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未能做得了长乐公主的傧从。听说三月二十六那天,长安城万人空巷,百姓们都涌到朱雀大街上去观看这场盛大的婚礼。我自来到徐道离府上,便再也没出过门了。我想象不出那样的热闹,也不敢再见到熟悉的人,更不知道他们如何议论我,如何议论这件事。春日未尽,我已心如槁灰。
在新婚的第二日,徐道离同我解释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直以来,他丝毫不接受李将军的歉意,更不承认这段父子之情,但为了能有足够的力量去同皇帝争回我,他放下了一切仇怨去求了他的父亲。
他说这十几年来第一次叫“父亲”,发出那两个字音的时候都不敢相信已经叫出了口,可他不后悔,他说什么都不如我重要。
他将我的全部身世都告诉了李将军,加之先前也说明了我就是那个小马奴,李将军深为打动,还因此想起自己曾两次在九成宫里见过我。他告诉徐道离,那时看着我就眼熟,竟不料最后辗转倒成了自己的儿媳。
我从徐道离复述的种种话音里听出来,他们两父子的关系已经渐渐缓和。其实说到底,这对父子终究是互相深爱着的。
最后,我问他为何就坚信李将军一定能够赢得了皇帝,他笑笑,说自己没有想太多,只是像这几年为我做的所有事一样尽己所能。
我们就这样成了夫妻,名副其实的夫妻,同床共枕,朝夕相伴,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恰如其分。岁月静静流淌,风浪似乎再也不会来了。
“你怎么又在这马厩里”
一日,我正在后院为那匹小白马清洗,徐道离便风风火火地下职回来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未停下手中的活。
“不然做什么呢”我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爱马,并非为命运所迫。”他站到我身旁,也捡起一把刷子给马儿清理起来。
“呵呵,你到今日才知”我朝他笑笑,又见此两人同在马厩的情形不免想起在萧家的那些日子,“先生,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回到了以前你当门客的时候”
“你怎么还叫我先生我早就不是门客了,我们也已经成婚了。真儿,一开始我怕你不习惯故而不提,可如今都两个月过去了,你还改不过来吗还要我教你吗”
我不过玩笑一提,哪料他忽然恼了,面色一沉竟将手中刷子也扔了。我一愣,左右无措,愧疚满怀,想来这确实是我的错,而他今日不言我也从来没有意识到。
“对不起。”我犹豫了片刻,终究叫不出一声“徐郎”或者“夫君”,所以歉意也苍白了。
“唉”他低落地长叹一声,转身走出了马厩,“你安心做你的事吧,晚饭时我再来叫你。”
我也无心再清洗了,只靠着栏杆坐了下来。五月的夕阳甚是灿烂,可又美好得令人惋惜。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会比他早一个时辰醒来,然后准备好他当日穿用的衣冠带履,接着再把他的早饭端到榻前。等他上职或者出门之后,我就整理好屋子,等他快回来时则便在屋里摆好他的便服,再打上一盆盥洗的温水。
我包揽了一切先前由婢女做的事务,我想服侍好他,想尽到妻子的本分,想用余生来弥补我的亏欠,却忘记了自己不能给他爱。我不爱他,我的心死了,我永远没有办法给他真正想要的。
晚饭时,他还是亲自来叫我了,只是除了叫我吃饭这句话,饭桌上我们再没有谈过别的。这种异常的沉默让偶尔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十分刺耳,而站在一旁侍候的婢女也吓得不敢抬眼。我始终没有勇气打破这份沉寂。
晚饭后,他直接去了书房,还是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不敢打扰,就回房等他,可我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推门进来。天明之时,我按照平时的准备,拿了衣袍,端了饭食送到书房去,竟依旧没有见到他。侍女说他很早便出门了。他连官服都没有换上。我知道,他这场气,怕是要生得久了。
很快,十天过去,我未等到他的气消,却先迎来了六月初四。我的症状不似以前严重,却也提不起来精神,一半为这一年来的变故,一半为徐道离。我怏怏地在寝榻上躺了一整天,直到将近酉时,还未闻徐道离回家的动静,便才起身想到前院去守一守他。
“夫人,公子回来了,让你去后院见他。”
才走出寝房的门,一个婢女便迎面过来传了话。我一听倒稀奇,也有些欣喜,想他终于是气消了,就没有多问的,直奔后院而去。
我越跑越有些兴冲冲的,但等踏入后院一瞧,除了马厩里的几匹马,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想回头向那侍女问清楚,却不料就在此刻,后院通向外街的门忽然打开了。
“真儿”
徐道离。他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套旧的布袍穿在身上,头上胡乱裹着条巾子,站在门槛那儿傻乎乎地对我笑。
“这是”我惊讶不已,对这场景却也并不陌生三年前,也是这般初夏时节,他就是这般穿着在萧府的后院给我买来了一匹怀孕的母马。难道他
“你看这是什么哈哈哈”他转身,果真拉进来一匹马儿。这是一匹通体纯黑的幼马,年纪看上去和小白马相仿。
此刻,千言万语都化成了断线的泪珠,我飞奔过去紧紧地搂住他,这十日来的忧心曲折竟都是我狭隘了
“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理你,难过了吧”他亦抱紧我,在我的耳边轻柔地讲着,“我并不是忌讳你说我曾是门客,反而你我就是相识于那个时间,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只是希望你真正的亲近我,依靠我,至于称呼,我也想过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那天也是我态度不好,请你原谅。其实最初的几天我是想惩罚你来着,因为你居然沉得住气,都不来书房找我,之后呢,你还是不来,我就觉得倒是惹你生气了。所以,干脆咬咬牙等到今日,你的十六岁生辰,再重现一下当年的情形哄你开心。怎么样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事”
我听到这番缘由只哭得更厉害了,气也喘不上来,不是愧疚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心里的冰封好像开始消融了。我是还不爱他,但我现在觉得,那也许只是时间的问题,并没有那么决绝了。这一改变,就在刚才的一瞬间。
“你瞧你,越大越成个孩子了,快别哭了。”他笑道,一边拍哄着我又继续谈讲,“原先府上也就我一个人用马,除了驾车的两匹,也就是我素日骑乘的那匹,现在小白马来了倒缺个伴,我便买了这匹小黑马。以后我们一起养它们,养大了当做我们的坐骑,好不好”
“嗯,好。”我这才渐渐收住情绪,其实也早便想起另一件相关的事来,便道“那年你送我的母马在你走后不久就产了一个小驹子,虽然母马没有活下来,但那驹子还在的。我将它寄养在一个卖马的胡人大叔那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离骃,如今也该快三岁了。”
“真的”他眼睛立马放光似的,“离骃是哪两个字”
我含泪一笑,摊开他的手掌,一边写一边说道“离就是徐道离的离,骃就是它的毛色,浅黑杂白之意。”
“这名字虽是取得省事,却还挺好听的。”他点点头,一副思忖揣摩之态,又道“那我们也不要白马黑马的叫了,也给这两匹起个名字如何”
“嗯。”我十分赞成,便走到黑马跟前仔细看了看,“小黑是公马,那小白也是,就取一对像兄弟的名字吧”
“那我这下就有了”他倒敏捷,我话音还未落呢。
“这么快那你说来听听”我怀疑地问。
他将脸一扬,胸有成竹,说道“黑马叫道离,白马叫道真。”
“你这不是我和你的名字嘛”我只觉更奇了。
“是我和你的名字啊”他点点头神秘一笑,又行至我身旁拉住了我,道“真儿,从我知道你的真实名姓开始,我就更加坚信你我今生的缘分。我们名中都有道字,这个道是志同道合的道,是说我们一辈子注定要走同一条道,直到天荒地老。而这两匹马虽同是公马,做不了夫妻,但它们是属于我们的,也要陪着我们一起走下去,便就是同道之马。故此这般命名,也不为荒唐。”
我对这个解释心悦诚服,倒也真没想到我们的名字还能有这个联系。他之用心,我怕是几辈子都及不上。
一切烟消云散,天也晚了。安置好马儿,我们携手去正堂用饭,其间又谈讲了许多关于马儿的事,气氛异常愉悦。徐道离说等他休假,要和我一起去将离骃接回来,而我也决定为了他踏出家门,不再封闭自己。今年的这个六月初四,大约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舒畅的一次。
“在想什么呢”
临睡前,我不觉靠在榻上入了神,徐道离褪下外衫走过来,轻轻地推了推我。
我抬头看着他笑笑,便挪了身子给他让了一块地方也坐下,对他说道“我以后叫你璟郎好不好”
他听罢先是一怔,似觉意外,“你倒还记得这个小名。”
“我能为你做的太少了,这点小事尚是记得的。你虽说你不在意称呼了,但我也想为你改变一下。”
他这时眼里忽动情起来,注视着我,又一下子将我抱入怀中。我知道他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他也知道我开始愿意接受他了。
长夜漫漫,心事如灯花相并,缱绻地结成双蕊。
作者有话要说
从开始写这篇文章我就开始纠结女主最后的归宿
甚至写到一半的时候我还是想将她嫁给十八郎
但十八是女主的初恋,又有封建性的背景所限
终究不是一路人
就像文章提到过的
这徐道离啊,当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