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之后又是两旬,已到了冬月寒节。因少夫人之父寿逢花甲,数天前,公子夫妻携了二子往夫人洛阳娘家拜寿去了。便此,府上不免冷清了许多。当这日,正是霜华在树,朝阳弄晴,虞公上职秘监亦不在家。我只觉独处书房有些滞闷,便将笔墨几案一应端了出来,坐到书房门前廊庑间,虽有些凉风,却不冷,反令人觉得清爽。
此时,手里誊抄的正是群书治要中毛诗治要一卷。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录到“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一句,看着后面应是“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兴也”,却鬼使神差地抄成了“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兴也”。猛一转过神来,发现大谬,心中又虚又耻,急忙将此句重重一划,便要换了新纸重写。
“哈哈哈哈”
我的手还没碰到身旁堆放的一摞纸张,便听耳边轰然响起一阵男子的大笑。惊而抬头,所见是一张十分英武的面孔,他双眼如炬,鼻梁耸直,短须微卷,姿仪出众,浑身透着一股峻拔伟岸之气,极不寻常,而最奇怪的是,这个人,我好像在哪见过的。
“你是谁家的女儿啊”
我沉入思索,未料他先开了口,且便就是这一句看似平常的问话,却令我瞬时想起来了他上次与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武德九年的春天,在敬府花园的小亭之下。
这下,我倒平静下来了。世事太巧,宿命也奇,此时场景比那时场景,竟连姿势动作都是一样的。
“真娘子,别发呆了,这是陛下还不快见过”
我收回目光,正要起身应对,方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执刀静立的青年,应是随他而来的侍从人物,还有一个便是说这话的人,虞府的老管家。
我也不慌,便恭敬地摆正身子,向这位陛下行了跪拜大礼,口呼“贱女阿真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回陛下,阿真是我家老爷”
“好了,你去吧。”
“是,老奴告退。”
我此时俯身在地不好抬头,只听得老管家似要为我做解释,却被他一口拦下,便再不闻声,接着只觉身体一轻,倒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了起来。
“多谢陛下。”我恭敬道,眼睛与他自然相视,内心越发从容。
他如今是天子,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尊者,按理,我至少应该感到惶恐,却不知为何一丝波澜都没有,一点敬畏也不存。
“阿真。”他正声唤我,嘴角含笑,雪亮的眼睛向我拂来一阵揣测的目光,“你是虞府的亲眷”
我摇头,说“阿真卑贱,蒙永兴公一家搭救才至府上。从前,阿真只是个马奴。”我将“卑贱”、“马奴”二词着意加重,有些戏谑似的想看他的反应。
他果真顿了顿,眉间轻皱,像是不信,少顷只弯腰从几案上拿起我抄错的那张字,看着说道“你这笔字也是在做马奴的时候学成的吗”
“不,阿真虽卑贱,却也并非生来便是马奴。这笔字是阿真年幼时家中先生教的,后来家遭变故,才成了马奴。”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心中几乎想说出更多的实情。
“哦是何变故”他立刻抬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复又将我端量起来,“你的家在何处家人呢”
看他明显是有些关心起来了,就像是鱼儿上了勾,我竟生出许多快意。心想,若我如实相告,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没什么,一场天灾罢了,不敢劳陛下挂心。”我犹疑片刻,终究未行冒失,只信口诌了一句。
“呵呵”他轻笑一声,倒也不在意,还就地盘腿坐下,翻看起堆在几案一侧的文卷来,“这些都是你整理的”他问。
“是的,陛下。”我直直答道,“承永兴公垂爱,看阿真识得几个字,便令阿真协助文案,如此而已。”
“哦,你也坐,坐下吧。”
他手向我一挥,显得很随意,而后看着手中卷册愈发入迷,倒一句话也不再讲了,我便也只能遵他之意,陪坐一旁。
我想着,虞公校勘的这些书稿总是要送到宫里去给他审定的,他又何必急于现在就看他此来定是来见永兴公的,既未见不如走了,又何以在此浪费光阴为一大国之天子,竟有这等空闲这个人,每每所见所闻都是不一样的,或许这就是所谓天子的高深莫测之处吧。
“请陛下用茶。”
一名婢女端了茶点过来,双手举盘过于头顶,正跪在我的身侧。想因年纪小,面对的又是皇帝,当此寒冬,额上倒出了不少汗,脸色也煞白的,可这陛下纹丝不动,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眼看这女孩儿双手发抖,体力不济,将盘内茶碗碰得叮当作响,我便挺身抬手一扶,替她稳住了茶盘。回首看时,这陛下还是不动,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太过专注,便一时意气,索性喊了出来
“陛下用茶”
“好。”他这下倒很快应了,只是还是捧着卷册,丝毫未抬眼睛。
我也不好再计较,只对着这小婢略点头安慰了一下,示意她继续奉茶,便收手坐了回去。
“陛陛下啊”
我这里方才坐定,那小婢不知怎的又慌了神,身子左右摇摆,竟将茶盘一松,一壶热茶见势就要泼出来。我心中一急,想不了更多,只便又扑上前去将那茶盘接了个满怀,而这一接,茶点直弄了一身,整壶茶水也浇在了我的右手上,一阵炽痛煞时令我猛甩起手来。
“别动”忽闻一声大喊,那纹丝不动的皇帝陛下竟丢开书卷,将我猛甩的手臂一下子拿住,犀利的目光盯着我的右手,很是关切的模样,转而又对身后侍卫大喝一声“去拿凉水来”
“我不用”我看有些闹大了似的,十分不惯,迅速抽回了右手,一时疼痛消无,便胡乱在身上揩干罢了。
“小婢该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那婢女却着实吓得不轻,伏在地上哭声告饶。
“没事,你去吧,这里我收拾。”我见状,心中起了恻隐,恐皇帝再怪罪,岂不更吓死了她,便一力先替她揽下,让她速速走了。
“呵呵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发落了。”这皇帝倒是笑开,掸了掸衣袍上的水珠,一脸轻松。
“此事并不怪她。”我一边打扫地上一边回道,心想他若早早接了小婢的话,要用茶或不用茶,何至于此
“那怪谁怪我吗”他紧接着将话头引过去,两只眼睛直溜溜看向我,好似要和我评理一般,更不像一位王者了。
“水来了水来了”
正思何以应付他这话,方才被支使去拿水的侍卫便急匆匆跑了过来。亦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大白瓷钵,盛了满满一钵水抱在怀里,两腿分开像鸭子那般行走。这护水的模样竟十分好笑,看得我不由抿紧了嘴巴,憋得好一口气。
“陛下,府上老管家让小臣问陛下还有什么需要,是否还要遣人过来伺候”侍卫放下水钵,喘着气问道。
“不必了今日是我们来得不巧,永兴公不在府里。时辰不早,我们回宫。”他忽而要走,与侍卫说话目光却又向我扫过来,嘴角还轻轻扬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恭送陛下。”我伏身在地,尽应尽之礼。
他未说什么,也未再扶起我,只是脚步在我的身旁略停留了一会儿,而后行声渐远,终究离开了。
快六年了。渺小如我,也许根本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而我将他视若仇敌,亦不曾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此刻,望着他碰过的卷册,坐过的位置,我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傍晚虞公回到府邸,我欲将此事禀告,却不料他早已明了,说是皇帝回宫后便召见了他,还特意提起了我。我问及详情,虞公却未言更多,只交代我别害怕。我倒不是怕,只是联系起皇帝临去前的微笑,心头一紧,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