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已至,我离开九成宫也整整两个月了,还未听到一丝圣驾回京的消息,日子在悬而未决和木已成舟之间落成一种奇怪的平衡。这期间,我又去了梅园多次,这令我几近麻木,将纵情恣意变为一种排遣幽怨无奈的手段。唉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千般万种只汇成这寥寥一叹。
“真娘子又是要出门逛去”
这一日,我仍旧依约要往梅园去,一只脚方踏出房门却被侍候的女孩突然追问了一句,我愣住了。想她们自从被派来服侍,我连她们的名字都没有询问过,我也不懂使唤,凡有事务都是自己解决或她们主动。二人初时见我话语还多,后来知我常常爱静,也便改了,更是从未管过我的行动。
“嗯,和之前一样,我逛逛就回来。”我点点头回道。
“这”女孩们闻言面露难色,互相瞥了一眼,右边的才开口说道“这些时日娘子出入甚是频繁,兰陵公府上连着五六次遣车马来接,都落了个空。前几日娘子也是出了门,夫人亲自来接你,见你还是不在,脸色大变,责骂小婢们看顾不周,没有随从,还说再有下次就要告知老爷惩罚我们。所以,今天让小婢们跟着娘子去吧”
“是啊若非惊动了兰陵夫人那般严厉,小婢们也不敢烦扰娘子,实在是不得已啊就让我们跟着吧”另一个女孩也苦苦向我哀求。
“你们说得可是真的”我一时心下大惊,实在没料到这般内情,而略作一想,竟十分反常虞娘子修养高贵,善良温柔,从不会苛待下人,为什么她们会用“责骂”、“严厉”这些词去形容她更重要的是,连着五六次接我,却都是我不在的时候,会有这么巧吗
我回过神来时她二人频频颔首,又说“小婢们不敢撒谎除此之外,少夫人也有过问,但都以为娘子是与那些同为傧从的女孩一道出游,可以互相照应,才没有多说的。”
这下,我只觉事情愈发蹊跷,倒不好回答了。又愣了半晌,眼看约会的时辰逼近,还是丢下那句“逛逛就来”,匆忙离去。这离去,其实更是逃避,因为我一个人,已不敢再往下想。
寺院,客舍,我与十八郎。
“真儿,以你之意,是觉得思礼发现了我们的事,故意去府上接你来印证你的行踪”
我将所有的疑惑与担忧告诉了十八郎,本想听到他一如既往的宽慰,却得到了他不假思索的反问。他终究将这个无情的答案硬生生地抛给了我。我心内一顿,背后发凉,握紧的双拳开始不自觉地颤抖,着实有些承受不来那么长时间了,峰回路转,起起伏伏,终于是报应来了
“我我不知道啊”心虚使我发不出半个实音,只能用微弱的气声回答他,似被人掐住了咽喉。
“这不可能从何说起呢”他变得略有不安,抱起双臂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她若真的发现,真有不满,难道不应该直接问我吗这不像她的行事,这不通啊”
他开始不断重复这些话,问我或者是自言自语,从略有不安到渐渐慌乱我发现,他,怕了。西市书墨肆与我搭话,他没有迟疑;初次约见梅园与我相认,他没有退缩;向我表白,他直言不讳;将我接到自己府上,他依旧表现得天衣无缝他不止一次劝我与他齐心协力,不止一次劝我不要胆怯不前,他更说过所有的事他自有担当,可如今事尚未定,他居然,怕了。
“倘若事发,就都推到我头上吧,与你无关。”我不愿再看他惶然无措的模样,在进退踌躇的一瞬间做出了选择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担当这一切吧。
他这才停下不安的步伐,缓缓转身看向我。那张脸上啊,曾经意气飞扬的脸上啊,一片灰暗与歉疚。他甚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别这样,我舍不得你这样。”我走向他,泪水说着便泛滥而下。我啊,天生没有硬心肠,对他,早也是不计后果的。
“嘭”
在我抬起手就要触摸到他的前一瞬,在电光火石之间,客舍紧闭的房门猛然大开,而门下所立之人宣告了一切的终结。虞娘子,她恐怕已在外久候了。
未及我们做出任何应对,她便踏进来了,穿戴精致,纹丝不乱,脸上瞧不出一点愠怒,过门槛时还不紧不慢地轻提了一下裙边。这般从容尊重的态度与方才震耳欲聋的推门声相较,显得过于风轻云淡。
见此状况,我便知其中隐藏着惊涛骇浪,却也来不及细想了,只能接受现实。刚刚才做出选择,这便要兑现了。我转正身体,向她跪下了,也以一种类似的平静去承接她的“问罪之师”,而这个场景,我以前有多恐惧,现在就有多甘愿。
虞娘子并不理会我,而是缓步移到十八郎身侧微微一笑,牵住了他的袖口,依旧没有要动怒的意思,说道“十八郎,你向来胸襟骄傲,不肯曲脊于人,怎也做出这样的事我并非是不让夫君纳妾的妒妇,但这普天下的良家女子有千千万,你怎么偏看上她了呢她不过是个马奴,就算如今身份不同些,也终究改不了奴婢的出身。婢为贱流,本非俦类,若以婢为妾,大则触犯律法,可徒刑一年半,小则有亏夫妇正道,颠倒冠履,紊乱纲常,实在是不可取的啊”
她这一番话,虽似言言逆耳,却是字字诛心。既是对他夫君的规劝告白,也是对我的讨伐唾弃。一个最善良的女子说出了最刻毒的话,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思礼”十八郎带着恳切的哽咽之音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呼喊。只是这呼喊显得无力又无奈,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沉默了。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他也许想帮帮我,但他要顾虑的实在太多,他对今天的事毫无准备,他喘不过气来的。
稍待,日头偏西了,照进客舍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正当我不知今日如何收场之时,虞娘子却让十八郎先行回府了。十八郎没有退路,更没有选择,只是消失在门口之前,深深地回望了我一眼。也便就是这短暂的一眼,所有意思都已传达了,他说“真的对不起”,我说“真的不怪你”。
“好了人都走远了,看不见了,这辈子你都看不见了。”
舍中只剩下我和虞娘子两个人,她关上了房门,语气终究变得直接而轻蔑。我知道的,十八郎走了,她不需要再给我保留尊严。我还是默默跪着,做一个听话的罪人。
“阿真,你那次的梅花妆,就是在这里,他为你亲自贴上的吧”她轻步来到我跟前,然后提出了一件我几乎忘却的事情。她看上去气定神闲,目光却极度凛冽。
“是。”我答道,简短而只能简短。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是吗一瓣梅花就埋葬了你的良心,是吗”她紧接着我的话音质问道。
“我”我忏悔却又为难,不知怎么开口。要说是,其实不是,要说不是,她好像并不知道我和十八郎最初的渊源,难道要跟她解释我曾经是在萧家做马奴的吗那会像是为自己辩解,可我真的做错了,不值得去辩解。
“你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等我想定,她的情绪突然爆发了,猝不及防如泄洪的河水,“你这条贱命本是我给的,我让你活下来,供你衣食饱暖,是叫你得寸进尺的吗我给了你多次机会就是不愿寻到梅园来,可每当十八郎出门的同时,你也都不在家,是你逼我的是你自己不要这个脸面我真后悔把你带到家里,你不仅天生卑微,而且骨子里都是下贱不知廉耻的贱婢”她肆意发泄着,渐渐近乎失控,一句句鄙薄的话语劈头盖脸地向我砸过来。我虽无比心痛,却也对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从小到大,无论是不是我的错,所有人攻击我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我不幸,生来微贱。
忽而,她又安静下来,停止了唾骂,却一只手用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高高扯起,那又尖又长指甲约莫要戳破我的皮肉,疼痛钻心。我不敢作声,不敢违拗,只咬着牙忍痛承受。
僵持许久,我感到她的手在发抖,这只纤细玉手本是握笔拿书的,自然没有太多的力气,便索性帮她下个决定。我说“既然这条命是娘子给的,那就,就请娘子再收回去吧阿真心甘情愿”
“呵呵”我话音未落,她倒轻笑了一声,手也随之松开,“你以为我会要你的命”收起笑容,她又变得十分冷淡,“我生气是因为我应该生气,骂你是因为你该骂,但我若真的容不下你,我们虞府将来又靠谁呢”
“这是什么意思”对于她急转的话锋,我一阵发懵。
“本来我还认为你很可怜,不想告诉你的,但我现在觉得你应该清醒一点了。”她走到窗边的几案前稳稳坐下,口气越来越冰冷,“最初知道你做了长乐公主的傧从,我是很惊讶的,这不是一件小事,父亲甚至都没有为我留意过,却成全了你。我因好奇,第一次去问父亲,他只是说你帮他誊录书稿,陛下喜欢你写的字,询问之后卓拔你做了傧从,那时我是真的为你高兴的。直到最近,我开始对你们起疑,想教训你却碍于你傧从的身份不好发作,就第二次去问了父亲。我问他为什么对你那么优厚,他这才告诉我,你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是他故意让你誊录书稿,故意把你誊录的那几卷放在最前面,让陛下最先看见。他对陛下的性情喜好了如指掌,知道陛下绝非专好美色的君王,而更喜欢有才情的女子,陛下一定会对你感兴趣。”
“为什么”我哑然失色,浑身像被点了穴一样。
“呵”她看看我又长舒一口气,倒是一副坦诚的样子,说道“你也知道,父亲已是年近八十的人了,虽然深受皇恩倚重,却是残年无多,而我兄长虽正在青壮之年,却是资质平庸,没有兴家之才,他的两个儿子更是年岁尚小,未知心性。所以,父亲百年之后,需要一个能够扶持虞家的人,不至于让陛下忘了虞家,也不至于让家门没落。在这世族林立的长安城啊,家门没落是很凄凉的事。他其实早就在筹谋这件事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你的到来,你的那笔好字,你天生的一段清姿,真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份大礼。换句话说,救下你是无意的,利用你却是注定的。”
听到此处,再如何惊痛错愕都无济于事了。我想起先前十八郎问我关于虞公的为人,说他非止表面,实际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我如今才算有所领教了。
“虞公想要保全身后富贵,送你入宫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我既没有出身,也不如你漂亮,为什么是我呢”我慢慢敛起最后一点破碎的自尊,颤抖着问她。
她没有任何迟疑,带着略微嘲讽的口气摇头叹道“阿真啊阿真,你不是父母所生吗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天下人都知道宫门一入深似海,谁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冒险而你就不同了,若不成事,也便罢了,生死由你,若成事,自然皆大欢喜。”
我曾想过许多种方式来报答虞家的救命之恩,但如此说来,好像从他们知道我会写字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完全不欠他们的了。这,虽非所愿,却,也好,也好。
“你不用怕,我也不是在吓唬你,况且据父亲探听到的消息,陛下对你的重视非同寻常,你自己恐怕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阿真,你已经快要成事了啊”
虞公他可真厉害啊,什么消息都了如指掌,我在心中默叹,转而却越发觉得可笑起来他们机关算尽,却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世,更不可能知道我在宫中经历了什么。倘若我真有受封的那一日,李世民的诏书里也会写上“故左屯卫大将军黔昌县侯敬君弘之女”的字样,荣耀并不会落在虞家头上。
“这些话,原是我与父亲的私谈,他不许我对任何人提起,连我阿兄也不知道,但我今天告诉你,也算是给你指条明路。你该明白了,有哪些事该做,又有哪些事沾不得你已经对不起我了,不能再对不起虞家。你更不用担心十八郎,我不会怪他,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内情,他只会在不久之后,同我一起迎来你册封为妃的喜讯。”
她话到这里不再说下去,而我更无可说。天已暗下,这份沉重谈话终究结束了。凭着房中最后一点余亮,我看到她又去打开了房门,她走了。
“你不过是他的情爱所需,而我,是他的明媒正娶”
因看着她离开,我才松了一口气,万念俱灰地瘫软在地上,却不料她突然折返,又当头丢下一句尖厉的话语。这句话,既是莫名其妙,又似乎附带着她所有的底气。未及多想,她很快真的离去了。
未几,宵禁的鼓声传来,我今夜要滞留于此了。
我撑着跪软的双腿慢慢挪到窗前倚着,然后抱膝缩成一团。我不冷,也不想哭,更不是惧怕黑暗,我只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人像我一样孤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大转折
大大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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