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不早,素日五鼓之后赵博士便会召集众人洗漱用膳,而此时已近辰时,正该往鹤羽殿出发了。我便向内侍问明了方向,一路连跑带赶,总算准时抵达。
那一边,赵博士领着其余七位傧从慢我一步也到了。我便归队,赵博士想必知道我的行踪,倒也没有说的。
一上午的侍读平常无奇,只是将近结束时倦意涌上来,一回到承夏苑我便想解衣休息。可才是取下幞头倒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看时,却是崔绿锦横眉怒目而来。
“你昨夜去哪儿了又是公主留你还留宿了”她进得门来也不关门,冷语并着寒风向我袭来。
“是。”我自然不能告诉她实话,只想着她也不可能去找公主对质,便如此说。
“我看公主从前也并不待见你,怎的如今却频频要你相伴你到底是有什么样的笼络手段你又到底想干什么”她继续针锋相对。
“公主的意思我无法左右,只能遵从罢了。”我绕过她去关上房门,对于她的无理取闹既无奈又感到头疼,我已经很累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讨好公主,不过是想借公主之力,帮你促成与我表兄的婚事你自知出身门第与我相差太远,硬比是比不过的,就想出了这种无耻的主意”她仍是不放过,又道出这离奇的情由来。
“这从何说起呢”我也有些恼了,“莫说我与你表兄久未谋面,就便是我见过他,也有这样的心思,公主又是何人我怎能将这种私交之事对她宣讲纵我不顾廉耻,公主也是非不分吗这道理阿真明白,出身高贵的崔娘子竟不懂了吗”
“你你你你疯了吧竟敢这么大声地和我说话”她许是心虚了,满面涨得通红,吼了一声随即跑出门去。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也精疲力尽了,便一头倒在寝榻上连衣裳也不想脱。但,睡不着了,一个许久前想过的问题又在脑中呈现。在徐道离回到长安与我初见的那次,我因不想突然挫败他的情意,对他隐瞒了两件事,一是与十八郎的事,二就是皇帝欲纳我为妃。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便把这事情耽误下了,可如今崔绿锦对我咄咄相视,我想我应该尽早去解决此事。
过了两日,正又是放假出宫的日子,我的计划也想定了。我佯装有事,待其他傧从都陆续离宫后,找了一个小婢往宫门传话给虞家接我的人,告诉说陛下留我。想必虞公知道后不但不会怀疑,而且会非常高兴,况且他定然已经收到那份经由我手书写的皇帝回诏,只会更加坚信我与李世民已是如此“亲密”了。不多时,小宫女果来报说虞府的人已经回去,我这才放心,换好装束也出宫去了。
因过宫门之时不见徐道离在值,便向一个卫士相询。我本以为他只是未到轮岗,想打听一下他的下职时间,却不料他已升了胄事参军,不用在此戍卫宫门了。我琢磨了一会儿,好在知道他开明坊的府宅,便去守在门口也能见到他。巧极的是,我前脚刚到他家门前,他的马蹄声就传到了。这一下午,一切都很顺利。
“怎么是你啊”他瞧见我,立刻兴奋地跳下马背跑到我面前。数月未见,他更显壮实了,皮肤也黑了些。
“呵呵徐参军好”我还是为他高兴的,先礼敬了一番。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特地来向我道喜的走走走,进去说”他愈加惊喜,倒也还是那种急性子做派,拉起我就往里走。一路向厅堂去,他更是说个不停,问个不休。
“你问了这许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好呢”堂上坐定,我终于寻个间隙插了句话。
“那你就说你这几个月都跑哪儿去了自七月最后那次见你,再也没你的消息了。我不能闯到九成宫里面去找你吧,回来后又不能冲到虞家问你,可愁死我了”
我料想他能问这个,便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公主放了我的假,让我早早回长安了。我不便与你通信,只能请你包涵了。”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想我了吗哈哈哈”
看着他戏谑玩闹的样子,我忧上心来。因为我今日要告诉他的话,或许会是他二十多年生涯里又一个不堪的事实。我知道他为我付出了多少。
“先生,你的表妹崔绿锦与我一样同是长乐公主的傧从,这你知道的吧”我思来想去,决定以这相对缓和的方式开口。
“什么表妹啊”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散去,疑惑而又急躁,说话间就从坐席上蹦了起来,“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欺负我。”我摇摇头,赶紧将他拉回座位,“她只是来问我你我是如何相识的,还告诉我你你说了一些话。”我有些不好意思复述崔女的话,只这样模糊带过。“其实那次李将军要我过府,我与崔绿锦就有过一面之缘的,但她没有记住我,就不知你我之间的事情。”
“这事也倒怪我。”徐道离此刻平静许多,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向我解释起来“原本你我之事跟他们是扯不上的,但那李勣回京述职临去之前倒又来找我。他想将崔绿锦许配给我,还说这也是他夫人崔氏的意思。希望以此化解我跟他的仇怨,崔绿锦也可代替他们照料我的起居。说了一车子不经之谈,听得我火气直冒,然后我不管不顾,就都跟他明讲了。我说我早有心爱之人,他也见过你的,就是曾经萧家那个小马奴。我也告诉他你是个女子,现寄居虞府,做了公主傧从,我非你不娶。然后他就没话说了,就走了。我以为事情就此了结,没想到几天之后那个崔绿锦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还是说了一大堆这般那般的话。简直疯疯癫癫的,叫我一顿轰给轰走了。但也就这时候我才从她的那些夸耀之语里得知,她也是长乐公主的傧从。”
“如此说来,李将军倒并没有告诉崔绿锦我就是以前那个小奴,所以她才会来问我的。”
“你理会这些做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欠考虑,也不料她那样的也能选上傧从,倒牵累你了。”
事情至此眉目已现,竟是从一桩父亲给儿子做媒的事引起来的。
“那崔女虽说性情张扬了些,却并没有什么坏心肠。先生,你知不知道她早就喜欢你了我曾无意中听到她亲口说过你是她的意中人,是很在乎你的。或许,你可以不要那么排斥她。”我开始慢慢地试探着将他带入正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真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理想的缓缓带入在一瞬间破灭,徐道离急躁的性子又被点燃了,“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和李家牵扯,便是没有你我也不会喜欢那种女子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不我我没有”面对他的指责,我也乱了阵脚,心中又急又委屈,泪水也溢出眼眶,“我知道先生为阿真做了许多,多到阿真今生都无法报偿,但先生你想过吗你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啊”我终究是放开了所有顾忌,对他大声喊了出来。我不想对他这么冷酷,我的心也痛啊
他沉默了,就那么愣怔怔地看着我,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灰暗。片刻之后,他忽然讲道“你还喜欢萧十八,对吗”
此言入耳,我即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战栗,我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克制着内心的惶然。我自问从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是从何知晓的呢
“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他苦涩地摇着头,失落到了极点,再抬眼看我时,眸中一片泪光,“两年多前我要走的那个夜里,我去了后院想再看看你,可在院门就见你趴在萧十八身上。我不知道他怎会在后院,但我一下子就都明白了。我想不通你怎会喜欢那种纨绔子弟,他那时差点把你一马鞭打死,你为什么不恨他”
我被他的话点醒,记起了当时所有的细节。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接近十八郎,即使今时今日想来,我依旧觉得那是一场不可多得的好梦。但好梦醒了,好梦碎了,只剩下万千悲怆。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早些问我我欠了太多的债,我真的真的还不起的”我或许带着些怨怼,可出口之时都化成了满心的不忍。徐道离并没有错,错,在我。
“问你”他的眼角划过泪痕,话音微颤,似乎是诘问,却又显得很脆弱。“两年多前我觉得来日方长,你们的身份尚有阻碍,而我会很快回来迎娶你回来后我发现一切天翻地覆,我根本不需要再问你了你不会不知道萧十八已经成亲,而且娶的就是你寄居的虞家的女儿。你不要告诉我,到这般境地了你还是想着他”
“你不要不要你不要再说了”就算之前所言的种种我都承受得住,他说到此处我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这是一把把磨尖了的剔骨钢刀生生往我脊梁上砍啊我退缩到墙角,止不住地痛哭,我真恨不得立刻就死了。
“真儿真儿”他又靠近我,想要捧起我的脸,想将我拥入怀中,他慌乱不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样凶你”
我推开他的手,撑起腰身倚墙而站,努力压住胸中的波澜,“我与先生,今生都不可能成为眷侣。这并非都因我心有所属,先生可知”
“知什么”他急急问道,皱紧眉头紧张地看着我。
“陛下,李世民,他也想让我成为他的女人”这块巨石终究被我无情地推向他。
他再一次默然,更久,更无措,更落魄。
我知道他如今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拼命挣来的,但我既给不了他一颗心,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我与他患难相交,风尘相知,如果没有那许多束缚,也许我真的会爱上他,和他过得很幸福。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但我没有终身可托。
我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我可以离开了。
“真儿你慢着我再问你一句”
我以为他同我再无可讲,我以为他心伤难愈,可他猛然间叫住我,声音又变得那般底气十足,面上更毫不见颓然。
“你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那我现在就问一次,如果你不曾喜欢萧十八,也没有李世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愿意。”我并未迟疑。
“好。”他亦回得爽快,甚至开心地笑了出来。
离开开明坊,约莫是宵禁鼓该响起的时候了。宵禁鼓每日都会按时敲响,无论人间多少悲欢离合,不管世上几度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没什么要说的
继续尬推新文明月引
一个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一个流落长安的贵族女子之间的青春往事
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大胆任诞
一个年长九岁,一个人小鬼大
有点甜,有点糟心,有点虐
敬请期待,求收求收
晁衡是十九岁那年来到大唐的,自此便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母国。他将思乡之情融于诗篇,却从不感到后悔。我问他,你当真不怨他说,平生为游学不能怨,又说,为我则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