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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 番外完结 第27节

作者:颜凉雨 字数:18540 更新:2021-12-29 06:57:41

    小球儿自然没有应答,只仿佛感觉到危险没了,立刻又欢实起来,一个劲儿把脑袋往勾小钩的衣襟里面拱。勾小钩本就没着几层衣服,几下便感觉到了对方那带着点儿凉意和水汽儿的尖尖嘴。

    凉意倒是好理解,可这水汽

    勾小钩歪头凝思片刻,忽地顿悟般起身就往外走,没两步便来到一处狭小石门前,抬手推开,只见里面筐翻篮倒一片狼藉。

    勾小钩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两下,终没忍住一把将小球儿从胸前揪起来鼻对鼻眼对眼地咆哮“你就不能专挑一样啃啊”

    那之后的好一阵子,勾家早中晚膳都持续的丰盛,因为勾小钩把所有被小球儿糟蹋过的菜豆瓜肉都下了锅。这可乐坏了小球儿,每天上蹿下跳欢腾得不行,且逮着机会就往灶台方向窜。勾小钩眼看着自己沦落到与狐狸争食的地步,亦在悲催之中认了命,每天就是敞开了肚皮海纳百川。

    约半月之后,勾家彻底粮荒,小球儿成了大球儿,小钩成了大钩。

    可也正是如此,日子才渐渐舒缓下来。除了逼不得已上山刨食,大多数光景勾小钩都会把小球儿搂在怀里,絮絮叨叨地给它讲些江湖轶闻。

    这活动多半是在地面上进行,挑个温暖的地界儿,小钩坐在石头上,小球儿便坐在他的膝盖上,一人一狐捂得严严实实,罩在冬日的暖阳里,慵懒而惬意

    “等开了春我就带你出去玩儿,你肯定没去过集市,热闹着呢。”

    “啾。”

    “到时候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啾啾。”

    “同意了那就不许到处乱跑听见没乖乖的跟着你勾三爷。”

    “啾啾啾。”

    “喂,我忍很久了,你一个狐狸没事总学什么鸟叫”

    “啾呜”

    勾小钩叹口气,把脸埋进小球儿的皮毛里。

    暖,仿佛能一直暖到心底。

    仿佛。

    小球儿不住地扭动,勾小钩知道它是无聊了。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呢。单调的一成不变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寒冬,都在不知不觉消磨人的感知。先是世间的色彩变淡,再是岁月的步伐变慢,最终,连喜怒哀乐都变得稀薄起来。以前过冬的时候还会觉得枯燥,可现在,连无聊烦闷这种感觉究竟是个什么形状勾小钩都摸不清了。

    天边飘来一朵云,遮住了日头。失去了淡金色光芒的山顶瞬间冷下来。风依旧舒缓,吹到身上,却让勾小钩的上下牙齿打了架。

    “啧,冻死个人哪。”勾小钩夸张地吸口凉气,猛打几个寒颤,甩平一身排排站的汗毛。

    小球儿也有样学样,支着四条粗短小腿在勾小钩膝盖上颤巍巍站好,胡天黑地抖落起来。哪知没掌握好平衡,刚抖两下便吧唧摔到地上继而骨碌碌滚了好远。

    勾小钩被逗得乐不可支。

    蓦地,某些影像残片从眼前闪过,勾小钩几乎脱口而出“要不我带你去白家山吧,虽说那里冷得要命,可是”

    可是什么呢勾小钩说到此处,蔫蔫地没了下文。

    白家山,莫名熟悉的三个字。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曾去过那里,勾小钩把眉毛皱成了临仙谷。

    前两天也是,他跟小球儿絮叨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讲到了胸口碎大石,他还言辞凿凿说自己认识个会这门绝技的,还说那人简直就是蛮牛转世,别说大石成了粉末,就哪怕真是把锤子敲碎了人家那胸口都不带红上一块儿的,根本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可那家伙偏偏要去干些见血的行当

    同刚才一样,前面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流畅自如,可到了后面,却好像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恍惚起来,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耳边传来异响,勾小钩忙抬眼去看,刚刚滚落到地上的小球儿正撒丫子往远处跑,勾小钩只来得及捕捉到它毛茸茸的尾巴尖儿。

    “喂,你别乱跑啊”

    勾小钩慌了神儿,赶紧起身去追,可小球儿净往那没路的地方钻,最终,勾小钩还是追丢了。彼时他已翻了好几座山头穿了好几处险谷,正站在临仙谷的最深处,前面是绝壁深潭,背后是万仞群山,仿佛这个世间已经把他遗弃,就在这无人的山谷里。

    “小球儿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出去玩,你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我不嫌弃你胖,你看我也很圆啊”

    “回来吧回来吧,乖。”

    “喂,我难受了哦”

    勾小钩不记得自己有睡觉,可他确实是被舔醒的,那湿热的感觉真真切切。

    挣扎着睁开眼,小球儿雪白且圆滚滚的身子便占满了视线。

    勾小钩的心脏漏跳一拍,接踵而来的便是无边喜悦。他没空去想自己为什么在家里,在床榻上,只知道搂过对方一个劲儿的蹭,恨不能把那小狐狸揉进自己怀里。

    “吱吱吱”可怜的小球儿几近哀嚎了。

    良久,勾小钩终于心满意足,这才把小东西稍稍放开点儿,细细端详。

    小球儿也安静下来,眨巴着眼睛望他。

    勾小钩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儿。

    眼前的“小球儿”通体雪白没错,可明显比之前的球儿少侠纤细许多,那肚子,那腿儿,俨然一秀气的姑娘家。再看门口,得,壮硕的球少侠正站那儿龇牙咧嘴呢,那架势分明在说“你个登徒子赶紧放了俺媳妇儿”

    不知为何,勾小钩就是可以断定这俩狐关系匪浅。

    但不管如何,他的小球儿回来了,不是么。

    把家里仅有的食物贡献给这夫妇俩时,勾小钩是这般念叨的“吃人嘴短,敢再跑我可真跟你绝交哦。”

    奈何人家两夫妻连吃带闹嬉戏得正欢,压根儿无人理会。

    勾小钩怀疑狐少侠这次回来纯粹是为蹭吃蹭喝的,且一人不够,还要再带张嘴来。

    几天后,勾小钩的怀疑变成了笃定。

    小球儿几乎不再与他玩耍,整天除了吃饭的时候现身,其余时间都不知同媳妇儿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有时勾小钩会特别想同它说话,便恨不能把山翻个底朝天的找它,可每每逮着对方时已是很久很久之后,那一肚子的话也早烟消云散了。

    这感觉就像是最好的朋友被人夺走了,带一点点生气,一点点嫉妒,一点点满足,一点点失落,而这许许多多的一点点最终汇成了满满的不忿,鼓噪得勾小钩寝食难安。

    终于勾小钩心一横,在某个阴冷的午后趁小球儿吃东西的时候一把将它塞进了早已准备好的笼子。

    小球儿先是半张着嘴愣在那里,似懂非懂,待轻拍两下发现自己确实被困住之后便发了疯似的在笼子里乱撞。

    “不怪我不怪我,谁让你见了女色就忘了朋友”

    勾小钩逞强着别开脸,一下又一下的砰砰声震得他耳朵难受,可捂住耳朵,那针扎似的疼便又转移到心上。

    小球媳妇儿躲在不远处怯怯地望向这边,勾小钩发现后,二话不说走过去便用扫把轰它。可对方饶是被扫帚弄得抱头鼠窜,却死活不走。如若寻常人家,关上门也便是了,可在这未完成的墓里,哪儿哪儿都通达着,所以勾小钩闹到最后筋疲力尽,终是没辙了。

    到了半夜,小球儿还在叫。墓室里没有光,勾小钩也不懂狐狸语,可莫名的他就是能听出来小球儿在骂他,就是能看见对方愤怒地龇牙。

    勾小钩用被子把自己蒙住,像个可笑的掩耳盗铃者。

    如是折腾几天,小球儿夫人不见了。

    如是又折腾几天,小球儿不再叫了,只是,也不再吃东西。

    任勾小钩软言细语,那骄傲的白狐狸就是一声不吭,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没两天,笼子旁边便落了薄薄一层狐狸绒毛,再看小球儿,不,或许这名字已经不合适了,因为那小家伙瘦得只剩下了骨头。

    勾小钩把笼子打开的时候强忍着不想让酸胀的眼睛做出某些丢人的事,可当小球儿狠狠咬了他的手指并毫不犹豫跑走之后,那温热的水汽便不受他管制了。

    勾小钩在心里骂自己,瞧你这点儿出息,一个小伤也值得流鼻涕。可总有另外一个声音冒出来反驳,什么小伤,你瞧瞧清楚,见了骨呢

    “看来还是没饿着,不然哪有这么大力气。”

    “切,等开春儿我也找朋友去。”

    “我朋友多着呢,你说是吧”

    “小花,别睡了好不好”

    无数血珠儿像鬼魅一样争先恐后从伤口中往外挤,勾小钩看着它们落到地上,在尘土里开出漂亮的花儿。

    101

    101、番外 灰色迷途八

    李小楼走在勾小钩的后面。

    那是一条很幽深的小路,细密的鹅卵石紧凑地簇拥在一起,刺激着人的脚底板穴道。路两旁是竹林,因为已是深夜,于是那绿色便愈发的浓重起来,乍看还依稀识得出墨绿,可再往深里瞧,便分不清是绿还是黑了。

    李小楼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勾小钩这背影匆匆的是要赶去何方,但脑袋里却总有个声音在反复说,李小楼,你得跟住他。

    李小楼很苦闷。他并非不想跟住对方,实在是

    “土耗子我说你能不能慢点走啊”

    寂寥的夜空下,李小楼的抱怨格外响亮,以至于话音未落,便惊起两旁密林中数只乌漆抹黑的飞鸟。

    待乱鸟飞过,视线同夜一样又重新清明静谧下来,前方的人才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施主,是在唤贫僧么”

    眼看着一张脸从中林毓秀勾小钩变成肥头大耳胖和尚绝对不是一桩美妙体验,哪怕那秃头面如菩萨笑靥如花,李大牛也只想撕心裂肺嚎叫一声“鬼啊”

    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

    “差不多得了,这是人脑袋不是木鱼啊你个秃”

    “嗯”

    “秃秃头的圣僧”

    大殿内满堂哄笑,而正给李小楼剃度的“圣僧”自然无法被这欢乐感染,事实上他手里那把剃刀不去抹李小楼脖子已然是万幸。

    “师祖”

    “圣僧”转头看向一旁的老和尚,话外之意不言自明剃个度都能睡着,他这样子真的适合入我佛门么

    顺着“剃刀僧”的视线,李小楼看见了一个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的老和尚。这便是达摩院主持七净大师咯,心里有个声音十分笃定。李小楼也觉得有趣,他明明只听过这和尚的法号,现下却好像与对方熟悉了许多年似的,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投缘

    李小楼抓抓脑袋,觉得跟一个老和尚投缘实在没啥值得高兴的。

    李小楼这一抓头不要紧,把那剃度僧脸都吓白了,只听他惊呼“哎哟你乱抓什么”,剃刀便啪嗒掉到了地上。再然后,李小楼可觉出了不对劲儿。

    那创口不大,但由于伤在指肚,故而钻心的疼。李小楼不过一半大孩子,所以这会儿就一面死瞪着那尖嘴猴腮的剃头僧,一面龇牙咧嘴的吸凉气。

    七净大师走过来,弯腰将剃刀捡起,算是接过了剃头僧的重担。

    “你这娃儿啊,着实顽劣。”七净大师叹口气,却是笑着的。

    李小楼撇撇嘴,却当真不动了,只逞强咕哝“那你收我干嘛”说完他又后悔了,因为“收”这个字用得怎么听怎么别扭,好像自己是为祸人间的妖孽似的。

    七净大师没有回答。

    李小楼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一双手在他的脑袋上有条不紊地打理着,舒缓却又沉稳有力。

    不知不觉,李小楼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阿娘也给他这样剃过头发。那时候家里穷,吃不饱穿不暖,他们几个兄弟姐妹那身上就没断过虱子。有一次实在太严重了,阿娘便把他们一个个拽过来都剃成了秃瓢。因为那东西最喜欢藏在头发里下崽儿,且一个个小虱子尚未睁开眼便知道四脚并用紧紧抓着头发根儿,所以不光要剃,剃完了还得好好洗。到现在,李小楼都还记得兄弟几个互相指着脑袋嘲笑的样子,还有姐姐妹妹嘤嘤哭得梨花带雨

    “前尘往事皆断于此,心远,你可记住了”七净大师缓缓地问。

    “记住了。”李小楼接口就答,可想想又不对,为什么要记住呢记住他爹娘把他送人了记住在大伯家挨打记住沿街乞讨没道理嘛,于是他改口,“忘了忘了,都忘了。”可说完细品品,还是觉得别扭,终于,他为难地看向七净,“大师,你究竟是希望我记住还是忘了啊”

    七净却又不说话了,只和蔼的笑。

    李小楼有点儿怕这个,总觉得那条条笑纹里都藏着猜不透的秘密,浩渺无穷,博大精深。就像从前家后山的那个深湖,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从里面冒出妖魔鬼怪。

    很多年以后,李小楼才知道能得七净老头儿亲手剃度有多珍贵,只可惜那时的他屁都不懂

    等等,何来那时

    李小楼有些迷糊,他这是开了天眼怎么好像连以后的事情都预知了

    七净在给下一个孩子剃度,那娃儿比自己小点儿,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可看起来就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乖巧,与爹不疼娘不爱的自己截然不同。

    而且,好漂亮

    这是李小楼后知后觉发现的。他没读过什么书,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对方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小姑娘都好看,是的,这位将来的师弟不若男孩儿的俊俏,反而很有姑娘家的漂亮。

    正想着,那师弟忽然望过来与李小楼的视线撞个正着。

    李小楼唰的就脸红了,也不知道为啥。而对方只是眨眨眼,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

    李小楼愣住,恍若三魂七魄都顺着天灵盖儿飞走了。

    “大师兄。”忽然有人抓他的衣角。

    李小楼低头,正对上一双傻不拉几的大眼睛。包括他自己在内,今天剃度的有三人,而现下抓着自己衣角这位,便是最小的师弟了。法号似乎是心空,七八岁左右,圆嘟嘟的脸怎么瞧着都像肉丸子,不过眉眼颇为平和,想来以后会是个慈眉善目的样子。

    “怎么了”虽然李小楼不觉得能与这尚未懂事的师弟有什么实质流,可还是抬出大师兄的架势,很认真的询问。

    小师弟果然不负众望,眨巴着眼睛问他“我能不剃头吗”

    李小楼真心实意地回答他“我觉得行,但你最好再问问师祖。”

    于是轮到心空上前的时候,这娃果然问了。

    李小楼默默转头,一边抓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一边想还真是个实在的孩子。

    也不知道七净老头儿怎么哄的,反正最终心空乖乖地让人剃成了小秃瓢,还傻乐了半天跟捡了多大便宜似的。

    彼时那漂亮的二师弟就盘腿坐在自己身边,虽然没了头发,可丝毫不影响他的好看。李小楼偷偷瞄了好几眼,终于鼓捣出来一句话“那个,你叫什么呀”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李大侠的迷途,估计章节会多一点点,不急哈,咱慢慢来

    另,新文吸血鬼手册开鸟大家可以过去踩踩

    102

    102、番外 灰色迷途九

    漂亮的小子俗家姓文,名文清,李小楼觉得奇怪,因为七净老头儿总要他们忘却前尘忘却前尘,可给这娃的法号,却依然带着他的名字心清。

    心如水清。

    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个“心远”实在没什么特色,倒是小师弟的“心空”取得妙。空空如也,完全符合小师弟的脑袋和心境。

    寺院里的生活除了诵经念佛,再无其他,李小楼几乎被憋出了毛病。他觉得像七净那样能端坐蒲团几十年而屹立不倒,实属现世罗汉了。而像小师弟心远那样可以对着佛像呆笑半天光景,也够骇人的。所以要论最正常者,非他与心清莫属。

    通常是师傅在上面诵经,他俩在下面嘀嘀咕咕。有时候是拌嘴,有时候是嬉笑,当然更多时候是嘀咕斋饭有多难吃经文有多晦涩。

    小师弟可爱,二师弟漂亮这是李小楼上山半年后某日抄经文时神游想到的。

    小师弟可爱,二师弟招人喜欢这是李小楼上山两年后某日练武时偶然晃神想到的。

    上山两年,他们师兄弟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玩在一起,习武一起,诵经一起,几乎可说是形影不离。他也眼见着心清的个子慢慢高起来,脸蛋慢慢瘦下来,唇红齿白褪去,剑眉星眸从当初的漂亮孩子变成英武少年。

    “傻小子,瞧瞧你二师哥才两年就脱胎换骨成这样了,你怎么就半点变化都没有呢”

    李小楼总喜欢用心清做典范来教育从无进步的小师弟,以期他不要再这么傻吃傻睡傻乐下去。而每到这时,心清都只是微微一笑,克制而内敛,颇有二师兄的架势。

    可说实话,李小楼却更为喜欢从前的那个二师弟。不知为何,以前的心清总会让他联想到小时候河边捡来的漂亮石头,或许在大人眼里不值一钱,可那却是他无价的宝贝。他会找个很隐秘的地方将之藏起来,想起了就去看看,那个地方终其一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而那宝贝终其一生也只是他一个人的。

    现在的心清,说不出像什么。所幸,他仍在自己面前留下了几分小时候的样子,比如撒娇,比如抱怨,比如说别人坏话。李小楼也曾问过他,怎么独独在自己面前好像有些不一样,心清的回答是此乃大师兄之特权。

    心远师兄很受用。

    春去秋来,四季的更迭恍若眨眼间。几番寒暑,几番严冬,李小楼过着过着就恍惚了,他只知道自己不断的诵经,念佛,习武,吃斋,然后看着心清慢慢同自己一般高,看着心空总算有了少年模样。

    “师哥,你为什么上山”某日练武场上,心清在休息的间歇忽然问。

    李小楼愣住,他觉得若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追溯到很远很远的从前,远到他的记忆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家里养不起吧,送山上来好歹能活命。”

    心清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答案,愣了下,才忍不住笑出来“那你家里人这时机撞的,还真准。”

    李小楼怎么听这话都不对味儿,挑起眉毛“怎么,给我当师弟委屈了”

    “怎么可能”心清想都没想便出声否定,半晌,给了李小楼一个灿烂的笑,“有师哥真好。”

    李小楼怔住,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刚上山的漂亮孩子。

    “我说的时机准,是指正巧赶上七净师傅收弟子,”心清敛起笑容,又恢复了淡淡的俊俏,也让李小楼从回忆里清醒过来,“要知道我们是师傅收的最后一批弟子,而在我们之前师傅已经二十年没收弟子了。”

    李小楼第一次听这些,但感觉也仅此而已。七净老头儿多少年收一次徒弟或者他收不收徒弟,与自己有关系么可他没有急于发问,因为他看懂了,心清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

    果然,良久之后心清低低地开口“我上山,是因为想做个师傅那样的,天下第一。”

    李小楼忽地瞪大眼睛,倒吸口气“师傅是天下第一”

    虽然大师兄将重点理解得比较偏颇,但看在他那惊讶之情不若装相的份儿上,心清决定不与之计较“师哥,你都上山五年了,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李小楼怔住。

    他,上山,五年了

    终于,心清问“师哥,你发什么愣”

    李小楼回答“我把日子过成了流水。”

    心清便笑了,抓住他的手掌翻过来,让他看手背筋骨关节上的茧子“幸亏这些没流走。”

    李小楼撇撇嘴,一脸不甘愿“七净老头儿总让我打木桩,你说我跟它无仇无怨的,我总打人家心里多愧疚”

    “师哥”心清忽然轻轻地叫。

    李小楼“嗯”了一声,抬头,却险些被迎面而来的拳头打个乌眼儿青。险险闪开,心清立刻扫来第二掌。李小楼有了防备,瞅准时机一把抓住对方手腕,借力使力的卸了对方掌风,趁心清身体微微前倾之际果断一掌直接劈向对方肩膀,心清被震得半个身子发麻,当下后退着踉跄几步,坐到了地上。

    胜败立现。

    “你小子怎么又搞这套”李小楼满脸懊恼,走过去坐到心清旁边,扯过对方的膀子,开始揉。

    心清乖乖地让他揉,同时有点儿小失落“怎么总打不赢你。”

    “谁让你搞偷袭”

    “正式的你就让着我了”

    李小楼哑然。因为心清说对了,要真是正正式式的比武,他铁定让着对方心清很看重输赢,确切的说是对自己的武功高低很看重,而他李小楼实在对此没半点执念,那放一放水何乐而不为呢可讨厌就讨厌在心清太聪明了,所以每次都搞偷袭,而他这笨蛋又总是身体先于脑袋做出反应,于是每回等他想明白回过味儿发现自己不能使全力时,输赢早分了。

    “其实你还是挺不错的,不信你偷袭个心空试试。”李小楼“好心宽慰”。

    “师哥”心清眯起眼睛。

    “嘿嘿,”李小楼胡噜两下对方光溜溜的脑袋,“天下第一太危险,天下第二最安全。”

    心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然后说“谬论。”

    “非也,非也,”李小楼摇头晃脑,“警世恒言。”

    心清没忍住,弯了嘴角,半晌,忽然弯下腰用头去顶李小楼的肚子。

    李小楼生得奇怪,什么脚心咯吱窝都不怕痒,唯有肚子,碰不得,一碰那就完了,光乐就能给他自己乐出半条命去“哎哎,我错了错了,真错了,哈哈,别、别弄了,哈”

    心清报复了个够本儿,方才罢手。哦不,是罢头。末了抬眼看李小楼,淡淡的笑里难得透出几分调皮,却又无比认真“除非你成了天下第一,否则谁我也不让。”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么晚才更,实在是这一天光折腾搬家了,晚上又出去买网线,囧,虽然赶在了十二点之前,但字数好像还是不大给力,明后天继续补等文的各位辛苦了,鞠躬。

    103

    103、番外 灰色迷途十

    自从知晓七净老头儿居然是天下第一,李小楼再看自己师傅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以前瞧着老头儿坐禅是形容枯槁,现下仙气缭绕;以前听着老头儿诵经是絮絮叨叨,现下声声悦耳;以前摸着老头儿胡子总觉是杂草一把,现下睿智而润泽;就连以前老头儿敲打自己不认真念佛的“狗头掌”李小楼单方面给的命名,现下看来都招式凌厉掌掌生风。

    李小楼入寺第三年开始习武,一直以来从未认真过,就如同他挑水总是挑一路洒一路,两个水桶只能担回半桶水,念经总是念一页翻两页,到现在也没搞懂佛祖究竟想说啥。他不是把日子过成了流水,他是把日子混成了流水。

    那之后李小楼常偷偷的观察心清。他发现对方与记忆中那个笑得想蜜糖一样的孩子,真的截然不同了。他会在习武场上拼尽十二分力气,而等其他人都歇息之后依旧偷偷的练,会在天不亮便起身,却是在大家都进佛堂之后方才带着汗水姗姗来迟。心清就像一盏灯,衬出了自己的混沌。

    “你为什么上山”同样的问题,李小楼在某天吃斋饭的时候悄悄抛给了心空。

    那时候心空塞了满满一嘴饭,两颊鼓得像青蛙,闻言却很认真的停下咀嚼,苦思冥想,最终含糊不清地告诉李小楼“渡世间苦厄。”顺带喷出几粒米饭和青菜残渣。

    问不如不问,李小楼当下便悔青了肠子,所以想都没想抬手就推了把对方傻不拉几的脑袋,摆出大师兄的威严“吃你的饭吧”

    心空没听话,因为他在很长时间里只是咧开嘴傻乎乎地乐。

    五年半,两千天,除了样子,心空竟与上山时再无任何变化,这发现让李小楼无比惊奇。世间万物,难的不是变,而是不变。

    那之后,李小楼总算在馄饨中找到了一些可以做的事情。他会挑个神清气爽的清晨早些起床,尾随二师弟练功,会在日落时分快些吃斋,尾随小师弟行善。他发现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那就依样画葫芦做做别人做的,总有收获。

    尾随二师弟练功的时候,李小楼通常躲得很远,那人练掌,他练剑。一开始李小楼没搞懂心清为什么独独钟情于达摩掌,在他看来,掌再厉害也不过血肉之躯,你还能拿拳头去抵人家的刀锋可有一日他无意中在后院窥到七净老头儿练这个,忽然悟了。七净老头儿的达摩掌已出神入化,但他依旧坚持日日练习强身健体李小楼总觉得老头儿想长生不老。不是这掌法有什么特别,而是李小楼忽然明白过来,这达摩掌乃本门正宗,历任达摩院住持可以不会刀,不会枪,不会棍,不会棒,唯独这套掌法,功底稍差半点都不成。

    相比之下,尾随小师弟便有趣多了。

    达摩院位于山顶,虽有四季却大体偏于微凉。环境亦是如此。虽有花草树木,比之山底,却依然萧条。独独有那样几只猫,偏喜欢终年在寺院附近溜达。

    是的,一开始李小楼以为只有几只。因为对于分辨猫,他真真没得掌法。每次都大略扫上一眼,对方便喵的一声逃之夭夭,像遇见了天敌似的。所以他依靠花色数来数去,就那么黑一只,白一只,黄一只,花一只。

    直到尾随了心空。

    嚯,哪只四只,那一群花花黄黄黑黑白白的小东西喵起来比寺院诵经都热闹。齐齐围在心空脚边,有的摇尾巴,有的舔舌头,有的就抻长了身子在心空鞋面上趴着死活不走了,往日的清高倨傲早不见踪影,那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撒着欢儿贱啊贱。

    李小楼很不平衡不就一点儿破剩菜剩饭冷馒头什么的嘛,寺院后厨多得是

    可话又说回,只有心空会惦记着拿那些来喂它们。

    彼时,李小楼趴在寺院后门的屋顶上,心空和他的那些猫就站在不远处废弃多年的小亭子里,其实也已看不出小亭子的原貌,没有亭顶,只剩下高矮不一断壁残垣的石头柱。那时一副很奇妙的场景。阴霾的天空底下,风是萧瑟的,亭是萧瑟的,甚至连远方山峰都是萧瑟的,可偏偏心空周围溢满生气,连带着他脚下那一片枯草都欣欣向荣起来。

    “心远,练功切不可分神。”七净大师浑厚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李小楼吓一激灵,险些从屋顶上掉下去。于是一张口就是委屈的抱怨“师傅,难道上房揭瓦也算练功”

    “我说你这姿势怎么如此别扭,原来想着这些呢”七净不赞同的摇摇头,却又并不严厉,相反,叹息中还透出些无可奈何的爱护与宽容。他伸手握住李小楼的胳膊,摆弄几下,方才满意放开,“这样,招式才对。”

    李小楼呆呆的,看看七净,看看自己,再看看不远处同样习武的师兄师弟和脚下的泥土

    “心空呢”李小楼问得恍惚。

    “别担心,他只是中暑,这会儿再后院歇息,已然苏醒过来了。”

    “喂猫能喂到中暑”李小楼不信,就算师弟再文弱也不至于若成一朵小花儿吧。

    “喂猫”七净哭笑不得,“心远,你何时能改了这胡乱神游的毛病,为师梦里都会笑醒。”

    李小楼愣住。七净老头儿的话像一阵雾,白茫茫的,迷了他的世界。

    一滴汗从鬓角滑到下颚,最终落在地上,晕出深色泥点。李小楼莫名其妙地抬头正午时分,日头烈得骇人。

    阴天,猫群,心空,仿佛成了南柯一梦。

    “心远,练下掌法给为师瞧瞧。”七净大师忽然开口。

    “啊”李小楼很讶异。吊儿郎当数年,师傅骂有,责有,叹息有,无奈有,唠叨有,教诲有,却从未这般细致的要看他的拳法。看,即是要指导,李小楼懂的,于是愈发慌张,“我,那个今天也没准备啊我这才练到哪儿,怎么能跟师傅你这里班门”

    “达摩掌,”七净大师打断他,问,“你练到第几层了”

    李小楼有些窘迫地摸摸头他想抓头发,可无头发让他抓,故而只能摸,半晌,才蚊子哼哼似的哼出来个“四”

    七净大师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练了。

    李小楼没辙,只得硬着头皮上。其实早在半年前,他已然上了第四重,只是不知卡在了什么地方,那第五重,愣是怎么都上不去。当然,他也没有很下功夫的去“怎么”,故而拖到现在,依旧徘徊在四重以上,五重不满。

    拖拖拉拉练了好几年的拳法,再不济,也是熟练的。李小楼耍起来也是有板有眼,有模有样。直到行至那症结之地,方才顿住。

    七净大师看得明白,当下给了些许指点。

    李小楼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茅塞顿开,顺势便练了下去,不想一下便冲破了第五层要知道许多排行辈分比他高进寺比他早的和尚也就到个五六层,再往上,那便凤毛麟角了。

    “师傅,你真神了”李小楼真心赞叹。要知道这么容易,他早找师傅来提点了,也不至于呃,他承认,那逍遥晃荡着的半年也不算虚度。

    七净大师走过来,抬手用僧袍袖口给他擦汗,眼里闪动的说不清是责备还是欣慰“你啊,若在佛法上的悟性有这武学的一半,为师也便欣慰了。”

    李小楼嘿嘿一乐“那什么书上不是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么,做徒弟的还是让你操些心好。”

    “你这孽徒”七净大师并不是个爆脾气,可屡屡总能被李小楼点燃。

    李小楼蓦地想起心清,然后下个瞬间,他直愣愣扑向七净老头儿,拿着光溜溜脑袋在人家怀里蹭。

    七净大师愣了半晌,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末了慈祥地摸了摸劣徒的硬脑袋。

    七净老头儿的手掌宽阔而有力,李小楼闭上眼,觉得很舒服。他发现他已经忘记老爹的模样了,却唯独记着被对方疼爱的感觉。

    因为短暂,愈加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补周六的份,么么

    另外之前一直忘了说其实是每次更完文才想起来没说,就想着下次吧下次吧,自ia 之前有同学指出小楼兄在正文完时明明说自己法号渡空的,为何番外里又成了心远,其实真相就是凉凉没记住还曾经给了他一个渡空小楼娘对不起你

    现已修改,感谢所有批评指正地童鞋,欢迎继续捉虫哈,抱

    104

    104、番外 灰色迷途十一

    自从得了师傅提点,李小楼练功的劲头也多少比以前足了些,虽不至像心清那般晨昏不辍,却起码不会让习武场上的光阴荒废。

    没多久,这汗水的成果便显现出来了自心清加倍努力后,每次过招两人总要走上无数回合方才能险险分出胜负,且互有输赢,而今,则是又恢复到了初始情况,往往不出十招,李小楼已然占尽上风。

    “不行了不行了,师傅把最好的武功都传给了你,这怎么比嘛”每次输后,心清都定会叽里咕噜抱怨一番,扯的理由千奇百怪,总是让李小楼哭笑不得。

    “我们练的好像是同一套掌法吧。”

    “那就是师傅传你秘诀了”

    “少来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回去练练再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清不再撒娇了。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哪怕斗嘴斗得一如既往,最终倔强少年也只会幽幽地叹口气,然后说“大师兄,我真羡慕你。”

    李小楼明白他的意思,故而只能这般宽慰“别光看蛮力,论讲佛,我可比你差得远呢。”

    “达摩院里,会讲佛的多了。”

    “可又会讲佛又武功超群的,稀有着呢。”

    “我武功超群大师兄,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耀么”

    “嘿嘿。”

    有时候话说到一定份儿上,李小楼也会直白点透。

    “我劣迹斑斑,寺里随便哪个见了我都恨不得为民除害,所以说将来咱院这住持,非你莫属。”

    每到这时,心清都会眼睛一亮,然后又迅速湮灭“师傅弟子众多,哪里轮的上我。”

    说实话,李小楼这番言语并非仅为哄人,他是真觉得心清接任的可能性很大“你想啊,师傅现在身强体健的,起码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吧,等到那时,他老人家走不动路,咱上面的师兄们怕也剩不下几颗牙了。那不选你这年轻力壮的,还能选谁啊”

    多数时候,心清总会被大师兄的三寸不烂之舌逗出笑颜。

    李小楼喜欢看他笑只有这时,眼前的少年才会和记忆中的漂亮小孩儿重叠。

    所以他也想尽办法希望对方开心。比如见对方在达摩掌上实在没什么进展,他便劝心清练刀。李小楼想得明白,既然心清做武功高手,那肯定是要选个适合自己的方才事半功倍,横是不能明知路不通还要硬闯。

    心清一开始还不太愿意,说耍刀像江湖卖艺的,李小楼险些吐血。好说歹说才让对方明白,不是要练什么九臂大环刀,而是匕首一类的短刀,并把自己从武院偷瞄来的刀谱悉数传授。

    事实证明李小楼的眼光没出错,刀法确实比掌法更适合心清,短短半年,对方就已经把那招式练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俩人私底下除了切磋武艺,剩下的光用作研究如何去戒备森严的武院经楼偷新刀谱了。

    太过专注心清,难免会让李小楼忽略掉另外一个师弟。好在心空也不争,吃饭的时候你多给他一块儿豆腐,都能让那娃笑眯眯地喜上一天。

    有时候李小楼会异想天开,觉得二师弟把小师弟的心智都吸过来了,所以前者飞快老成,后者纹丝不动。

    那年的冬天,达摩山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李小楼躲在柱子后面,透过层层僧袍,窥见了来人的黑色衣衫,锋利宝剑,唯独面庞是模糊的,任他怎么用力眨眼,也看不真切。

    访客是为挑战七净大师而来,然,七净大师不想应战。

    “这武林盟主不是江湖同道给我的,而是给这达摩院的,论武功,老衲绝非第一。”李小楼看见七净老头儿立于蜿蜒的石阶最顶之上,挡在所有达摩院僧人面前,对来人说。

    “我不管那么多,”来人站在低几级的台阶上,昂着头,就像达摩山上最坚韧的松柏,“既然你占了这个位置,理应用武功服人。”

    李小楼看见师傅缓缓摇头。

    “服人的,永远都不应该是武功。”

    那一役,李小楼和达摩院所有的师兄弟都被禁止观战,他们只能聚集在院内,隔着厚重的院门,靠风声,靠兵刃交接声,靠一切能捕捉到的迹象去推断战况。

    最终,来人惨烈败走,而七净大师亦受了不轻的伤。

    整个冬天,七净老头儿都闭着关,院内议论纷纷说师傅该是起了传衣钵的心。李小楼把这当笑话来听,继续啃他的白菜豆腐,温习他的达摩五式,再时不时点拨下心清的武艺或者带着心空溜到山顶堆个雪人儿。

    直到春暖花开,七净大师出关,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全院弟子宣布,他要在众多徒弟中选一位做关门弟子关门弟子,顾名思义,便是下一任住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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