闪电,夜里绽放的烟火,高高坠落的流星,它们总短暂的让人怀疑其存在,又像一场不治的顽疾让人绝望,只有信仰才是永恒的救赎。”

    我愣住了,弗拉维兹的声音顿了一顿。

    “这是我的母亲临终前说的,她和美杜莎一样死于爱人的背叛。”

    “我很遗憾,弗拉维兹。”我屏住呼吸,颤抖地说,但心中的异样感却变得更加强烈。

    “你告诉我,为什么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的子嗣,同样承受了被背叛的命运,还会违背信仰,从毁灭的泥沼里爬出,竭力去爱一个人呢”

    他轻声低吟着,语气里翻涌着痛苦,却仿佛在说着别人,而不是自己。不知怎么,那梦境之景在我的脑中愈发清晰,我就愈看弗拉维兹愈觉得古怪。他就像梦中的镜像般虚幻不实,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消散不见。

    “爱上我使你违背了信仰吗,感到痛苦了吗,弗拉维兹”

    “我的信仰就是你,自始自终都是。”他摇了摇头,似乎笑了起来“可你给我的爱并不纯粹,阿硫因,你已经爱上尤里扬斯了。”

    我猛地怔愣住。弗拉维兹回过头来,他注视着我,目光仿佛含着一股寒意,顷刻我的身体如坠冰窖般寒冷,皮肤被一寸寸冻结起来。

    “得不到的,我宁可毁灭掉早在当年,我就该这么做了。”

    那种表情我只有唯一一次在弗拉维兹脸上见到过。那是他发病最厉害得一次,是我逃走的前夜。在濒死边缘,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但他很快松了手,痛苦地叫我离远点,仿佛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将我扼死、好陪他长眠的冲动。

    我像那时一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四肢像变成了石头一般无法动弹。但我直觉,这一次他不会再放过我了,这是弗拉维兹一直压抑着的阴暗而自私的愿望。我当年逃开他,不正是因为我曾察觉到了他最可怕的隐藏面吗

    就在这时,天空闪电骤现,刺目的是白光冻结我的视线,利箭破风之声挟着一道火光袭来,弗拉维兹的周身忽地燃起了大火

    霎时火光冲天,高温扑面而来,我倒在地上。电闪雷鸣之间,我看见炽烈的大火犹如一头猛兽擭住了弗拉维兹,瞬间就吞噬了他的全身。

    他跌跌撞撞的退到风雨里,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像当年一样绝望的朝我伸出手。

    内里仿佛顷刻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一声不似人声的吼叫从我的喉头迸发出来。我向他冲去,足下却似灌铅,一步跌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见他倒在潮湿的甲板上,火舌大口撕咬着他洁白的衣袍。

    身体似在被与弗拉维兹一起灼烧,急剧的眩晕如同火势一样猝不及防。

    短暂的失去意识后,我奋力挣扎着醒来,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冲天的大火已被暴雨消减,甲板上只燃烧着几簇微弱的火苗,但却不见弗拉维兹的踪影。

    没有尸骸,没有灰烬,地上唯一存在的东西,竟然只是一块亮晶晶的金属碎片。我震骇地将它捡起来,发现它泛着奇异的红光,背面还沾着青苔。

    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就看见一个影子投到了镜面上。

    我回过头,猝然闯入视线的是一张鬼魅般的面具,胳膊被苍白的手紧握住,他的手掌残留着火焰的温度,微微发抖“阿硫因。”

    “尤里扬斯”我睁大眼睛望着他,大脑一片混乱。船上响起乱中有序的脚步声,数十个人影敏捷地占领了甲板,我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几艘小船不知何时,它们通体未亮灯,所以得以在暴风雨夜隐藏得这样好,无声无息的靠近。

    他是来劫船的。

    转瞬我意识到那场大火是他纵的。一股血直涌头颅,我翻身将他扑倒在甲板上,用手里的东西划向他的咽喉,双手被立即牢牢扣住。

    他的手臂向蟒蛇般柔韧有力,将我紧紧缠缚。紧接着他一挥手,我被几个人绑住身体,连拖带拽地挟向其中一艘小船。

    “你做什么这里是波斯与罗马的停战区域你别太嚣张”我嘶喊道。

    身体刚被扔进小船里,另一端甲板上,一场激烈的厮杀便已拉开了序幕。

    闪电的光束掩盖了所有刀光剑影,夜幕中的人影像荒野上的野兽彼此角逐,辨不清哪一方是捕食者,哪一方是猎物,浓重的血腥味与海水的咸味杂糅在一起,酿成了死亡的肃杀气息。

    “你以为我真会放你走遑论是波斯王来跟我抢人,即便是你的光明神降临人世,也休想让我放手。”尤里扬斯取下风帽,低头瞧着我,眼瞳闪着妖冶的虹彩。他的脸沾满雨水,苍白似鬼魅,发丝在雨水中飘曳,颜色在忽明忽灭的电光中,竟似在从末端一寸寸变成金色,仿佛燃烧一般耀目。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望着他,恍惚间想起那梦中的细节。双头蛇、镜子与幻灭的倒影,想起弗拉维兹片刻前那些晦涩难懂的话语,思维如结乱麻。

    衣襟被尤里扬斯一手提起,我的胸膛撞上他的身躯,他的嘴唇靠近我的耳畔,沾染着雨水,烫得惊心动魄。

    我浑身一抖,黑影覆住眼前,嘴唇已被紧密占领。我下意识地挣扎,但他的吻总是具有魔力,让我无法抗拒,饶是紧扣唇齿,仍轻而易举的被柔软的舌头撬开,下唇被他重重咬住,衔在齿间吸吮。

    我抵抗着,脖子却被他的手制得很紧,我被迫与他双舌绞缠,犬齿相错。口腔里充溢满了血腥味,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苦涩又甘甜,似毒酒,又如蜜液,诱人欲罢不能,沉溺其中。我近乎窒息,与他肌体相贴,呼吸亦密不可分。

    但渐渐的,我感到一股寒意从他的身体蔓延而上,触手可及之处一寸一寸冻僵了般地失去了温度。我打了个寒颤,撑起身来,看见散落在眼下的赤发在迅速蜕变成金色,金得泛白,面具下的嘴唇也褪去了血色。

    他的手触碰我的脸颊,眼中漫出湿润的雾气,手臂抖得厉害。一刹那我觉得假使不是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他一定在流泪。

    距离极近,我看见他的瞳仁一刹那扩得很大,若蓝若紫的眼眸绽放出凄艳的光芒,仿佛在晨曦中极速凋亡的睡莲。

    天际的闪电犹如一把利刃刺破黑暗,雷鸣堪比放大无数倍的裂帛之声,听在耳里竟有一种决绝惨烈的意味。

    我突然像幼时恐惧雷鸣那般浑身发起抖来。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暴风雨中,耳畔的声音虚弱沙哑。身体被他拥紧,我满耳都是在暴风雨的那夜里弗拉维兹对我说的话。

    “我会保护你的”。

    但同样拥抱我的人却不是当年孱弱的少年,而是一个身着铁甲的男人,他的身躯瘦削而挺拔。

    “怎么回事,尤里扬斯”我摇摇头,将他拥紧。我意识到我可能遭了蒙蔽,犯下了一个足以令我毕生悔恨的错误。双头蛇与镜像不正是意喻着这个含义吗我喃喃问“你和弗拉维兹不是孪生兄弟,是不是你们根本是一个人”

    “这是一个惩罚。我从诞世就在与自我搏斗我憎恨自己无力掌控命运,无法得到所爱之人的爱,连像普通人一样活着也无法做到。我自以为毁掉旧我,带着对你的恨意就能获得新生,能始终遵守那个禁戒”

    他的手指触碰我的脸颊,密长的睫羽垂下去,犹如坠入冰河的蝴蝶“你说假如我们从未相遇该多好”

    “真可笑说的好像你要死了似的”我咬咬牙,不详的预感如爬藤攀上喉头,让我喘不上气,“弗拉维兹”

    “叫我尤里扬斯我更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尤里扬斯。你给我坐起来,好好解释这乱七八糟的所谓惩罚否则我就回到波斯去,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你舍得”耳畔落下一吻,他似乎笑了一下,“阿硫因,我的小爱神,假使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次相遇,你也注定忘不了我了。命运待我,也不是残酷到底。”

    他凝视着我,一只手抚上我的腹部,眼里的光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他的背脊松弛下来,手无力的垂了下去。霎时间一种可怕的猜想占据了我的心胸,他就像是死了。猝然之间的死去了。

    、第90章 xc彼岸之距

    他就像是死了。猝然之间的死去了。

    剧痛骤然传达整个肺腑,我一把摘下他的面具,手指软得厉害,连抓握也难以做到。他额心血色的蛇形烙印一点一点褪淡,好像预示着他生命的流逝。我体会到迅速迫近的恐惧,慌忙捧住他的头颅。

    “尤里扬斯,弗拉维兹”我揪住他的衣袍,声音嘶哑,“你醒醒”

    而无论我怎样呼喊,他都毫无反应。

    这情景熟悉得可怕。恍惚之间我像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在神殿里捧着弗拉维兹的尸骨哀泣。我不知道是否是我我不够虔诚,所以才会堕入轮回地狱,一遍一遍的承受莫大的因果之苦。

    “别那么激动,你还有机会救活他的。”

    听见这声音,我一惊,抬起头去,看见一个人从水里冒出来,似乎已经在船下埋伏了很久。他像一只水鬼般爬上船,生着黑色尖甲的手指似要来碰尤里扬斯。我拔出匕首,一脚将他踹开“别碰他你是什么人”

    那人在暗处阴测测地笑了,一双眼睛泛着隐隐红光,状似妖魔。

    背脊爬满寒意,我望了望四周,甲板上尸体横陈,遍地血腥,尤里扬斯带来的人近乎全军覆没了,只有一两个人还坚持着没有倒下,其中就有曾经被我打伤的那个蛮子。河面上弥漫着浓重的雾气,看不见两岸的轮廓,雾气中无数黑影若隐若现,水中漂浮着星星点点诡异的蓝光,像鬼魂的眼睛。

    最诡异的是,我能看见旁边大船映在水面上的倒影,那却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国王陛下站在二层的阶梯上,伊什卡德与一些黑衣卫士在船上奔走,似乎在寻找什么,甲板上很干净,一具尸体也不见。

    我意识到他们在找我,而我却也许被带到了非人间的地带。我悚然动容“这是哪里”

    “瀛海奥克阿诺斯的彼岸,你们拜火教的人称为虚空,冥界与天国的交界,无主鬼魂居住之所。”

    瀛海奥克阿诺斯的彼岸这不就是传说中冥河的别称吗

    “你说我们在冥河里”我的背上寒意涔涔,想起那天晚上曾经在弗拉维兹身边见过他“你到底是谁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呀,吓到你了。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沙赫尔维,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他幽幽盯着我,站起来执起一支桨,黑衣飘荡,俨然像是冥河中的渡神卡戎。

    几十年前臭名昭著的弑君者,波斯曾经的最高祭司长,当年权力大得只手遮天,一度翻云覆雨,即使那时我并未出世,也对他的作为有所耳闻。没想到这个销声匿迹了几十年的神秘人物,就在我的面前。我忐忑地抓紧手里的匕首,怎么也猜不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又怎么有能力带人来到幽冥之地。

    沙赫尔维笑了“说实话,我还真担心他不会跟来,但眼下看来,我真是有点多虑了。明明立誓要再生为无情人,却还不惜代价违背诺言真痴情啊。”

    “你一定很迷惑是不是”他弯下腰,我来不及阻止他拾起尤里扬斯的面具,将它翻过来,我才发现那正对额心的位置,镶着一枚反光的东西。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物事,它们似乎是一样的质地。

    这东西,显然跟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有关。我抓紧它,靠近船桅边,一只手展开伸出去,冷冷道“我猜这个东西对你有用。如果不希望我把它丢进海里,就立刻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心急。我正要告诉你,没有你的帮助,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他张狂的咧开嘴,扫了一眼尤里扬斯。我用匕首瞄准了他咽喉。

    “诚如你所知道的,你见到的两个人是双生子。”他抚摸着面具,“只不过,是从一个人身上分裂出来的二重身,一个是本体,一个则是影子。”

    似有一道霹雳在耳侧炸裂,我的身体晃了晃“你说什么”

    他走近了几步,盯着我的手心“你手里的东西,是珀尔修斯之镜的碎片,你一定听说过有关它的传说。传说中珀尔修斯曾一面镜子杀死了美杜莎,这镜子被美杜莎死去的怨恨玷污,成了邪恶的法器,可以打开通往冥府的大门,召唤亡者为自己的奴仆,也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世人皆以为这只是传说,但它真的存在,就被封存在尤里扬斯曾被软禁的那个神殿里。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在公元前,那儿被称为帕特农神庙,是供奉雅典娜女神的圣地,也是美杜莎生前的居所,她的墓地。”

    “这面杀死她的镜子曾被大流士掠走,为他的儿子薛西斯所用,后来又被亚历山大夺回,与他从东方带来的宝藏一起埋葬在神殿的地底。它经年累月的等待一个与美杜莎同样痛苦的灵魂,将它蕴藏的力量唤醒,成为她的使徒。那个人可依靠它死而复生,摒弃自己的痛苦与疾病,获得一具强大的新躯体。但代价也并不小,他要向她献出心脏,向她许诺不再爱上任何人,以毁灭为新生的养料。如果违背誓言,就要接受考验。镜子里被他摈弃的自己会找到他,他将吞噬他所渴望的,毁灭他求而不得的,最终侵占他的灵魂与躯壳。”

    我僵立住,听这诅咒般的句子汩汩流进耳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抖。

    “你看,薛西斯是多么驯服的使徒,他冷血残酷,暴虐无情,半生都在血腥的厮杀中度过,只可惜,他还是没有善用它,对他的女祭司动了情。想想他的结局”

    汗液浸透了全身,我的精神有些恍惚,匕首铬得掌心生痛。

    雨水浸透了尤里扬斯苍白的脸,他带头发已全然蜕变成近白的金色,仿佛在瞬时之间衰败的植物。他一动不动的阖着眼,脸颊凹陷下去,连骨骼的形状也清晰凸显出来,就像短短片刻走过了数十年岁月,成了一个濒死的迟暮老人。

    但也许,他已经死了。

    我深爱的人一直在我身边,竭力的向我靠近,而我却固执的驻留在回忆里,呼唤他过去的影子,于是他就像俄尔甫斯的爱人,只因一次回头而永坠深渊。

    “你知道救他的办法,沙赫尔维。”我咬了咬牙,“你说你需要我的帮助,你怎么保证你能做到你扮演的又是个什么角色,怎么这样清楚他的事情”

    他尖锐的指甲拨过我的刀刃,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曾是助他复活的祭司之一。你如果不信我,我可以允许他的部下带他的尸体回罗马,而你,进入冥府帮我取一件东西,作为答谢,我会指引你带回他的灵魂。这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东西你要拿它做什么你处心积虑地将尤里扬斯引来,就是要我帮你为什么是我”

    “冥河之水。”沙赫尔维笑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别无所求,只求长生不死。至于为什么是你”他挑了挑我的下巴,我躲开,狠狠划破他的手背。

    “除了你长的挺可爱之外,还因为你是萨珊王室的血脉,追根溯源,你们的老祖宗是薛西斯的后裔,他曾使用过珀尔修斯之镜复活,所以冥府永远为他的子孙后代敞开大门。多么巧呀,这世间命运就像一个轮回,都是冥冥注定,不是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答应你,但我要亲自护送他上岸。”

    “那我将等候你的归来。”

    、第91章 ci又遇故人小小花

    破晓之际,迷雾渐渐淡了。金色日轮将灰濛濛的河水晕染成温暖的颜色,却无法驱走我遍身的寒冷。河面上异常平静,像镜面一般映出深蓝的天穹,与我的倒影。我行尸走肉般的重复着划桨的动作,如同冥河的摆渡人。

    而船上躺的不是亡者,是我阔别已久又失去了的爱人。

    抵达岸边时,我才敢重新看向他的脸。我俯下身去,手指一笔一划描过他的眉眼,在他的嘴唇落下一吻。

    我将他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海滩。淡淡的晨光投射出我们俩的倒影,相依相偎,仿佛多年前一样。耳边忽然响起空灵的七弦竖琴的乐声,飘渺又遥远,我轻声诵念起他最爱的希腊诗篇,盼望他能在冥府听到。

    雾气从海滩上散去时,一只队伍在晨曦中渐行渐近。身后一直沉默不语,亦步亦趋跟随我们的人越过我,将尤里扬斯从我怀里接过。

    我看的出他眼中的愤怒。他想杀了我,但这点却令我安心。他是一个非常忠诚的奴仆,我此时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阿泰尔而致他于死地。

    我向他询问沙赫尔维的事,并请求他给我三天时间,他答应了。

    他的名字是马克西姆,东哥特部落的末裔,一个厉害的巫师,更曾是沙赫尔维的老师。尤里扬斯的父亲尤利乌斯在高卢征战时,曾对他的部族有救命之恩,于是他发誓效忠他与他的后代终身。沙赫尔维与他的交集发生在前者势力倒台,从波斯出逃之后。沙赫尔维来到雅典,投靠自己曾经的老师,潜心学习巫术,但在见识了“珀尔修斯之镜”的神力后,他窃取了它,此后不知所踪。

    在没有碰到合适的灵魂之前,珀尔修斯之镜就与一面普通的镜子无异,所以沙赫尔维拿到它百无一用,隐名埋姓沉寂了数年,但弗拉维兹唤醒了它。

    假如不是对爱恋如此执着,他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新生。他本生而为王。

    马克西姆将面具盖回他的脸上,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他的神情再次刺痛了我。我攥紧手里的瓶子,沉默地走向海中。

    “浸泡过冥河之水的灵魂,即使能救回来,也不会完整。他也许会遗失他最深的执念,那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忘记你的存在,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件幸事。去吧,年轻人,跟随你的执念去把他找回来,但别犯和俄尔甫斯一样的错误。你决不可以跟他一起走出冥府,决不可以让他带着对你的眷念复生。”

    马克西姆的低喃如同一串魔咒从背后传来,我咬了咬牙,点点头,将瓶口打开,一仰脖灌了下去,朝愈来愈深的水域游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这是美杜莎的眼泪,只要把它喝下,心甘情愿的赴死,你就能通往冥府。记住,回不回的来,就要看你的意志了。”

    沙赫尔维不久前的告诫回荡在脑中,我的身体好像愈来愈沉,被卷入了一个深深的漩涡里,无止境的陷进去。所有感觉像是从体壳内渐渐离去。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在黑暗中苏醒过来,眼前是一扇门。诚如沙赫尔维预料的那样,冥府并不像人们描述中那样黑暗可怖。这扇门前雾气弥漫,内里透出淡淡的阳光,白色的罗马式门柱上缠绕着常青藤,比起冥府,这里更像一座幽僻的花园。

    你会见到他,但他也许跟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只要让他走出任何一扇“门”,你就成功了。

    想起沙赫尔维的话,我踟蹰地朝里面走去。就在这时,几丝清悦的声响从里面传了过来。

    那像是竖琴的声音。我浑身一震,顺着通往花园的鹅卵石小道加快了步伐。这地方看上去有些眼熟,我向四周张望着,总感觉自己曾来过这里。再往里行,斑驳的树影里显露出一个优美的身影一尊雕像。

    它的身边坐着另一个小小的人影。那像是一个孩子,正捧着一架竖琴,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琢磨着琴弦。草坪上盛满了红色的异花,朦胧的阳光照出他一头柔软的金发,在他洁白的衣袍上潋滟流转,勾勒出他精灵般漂亮的轮廓。花瓣随风在他周围翩翩起舞,这一幕美得像一幕画卷,一个梦境。

    心脏被无形的手擭紧,我失神良久,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到了他的身后。

    生涩的拨琴声里混合细微的啜泣他在哭。

    留在这太多往事的老皇宫里,只会让我心上生疮。这句叹息忽而回响在耳畔,我的心颤了颤。

    这是弗拉维兹,一定是弗拉维兹。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心中说道。

    他似是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依旧低着头拨琴。

    熟悉的曲调飘入我的耳中,这是弗拉维兹曾教我弹奏过的乐曲,与记忆里的天籁之音不同,我现在听到的乐音并不连贯,甚至有些粗拙。

    “嘿,你好像弹错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

    琴声戛然而止。他闻音回过头来。他的样子是六七岁孩子似的稚嫩,那双蓝眸噙满了泪水,却透出不合年龄的忧郁。我一下子找到了弗拉维兹的影子。我蹲下来,注视着还与我未曾谋面的爱人,忍耐住想拥抱他的冲动,笑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抹净泪水,睫毛在白得病态的脸颊上扫下一片暗影。

    是了,弗拉维兹这个时候怎么会认得我呢

    我勉强扯起嘴角“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迷路了,恰巧听见你弹琴,所以走了进来。”

    弗拉维兹抱紧怀里的竖琴,好像被冒犯了似的,他盯着我,蹙起了眉头“出去。这是我的秘密花园,不许别人进来”

    他脸上布满了胆怯,表现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我坐下来,努力使自己显得和善“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来罗马进贡的一位外宾。很抱歉我冒犯了你,所以作为赔罪,”我指了一下他手里的竖琴,笑了一下,“你的琴技不错,可惜弹错了,我可以教你这首曲子正确的指法,怎么样”

    他戒备地打量着我,却没有立刻拒绝,眼睛亮得像星辰。

    我擅自拿起竖琴,在七根弦上轻轻抚过。

    连我自己也未曾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仍还将这曲子的指法熟埝于心。弗拉维兹立即被吸引了,他专注地望着我,像极了当年的我看着他。

    “真好听可你怎么会弹这首曲子的”他垂下眼皮,目光从我的手指落到那尊雕像上,“这是我母亲作的曲。”

    胸口蓦然一缩,我仍是笑着“是一位故人教我的。怎么样,想学吗”

    他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握起他的手,放到琴弦上,如同他曾教过我的那样,手把手的拨出深藏在记忆里的每个音。弗拉维兹的手小而冰凉,在我的掌心变得温暖。

    有和熙的微风拂过,阳光温暖,落英缤纷,时光好像一瞬间回溯,重演最初美好的日子。唯一不同的,只是错位的我们。他弹得很认真,很快脱离了我的引导。当完整的弹下一遍时,我夸奖他,他终于破涕为笑,就像尝到了美味的糖果。我从没见到他这样哭,这样笑,也曾有一个寻常孩子的天真模样。

    、第92章 cii“光明降临”

    我从没见到他这样哭,这样笑,也曾有一个寻常孩子的天真模样。

    这情景过分美好,美好得残忍。

    “大哥哥,你为什么哭了”弗拉维兹停下手,好奇的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我摇摇头,装作无所谓地笑笑,忍不住摸了摸他柔软的金发。他抬起头,凝视着我,抬起小手拂过我的眼睛,一如当年初遇时为我拭去泪水“你的眼睛真漂亮,别哭了。”

    别哭,阿硫因。

    眼眶里湿意突如其来的汹涌,我握住他纤细的手腕,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干脆停住脚步,永恒留驻在这幻境里,一世静好。但这注定是妄想。

    脚踝处袭来一丝凉意,我低头看去,足下的草坪不知何时浸在了水里,是从边上的湖里漫上来的。我的心里咯噔一动,隐约感到危机在逼近。

    救弗拉维兹离开冥府,也许是有时限的。

    “我们来玩躲迷藏好不好”我蹲下来,搭住他的肩膀,温柔的劝哄。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当年的弗拉维兹。

    他点了点头,眨眨眼皮“但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大哥哥,我害怕你会迷路。”

    “担心你自己还差不多,”我捏了捏他的脸蛋,压低声音,“我叫阿硫因。”

    在拉丁文里是光明降临的意思。

    我将这半句咽入肚里,这是弗拉维兹告诉我的。弗拉维兹将我当作他的光,而我也一样。我们从相遇起,就拼了命的互相汲取彼此的光热,却不知对方血肉底下都藏着经年累月中沉积入骨的剧毒,注定遍体鳞伤才得以真正靠近。

    既然他再次复生会忘记我的存在,那么索性不留痕迹更好。

    “好特别的名字,可以告诉我用拉丁文怎么写吗,大哥哥”他展开手掌,将白嫩幼小的掌心举到我面前。

    我怔愣了一下,一笔一划地在他掌中写下了自己的名讳,正与弗拉维兹当年教我写名时一模一样,就仿佛是一场命中注定的轮回。

    他若有所思地收起手掌,我指一指那扇门,“你躲到外面去,我在这儿数一百下,就出去找你,怎么样”

    “你真的会来找我,不会自己走掉吗”弗拉维兹懵懵懂懂地望了一眼那扇门,攥住我的衣摆。他似乎幼时是个很怕孤独的孩子,就这样一会,已经有点依赖上我了。我勾了勾他的小指,点点头。

    “不会。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轻声许诺,努力压抑住颤抖的声线。

    我尾随在他的身后,送他走到门口,叮嘱他不许回头,但前方小小的人影在迈过门前时,却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你的名字。”他回过头,小手伸向一缕温暖的晨光,笑得天真无邪,“是光明降临,我会记住的。”

    我僵立住,点了点头,在他走出门口的一刹那,眼泪终有夺眶而出的趋势,但我只是抬手挡住了过分明亮而虚假的阳光。

    我们也许会重逢,但只怕再次相遇也将成陌路。

    从冥府的门口走出去时,黑暗逐渐从四面侵袭而来。我没有回头去看背后的光景,朝光明之处疾步前行,却只敢与前方小小的身影保持一段遥远的距离。我害怕弗拉维兹会回头,像俄尔甫斯的爱人一样永坠深渊。

    荆棘夹道丛生,黑影若隐若现,阻碍着我的步伐,我先是疾走,后是狂奔,最后在身后逼袭而至的寒风中拔腿冲刺。光明愈发稀薄,在荆棘中忽然凭空出现一扇无顶石门,门面上镶着万幅枯骨,仿佛无数亡灵要拉我成为其中一员。

    我竭力朝渐渐关闭的门奔去,在那夹缝之中窥见外界景象那竟是我离去的海岸边。弗拉维兹的身影朝一队人马走去,化作一缕烟雾,飘向那静静躺在马车上的紫衣人影,与他融为一体。

    没来得及看清接下来的情景,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是沙赫尔维。他一只手伸进门内,阴险地笑着“冥河之水呢”

    我将手里的瓶子扔出门外,唯恐他过河拆桥。眼见门要关闭,刻不容缓,我心下一急,朝门缝硬闯过去。沙赫尔维并未拦我,但就在我迈出门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吸入了门内。荆棘自门壁蔓延生长,吞噬着仅有的一线光明。

    沙赫尔维自然袖手旁观,这种结局几乎是我能预见的。

    在冥界里,人仿佛是会失去所有感觉。我栽进荆棘里,却没有任何痛楚,只是感到窒息。

    在荆棘遮蔽了我的视线前,我远远的看见弗拉维兹坐起了身来。他望向海面,神态漠然又迷惘,然后马车调过头,迅速地朝另一个方向驶去,沙滩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平行的车轮轨迹,就像两道永不相交的命运轴线。

    会把我忘了吧。

    我闭上眼睛,浑身都发起抖来。我从不觉得自己是怕死的人,但有什么比被遗忘,悄无声息的死去更可怕的呢我曾尝过被爱与爱人的滋味,似乎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但真要失去它们时,却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

    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抱紧。肚子忽然隐隐蠕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一瞬间,眼前再次出现了光明。

    我睁开双眼,发现荆棘朝两旁退散,我的影子被投映在脚下,一团模糊的雾气从里面聚拢腾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竟是一个婴孩。他皮肤雪白,浑身湿漉漉的,仰起小脸望着我。他有着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一只瞳蓝,一只瞳绿,眼睛一眨,泪水扑簌簌地从他的脸颊上滚下来,活脱脱像个粉雕玉琢的小精灵。

    心莫名像被小手狠狠扯了一下,我蹲下来“嘿,小家伙,你是谁”

    接着我意识到他无法回答我。他像所有婴孩一样发出啼哭,抬起嫩葱般的胳膊,似乎祈求我的拥抱他。我不自禁地将他搂进怀里。他的身体柔软冰凉,像一团浸水了的海绵。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密密缠住了我的心胸,这感觉好像怀里的小人与我血脉相连。我由此想起那些暗示性的话语,下意识地端详他幼嫩的面容,他的眉眼长得神似幼时的弗拉维兹,但有颗小痣生在眼角,与我一模一样。

    我不可思议地呆住,他却在此时笨拙地挣开了我的怀抱,小手抹了抹眼泪,蹒跚学步般的朝荆棘深处走去。

    “等等”一种本能促使我朝他追去,但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好像怎么也无法跨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小身影走向那扇烟雾缭绕的门。他哭得泣不成声,好像每一个找不着妈妈的婴童,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怔怔地望着那孤单伶仃的幼小影子,突然感觉心被挖走了一大块。这刹那间,一股漩涡般的风流将我吸向背后,光明淹没了一切。而我却在这时恍然明白了什么。

    那孩子是我与弗拉维兹间唯一的羁绊,我才刚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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